小虫子和我
2023-02-23文|庞余亮图|张杰客
文|庞余亮 图|张杰客
“萤火虫
夜夜红
飞到西
飞到东
好像一盏小灯笼”
我喜欢捉虫子玩。
唯独在捉萤火虫这方面,我一直是个失败者。
伙伴们比赛的是谁捉到的萤火虫最大最亮,谁就是胜利者。胜利者也没什么奖品,他们收获的仅仅是小伙伴们羡慕和佩服的眼光。
每一个小伙伴的目光中都有一个像月亮的萤火虫。
正是因为失败次数多了,我就比较自卑:萤火虫开始出没的那段日子,我变得灰头土脸。
那时母亲肯定已感觉到我在外面惹祸了,否则为什么从一个小山雀变成了一个小哑巴。她旁敲侧击了好几次,我装着听不懂。
我晓得我的牙齿漏风,硬编出来的理由更是漏洞百出。在这方面,我可是有过不止一次的棍棒教训的。我不能总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可到了晚上,尤其是没有月亮的晚上。我的疼是没有了,但痒还是存在的。虽然前一天又失败了,我还是想出去看看别人比赛。反正每天晚上只能有一个胜利者。除了一个胜利者之外,其他都是失败者呢。
母亲后来还是发现了我的秘密。我被母亲用扫帚柄狠狠揍了一顿。
父亲知道我被母亲揍的原因,差点也接着揍我——要不是六指爷突然推开我们家的门。六指爷是村里最有见识的人,大家都愿意听他的话,那一回父亲放过了我,跟着六指爷走了。
父亲看到六指爷的那神情,就好像我发现了夜空中最亮的萤火虫。
母亲继续教训我,教训我的话都是从小就说过的“萤火虫禁忌”:
“不能跟着萤火虫走!”
“萤火虫会把你勾到河里去!”
母亲还举例说明,哪年哪个庄子上的哪一个孩子就是萤火虫“勾魂鬼”勾到河里淹死的。可是,我已学会游泳了啊。母亲说那也不行。在母亲的心目中,萤火虫“勾魂鬼”恐怖得很。
但我已不是第一次听母亲吓唬我的那个年纪了。起码我的身边没有这样的例子,而且我的小伙伴们还用萤火虫做起了游戏,把萤火虫的屁股发光的部分贴在眼睛边,或者踩着萤火虫用力一拖,看谁拖出的萤光更长。
被母亲教训过后的前两天是不能出去的,到了第三天,我还是要出去捉萤火虫的。就像母亲和父亲争吵过多次,为什么六指爷一叫,父亲就丢下所有手中的活计,跟着六指爷走了?
六指爷是父亲的“勾魂鬼”。
萤火虫是我的“勾魂鬼”。
又过了几个夏天,母亲放过了捉萤火虫的我。证明是:有一次我回家,忘记擦去眼角的萤火虫的屁股,等到我钻进蚊帐准备睡觉时才发现了自己的失误。在一阵惊慌之后,我渐渐平静下来。
母亲肯定看见了。
母亲并没有说什么。
后来,我渐渐忘记母亲的萤火虫禁忌了。有时候我会捉几只放到院子里,有一次我还妄想做一盏萤火虫灯。但家里没有什么鸭蛋壳,也没有透明的玻璃瓶。我只能洗一只农药瓶。农药瓶子虽然是黄褐色的,但却是玻璃的,捉得多的话,是可以做成大荧光灯的。
“荧光灯”工程实施虽然很不顺利,但还是完成了。为了捉一只最大的萤火虫,我还是掉到了水里。
整个过程,真的像母亲所说的“勾魂”呢。掉到水里很尴尬,但没人看见就不尴尬了。
我迅速爬上岸。
除了农药瓶里的萤火虫知道我掉下河,其他人是不知道的。母亲当然也不知道。
她的眼睛被萤火蟲的光芒给闪花了。
很可惜的是,当天晚上,农药瓶里的萤火虫全熄灭了。这个农药瓶子,我用稻草团洗,用泥巴洗,几乎没有农药味了。
“人家萤火虫肯定闻到了啊。”
这是母亲的判断。
母亲是对的。
后来我长大了,在书上看到了一句话,说现在萤火虫稀少了,稀少的主要原因有两个:
一是水污染;
另一个是夜间的光照太强。
水污染的原因可以理解的,因为萤火虫必须在水中产卵,幼虫必须在水中生活近一年,然后再爬到岸上羽化成虫。
为什么夜间光照太强也是萤火虫减少的原因呢?
