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喊女溪》的叙述聚焦与女性主体性的建构
2023-02-20张书勉
张书勉
(山东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喊女溪》为著名美国墨西哥裔女作家桑德拉·希斯内罗丝继《芒果街上的小屋》后推出的又一力作。自1991 年出版以来,这部短篇小说集斩获了多个文学奖项,并被部分地收录至当今西方世界文学经典的权威选本《诺顿美国文学选集》。目前,国内外对《喊女溪》的探讨主要集中在族裔身份、神话改写等较为宏大的议题。然而,细加揣摩《喊女溪》的书名,便会发现,希斯内罗丝意图凸显的是女性的言说。身为女权主义者的桑德拉·希斯内罗丝直言道:“我们拉丁裔女性,已经沉默了太久……我的女权主义是人文主义”[1]。与上述非传统的言论相呼应的是她在小说中的叙事。马德森(Madsen)指出,希斯内罗丝“小说的叙事技巧展示了大胆的技术创新,这尤其体现在她对叙述声音的大胆实验上”[2]。笔者在叙事学理论的烛照下,欲对此进行探究。
一、书信体叙述模式
《喊女溪》虽不是一部完整意义上的书信体小说,但其第三部分的第九节《小神迹、还愿》还是凭借其在全书中别具一格的书信体而格外引人关注。此节共由23 封长短不一的书信组成。其中,有4 封完全由女性书写的、饱含她们因婚恋问题而痛苦、愤怒的信件。现运用文本细读的方法,结合叙事学理论,选取全节字数最多及次多的信作为研究对象。
全节字数最多的一封信出自一位名叫罗萨里奥的女大学生之手。在信中,她细数自己成长过程中曾遭受、目睹的性别压迫,坦诚地说明自己对天主教由极端排斥到全盘接纳的原因。像大多数拉美裔女性一样,她的母亲和其他女性亲戚均已被男尊女卑的价值观洗脑,不知不觉地沦为男权制的帮凶。在罗萨里奥眼中,“每次父亲醉醺醺地回到家,大喊大叫,将他生活中的一切错误都怪到妈妈头上”[3]P130;罗萨里奥的奶奶虽与儿媳同为女人,却没有通过换位思考去体谅她肩负三重身份——妻子、儿媳和母亲的隐忍和包容,反而把儿子理所当然地当作全部生活的重心,以维护他的切身利益为己任,“我的儿子”成为了她常挂在嘴边上的祈祷;亲戚来家做客,催婚和催生更是必提的聊天话题,结婚生子已不再仅被视为私生活领域的自愿选择,而是道德上的强制要求,一旦违反,便会遭到父权制代言人的指责和攻击,因为妇女被期望全身心投入到满足男人的所有需求中去——包括社会、心理、情感和身体方面的需求[4]。秉持前卫女权观念的罗萨里奥坚定地对维护男权中心主义的行为说“不”,甚至拒绝墨西哥的庇护神——瓜达卢佩圣母进入自己房间,只因她合拢的双手令自己想起“所有母亲的母亲以上帝名义所忍受的痛苦”[3]P131。然而,墨西哥传统文化信仰与罗萨里奥对女性主体性的追寻互不兼容,使其背上“叛徒”的骂名。“人物不是以语言而是以书信表现自己,这一特点对于包含在其中的那种戏剧冲突的内在的和主观的特性是极为相宜的。”[5]罗萨里奥的长信毫无保留地呈现出她为了维持传统男权家庭的表面和谐而不得不尽量隐藏的激进观点。在信中,她得以甩开现实生活中的思想包袱和顾虑,进而使用了两个语气强烈的反问句,直言不讳地表达自己对偏袒性别角色分工的质疑:“是否只有男孩才思考,女孩只是白日做梦?是否只有女孩才得出来招待亲戚、陪笑脸,装友善,乖乖的?”[3]P129。更具有颠覆性的行为是,罗萨里奥没有像其他信众一样虔诚地俯首参拜瓜达卢佩圣母,而是在信中气势磅礴地对她说:“我想让你坦露你的胸部,手里抓着蛇。