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诗人凌泰封的论诗诗
——兼论凌泰封诗学思想
2023-02-20蔡伦
蔡 伦
(宁夏大学 文学院,宁夏 银川 750021)
凌泰封(1783—1856),字瑞臻,号东园,安徽定远人,少时聪颖好学,才学受时任安徽学政汪廷珍赏识,拨取优贡。清嘉庆九年(1804)中举人,嘉庆二十二年(1817)以一甲第二名中进士。其人颇有文采,解褐授编修,寻迁詹事府左右春坊赞善、左右中允、文渊阁校理等官,后在湖州、杭州、宁波等地方任知府,政绩卓然。道光二十二年(1842)被御史弹劾后被迫以原品休致,因而心灰意冷,归家隐居。凌泰封酷爱诗歌,常在赠友诗中与亲友讨论诗歌创作,如言友人吴清鹏:“独步才名大,新诗得细论。风人叹寥落,杜老见根源。家学仍相继,唐音庶已存。文章无古近,健者各飞翻。”(1)参见凌泰封《东园诗钞》(清光绪十六年刻本)。本文所引用的诗歌以及序文等皆来自此版本,仅在文中标明标题,不再另外出注。(《赠西谷》)而且平素手不释卷、披阅前人诗作,如《雨夜次甫里集中村夜二篇韵·其二》中言:“尤爱甫里诗,偶会孤村夜。和竟重披寻,兹贤其鲍谢。”《日长渐暖用山谷新凉示同学韵示诸男》中亦云:“窗明室洁好披吟,陶公开径望三益。”巨大的诗歌阅读量是诗人展开诗歌批评的基础,其30余首论诗诗就是他依据自己的兴趣,在仔细研读前代诗人诗歌的基础上,结合自己对诗歌的领悟与见解而作,并非是酬唱奉和或应景之作,也非是盲目地跟随时人而为。此外,凌泰封以论诗诗评论前代诗人的同时也传达了自己的诗学思想。因此笔者认为,研究凌泰封的论诗诗对于深入研究凌泰封及其诗歌具有重要的文学意义。
一、凌泰封论诗诗的内容
凌泰封的论诗诗是考察其诗学思想的重要文学文本,其内容较为丰富,谈到的文学现象或文学理论涉及多个方面。笔者依据凌泰封诗中书写或论述对象的不同,将他的论诗诗主要分为基于文学感受的风格论、具有“诗歌史”意识的师承论以及侧重于人物评述的作家论三类,它们各具特点,现将其分析如下。
(一)基于文学感受的风格论
以言简意赅的言语来评价或阐释所论之人的诗风或诗歌特点是论诗诗所具有的文学批评功能。伴随着论诗诗的发展与完善,它的这一文学批评功能也得以进一步成熟,然而从本质上看,多数诗人仍以自己的文学感受与阅读体验作为评价诗歌风格的基础,凌泰封也同样如此,如其诗歌《夕兴》:“喧处从何着老翁,一条篱径自西东……近来抛却杜陵卷,怕触忧时蟠屈胸。”该诗论及了杜甫的诗歌风格,但并非直接论述,而是以一种委婉的方式进行揭露。从诗中可看出,诗题所谓“夕兴”,不仅是指诗人在临近傍晚时所产生的兴致,同时也是指自己晚年生活中的意趣,其中对诗歌进行书写创作与阅读品鉴便是其晚年生活的重要部分。而在谈及杜甫的诗歌时,年迈的诗人说到自己近来已不再阅读杜甫的诗歌,因为他怕杜诗中凄苦愁情会使得自己柔肠百结,这正从侧面反映出杜甫诗歌沉郁、愁苦的一面。值得注意的是,诗人在对杜甫诗歌风格进行揭露时融进自己的阅读体验,这使得我们能轻易地从中感受到作者较为强烈的自我感情色彩以及主观感受,而缺少详细的论证和严密的理论体系的构建进一步佐证了这一点,诗中感性的认知压过了理性的论证,这说明对于文学的感受和体悟是凌泰封进行文学风格鉴赏的重要基础。