是因为萤火虫是那些夜间光照的失败者吗?
再后来,我忘记了追究萤火虫减少的事,也把萤火虫给忘记了。
有一天晚上,我在万家灯火中忽然想母亲了,母亲早在一个春天里去世了。我还想起了萤火虫消失的那两个原因。
我更信服第二个原因:别人的光太强,萤火虫就决定不闪,也不亮了。那些敏感的独自怀念母亲的不再闪烁的萤火虫啊。
我心里还期盼另一种可能,萤火虫还在闪烁,就在我们身边萦绕,只是被更强的光芒掩盖,我们看不到了而已。这些微小的光亮和我心里的思念一样,平时不被察觉,可始终就在那里。那些微小的却可以照亮我心底的萤火虫啊。
“池塘边的榕树上
知了在声声地叫着夏天……”
这是我上大学的时候,学校广播站常常播放的歌曲。
其实大家都已进入青春时代了,但爱唱的爱听的还是这首《童年》。虽然还不知道榕树长什么样子,但我们都知道,童年夏天的杨树上全是“声声地叫着夏天”的知了。
有人说知了就是蝉。其实知了在成为知了的那一刹那,才能叫作蝉。刚刚蝉蜕出来的蝉,名叫“金蝉子”。蜕下来的壳,叫蝉蜕:可以卖钱。等蝉爬到杨树的树梢头,就不能叫“蝉”了,只能叫作“知了”了。
“知——了——”
“知——了——”
金蝉子很美味,比知了好吃。
六指爷说金蝉子就像春天的第一刀韭菜,鲜美无比。而已经鸣叫的知了,等于是夏天的韭菜,可以吃,但不鲜美了。
六指爷的这种说法和父亲说过的未啼叫的小公鸡最鲜美是一回事。多年之后,我又悟到了一种道理,人生最鲜美的时段就是童年。
童年,就是我们人生的“金蝉子”。
金蝉子是很难见到的,它们常常诞生在我们昏睡中的子夜。然后,它们就趁着夜色爬到杨树的树梢,到了太阳出来,才开始大嗓门喊起来。
“知——了——”
“知——了——”
可是,它们知道些什么呢?
我那时来不及琢磨它们知道什么。我更想琢磨怎么给父亲抓点“金蝉子”下酒。蚂蚱不如“金蝉子”美味。再说,蝉蜕还可以卖出价钱的。货郎老李每年都要来我们村庄收蝉蜕的。
因为美味和卖钱的动力,全庄有一支彻夜不眠的寻找金蝉子的队伍。作为这支队伍的小尾巴,我每天基本上都是徒劳的。没有电筒,没有火把,没有一只金蝉子会待在树根等着我。
但是,还是有金蝉子逃脱了“寻找金蝉子队伍”的围剿了啊,每天天亮,我都听见新的知了加入了知了的大合唱了啊。
“知——了——”
“知——了——”
它们是怎样逃脱人们的围剿?它们藏在哪一片神秘的叶子下?这是我童年时代最大的谜团。
有一次,我把有关知了的谜团交给了父亲。父亲态度相当好,一字不识的他竟然用打比方的修辞手法解释了这件事。
“千罾万簖,拦不到一半……”
“罾”是一种大渔网,可以完全横行布置沉淀在一条河底,河岸上有机关,每隔一段时间就可以起网,把所有正在“罾”的势力范围里的大鱼小鱼全部捕获。
“簖”是拦截包围捕鱼法。用竹条编成帘竖埋在河里,等于把河流拦腰切断,因为竹条是柔软的,船是可以过的。而游来游去的鱼是不可以跳过去的,它们会沿着“簖”寻找出路,设计“簖”的人会在“簖”的某处设计一个包围圈。游来游去的鱼会自动游进“簖”的包围圈。
“罾”这种捕鱼法等同于守株待兔,而“簖”这种捕鱼法相当于“自投罗网”。“罾”是需要人工定时起网的,而 “簖”不需要人工,只要你想起来,就可以去“簖”处的罗网里收获那些自投罗网的鱼虾。
父亲的话是有用的。
一条河流上不仅是一只“罾”一个“簖”,差不多是一百米左右一处,但还是拦不到一半的鱼。那些聪明的、运气好的鱼,全部逃出去了。
同理,起码有一半以上的聪明的运气好的金蝉子全逃到树梢上变成“声声地叫着夏天”的知了了。
“知——了——”
“知——了——”
谁能想到呢?有一个夏天,我突然成了捕知了的高手。很多小伙伴都很羡慕,尤其是我们的“小上海”。他是我们中唯一去过上海的小伙伴。
他想从我的捕蝉工具上寻找秘密:芦苇顶部折成的三角形上粘满了厚厚的蜘蛛网。这些蜘蛛都是黑屁股蜘蛛呢。黑屁股蜘蛛的网比面筋黏多了,有的黑屁股蜘蛛网会网住小麻雀呢。
小上海学了我的模样开始用捕知了的网,但还是没有我收获多。其实他不知道,我捕的蝉多,是因为他的一句玩笑话。
那时他刚从上海回来,他说了上海的大轮船、大马路,说了大海的冰激凌和大白兔奶糖,最后实在没什么东西说了,他说到了上海的大马路两边有大树,大树上也有“知了”。
“那可不是一般的知了。”
“那是会说人家小秘密的知了!”
