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去无来亦无住——石恪、梁楷作品中的狂禅之意
2023-02-21熊雄
熊雄
(鲁迅美术学院)
一、狂禅之风
在唐武宗灭佛运动后,中国的佛教遭受了严重的挫折。这个时期,佛教遭到打击,许多寺庙被毁,僧侣被迫回俗。然而,在这样的动荡时刻,禅宗却表现出强大的生命力和抵抗力。禅宗在灭佛运动后并未受到太大波及,反而在各地蓬勃发展,壮大起来。这种现象的背后有多方面的原因,其中禅宗独特的特性起到了关键作用。禅宗强调“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这种特点使得禅宗的传播和实践不依赖于庙宇或特定的仪式,而是通过直接观照人心来达到觉悟和成佛。它不依赖于特定形式的修行,而是注重个体的体验和领悟。禅宗强调“见性成佛”,意味着通过深入内省和直观,可以实现对自性的觉悟。这种直接体验的觉悟不依赖于经文或仪式,而是依赖于内心的觉知。这使得禅宗的修行更具灵活性,不受特定的时间、地点或形式的束缚。禅宗的生活方式也体现了这种灵活性和自由。禅宗不要求僧侣每日严格守戒、念经、打坐,而是鼓励平常心地过日常生活。在饮食和休息方面,禅宗主张“饥来即吃饭,睡来即卧瞑”,强调顺应自然,不囿于形式,体验当下。这种简单朴素的生活方式符合广大人民的普遍需求,使禅宗更具吸引力。此外,禅宗强调言教无益,注重直接体验和心灵的默观。禅宗不仅仅停留于学理上,更侧重于通过实践和体验来触发顿悟,达到心性的觉醒。禅宗的教义和传播方式更加贴近人心,更容易引起普通民众的共鸣,进而壮大其信众群体。总体来说,禅宗之所以在灭佛运动后能够兴盛发展,主要原因在于其独特的教义特色、灵活自由的修行方式以及符合广大人民生活需求的生活方式。这使得禅宗不受形式限制,能够自由传播,吸引更多信众,成为当时佛教中的一支强大力量。
除以上禅宗思想之外,南禅宗在禅宗思想中拥有独特的特色,强调打破对佛祖的崇拜,追求个体的自我超越。他们认为,若人追求佛,则会失去佛;若人追求道,则会失去道;若人追求祖,则会失去祖。南禅宗主张向内求道,深入认识自己的心性,而不是在外部寻求解脱的路径。他们强调超越传统的束缚,追求个体的自由和真实的自我表达。尽管有时言辞偏激,但这正是南禅宗的核心思想,也是狂禅的精髓所在。南禅宗的思想挑战了传统的观念,鼓励个体去寻找真实的自我,并通过超越常规的方式来实现内心的解脱和自由。他们不接受依附于佛、道、祖的崇拜,而是主张个体通过深入反思和觉察自己的内心,超越传统的束缚和限制,寻找真实的自我。这种思想对个体来说是一种解放,鼓励人们摆脱对外界规范和期望的依赖,去直面自己的内心世界,并通过超越常规的行动和表达方式,实现内在的自由和解脱。虽然有时言辞偏激,但正是这种反传统的态度和超越常规的方式,使得南禅宗的思想在禅宗中独树一帜,也为后来的狂禅思潮铺平了道路。