诗人的这种文学感受在《论诗六绝句·其一》中表现得尤为明显。诗曰:“同安郡君有诗语,春月人喜秋月愁。我读杜苏诗亦尔,苏月如春杜月秋。”诗中提及的“同安郡君”即苏轼的妻子王闰之。《后山诗话》载:“苏公居颍,春夜对月,王夫人曰‘春月可喜,秋月使人愁耳’。”[1]凌泰封在诗中借用王闰之话头,通过对比的方式突出了杜甫与苏轼咏月诗风格上的差异,在此基础上,还把杜诗和苏诗整体风格之迥异、杜甫和苏轼性格之区别、对待人生态度之不同也揭示了出来。简短的诗句后隐藏着的是凌泰封对“杜诗强半言愁”和杜甫沉郁诗风的认知,同时还有对苏轼洒脱、达观的人生态度与苏诗豪放旷达一面的准确判断。在此诗中,凌泰封不仅采用“以小见大”的表现方式、对比和引用等修辞手法,极大地扩展了其论诗诗书写和阐释的空间,在尽可能大的程度上克服了绝句体式篇幅短小的局限,表达出更加深厚的内涵意蕴。而且明言以“我读”的主观视角来对杜甫和苏轼的诗歌风格进行评论,这明显带有个人的直观感受以及强烈的自我感情色彩。
从上述中我们不难看出,凌泰封对诗歌风格的品鉴与阐释大多基于其文学感受,而所表达出的也是自己对特定诗人诗歌风格最直观的感受和认知,虽然缺少明确的理论架构与较为深入的剖析与概括,无法总结出带有实质性和规律性的理论成果,但却能直观地传达诗人的审美标准,且具有较大的灵活性和开放性,能够释放诗人的想象空间,较为精确地传达出诗人的诗学思想。
(二)具有“诗歌史”意识的师承论
古人学诗作文,无有指定的教材,只得在前人的诗文中索求创作经验,宋初欧阳修对韩愈的接受与学习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欧阳修少年时曾于随州大姓李氏家中发现韩愈的《昌黎先生文集》六卷,乞之以归,读而见其言深厚而雄博,颇为喜爱。因此产生了慕韩、学韩的意识,逐渐开始学习韩愈的古文创作。等到他调任西京(洛阳)留守推官以后,开始与尹洙、梅尧臣等人学习韩愈大力创作古文,成为宋代的古文大家。此外更是继承并发展了韩愈古文革新思想,领导了北宋诗文革新运动。而此种以前人为学习对象的师法、仿效、承继、接受现象在中国古典诗歌的发展历史中比比皆是,也逐渐成为论诗诗所要论述的重要内容。凌泰封论诗诗中对此就多有揭示与阐释,如“圣俞苦硬老无敌,无己生造深研几。若取孔门比杜老,二子均为具体微。”《论诗六绝句·其四》就采用《孟子·公孙丑上》一文中公孙丑对于子夏、颜渊等几位孔子的弟子进行概括评价的典故,揭示出梅尧臣和陈师道在诗歌创作方面对杜甫的接受现象。另如《次前韵·其六》一诗:“百金购买《斜川集》,高处能得翁雄浑。想见七年成就力,海外随翁作上元。”该诗论及苏过在诗歌创作上学习和继承其父苏轼的现象。
深入体味凌泰封的此类论诗诗,我们能够发现在这类诗歌的表述之下,蕴含有诗人强烈的诗歌史意识。即诗人在这类诗歌创作之中,在阐述清楚诗坛中的某些师承现象的同时,着意于梳理诗歌的发展历史中的某些脉络,使得这部分论诗诗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了诗歌史的意味。如《六客堂杂书用元遗山〈学东坡移居八首〉韵,时长夏逭暑,实移榻于兹堂云·其七》一诗云:“裕之比东坡,苏江元亦湖。犹歉乐府作,未遽骚可奴。两公均困戹,先后一感歔。总之学子美,共把杜犁耝。”