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机诗歌鸟意象探析
2023-02-20王欣怡
王欣怡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两晋诗歌上承建安、正始,下启南朝,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阶段,涌现出一批优秀作家,如傅玄、陆机、潘岳、左思、陶渊明等。其中陆机、潘岳代表的西晋诗风,对两晋文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陆机是江东世族子弟,家世显赫,才华出众,在其四十二年的短暂人生中,作品丰富,成就较高。
两晋之前的鸟意象书写主要集中在《诗经》《楚辞》和建安、正始诗歌中。先秦时期以《诗经》《楚辞》为代表,《诗经》中积淀的“鸟”文化,为鸟意象的创作提供了大量的素材,启迪了后人。《楚辞》中鸟意象构成了一个庞大的体系,使文学创作中的鸟意象具有了较为丰富的意蕴,并表现出了一定的独特性。先秦作品中的鸟意象,或是创造出一种和谐的气氛,或是贤良之士乃至作者自身的隐喻,寄托着作家深沉的情感。
汉初百废待兴,诗坛归于沉寂,盛行的是一种润色鸿业的体物大赋,鸟意象的表达内容也比较单调,主要以无名氏古诗与《古诗十九首》为代表。建安、正始时期,诗人诗作大量涌现,诗歌意象发展突飞猛进,“兴”的成分降低,“比”的成分大幅提高,意象表达日趋完善。先秦汉魏诗人倾力描绘了形态各异的鸟,对鸟意象的内涵和领域有极大的开拓。
在两晋诗歌中,约有60名诗人、100余首诗及40余首歌谣提及鸟意象。在陆机现存119首诗歌作品中,涉及鸟意象的诗歌约30首。陆机诗歌的鸟意象有约一半沿袭了前代诗歌的创作特点,另有部分诗歌则是在继承前代诗歌风格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了富有真情实感的鸟意象。
一、陆机诗歌鸟意象生成的原因
陆机诗歌中大量运用鸟意象与西晋社会背景及诗人自身成长环境有密切联系。
首先,两晋时期,社会动乱、政权更迭频繁。西晋建立之初,国家统一,社会经济有所发展,三国英才汇聚于洛阳,使晋初文坛繁盛。陆机、陆云兄弟应征入仕,文学创作以诗、赋为主,讲究华丽的辞藻,是太康文学的重要代表。然而,看似和平的大一统局面并没有持续多久,内部的“八王之乱”,外部的“五胡乱华”,都加速了西晋王朝的灭亡。王夫之《读通鉴论》中也指出当时政局顺逆无常理,成败无定势,士大夫纳身于狂荡凶狡之中,寄命于转盼不保之地[1],精神状态深受影响。面对政治的震荡,命运的不确定以及时常发生的灾难,陆机的心灵变得更加敏感细致。
其次,作者的个体自觉意识的觉醒。在汉代末期,由于社会动荡,大一统的统治被撼动,儒家文化丧失了有力的屏障,这就使得文学失去了其原本的思想根基,从而产生了很大的转变。个体自觉意识的觉醒一方面促进人对自我的关怀,另一方面肯定了文学上非功利和重抒情的特点,从强调政治教化作用转向注重表现个人情思,抒发个人的情感体验,是浓烈的生命意识在日常生活中的体现。在此种情况下,文人更易被外界之物触发情思,即自然界中的鸟意象已然浸透了诗人的主观情感。陆机《文赋》:“每自属文,尤见其情,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2]陆机在《文赋》中提及了“意”“物”二者之间的关系,可以看出他对“意象”这一概念的认识是比较清晰的。所以,通过鸟意象来探寻他的诗歌中的“意”,不失为一种有效的方法。
