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花园

文|杨巧 图|Ada

一

当女孩走进教室的时候，引起了同学们的一阵骚动。

教室里响起了一声细小但清晰的惊呼声，一些同学小声地议论起来。

“新同学哎！”

“她的脸上……”

女孩听到了这些小声的议论，她的脸更红了，并且把头埋得更低了。今天，她明显是经过妈妈一番精心打扮过的，两只小辫子梳得十分紧实，整整齐齐的刘海，身上的背带裙没有一点褶皱，就连脚上那双黑皮鞋也是新的。可女孩那端着的肩膀，直直下垂的手臂，使她看上去是如此局促不安。

陆琪就坐在讲台下，这个特殊的位置可以让她近距离地观察讲台上的一切，她也好奇地盯着这位新同学。

“喂，你看她的脸……”同桌周嘉嘉凑过来，贴着陆琪的耳朵小声地说。

陆琪点点头，表示“是的，我也看到了”。

“嗯嗯！”梅老师故意清了清喉咙。

教室里稍微安静了些。

“这是我们班的新同学，”梅老师说，然后她侧过身子，用一种极度温和的嗓音对女孩说，“来，给大家介绍一下你自己吧！”

女孩微微地抬起了头，她看了一眼教室的同学，张开嘴，说道：“我……”却又很快低下了头。

同学们都认真看着她，想听出些什么。

“我……”她又重复了一下，这才从嘴巴里吐出了几个字，“我叫卢旺，我希望……希望……和大家成为好朋友。”

“卢旺说希望和同学们成为好朋友，嗯，我想一定会的。”梅老师微笑地说。

陆琪没有想到自己和会这个新来的女同学成为同桌。

当梅老师说让卢旺坐在自己旁边的座位时，陆琪着实吃了一惊。四年级新学期开学已经一个星期了，这个学期，陆琪是和周嘉嘉坐同桌的。周嘉嘉是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和她坐了一个星期的同桌，陆琪就已经和她是好朋友了。在教室里，同桌就意味着好朋友、好姐妹，她们一起分享小秘密和小心思，一起对付班上讨厌的男同学，还有下课后一起去上厕所！可才和周嘉嘉熟悉，就又要换新同桌了。

“我们要分别了！”周嘉嘉看着她，恋恋不舍地说。

“真舍不得你啊！”陆琪说完，两个人还拥抱在一起。

卢旺拿着书包，对因为自己而让这两位女生分离而感到很不好意思，她依旧呈现出不安的神色，不时地用眼睛看向老师，好从老师那里得来安慰。

“都是一个班上的同学，每天都能相见！陆琪，你要好好照顾这位新同学哟！”梅老师站在一旁说。

“嗯！”陆琪答应道。

上课后的十几分钟，陆琪都在打量这位新同桌。卢旺左边的脸上有好大一块胎记，这块胎记是紫红色的，就连左眼的眼皮上也沾着一点，像是被哪个捣蛋鬼往脸上泼了一瓶紫药水。她想起妈妈告诉自己说不能盯着人的脸看，这是十分不礼貌的行为，于是把目光移开，看向黑板。嗯，等下课后，要和这位新同桌说说话，问问她是从哪所学校转学来的。她在心里想。

下课铃声一响，还没等老师走下讲台，教室里顿时吵闹骚动起来。

“你为什么不在以前的学校？”陆琪向这位叫卢旺的新同桌发问了。

“爸爸的工作換了，所以我也就跟着换了学校。”卢旺不好意思地回答。

“哦！”陆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班上一共有十六名女生，下了课，好些个女生走过来。站在最前面的是方琼，她是班上女生中的“头儿”，不仅成绩好，而且会弹钢琴和跆拳道。

“哎！陆琪，你有了新同桌哦！”方琼喊道。

“你是从哪所学校过来的？”

“你今天穿了新衣服哎！”

女生们纷纷问新同学卢旺。

一连好几个问题让卢旺都不知道怎么回答。陆琪忽然有了保护新同桌的念头，于是说：“对啊，这是我的新同桌！”

“哎，你的脸上……”周嘉嘉话还没说完，就被方琼给打断了。

“别问！”

卢旺的脸上一阵红，心里又对方琼充满感激。

大家围着卢旺又一番提问，知道她是因为爸爸换工作才来到这座城市的，她上过书法的辅导班，家里还有个三岁的弟弟，今天的麻花辫是早晨妈妈为她编的……听到一系列的回答后，班里的女生们才满意下来。