诗人不仅阐释了苏轼与元好问二人学习和继承杜甫诗歌创作的现象,而且将杜甫、苏轼、元好问三人诗歌创作的承续脉络和源流关系表达了出来,值得注意的是这三人分别为唐、宋、金三代最具代表性的诗人,这实际上就是作者有意识梳理诗歌发展历史的体现。另如 “吁嗟天宝伤正德,病呻一榻思同豪。力学少陵数少谷,哀鸣鸿雁求其曹。”(《次前韵·其五》)此诗谈及明代弘治、正德年间诗歌创作师法盛唐的现象,前两句主要表达明代“七子”面对“成弘间,诗道傍落,杂而多端,台阁诸公,白草黄茅,纷芜靡蔓……理学诸公,‘击壤’‘打油’,筋斗样子”[2]的诗坛状况,试图通过复古运动、推举“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文学主张来革新当时的诗歌创作风气。后两句则具体赞扬了复古派中倾力学习杜甫且能袭其神骨的郑善夫。诗人通过梳理后来者对前者的继承以及二者的不同来展现唐代和明代诗坛的风貌,这同样也是其诗歌史创作意识的体现。
清代叶燮在《原诗》中说道:“诗有源必有流,有本必达末;又有因流而溯源,循末以返本。其学无穷,其理日出。乃知诗之为道,未有一日不相续相禅而或息者也。”[3]这一观点将诗歌的发展历史比作一条相续相禅的河流,这是一种典型的诗歌史观念。而从上述凌泰封论述师承关系的诗歌中,我们能够清晰地看到其中所涉及的承续脉络和源流关系。因此可以说,凌泰封的这部分诗歌确实具有诗歌史意识。
(三)侧重于人物评述的作家论
从整体风格上来看,凌泰封的论诗诗侧重于评论历代作家,具体表现为围绕着历代知名诗人的诗歌风格、人生遭际、文才与成就展开论述。凌泰封偏重作家论的论诗诗主要以《闱中携有诗集计八种,渐凉无事,率尔题之八首》和《论诗六绝句》《次前韵》两题12首论诗绝句为主,凌泰封于这20首论诗诗中论述了杜甫、刘禹锡、白居易、韩愈、温庭筠,梅尧臣、王安石、苏轼、黄庭坚、陈师道、元好问等诗人,这其中对杜甫和元好问的评论尤多。
杜甫作为中国古典诗歌的集大成者,多为后代诗人所效仿和推赞,凌泰封对杜甫的推崇也不例外。其《次前韵·其三》言:“如大泽深山不测,居廉泉让水之间。诗家大泽惟韩杜,余或清泉奇秀山。”凌泰封把杜甫比为诗家大泽,意指其诗歌在题材开拓方面具有“地负海涵”“千汇万状”之广度,在思想内涵方面具有博大宏远、言微旨远之深度。另如“圣俞苦硬老无敌,无己生造深研几,若取孔门比杜老,二子均为具体微。”(《论诗六绝句·其四》)把杜甫在诗坛的地位与孔子在儒家的影响相提并论,《闱中携有诗集计八种,渐凉无事,率尔题之八首·杜工部》一诗中亦言:“万古骚人独忧国,盛唐诗运遂中天。”把杜甫视为盛唐诗坛形成之重要推手。这些诗中对杜甫的推崇之意不言自明。而“朗吟李杜光芒句,又进浇书酒一杯”《饮酒·其四》,“开宝天下几诗人,李杜二公今合奏。” (《客秋闱中,曾次玉山翁钓月轩旧字韵寄荃籓二子。今秋在闱,因疟养闲,即事寓怀,复次前韵共三首并以寄荃藩·其一》),皆是通过把杜甫与李白并称来推赞杜甫的诗歌成就。对于元好问,凌泰封同样持以尊崇的态度。清末徐世昌在《晚晴簃诗汇》中就揭露道:“(东园)诗法宋元,东坡、遗山尤所服膺。”[4]出于尊崇,凌泰封对元好问的讨论自然也颇多,如其《闱中携有诗集计八种,渐凉无事,率尔题之八首·元遗山》《六客堂杂书用元遗山·学东坡移居·八首》《韵,时长夏逭暑,实移榻于兹堂云·其六》等诗,皆对元好问及其文学创作给予极高的评价。