再次,陆机自身的成长环境影响。家国之痛与人生之悲是陆机诗歌深沉而矛盾的情感缘由。陆机的家族是吴郡四姓之一的陆氏。《世说新语·规箴》:“孙皓问丞相陆凯曰:‘卿一宗在朝有几人?’陆曰:‘二相、五侯、将军十余人。’”[3]在东汉时,陆氏已成为宗族百余人的世家大族。孙吴时,陆逊、陆抗长期把持军政大权,陆氏一族在朝做官者二十余人,家族势力不断壮大,家族文化底蕴也逐步丰厚,使陆机具备了良好的文化素养。然而,在陆机少不更事时就遭遇了灭国的厄运,曾经辉煌的陆氏一族只剩下自己和弟弟陆云。为了实现家族的复兴以及自身的理想抱负,陆机带着满腔的热血和才华入仕新朝。《晋书·陆机传》载:“(陆机)年二十而吴灭,退居旧里,闭门勤学,积有十年……至太康末,与弟云同入洛。”[4]陆机入洛之后,虽然声名大噪又得张华赏识,但由于长期的地域隔膜,北方士人对亡国南人颇为不屑,多次公开讥讽陆机,贬低其家族与家乡,还常常以“亡国之余”来称呼他们。这种背景下,陆机诗歌中的鸟多是离鸟、孤鸟等悲鸟意象。如《庶人挽歌辞》:“渊鱼仰失梁,征鸟俯坠飞。”[5]深渊里的鱼在水中仰着游,远行的鸟在空中往下飞,整体的环境悲惨凄凉。又如《挽歌三首》:“哀鸣兴殡宫,回迟悲野外。”[6]亲友离去之后,自己就像一只没有同伴的归鸟,在野外徘徊哀鸣。在陆机心中,最让人痛不欲生的,便是从赴洛至今,倾尽全力,结果一切都是徒劳,自己并不能用自己的天赋和勤奋去建功立业,振兴家族的希望渺茫。仕途不顺使陆机更加急功近利,在各个政治集团之中辗转依附。入仕十一年后,陆机率兵讨伐长沙王司马乂,却败于七里涧,遭谗言被夷三族。陆机坎坷的仕途与身世漂泊之感使得陆机诗歌的鸟意象有了独特的象征意蕴。
因此,陆机诗歌中深厚悲凉意蕴的鸟意象的形成,究其根源,一方面来自于时代对诗人的重压与影响,另一方面,也是陆机的身世、性格综合作用于诗人的必然结果。
二、陆机诗歌中鸟意象的呈现
鸟作为日常生活中常见的动物类型,其意象在诗歌意象中出现的频率较高。陆机诗歌中有较多的悲鸟意象,如“离鸟”“思鸟”“寒鸟”,并借悲鸟意象抒发内心的情感,表达对社会、人生、命运等问题的思考和感悟,反映了当时社会的动荡不安以及个体命运悲惨等内容。
陆机常用鸟意象表达自己思乡怀亲的深沉情感。《怀土赋·序》:“余去家渐久,怀土弥笃。方思之殷,何物不感?曲街委巷,罔不兴咏;水泉草木,咸足悲焉。”[7]表达了陆机对故土的思念,故乡的街巷和草木都是他笔下吟咏的对象,远离家乡之苦和怀土思亲之悲在陆机的诗歌中互相交融。又如《赴洛二首·其一》可以看出陆机内心的痛苦与挣扎:
希世无高符,营道无烈心。
靖端肃有命,假檝越江潭。
亲友赠予迈,挥泪广川阴。
抚膺解携手,永叹结遗音。
无迹有所匿,寂寞声必沈。
肆目眇不及,缅然若双潜。
南望泣玄渚,北迈涉长林。
谷风拂修薄,油云翳高岑。
亹亹孤兽骋,嘤嘤思鸟吟。
感物恋堂室,离思一何深。
伫立慨我叹,寤寐涕盈衿。
惜无怀归志,辛苦谁为心。[8]
陆机对功名是向往的,在这样的乱世之中,他没有办法去实现自己的价值,现在远赴洛阳应征让他看到了实现抱负的机会,但是也由此带来了远离家乡的哀痛。一路上陆机辗转反侧,抚枕不能寐,振衣独长想。想到今后远别故乡,与亲友再难相见,举目看到孤兽奔走,听到思鸟鸣叫,恋乡之情更甚,忍不住泪如雨下。
诗中的思鸟,既是渲染即将离乡远行的凄凉氛围,也是将独自离乡的自己比作嘤嘤思乡的独鸟。如《赴洛二首·其二》:“仰瞻凌霄鸟。羡尔归飞翼。”[9]作者在远方过着游宦的生活,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春去秋来,作者因思乡而寝食难安,想归乡却不能,于是羡慕天空中凌霄万里的飞鸟,希望自己也能像飞鸟一样飞回故乡。又如《为顾彦先赠妇诗二首·其一》:“愿假归鸿翼,翻飞浙江汜。”[10]此诗共两首,其一是夫赠妻,其二为妻答夫。虽是陆机代顾彦先所作,但也可以看出作者在诗中融入了自己的感情,同《赴洛二首·其二》一样,作者依然羡慕天空中归乡的飞鸟,希望自己能够借着鸿雁的翅膀翻飞渡江归家。古代诗歌讲究含蓄委婉,陆机喜欢用对偶,喜欢用典故,但这两句话都是直截了当的,抛弃了对偶和典故的修辞手法,直抒胸臆地说出了自己想要回家的心声,没有任何的修饰。