晚上回到家，陆琪跟爸爸妈妈说起了自己有新同桌的事情，她用手指在脸上画了一个圈，说：“她的脸上有很大一块都是紫红色。”

“是胎记吧。”爸爸说。

“人一生下来都或多或少地带有胎记呢。”妈妈说。

“可是很大一块呢！”陆琪强调说。

“你们总是大惊小怪的！我说了许多人出生后身上都会留有胎记的啊，你看看你自己，手臂上不也是有一块吗？”妈妈又说道。

陆琪手臂上的那块指甲盖大小的胎记看上去像一只小乌龟，只是颜色很浅，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她记得小时候妈妈说过，有了这块胎记，就算陆琪被人抱走了，她也能很快认出陆琪来。

陆琪想，在卢旺小时候，她的妈妈也是这样想的吧。

二

“你有胶带吗？”陆琪从书包里拿出一卷胶带。

最近班上最流行的课间游戏——贴胶带条，看谁把胶条贴在别人身上最多，谁就赢了。因此，女生们都有一卷自己的彩色胶带。

“唔……没有……”卢旺摇摇头。

“噢，那我先借你一卷吧……”陆琪将自己的一卷胶带递给卢旺。

卢旺接过胶带，她发现这卷胶带好看极了，上面是蓝色的星星和粉色的蝴蝶结，她对陆琪说了“谢谢”，便跟着陆琪来到走廊上。

走廊上，一堆女生已经簇在一起，玩起了贴胶带的游戏。方琼和陆琪眼疾手快，总是能把胶条准确地贴到别人身上。而且大概是学过跆拳道的原因，方琼的动作更加敏捷，她总是能快速地弯腰、跳开，躲避掉别的同学贴过来的胶条。

女生们发出连连的尖叫声和欢笑声。

卢旺头一次玩这个游戏，她还没掌握诀窍，动作显得有点笨拙，很快成为被攻击的对象，不一会儿，她的衣服上就被贴上了六条胶条！可她感到开心极了，大声地笑着，喘着气，脸上呈现出一片红色。

加入了游戏队伍的卢旺变得活泼起来，下课后也不再一个人坐在座位上，而是会主动和女生们说话。她看上去很羞涩，而一旦熟络起来，就会让人发现她其实是个头脑灵敏的小姑娘。

班里的女生们还有一个秘密基地，那是她们在自然科学课上发现的——校园里的植物园。植物园里红色的天竺葵和黄色的水仙花、三色紫罗兰盛开着，蕨类的植物爬满整个穹顶，从天顶的架子上环绕其下。她们把那儿叫“午后花园”。

在午后花园里，女生们会聚在一起说些有关精灵、公主和神奇魔法的传说。

卢旺第一次加入她们的阵营，她蹲在后面认真地听着，并不太说话。方琼是主讲者，她不知道从哪儿看来那么多精灵和鬼怪的故事，说得头头是道。

“树有树的精灵，花有花里的精灵，地底下有地底下的精灵，我们脚下说不定就有……”

大家都吓得把脚缩回去。

陆琪小时是在乡下外婆家长大的，她听过在乡下流传的一些神神怪怪的事情，走出植物园时，她回过头看了看，好像园子里真的有精灵出现。

谁也没想到，一场贴胶带游戏会让卢旺惹恼了方琼。

事情是这样的，在经过几场贴胶带游戏后，卢旺展现出她敏捷的身手。以前方琼是常胜冠军，可现在卢旺成为了冠军，而且，她还把一条胶带贴在了方琼的脑门上，惹得女生们一阵大笑。

方琼不喜欢输，她甚至觉得自己比班上的女生们高人一等。她的跆拳道教练说她很有天赋，等到了十五岁，她一定能获得跆拳道的黑带段位。

“方琼，看样子，班上还有人比你厉害哟！”周嘉嘉笑着，调侃着方琼。

很明显，这句话说的不是时候。方琼一向骄傲，而且十分倔强，她愠怒地扯下脑门上的胶带，丢在地上说：“那可不一定，跆拳道和贴胶带可是两回事！”

女生们看见骄傲的方琼变了脸色，都互相撇撇嘴。

卢旺有点儿不知所措，手里拿着胶带，局促地站在一旁。来到这个新学校一个月，她已经知道了方琼是班上女生中的风云人物。

第二天中午，阳光正好，下午上课铃声还未敲响前，方琼看了看教室的座位，知道卢旺还没来上学，她走到教室的前面，清一清喉咙，喊道：“今天天气好极了，我们去午后花园吧！”

女生们立即纷纷附和：“好啊！”