我想让你跳起来,翻身骑上公牛的背脊。我想让你生吞下心,搅动火山的灰烬。”[3]P131以一名普通女性的身份向圣母发号施令,本就是大胆的行为,更何况瓜达卢佩圣母是“圣洁的贞女,在墨西哥文化中被标榜为美德的典范、妇女的楷模,教会借助她宣扬童贞至上和禁欲操守”[6],而罗萨里奥的这些想法和要求又与瓜达卢佩圣母原型的文化意义截然相反:袒胸露乳是对恪守贞洁的蔑视,抓蛇、吞心和搅动火山灰是女性力量的体现,骑牛则象征着女性对男性的驾驭。从表面上来看,罗萨里奥仅把命令指向瓜达卢佩圣母一人。然而,考虑到“圣母原型形象体现了男性对女性的控制”[7],她实则是在召唤广大墨西哥裔女性构建自我的主体性,摆脱父权制束缚。她的这一意愿是如此得强烈,以至于表现出来的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形式。
上述这些“离经叛道”的女权主义观念,正是借助书信这一媒介,在避免激化家庭矛盾的同时又得以较为充分、彻底的表达,而读者也通过书信的阅读得到了一个“毫无限制地参与到虚构人物的内心生活中的机会”[8]。在信中,罗萨里奥能够把不被亲朋好友理解的、丰富而浓烈的情感不加掩饰地宣泄出来:“我痛苦得可以一把火把整个教堂都烧了”[3]P129。她甚至直接和瓜达卢佩圣母对话,字字句句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别以为没有你我过得很逍遥。别以为我没有受到每个人的指责……别以为被人叫做叛徒不会受伤。”[3]P131由此,罗萨里奥的形象不再仅停留在纸面上,而是变得立体、鲜活与生动。
在全节字数第二多的信中,写信人泰莱萨(Teresa)表露出包括自己在内的5 位女性因身体等原因产生的困扰,并且清楚明白地写道:“你应了我的请求,就像我要求的给我一个只爱我一个的小伙子……那么我想要的是什么呢?求您了,圣母……别让人告诉我我应该要怎么样。”[3]P125在当时绝大多数拉美裔男性的认知中,女性与其说是独立的个体,不如说是用来证明自己性魅力的战利品,或者是保证自己生活质量的仆人。当尊重和忠诚不适用于男性主导的两性关系成为普遍事实,甚至成为全社会的共识时,泰莱萨清醒地认识到,在现实生活中,自己几乎不可能直截了当地谈论此番真实的想法,因为男权至上的思想观念已然深入人心,吐露心声肯定不会得到积极的回应。于是,她把自己对女性主体性的追求写入信中。在信里,她可以无所顾忌他人的指点,强硬地申明自己欲摆脱被人掌控现状的诉求,坦白自己实现几率十分渺茫的恋爱愿望。值得注意的是,泰莱萨的叙述接收者是瓜达卢佩圣母,而后者并不是一个以实体化形式出现在人们生活中的女人,这就意味着圣母只是单纯被动地接受。尽管如此,泰莱萨还是将她作为倾诉肺腑之言的对象,用语言建构起自己的主体权威,将自立、自由的一线希望寄托在神明的力量上。“在与叙述接收者的交流中,叙述者的形象也得以凸显和强化。”[9]P61就像认识罗萨里奥一样,通过书信里的叙述,读者又认识了一个不甘沉默、勇于发声的年轻女性,感受到了她们在男性霸权社会中被边缘化的无助与痛苦,以及她们为强化自我主体性所表现出来的坚毅与顽强。
二、多样的叙述视角