其余侧重于评论历代作家的论诗诗在构思上与上述诗作差别不大,它们或论述诗人的人格品质、文学才华,如“闭户清吟多岁月,卑官苦节耐风霜。漫怜终作牛牢死,漂泊涪翁尚异乡” (《闱中携有诗集计八种,渐凉无事,率尔题之八首·陈师道》)夸赞了陈师道清绝高洁的风骨,“梦得出语便精悍,乐天才气尤纵横”《论诗六绝句·其二》谈及白居易卓绝的文学才能;或者旨在揭示诗人坎坷的人生经历,如“半生口业桃花句,晚岁风情杨柳词” (《闱中携有诗集计八种,渐凉无事,率尔题之八首·刘宾客》)揭露刘禹锡因作“桃花诗”而“语涉讥刺”一再被贬的遭际;而“落拓才名温八叉,终将黄绶送年华。徙鹏不是无风水,系马谁教老狭斜” (《闱中携有诗集计八种,渐凉无事,率尔题之八首·温飞卿》)描述了温庭筠空有才学却屡试不第,一生坎坷、终身潦倒的不幸遭遇。综合来看,这些诗歌皆是以评论诗人自身为出发点而旁及其诗歌作品、人生遭际或诗歌成就等。
二、从凌泰封的论诗诗看其诗学思想
论诗诗不仅具有评论诗歌作品的功能,而且其本身也是显露创作者诗学观点的文学作品。从外在形式上看,凌泰封的论诗诗虽然散见于《东园诗钞》的各卷中,但通过归纳分析,确实可以寻找出其内在的统一性,即思想集中、观点明确、标准较为统一的诗学观念。这对于研究没有诗学理论专著的凌泰封具有重要的意义。经笔者归纳总结,可于凌泰封论诗诗之中发现其崇尚雄浑壮阔诗风,诗歌创作讲求自然、温和自然的性灵诗观以及反对过分强调“诗有别才”论等诗学观点。
(一)崇尚雄浑壮阔的诗风
凌泰封诗歌《春日杭州感兴四首·其一》云:“白日宾士一杯外,青山归赴乱愁中。新诗赋罢仍横槊,谁似曹家父子雄。”结合唐代元稹对曹氏父子“鞍马间为文,往往横槊赋诗,故其遒壮、抑扬、冤哀、悲离之作,尤极于古”[5](《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的评价可知,凌泰封此诗不仅道明了三曹诗文刚劲有力、雄浑壮阔的特点,而且以反问的句式表达出自己对曹氏父子诗风中雄浑壮阔一面的欣赏与追慕。凌泰封这种崇尚雄浑壮阔诗风的诗学观在其论诗诗中也有所体现,如在《次前韵·其六》中谈及苏过在作诗为文上继承其父苏轼雄浑豪放的风格时云:“百金购买《斜川集》,高处能得翁雄浑。”诗人在此处特意用了“高处”一词,不仅明确表示了对苏过诗歌成就的高度认可,同时也表达出对雄浑诗风的推崇。从上述中可以看出,凌泰封是把自己的这一诗学观掺杂进对诗人的评论之中的,具体表现为在评价诗人时极力赞扬他们诗风中雄浑壮阔的一面。另如夸赞高启才力和诗坛影响力时言:“别集江东才力健,一代青邱气象浑。”(《论诗六绝句·其六》)重点突出了高启诗文“才力健”与“气象浑”的特点,从中不难看出诗人对雄浑风格的推崇。而“吁嗟天宝伤正德,病呻一榻思同豪”(《次前韵·其五》)则是以对比的方法体现出凌泰封的这一诗学观点。诗人认为明代弘治、正德年间的诗坛充斥着粉饰太平、纷芜靡蔓的“台阁体”诗文和宣扬道学、迂腐空虚的“性气诗”,这是诗坛病态的体现,与之形成对比的是笔力雄壮、 气象浑厚的盛唐诗歌,对比中对盛唐诗歌的肯定表达了诗人对雄浑诗风的追慕。
(二)诗歌创作讲求自然