在唐代,临济宗的创始人义玄开创了一种极端的方式,被称为“呵佛骂祖”,可以说为后世狂禅的发展奠定了基础。他推崇一种极端的解脱方式,无视传统的伦理道德,以打破一切的方式来展现自我本质,呈现自己的心性。据《景德灯录专》记载,义玄在黄檗的时候曾与希运禅师交流,希运甚是赏识他的才华,传授给他心法,并预言他将成为禅门的领袖。希运向义玄示意他将来的道路需以非常手段来打破常规,为世人所不容。义玄继承了希运的门风,开创了临济禅宗。他通过呵斥和打骂的方式来延续传承,以引发弟子们的觉悟。他强调佛是幻化之身,祖是老比丘,对佛和祖的追求只会让人陷入束缚。他反对人们追求佛和道的理念,主张人们通过自行自修来摆脱束缚。据记载,有人问义玄是否还看经、是否还学禅,他回答不看经,不学禅,总教让自己成佛成祖。他摒弃了对外在形式的依赖,主张人们通过内心的自我修行来实现真正的解脱。尽管义玄的方式打破了常规,甚至被认为是偏激的,但他一直围绕着向内的禅宗理念。他鼓励人们摆脱外界的拘束,直面自己的本性,通过自我觉察和修行来实现内心的解脱。这种狂禅的精神在后世传承,并对禅宗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义玄的禅宗思想在历经几百年的发展后,在宋代达到了极盛期,临济宗便是其崛起的体现。该宗派通过义玄的创立,形成了独具特色的“呵佛骂祖”狂禅思想。这种思想在宋代得到了进一步传承和发展,成为当时禅宗的重要流派,也为后来的禅宗发展奠定了基础。“德山棒,临济喝”,这句话成为临济宗的代表。临济宗崇尚直指人心、不依文字的禅修方式。不拘泥于教条和经典,而是注重在当下直接体验,以觉悟为本。这种思想反映在禅宗的诗词中,如云门文偃禅师法脉的北禅升的诗句展现了对传统束缚的解脱和对自由境界的追求。这种洒脱、狂放的禅宗精神在宋代得到了广泛传播,许多禅者受到启发,形成了独具特色的禅宗文化。黄龙慧南禅师主张“无去无来亦无住”,这种思想体现了破除传统、突破束缚的精神。这种“无去无来”意味着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摆脱了传统观念的拘束。它鼓励禅修者破旧立新,不受传统模式的桎梏,追求内心的自由和觉悟。黄龙慧南禅师所言的“破二作三,能有几个?”表明他对破旧立新的态度。这种破旧意味着突破传统,跳脱固有的思维定式,打破二元对立,寻求新的境界和体验。这种勇于创新、突破传统的精神,使禅宗得以不断发展、焕发活力。总的来说,义玄的禅宗思想经过历史发展,在宋代得到了进一步传承和发展,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临济宗。这种狂禅、洒脱的思想在当时得到了广泛传播,影响深远。同时,禅宗强调的“无去无来”,呼吁禅修者勇于破旧立新,寻求觉悟和自由,为后来禅宗的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
以上可以看出,自唐代开始展露的狂禅思潮,在宋代不仅得到了继承,而且还呈现出了一定的规模和发展势头。狂禅思想对于当时的画家和画僧们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使他们的作品具有独特的风格和表达方式。在狂禅思潮的影响下,画家和画僧们展现出一种超越传统的创作精神。他们追求真实、自由、奔放的表达,不拘泥于传统的形式与限制。他们不再追求完美的技法和细腻的绘画,而是强调情感的流露和直接性的表达。他们以豪放的笔墨和独特的构图来展现自己内心的感受和对生命的理解。
二、个性的不谋而合