书信体小说虽可使主人公的心路历程得以淋漓尽致地再现,但有时却难逃叙述模式过于单一的窠臼。盖因此故,希斯内罗丝便采用多样的叙述视角来塑造人物。而在叙事学研究体系中,“说”和“看”是两个相辅相成的重心,其中的“看”,即聚焦,是令很多叙事研究者饶有兴致的课题。根据法国叙事学家热拉尔·热奈特的理论,聚焦可分为无聚焦或零聚焦叙事、内聚焦叙事及外聚焦叙事。在《喊女溪》中,希斯内罗丝综合运用无聚焦叙事和内聚焦型叙事的手法,令读者能从多维角度把握故事中人物的一举一动,更加真切地体会到男权中心主义对女性或直接、或间接的压迫,以及女性建构主体身份所面临的重重困难。
无聚焦有着“上帝之眼”的别称,“是一种传统的、无所不知的视角类型,叙述者或人物可以从所有的角度观察被叙述的故事,并且可以任意从一个位置移向另一个位置”[9]P25。总览整部作品,无聚焦叙事只出现在其第三部分“男人,女人”中的《喊女溪》和《男人,女人》的两个故事中。该叙述视角虽然所占比重不高,但考虑到上述两节的标题分别为全书的总标题和第三部分的分标题,其重要性不容小觑。《喊女溪》主要讲述了女主人公克莱奥菲拉斯的悲惨婚姻生活。少女时代的她深受书籍、歌曲和肥皂剧的影响,对婚姻抱有美好的幻想。在嫁给自以为深爱的男人胡安·佩德罗后,她孤身一人跟随他从墨西哥搬到了美国。在那里,她经年累月地默默忍受丈夫的身体暴力、冷暴力等的各种折磨,却迟迟没有换来他的尊重和爱护。最终,在苦苦央求丈夫带自己去产检仍遭拒绝后,她偷偷踏上了逃离他的旅程。对此,无聚焦型叙事具有明显优势。首先,其较强的灵活性有助于读者清晰明了地把握克莱奥菲拉斯历时多年的蜕变历程。与此同时,无聚焦型叙事交代了她所处的社会环境,相对客观地展现了故事中其他关键人物的所言所行,可帮助读者把握全局,消除他们因内聚焦型叙事的局限性而产生“如堕云雾之中”的迷茫感,从而使其更加清醒地意识到:克莱奥菲拉斯在被以丈夫及其男性朋友为代表的男权中心主义以各种方式折磨后,仍能迸发出“拥抱自己绽放的自由意识和逃离家庭束缚的勇气”[10],是值得敬佩和学习的榜样。其次,《喊女溪》中虽然穿插了揭示克莱奥菲拉斯心境的自由直接引语和自由间接引语,但毕竟与把人物的内心活动开门见山地在读者面前放映的内聚焦型叙事方式有所不同,读者仍需在一定程度上发挥主观能动性,自行体味克莱奥菲拉斯的所思所感。另外,该视角一反之前所有章节以内聚焦型叙事的常态,自然会给读者带来耳目一新的感觉,进而唤起其更加强烈的阅读兴趣。
与《喊女溪》相比,《男人,女人》虽然字数更少,但含义隽永,耐人寻味。这篇只占一页的故事主要讲述了一男一女的日常生活:他们在不同的发薪日去同一个酒吧喝酒,在不同的地点凝望同一轮月亮。零度聚焦叙述“就是在一些经典叙事中,用不确定的聚焦点或者是距离较远的聚焦点产生出全景式的描述”[11]P73。然而,“在这类叙事文中,叙述者有时也会限制自己的观察范围,留下悬念和空白”[9]P27。在《男人,女人》中,叙述者既没有事无巨细地展现二人生活中的每个细节,也没有详细解释女人为何大笑和哭泣,而是仅仅截取了他们喝酒和望月的两个片段,用朴素凝练的语言在寥寥几笔中勾勒出他们的生活图景。由此,读者的阅读审美疲劳得以缓解,想象力更得到激发,更有兴致地参与到文本意义的构建中。叙述者的留白还体现在对人物姓名的处理上。与之前所有章节都出现了人名不同,《男人,女人》中没有出现任何人名。涉及到人称代词时,叙述者一律使用“男人”和“女人”来指代。前者可被视为男性群体的代表,后者可被看作女性群体的代表。这两个群体虽然看似生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里,但都渴望得到他人的理解,都选择将心事托付于月亮,异中之同暗示着两性之间存在顺畅沟通、和谐相处的可能性。