这里的“自然”是指在诗歌创作过程中崇尚自然天成,推崇自然化工的境界,就如刘勰所说的“并思合而自逢,非研虑之所求也”[6]。即指思考足够后顺其自然进行诗歌创作,而反对苦心经营、苦思力构式的创作。如其在《谦斋兄以和龙泉寺诗见示,仍依韵奉答》论道:“我闻古来论诗各分左右袒,至竟谁为正法眼。不以力构须自来,常诵斯言頣屡颔……好诗天拔本自然,明月在空庭积雪。”另如《三迭遗山后饮酒五首韵·其三》中所云:“我诗非甚钝,终年或无诗。伫兴方有作,初不强力为。”从中能够看出诗人作诗讲求自然天成、妙手偶得,而非苦吟力构。而讲求自然的创作理念得来的诗歌为天籁,为妙语,就如《观方茂如、式甫、乃亭暨家谨斋兄近日唱和新作戏,为长句代柬》中所言“大宫细羽谁均调,自然天籁嗟神妙。诸君夙昔非诗人,新机涵养藏清醇。兴来命笔摅胸臆,落花飞絮均风神……佳篇伫兴非力构,妙语偶得何必多”,认为诗歌创作时应讲求自然、“为情而造文”,以这样的方式创作出来的作品是神妙的,具有文采神韵的,也是难得的,颇像陆游所言“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7](《文章》)。此外还如《赴唐栖回,舟中携有武功志,阅姚合悬居三十首,爱其清雅,追维今昔,次韵和之,总题曰“郡居杂诗云尔”·其八曰:“为诗非力构,得句亦何心。我本山林士,君听蟋蟀吟。偶然近天籁,敢拟和熏琴。留得须眉在,应缘思未深。”诗人在末句自注道:“孟浩然苦吟须眉尽脱。”唐代文人冯贽的《云仙散录》引《诗源替诀》载:“孟浩然眉毫尽落;裴祐袖手,衣袖至穿;王维至走入醋瓮,皆苦吟者也。”[8]诗人谈及自己崇尚自然的创作理念,有些诗歌近似于天籁,能够和昔日舜所创《南风》之诗相媲美。诗末两句提到了孟浩然苦吟导致胡子和眉毛尽皆脱落这一典故,从他的态度上来看,显然是反对这种诗歌创作方式的。
(三)温和自然的性灵诗观
凌泰封的诗歌创作是受性灵说影响的,卫桂森在其为凌泰封的《东园诗钞》而作的《东园诗序》中就揭示了这一事实:“(东园先生)凡写景、咏物、叙事、怀人,莫不本于性灵而发,为天籁。其忧国忧民之隐,时流露于字里行间。”方士淦谈及凌泰封的诗歌风格和论诗标准时言道:“感愤直追杜老笔,雨风惊飒神鬼凭。论诗原自性灵瀹,不须今古偏爱憎。”同样揭橥了凌泰封的性灵诗观。而凌泰封在其论诗诗中也明言诗歌创作要讲求性情:“长歌更欲成一队,要与李杜驰双轮。兄言吾意与弟合,诗与性情同一真。”(《谦斋兄以和龙泉寺诗见示,仍依韵奉答》)验之于诗,其哀悼兄长之作《有鸟谣》、怀友之作《念至京同年内有不得见者,感叹之余喟然有作三首》等皆本于性灵而发,感情真挚充沛。但凌泰封的性灵观相对温和自然,其性情更多是以学问涵养的、温柔敦厚的性情,诗歌无婉媚轻率之语,所述之事也并不琐屑猥俗,对于儒家诗教观仍持以认同的态度。其诗《冬日雪庐杂兴次昌黎秋怀诗韵十一首·其三》有言:“吾爱香山老,文字端而曼。吾爱陆放翁,大耋尚善饭。二公非不达,兼济乃初愿。终然忤时归,晚以酒自劝。余事寄吟讽,新诗积千万。平生忠爱怀,比兴皆靖献。一归敦厚体,诗乃可以怨。”凌泰封明言自己喜好雅正、柔美之文字,且对白居易和陆游把自己兼济天下的意愿、忠君爱国之心、怨刺之意等符合儒家诗教观的内容写入诗中的创作方式给予赞扬,他自己也创作了《望雪叹》《插秧行》《蚕上簇》等关心民生、讽刺时政的诗歌作品。于上述可见凌泰封性灵观的雅化、温和化过程,以至于和传统诗教观达成一种“二元融合”的状态。而凌泰封的这种诗学观的形成与其博通经史、受儒家思想深切影响及嘉庆三年(1798)袁枚去世、性灵派盛极而衰等因素有着密切的关系。