午后花园里，女孩们围成一圈，她们把脚尖对着脚尖，认真地听故事。陆琪双手抱着膝盖，下巴枕在膝盖上。今天，方琼给大家讲的是女巫的故事，说着说着，她忽然眯着眼睛，故作神秘地说：“你们知道吗？卢旺的前世可能是女巫哟！我在一本书上看到的，书上的一个女巫就是这样的……喏，脸是这样的。”说完，她用手在脸颊上画了一个圈。

“啊——”

女生们发出细小的惊呼声，接着纷纷议论起来：

“我的前世是什么呢？”

“真的有前世吗？”

“世界上哪里有什么前世和女巫啊，胡说的！那明明是胎记啊！我妈妈说她有个同事的小孩的脸上也有这样的胎记，只是没有卢旺的这么大……”陆琪说道，她很害怕这些东西，她知道这是方琼故意说的。

方琼“嘘”了一声，让大家别讲话，她用一种认真的口吻对陆琪说：“怎么没可能，我们一出生都带着前世的记忆呢！那额头上的胎记说不定就是前世女巫的记忆……”

这时，忽然一个女孩叫道：“有妖怪啊！”

女孩们都吓得叫起来，也把陆琪吓了一大跳。

原来是树后面的一颗无花果掉了下来落在了女孩的背上。大家安定下来后，又继续说着有关女巫的话题，周围的藤叶发出沙沙的响声，陆琪的心也跟着树叶微微颤动起来……

“你们去午后花园了？”看见陆琪她们走进教室，卢旺微笑着报以友好的笑容。

女生们之间互相使了使眼色，都没说话。陆琪则轻声回答：“嗯。”

坐在座位上，陆琪看着卢旺脸上的紫红色胎记，总免不了想到方琼说到的“女巫”。

卢旺真的是女巫变的吗？虽然陆琪听妈妈说过，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女巫，可不知道怎么的，上课的时候，她总会不自觉地看着卢旺的脸，好像卢旺真的会变成一个女巫。可是陆琪又很快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感到羞愧了，因为她和卢旺是同桌，是好朋友啊。

课后，方琼和女生们站在教室的前面，她们咬着耳朵，还对着坐在教室里的卢旺指指点点地在说着什么。这一幕让陆琪看到了，真是糟糕，她知道女生们一定是在谈论什么前世的事情，可卢旺还一点儿都不知情，正快乐地整理着自己的彩色胶带——她也买了好几卷胶带。

第二天，方琼又召集大家去午后花园。

卢旺正在整理自己的書包，听到方琼这么喊，她匆忙地把书包往抽屉里塞。可是方琼走过来拉着陆琪的手飞快地跑走了。

“快走吧，我们可不等你啦！”

大家跑开了，只留下卢旺在教室里，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不受欢迎了，女生们在排挤自己……

三

女巫的鞋子不会被沾湿。

女巫走路没有脚印。

女巫晚上可以不睡觉。

女巫可以发出不同的声音，老人的、小孩的。

……

这个下午，“卢旺是女巫变的”传言在班级上传开了，也终于传到卢旺的耳朵里。

听到这个传言后，卢旺趴在桌子上大哭了一场，她哭得厉害极了，因为这个传言伤透了她的心。她的两只辫子顺势垂掉在桌子上，肩膀耸动着，发出猛烈的抽泣声。

所有的女生都知道她是为什么哭。

陆琪的心也难受极了，好像是自己伤害了卢旺，又像是方琼她们伤害了自己。她是卢旺的同桌，按道理，她应该照顾这位新同学，这不也是梅老师交代她的吗？

哭累了，卢旺抹干眼泪，两眼通红，看着陆琪问：“你们真的说我是女巫吗？”

“这个……嗯……不是我说的……” 陆琪嗫嚅着，她的手不自然地来来回回地翻动着文具盒，发出了啪嗒啪嗒的响声。

整个下午，陆琪和卢旺都没有说话，她们之间好像忽然变了，变得生疏起来。

放学后，卢旺收拾好书包，没有叫上陆琪，而是自己先走了。看着卢旺空空的座位，陆琪心里有些失落。连续好几天，卢旺都没有再和陆琪说一句话，要是看到陆琪想说什么，她就会立即装作有其他的事情，而且放学后，卢旺也没有再和陆琪一起走。

从这天起，卢旺把自己的心门关上了。

下课后，她坐在座位上不动，不出去玩，也不和班上的女生说话，更不再和女生们欢快地贴胶带了。

女生们去午后花园不再叫上卢旺了，她们达成了某种默契，似乎这个新来的女生本来就不是和她们一伙儿的。只要看到卢旺走过来，班上女同学就会让开路，好像卢旺真的会带来什么不好的事情一样。而陆琪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一方面她觉得卢旺很可怜，可又怕得罪方琼，她感到了烦恼。