《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原作思乡的意味较为浅淡,而陆机的拟作《拟行行重行行》更具浓重的思乡之意。比起原作,拟诗中将思妇的角色变成了游子,思妇思念的游子变成了游子万里之外的家园。古诗原作以叙述故事情节为主,陆游的拟作以抒发自身情感为主。“王鲔怀河岫。晨风思北林。”“晨风”是一种鸟,属鹞鹰,出自《诗经·秦风·晨风》:“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作者化用这两句诗表达了深深的思乡之情。
陆机诗歌中多处鸟意象还透露着一种功业未就的伤感情绪。独特的身世经历使得陆机更容易触物动情,借鸟的意象传达个人的感情,以我观物,万物皆著我之色彩。如《拟明月皎夜光诗》:“翻翻归雁集,嘒嘒寒蝉鸣。畴昔同晏友,翰飞戾高冥。服美改声听,居愉遗旧情。织女无机杼,大梁不架楹。”[11]昔日的好友身居高位却不愿相助,自己身怀抱负又无处施展,就像织女没有机杼,大梁没有柱子一样。“翻翻归雁集,嘒嘒寒蝉鸣”写满了诗人的凄凉心境,深秋的寒凉与自己悲凉的心情交织在一起,让人不由感叹人情世故的冷暖,功业未就的失落。
猛虎行
渴不饮盗泉水,热不息恶木阴。
恶木岂无枝?志士多苦心。
整驾肃时命,杖策将远寻。
饥食猛虎窟,寒栖野雀林。
日归功未建,时往岁载阴。
崇云临岸骇,鸣条随风吟。
静言幽谷底,长啸高山岑。
急弦无懦响,亮节难为音。
人生诚未易,曷云开此衿。
眷我耿介怀,俯仰愧古今。[12]
《猛虎行》本乐府旧题,古辞有“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之句,而陆机此诗却反用乐府古辞句意“饥食猛虎窟,寒栖野雀林”,表达了自己迫于形势无奈,难以继续保持高尚的节操,被贬入“猛虎”“野雀”之列,多年来又是一事无成,郁郁不得志,忧伤落寞,回首往昔,心中甚感惭愧。《拟今日良宴会诗》中,陆机在描写酒席欢乐时,通过“为乐常苦晏”表达了“逢场作戏”的盛宴中,自身的低落与悲凉。下言“譬彼伺晨鸟,扬声当及旦。曷为恒忧苦,守此贫与贱”[13],通过自比为伺晨鸟,表达了自己空守忧苦、功业未成而与贫贱作伴的失志之感。
陆机还用鸟意象来抒写自己的人生悲哀。如《燕歌行》:“白日既没明灯辉,夜禽赴林匹鸟栖。双鸠关关宿何湄,忧来感物涕不晞。”深夜之际,禽鸟成群结队地在树林中休息,成双的雎鸠对宿于水边,但是自己却是形单影只的一个人。这样凄凉的感情在《悲哉行》中更甚。
悲哉行
游客芳春林,春芳伤客心。
和风飞清响,鲜云垂薄阴。
蕙草饶淑气,时鸟多好音。
翩翩鸣鸠羽,喈喈仓庚吟。
幽兰盈通谷,长秀被高岑。
女萝亦有托,蔓葛亦有寻。
伤哉客游士,忧思一何深。
目感随气草,耳悲咏时禽。
寤寐多远念,缅然若飞沈。
愿托归风响,寄言遗所钦。[14]
虽然篇名为《悲哉行》,但是前面多描写春日他乡的优美景象。和风轻吹,鲜云轻垂,草长莺飞。这首诗意象动静结合,以静衬动,以动衬静,静的是芬芳的蕙草,动的是应时而鸣的飞鸟,让人产生一种和谐的美感。但身在他乡的作者却无法融入面前这样的好风景,想起了自己正在游宦他乡的身世,无依无靠,备受排挤,于是忧愁之感涌上心扉,时令之鸟欢快的叫声越发衬托诗人的孤苦。用眼前乐景衬哀情,产生了强烈的艺术效果和感染力。陆云赴任吴王郎中令时,陆机所作《豫章行》也写出了这样的痛苦:“三荆欢同株,四鸟悲异林。”[15]“三荆”是一株三枝的荆树,“四鸟”是一母生的四只鸟。