(四)反对过分强调“诗有别才”
严羽曾于《沧浪诗话》中言:“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9]严羽诗论中“诗有别材”的“材”与“才”通,是指“文才”,即诗人于诗学上独到的禀赋,而非“学术之才”。该论是对苏轼、黄庭坚等人“以才学为诗”现象的批评,这种现象具体表现在“且其作多务使事,不问兴致;用字必有来历,押韵必有出处”[10]。然而严羽此论在清代那样一个学问对诗歌创作起到重要作用的时代自然引发众多诗人的驳斥,如虞山派诗人周容认为严羽此言误后人不浅。他对严羽批评道:“盛唐诸大家,有一字不本于学者否?有一语不深于理者否?严说流弊,遂至竟陵。”[11]朱彝尊对于严羽的论调也极为不满,他言:“今之诗家,空疏浅薄,皆由严仪卿‘诗有别才,非关学’一语启之,天下岂有舍学言诗之理。”[12]凌泰封之观点与周、朱等人观点颇为相似,他在《次前韵·其四》中言:“以禅喻诗有严羽,论苛才弱似知几。若将诗集证诗话,直恐人间风雅微。”诗中对严羽的论调冠以“论苛”二字,更多的是持一种不认同的态度,他认为严羽所论及的“别才”对于诗歌创作者的要求太过严苛,如同刘知几讨论“史才”问题时所提到的严苛标准“夫史才之难,其难甚矣”[13],以及“脱苟非其才,则不可叨居史任。自敻古已来,能应斯目者,罕见其人”[14]。而这样的论诗标准显然不利于诗歌的发展。凌泰封此论是在清代宗宋诗风影响之下发出的论调,在一定程度上亦是对乾隆诗坛中“论诗尚才”呼声过高的一种反驳。而从凌泰封的诗歌创作实践方面来看,其颇喜于诗中用典,并学习苏轼大量创作次韵诗,其有诗670首,其中次韵诗有260首左右,这均反映出凌泰封主张“以才学为诗”的创作理念,反对过分强调“诗有别才”的论调。
三、结语
程千帆先生在《少陵先生文心论》中指出:“(杜甫)《偶题》、《戏为六绝句》诸篇,希踪往哲;李白《古风》,韩愈《荐士》、《调张籍》,亦要为羽翼矣。自兹以后,此体遂开。踵武前修,代有名作。举其尤著,若金元好问《论诗》三十首,及清王士祯《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二首是也。”[15]程先生此语揭示了中国古代论诗诗的大略发展历程,其言论中提及的杜甫、李白、元好问、王士祯等人皆为论诗诗的发展作出了突出的贡献,然而除这些大家外,我们仍需关注到其他诗人的此类诗歌创作,因为论诗诗是一种别具一格且自成体系的诗歌类别,研究者们不仅要关注其典型代表,还要在大量掌握基本文献的基础上总体考察这类诗歌的总体特征,尤其是在论诗诗处于成熟期和总结期的清代,对这类诗歌的整理与研究理应得到更多的重视。而凌泰封的论诗诗虽不似杜甫和元好问的论诗诗那般在文学批评的发展过程中具有重要的作用,但也自出机杼,有自己的特点,客观地阐释了凌泰封的论诗标准和诗学思想。故而对凌泰封的论诗诗展开研究,无论是对凌泰封诗歌的研究还是清代论诗诗的研究均具有一定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