关于石恪和梁楷这两位画家的记载实际上并不多,现存的作品也很少,特别是石恪,只有一幅《二祖调心图》(现藏于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据《宋朝名画评·石恪传》记载,石恪,字子专,成都郫人。他性格轻率,尤其喜欢描绘活泼生动的人物形象。他曾经写过一些嘲谑之句,以俳优(即日本的喜剧演员)相似,有时说些杂言,因此在当时社会上颇有影响。他最初跟随张南本学习绘画,几年后已经超过了他。《益州明画录》也有关于石恪的记载,称他是成都人。他从小没有拘束,声名远播。虽然涉猎各种儒学,但志向唯一,就是喜欢绘画。他攻破古代人物画,学习了张南本的笔法。有《田家社会图》《鳖灵开峡图》《夏禹治水图》《新罗人较力图》《陈子昂》《卢藏用》《宋之问》《高适》《毕构》《李白》《孟浩然》《王维》《贺知章》《司马承祯仙宗十友图》《严君平拔宅升仙图》《五星图》《南北斗图》《寿星图》《儒佛道三教图》《道门三官五帝图》。“虽豪贵相请,少有不足,图画之中,必有讥讽焉。”从以上可以看出以下几点,一是石恪作品以人物画为主,并且流传作品甚多,二是据“性轻率,尤好凌轹人物。尝为嘲谑之句,略协声韵,与俳优不甚异,有杂言,为世所行。”和“虽豪贵相请,少有不足,图画之中,必有讥讽焉。”可以看出,石恪为人轻率,对豪贵的态度并不友好,画中还有对他们的嘲讽之意,从这其实就已经能对石恪有一个大致的了解,对豪贵的态度可以看出他对这类人群并没有好感,在这他与梁楷的性格就极为相仿,据《图绘宝鉴》记载:“嘉泰年画院待诏,赐金带,楷不受,挂于院内,嗜酒自乐,号曰梁风子。”对赏赐的金带并不感冒,而是挂院而去,可见梁楷对官方对他赏赐的态度,二人的性格实际上就非常像禅宗佛教中“散圣”的一个形象,在《宋高僧传•唐真定府普化传》中言道:“禅宗有著达者,以其发言先觉,排普化为散圣科目中,言非正员也矣。”《景德传灯录》中,认为这些散圣是,“禅门达者,虽不出世,有名于时者十人。”在《五灯会元》中,这些人物被归入“西天东土应化圣贤”。简单的说,散圣可以说具有以下几点特征:一是“禅门达者,虽不出世”,对禅学颇有研学,但不在禅宗正统法脉之中,二是“发言先觉”具有先觉的能力,也就是才力超群之人,三是性格特点独特,不守规矩在外表上不修边幅,代表人物有寒山、拾得、李修缘(济公)等。当然,石恪与梁楷只是很接近于禅门散圣的一个形象,相比较布袋和尚、寒山、拾得等人,他们对禅宗修为并没有那么深,并且本职上还是以作画为主,但哪怕不提及他们的绘画作品,以二者在行为上的准则以及性格上的轻率豪放,都与禅宗思想尤其是其中狂禅的理念不谋而合。
三、狂与禅在作品上的体现
石恪与梁楷除个性上与狂禅的理念相近,剩下更多的就在他们作品所呈现的面貌上了。石恪与梁楷作为宋代画坛上独具特色的两位画家,展现了与传统不同的狂放、豁达的艺术风格,与禅宗的理念息息相通。本文将以“狂”与“禅”为主题,以狂放泼墨技法为切入点,分析这两位画家作品中的狂与禅。狂与禅相辅相成,狂放的艺术风格与禅宗的心境和境界有着内在的联系。石恪与梁楷通过泼墨技法,展现出狂放、豁达的艺术特质。这种泼墨的技法,以其自由、奔放、不受拘束的特点,与禅宗强调的超越、解脱、自由的理念相契合。这种狂放不羁的艺术表现,体现了禅宗“无拘无束”的境界,使观者感受到一种心灵的解放和开阔。以石恪的代表作《二祖调心图》为例,通过泼墨技法,他生动地描绘了二祖的形象,呈现出一种奔放、狂放的艺术氛围。这种奔放的笔墨,似乎是他内心情感的真实流露,也是对禅宗“不拘束”的精神追求。梁楷的《泼墨仙人图》同样采用泼墨技法,勾勒出仙人的形象。这种泼墨的笔墨展现了仙人超脱尘世的豁达和自由,与禅宗强调的解脱世俗、追求内心自由的理念相契合。