我被他的这句话吓住了。
我当然有许多小秘密的,偷六指奶奶家桃子的秘密,悄悄对着草垛说父亲坏话的秘密,还有许多许多不好意思说出来的秘密。
我们村庄的知了们全知道吗?
“知——了——”
“知——了——”
在那个知了乱叫的夏天,我就这样被一句特别幼稚的话吓住了。我越来越认定我们村庄的知了知道我所有的秘密。
每个夏天,每个村庄,都有几个怀着“捉知了灭口”的动力去捕捉知了的孩子,因为知了们知道的秘密太多了。
我在忧虑中无师自通,学会了捉知了,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窍门,除了工具趁手外,就是要更专心、更勤奋。但是,即便成为捕知了的高手,也没有办法捕尽所有知了呀,我的秘密就要藏不住了吗?盛夏褪尽后,秋天已经光临,我担心的那些秘密始终没有被别人知道,于是我怀疑知了并不真的知道什么。
到了第二年夏天,我又长大了一些,更确信“知了”什么也不知道的事,也就再也没有前一年捕知了的神奇了。
人生有许多这样的传奇:听说有不会游泳的人掉进了鳄鱼池,接着竟然会游泳了。有人不相信这个传奇,但是我相信。有时候遇到一些突发的状况,我们的隐藏技能就会被激发出来了。即便是难以掌握的技能,如果有很强的动力驱使,也会有奇迹发生。
知了能知道人的秘密吗?对它来说还是太难懂了吧。但是那个夏天因为要弄明白这个,我不小心知道了一点关于人的秘密。
我老家的口音很复杂,人们自以为说的是别人听得懂的普通话,其实外人根本听不懂。
这是我长大之后才明白的事。同时明白的事还有我们老家那些听不懂的话中竟然还有文言文。比如我母亲,一字不识的母亲,她要和人认真谈话,总是会用上一个字——“曰”。
“曰”就是“子曰”的“曰”。
“我要跟你好好地曰一下子!”