以三荆不离的欢喜对比四鸟分离的悲伤,表达了对兄弟远行的不舍以及诗人迫于王命被征入洛、身不由己的悲哀之情。《苦寒行》:“不睹白日景,但闻寒鸟喧。猛虎凭林啸,玄猿临岸叹。”[16]天空乌云密布,只有寒鸟的喧叫。老虎倚林嘶吼,岸边的黑猿长吁。气氛沉闷,处境艰难。陆机此诗对前代有继承也有所超越,曹魏时期王粲在《七哀诗》中“狐狸驰赴穴,飞鸟翔故林”[17]与“不睹白日景,但闻寒鸟喧”相比较,王粲实写了景,陆机用实景写虚,以听觉感受到了恶劣的自然环境,增加了诗歌容量,在景中体现了“苦寒”二字,行役艰难的感受因寒鸟的哀鸣而更加强烈了。陆机通常借鸟意象抒发自己内心的焦虑之感,再由此感慨仕途的坎坷,最后感慨命运的悲惨和人生的苦短。
徐公持先生认为陆机是“西晋文士中政治追求最为执着、功名欲念最为强烈的人物之一”[18],但陆机的雄心壮志,在这个社会的大背景下,根本无法施展,社会的动荡,政治的争斗,使人性变得凉薄,他虽然活在这个世界上,但他却没有感受到任何温暖,于是陷入了极度的孤独和悲伤之中。后人评价陆机诗歌绮靡华丽、缺乏感情,主要是由于时代限制,当时的诗人都以对偶、排比的堆砌雕琢为美。他的诗歌只是缺乏直接爆发的感情力量,并不是没有感情的,而那一只只孤独地哀嚎着的“孤悲之鸟”,则是对他悲惨人生历程的生动描绘。
三、陆机诗歌鸟意象特色
西晋文学是建安之后诗歌创作最兴盛的时期,而陆机作为“太康之英”,其诗歌无论在主题思想、理论深度还是在文学创作上,都可以说是别具一格。陆机诗歌鸟意象的艺术特色主要表现在擅用鸟意象与其他意象并置使用构成对偶句,用叠字修饰鸟意象等。
(一)陆机在鸟意象的使用中,运用对偶表达情感
刘勰《文心雕龙·丽辞》有:“造化赋形,支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自然所赋予的形体,上下肢一定成双,这是造化的作用,显得事物不是孤立的。创作文辞,运思谋篇多方考虑,高低上下互相配合,自然构成对偶。[19]
《又赴洛道中作·其一》:“虎啸深谷底,鸡鸣高树巅。”[20]深谷虎啸、高树鸡鸣不仅是对眼前实景的一种描述,也是作家在主观感情驱使下,对自己内心真实想法的写照。通过猛兽禽鸟的对偶衬托,传达出他们背井离乡,带着国破家亡的痛苦,带着对陌生之地的忐忑,走在艰难的旅途中,面对未来的茫然与畏惧,奔波辗转的人生之苦。
《豫章行》“三荆欢同株,四鸟悲异林。”“三荆”出自《上留田行》:“出是上独西门,三荆同一根生。一荆断绝不长,兄弟有两三人,小弟块催独贫。”“四鸟”出自《孔子家语·颜回》:“回闻桓山之鸟,生四子焉,羽翼既成,将分于四海,其母悲鸣而送之,哀声有似于此,谓其往而不返。回窃以音类知之。”[21]“三荆”与“四鸟”中的“三”“四”为数字相对,“荆”“鸟”是植物与动物相对,以三荆不离的欢喜对比四鸟分离的悲伤,表达了自己对弟弟的亲情和兄弟即将分开的不舍。
《赴洛二首·其一》:“亹亹孤兽骋,嘤嘤思鸟吟。”[22]与此类似的还有《拟明月皎夜光诗》:“翻翻归雁集,嘒嘒寒蝉鸣。”[23]《赠从兄车骑诗》:“孤兽思故薮,离鸟悲旧林。”[24]
(二)陆机擅用叠音词来修饰鸟意象
《文心雕龙·物色》有:“是以诗人感物,联类不穷。流连万象之际,沉吟视听之区。写气图貌,既随物以宛转;属采附声,亦与心而徘徊。故‘灼灼’状桃花之鲜,‘依依’尽杨柳之貌,‘杲杲’为出日之容,‘瀌瀌’拟雨雪之状,‘喈喈’逐黄鸟之声,‘喓喓’学草虫之韵。”[25]以此达到“藻思绮合,清丽千眠”的效果。
《燕歌行》“夜禽赴林匹鸟栖”“双鸠关关宿河湄”,作为古代象征爱情的动物,雎鸠以和鸣之声相互表达爱意。叠词“关关”,除了从声音角度描绘雎鸠和鸣,更能以声音唤醒人的视觉感受,将雌雄雎鸠相爱和鸣的景象描绘得灵动隽永,用恩爱的雎鸠反衬出孤单的自己。