狂禅之禅孕于狂,狂放的艺术表现孕育了禅宗的理念。石恪与梁楷以其狂放的泼墨技法,展现了内心的豁达、超脱和自由,这与禅宗追求心灵解脱、境界超越的理念相呼应。泼墨技法的独特运用,让观者感受到禅宗“无拘无束”的心境,也让画作展现出独特的气质和魅力。石恪与梁楷的作品体现了狂放泼墨技法的独特魅力,这种技法让人直观地感受到狂放与豁达,也呼应了禅宗“散圣”的理念。通过对这两位画家作品的分析,我们能更加深刻地理解狂禅思想,以及狂放泼墨技法在中国绘画史上的重要意义。这种狂放的艺术表现不仅展现了艺术家内心的豁达与自由,也启示着人们追求内心解脱、追求超越的生活态度,往深层次讲,这样狂放的方式实际上是一种释放,它打破了当时固有的绘画方式,实现了真正从自我出发,表达心性的一种绘画模式,当然这种模式因人而异,石恪与梁楷则都是通过大笔泼墨来表达。大慧宗杲禅师在《答汪状元圣赐》中言过:“在我不在人”,“由我指挥”,“我为法王”,这样强调自我意志,从自我出发,这样的理念很大程度就为当时的文人士大夫以及石恪、梁楷这样的画家提供了支持,这样的禅宗思想与他们本人的个性相吻合,以至于他们的行为、绘画技法、以及影响都无形中透露着狂禅的意味。
综上,“狂”更多的体现在他们二人的个性与技法上,多用己意,不犯古今,突破传统,我为法王,真正试图做到画由心生,而所诞生的禅意,则是自性自心,无事于心,无心于事,在这里梁楷石恪哪怕用再怎么疯狂的笔墨,他们所画的依旧只是生命的本来面目,心中罗汉的形象,心中仙人的形象,从画面内容,罗汉的状态,仙人的步伐,也依旧是给人一种很静的感觉,用不拘礼法且打破常规的新方式去真实的表现自我,实现自我,画出心目中的形象,并且以一个简、淡的画面去呈现,这样的行为与所画的场景无外乎就已经充满禅意了。
四、结语
狂禅作为禅宗中的南禅的一大特色,一度成为两宋时期文人、禅僧等修禅者的一大解脱之道。禅宗之理念是应援而发,天地万物、衣食住行都是机缘,如何去把握这些机缘才是重中之重。当时的文人士大夫虽饱读诗书,但是并未跟随自己的内心去做行事,一切的一切都以诗书为准,反而是受到了束缚。大慧宗杲禅师曾对此有批评:“措大家一生钻故纸,是事要知,博览群书高谈岡论,孔子又如何?孟子又如何?庄子又如何?周易又如何?古今治乱又如何?被这些言语使得来,七颠八倒,诸子百家才闻人举著一字,便成卷念将去。以一事不知为耻,及乎问著他自家屋里事,并无一人知者。可谓终日数他宝自无半钱分,空来世上打一遭。”大慧宗杲禅师这里并不是批评孔孟等人的思想,而是强调受其所束缚,不知自家本来真面目,此话中强调不知自性自心的家事,便是空来世上走一回。禅宗中需要类似狂禅的这种存在,打破拘泥,打破束缚,虽言语行为在现在看来有些过激,但确实在当时体现出了“一语惊醒梦中人”的效果。
同理也体现在了绘画上,石恪、梁楷的大泼墨手法正是这种狂禅之风最好的体现,他们开创的先河,使得越来越多画家也开始超越翰墨畦径,不再循规蹈矩,后续涌现了例如元代的颜辉、因陀罗、明代的徐渭、清代的黄慎、闵贞以及近代的齐白石等等一系列画家,正是受到了他们的影响。虽然对后世影响颇深,但后续因时代变革、文化变迁等等一系列原因,使石恪、梁楷刮起的狂禅之风没有在绘画上成为主流甚至逐渐没落,但依旧是在中国绘画史上留下了独具特色的浓重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