等到母親说到这句话的时候,事情就到了最危险的时刻了。“曰”很正式,等于母亲手中拿着一份判决书,正式宣判。
“衣裳”也是古词。
“衣裳”的意思就是衣服。
桑天牛的事就与“衣裳”有关。
如果不是非写天牛的话,我肯定不会讲桑天牛和我的故事。
童年的天牛有很多种,但主要的种类大致有三种:黑星天牛、桑天牛和红颈天牛。在这三种天牛中,最好看的应该是红颈天牛,但这种天牛的气味太难闻了,比放屁虫的味道还难闻,尤其是它的味道一旦粘在手上,无论怎么洗手,几天后手上依旧有红颈天牛的味道。
味道这么难闻,我们几乎是不碰它的,况且,黑星天牛和桑天牛比红颈天牛好玩多了。
黑星天牛的力气大,有的可以抓起半斤重的樹枝,我们叫它“抓半斤”。有的可以抓起超过半斤的树枝,我们叫它“抓一斤”。
捉到“抓一斤”的话,等于捉到了齐天大圣孙悟空。可以想象一下,谁手里有了齐天大圣孙悟空,就等于自己就是齐天大圣了。如果别人也拥有齐天大圣孙悟空,那两个孙悟空之间是必须要打一仗的。
打仗是最刺激人的游戏,“齐天大圣”打架比斗蛐蛐好玩多了,因为这场战争的结果,往往是两败俱伤。
“抓半斤”或者“抓一斤”的优势项目都是“抓”,拳打脚踢,再加上像剪刀一般锐利的牙齿。它们的牙齿咬合力惊人。
“咬合力”这个词是我后来看牙医时学会的。戴眼镜的医生说我的牙齿咬合力不行,我一点也不吃惊,我的头脑中全是童年时黑星天牛的牙齿,咬合力惊人的牙齿。相比之下,人类牙齿的咬合力都不算什么。
我还是没说到桑天牛。“衣裳”的事情使得我从来不敢看桑天牛,因为一看见桑天牛就想到了母亲逼着我穿的那件“衣裳”——桑天牛颜色的“衣裳”。
桑天牛的“衣裳”不是黑色的,而是褐色的。那时,我们常常把褐色的桑天牛叫作“鬼子天牛”。为什么要叫桑天牛为“鬼子天牛”呢?是因为桑天牛的褐色像穿了军呢大衣,最像彩色战争故事片中的日本将军的衣服。
“衣裳”事情没出来之前,我从来不忌讳桑天牛,也就是“鬼子天牛”。桑天牛也有力气,但它的力气从来干不过同等个头的黑星天牛。
父亲说桑天牛的这种力气叫“呆力气”。
父亲说真正会用力气的人必须要有“巧劲”。
按照这个理论,桑天牛是不会用巧劲的天牛。而不会用巧劲的天牛,等于上战场不会用枪的士兵。虽然不招人喜欢,但也不至于厌恶。
我对桑天牛的厌恶是从那年秋天开始的。
我长个子了。去年的“衣裳”已经接不上了。母亲从箱底翻出一块浅红的旧衣裳,然后带着我去找染黑布的冬大妈。
冬大妈的家里有个特别大的铁锅。冬天一到,冬大妈就用这个大铁锅煮桂花藕。一大锅的桂花藕会被人一一买走吃掉。
春天、夏天、秋天就不煮桂花藕了,冬大妈要用这个特别大的铁锅染布,把要染的布啊、衣裳啊全部放在大铁锅里煮,煮完了再去河边洗,洗好了再晾晒干,那要染的布啊、衣裳啊全变了颜色。
母亲那件浅红的衣裳当然也在冬大妈的大铁锅中变了颜色,但我不知道这变了颜色的旧衣裳是用来“改”给我穿的。
天啊!
我本来已被母亲说服了。
“看不出来。”
“一点都看不出来。”
父亲证明也看不出来。
六指爷也证明了他看不出来。
但他们的眼睛老了,根本不如我的小伙伴的眼睛。小伙伴一眼就看出了这颜色不对,可能是冬大妈的技艺不行,那红色的衣裳根本没染成黑色,而成了怪异的褐色。这褐色就像桑天牛的衣裳。我被人叫成“小日本”了,也有人叫我“鬼子天牛”。
绰号这东西就像人身后的影子,怎么也甩不掉的令人气愤的影子。为了这个影子,我和很多小伙伴打过莫名其妙的架。
我打架的时候就像黑星天牛打架,拳打脚踢,再加上嘴巴的咬合力。那时候,我的牙齿不整齐,像狗牙齿,但这副狗牙齿的咬合力是惊人的,在许多小伙伴的胳膊上留下了我的“狗牙印”。
我坚决不再穿那件衣裳了,母亲好好跟我“曰”了,被暴打了一次我也没穿。我的犟脾气令六指爷也惊叹。
我其实不是完全反抗母亲,我是反抗“小日本”这个绰号,可是这个绰号还是在我们村庄传开了,又流行了一段时间。
我常常仰望天空,我太讨厌桑天牛了,地上如果只有黑星天牛就好了。为什么要有桑天牛这样的天牛呢?
后来,这件改小的衣裳也不知道被母亲放到哪里了。我也没有问,我没有勇气问。只不过,我只要看一眼抗日题材的电视剧,就觉得我会变异,我的头上会长出一副无形的桑天牛长翎子。
再后来,那个为绰号烦恼的孩子长成了大人,抓半斤、抓一斤、鬼子天牛和那件衣裳都成了有趣的话题。但我一直知道那个捉天牛的调皮小孩心里在想什么,就像我总能看见人们衣裳掩盖下的心事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