《壮哉行》:“灼灼桃悦色。飞飞燕弄声。”“灼灼”是花盛开的样子,“飞飞”是燕翻飞的样子,这两句诗生动地描绘了观赏者看到桃花绽放,听到燕飞清脆悦耳的声音时,脸上露出的喜悦之色。用叠词描写美好的春色,令人情不自禁地遐想起来。而桃花色与燕弄声的鲜亮色调,与诗的后半部分“侘傺岂徒然,澶漫绝音形。”苍白的色调给予的视觉冲击和凄凉的情感意蕴与前句的活泼色调产生强烈对比,由此可以看出,诗词中的叠词在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灼灼”、“飞飞”与哀情的对比尤其令人回味深长。
《悲哉行》:“翩翩鸣鸠羽,喈喈仓庚吟。”“翩翩”为翻飞状,“喈喈”为鸟鸣状,世人咏花咏草跟随气候变化而作。陆机在《文赋》中提到“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26],陆机看到四时的变化和万物的盛衰,会产生对生命的强烈感慨,从而又有了对功名利禄的渴望。如果作者眼见鸟飞是乐,鸟鸣也是依时令而听,那么他完全可以跟随时世气候来改变自己的言行,随波逐流,无所哀伤。魏晋的士人经常遭遇灭顶之灾,所以很多人不再坚持高尚的节操。但他始终不愿适应时势,坚持以自我独立于世,因而由看到翩翩的鸣鸠和喈喈的仓庚所带来片刻的欢愉转变为深深的愁思,陷于孤独和自我失落。
《拟明月皎夜光诗》:“翻翻归雁集。嘒嘒寒蝉鸣。”“翻翻”一词让人似乎置身于雁群的飞翔翻腾之中,在昼夜更替,寒暑交替之际,这位游子目送归乡大雁成群结队地飞翔,那是一种怎样的悲哀与孤独。“翻翻”两个字,并不只是一只大雁在天空中翱翔,更写出了游子急切归家却不能实现,不禁让人心起哀怜之情。陆机在诗歌中叠词的运用相当丰富,在发挥了其最基本的写景状物功能之外,还传达了绵邈的情感,在“巧构形似之言”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陆机能够将这些叠词的妙处发挥得恰到好处,践行了他在《文赋》中所强调的“穷形而尽相”。
(三)擅用拟人,借鸟意象抒发情感。
以人的情感写鸟,将鸟拟人化,不是直接将鸟作为渲染环境的工具,而是将自己的情感表达都寄托在了拟人化的动物身上,在写诗时更注意抒发自己的感情。与先秦两汉时期以传达义理或比喻兴象为写鸟主旨相比,陆机的鸟意象已逐步融合了作者个人的主观情绪,不再是空泛的语言说理体物,而将自己的情绪与诗句融合,运用拟人化的修辞方法描绘出人类内心世界中的鸟意象。
《赠从兄车骑诗》:“孤兽思故薮。离鸟悲旧林……斯言岂虚作。思鸟有悲音。”[27]陆机用离鸟与孤兽并置,传达出了浓郁悲痛的思乡之情。孤兽思念曾经栖息过的泽薮,离鸟因怀念栖息过的树林而悲伤。前文诗作,作者含蓄地使用鸟意象来表达思乡之情,这首中则直言兽思鸟悲,赋予诗作更深厚的情感,获得更浓郁的艺术效果。在诗篇最后,鸟也发出了悲音,作者将自身的主观心境投射到了鸟的身上,使悲伤之情通过有生命的生灵传递了出来,增加了痛苦的程度,令读者也深感其悲。
陆机诗歌中所形成的各种寓意丰富的鸟意象,它们或为诗人的化身,或为情感的托寄,或写实或比拟,生动而又形象地表现了诗人的思想感情,读者在欣赏这类作品的时候,可以体会其中蕴含的深沉的悲情,其所产生的打动心灵的效果是不言而喻的。陆机继承了建安时期的悲鸟意象的同时又有所发展,使悲鸟意象的情感内涵得到了定型化的表现,影响及于后世,如庾信《秋夜望单飞雁》:“失群寒雁声可怜,夜半单飞在月边。无奈人心复有忆。今暝将渠俱不眠。”[28]同时,陆机诗歌中鸟意象的描写使情景关系进一步密切化,写鸟不仅仅是喻体或象征,更重在突出鸟与抒情主体之关系,借鸟意象来抒发思国怀乡、志向难遂、人生苦短的内心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