这天晚上，陆琪梦见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小镇上，所有的人都不理她，他们朝她身上扔东西，要把她赶出小镇，陆琪站在人群中，她感到了无助和恐惧，忽然一只黑色的大蜘蛛爬了过来。

“啊！”

陆琪大叫起来，惊醒了。在黑夜里，她坐在床上，将膝盖弯着，终于小声地哭了起来——她想到了卢旺。

妈妈听到惊呼声，走进了女儿的房间，关切地问：“怎么了？宝贝？”

陆琪的脸上满是泪痕：“我真是感到很苦恼啊！都是因为她们！”陆琪把在学校里遭遇的事情都告诉了妈妈。

妈妈听了，慢慢皱起了眉头。

“那你想想，你是同情卢旺的处境吗？”

“是的。”

“那你为什么不和她玩，是因为怕方琼？还是相信真的有女巫？”

“没有女巫。”

“那是害怕方琼她们不和你玩？”

陆琪想了想，点点头。是的，没错，她是害怕方琼。

“宝贝，谁都不要害怕。你同情卢旺，这是很好的同理心，去吧，去和卢旺成为朋友，也让大家都看到她的好！”妈妈鼓励道。

陆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妈妈安慰着她，并且答应今天晚上陪着她睡。朦胧中，陆琪想着明天天亮上学后，她要走进教室，拉起卢旺的手，一起走到走廊上，她想对班里的女生说世界上是没有女巫的，她想对卢旺说，让我们成为好朋友吧！

第二天，天气出奇地好，到了正午，这初夏的太阳仿佛盛夏的骄阳一般在燃烧。一股热情在陆琪的内心悄悄涌动着，她拉起了同桌卢旺的手，说：“走吧，我们一起去午后花园！”

卢旺很有些吃惊，缓慢地站了起来。

陆琪拉着卢旺来到走廊上，然后她冲着女生们喊：“走，我们去午后花园！”

教室里的女生们听到这声呼喊，她们互相看了看，而方琼则有些挑衅地问：“你们一起去？”

“对啊！一起去啊！”

“要小心……女巫哟。”旁边的一个女生小声说。

“女巫才应该去花园！不是说花园里有很多精灵吗？那正是女巫去的地方！”大家没想到陆琪会这样说。方琼感觉当头一棒，她盯着陆琪，两个女生之间进行着眼神的交锋。

忽然，教室里响起了一声笑声，是周嘉嘉，她说道：“对啊，陆琪说得对，花园正是女巫要去的——地方。”

周嘉嘉故意用一种怪腔怪调，大家都被她的滑稽腔逗笑了，一边笑，还一边看着方琼难看的脸色。“走吧！走吧！一起去当女巫！”周嘉嘉笑着站起来，推着旁边的女生往教室外走。

这下，女生们都被怂恿了。

几个女生走了，接着，又有几个女生跟着去。

教室里，方琼没有站起来，她感到很沮丧，鼻子发酸，居然很想哭，然后她紧咬着嘴唇，内心甚至感到了一种被背叛的情感！被陆琪背叛！被班上女生们背叛！哼，午后花园可是她发现的秘密基地！她决定不再理她们，她要当个孤傲的女将军。虽然这么想着，可她的心还是难过的，她从抽屉里拿书，准备好下午要上的课，一抬起头，她忽然看见卢旺和陆琪居然走进了教室！方琼赶紧低下头装作没看见她们。

“方——琼——！”陆琪用她的大嗓門喊道。

方琼抬起头，然后立即低下头，装作没听见的样子。

陆琪和卢旺来到方琼座位前。

“我们……”卢旺开口了。

“我们一起去午后花园吧！”还没等卢旺说完，一旁的陆琪就急不可耐地说了出来。

这让方琼吃惊坏了，她怎么也没想到她们居然来喊自己去午后花园。

“快走吧，我们就等你啦！”顾不得方琼脸上尴尬的表情，陆琪拖着她的胳膊往外走。

三个女孩跑出教室。卢旺和陆琪牵着方琼的手，她们跑得很快，跑下楼梯，穿过教学楼的大厅，跑向操场，跑向午后花园。

植物园里，璀璨的金色阳光透过树叶之间的缝隙洒下来，拱形的花园里时不时传来女孩们一阵阵银铃般的笑声，在这座花园里，有十六个女巫或者——十六个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