“在内聚焦视角中,叙述焦点恰好与某个人物的焦点重合,这一人物也就成为所有感知活动虚构的主体,也包括他自身被感知的情况。这种情况下的叙事能告诉我们这一人物感知的一切及其一切想法。”[11]P74《喊女溪》中的大多数故事都采用了该视角。《米国人》中的叙述者米凯埃拉及其弟弟就是一个明显的例证。在叙述中,米凯埃拉痛苦地复述了弟弟常说的话,并且情绪激烈地对他表示愤怒:“女的。这是我弟弟目前最喜欢用的羞辱人的词,甚至不是‘女里女气’。”[3]P20由此可见,米凯埃拉的弟弟们虽然年龄尚小,但其对女性的态度已经可以用“鄙夷不屑”来形容。父权制价值观潜移默化的同化,辅以身边女性亲属服从于男性利益的现状,使得歧视女性的种子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生根发芽。弟弟们的看法进而影响到米凯埃拉对自我性别的认知与评价。在眼泪即将夺眶而出时,她忍住了,因为“女的才哭呢”[3]P20。像弟弟们一样,米凯埃拉把哭泣、脆弱与女性三个概念混为一谈,误以为坚强是男性的特权,所以才竭力把自己从女性群体中剔除出去,甚至会主动站在男性的立场上,表现出对女性的嫌弃和厌恶。不知不觉中,米凯埃拉也已沦为“男强女弱”“男尊女卑”等父权制观念的受害者。“将焦点放在小孩身上的手法使作品所展示的生活与成年人感受的生活大异其趣,从而造成一种陌生化的效果”[9]P30,更何况孩子的叙述通常被认为具有较高的可信度,于是,跟随叙述者们的步伐,透过她们清澈的眼睛,读者俯下身子看到的孩童世界既陌生又真实——不仅充满了童真童趣,更充斥着性别压迫,其严重程度相较于成人世界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聚焦者与观察对象之间的关系也被女性主义叙事学家们认为是一种权力关系,一种意识形态关系。性别因素通过叙述视角影响文本,叙述者的‘眼光’和‘凝视点’都受到叙述视角的影响,也就说明‘看’谁和在什么位置‘看’都由叙述视角决定。”[12]《喊女溪》的第二、三部分的女性叙述者注意到了男性的身体,并常常将其作为观察对象,藉此确定自己的主体地位。在《神圣的一夜》中,八年级女生伊克斯切尔在不知道波伊·贝比是杀人犯的情况下受其诱骗,不但深深爱上了他,还怀上了他的孩子。这样悲惨的遭遇确实令人同情,然而,伊克斯切尔却以非常规的态度看待这段经历。她认为自己比表姐妹们更加清楚“有个男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而她们不知道“在黑暗中放肆地看着男人的身躯、脖子,男人的腰和宽厚有力的下巴……是怎么回事[3]P34-35。伊克斯切尔没有将自己视为男人发泄性欲的客体,而是在刚刚发生性关系时就化被动为主动,重视自身的感受和想法。“‘看’是一种身体行为,是眼睛的功能。”[13]正是通过“看”的方式,伊克斯切尔像猎人欣赏猎物一样直接说出对男人身体的评价,不放过任何一处细节,这在一定程度上夺回了被男性霸占的身体主导权。而她之所以能够想常人之不敢想,做常人之不敢做,是因为她还未彻底被父权体制对女性身体的规训洗脑——“我知道我应该感到羞耻,但我并不觉得羞耻。”[3]P30无独有偶,在《不要和墨西哥人结婚》《萨帕塔的眼睛》和《很漂亮》中,女性叙述者都对男性的身体进行了细致入微的描绘,暴露出他们的柔弱和温顺,甚至在独白中物化了他们。读者借助故事中女性人物敏锐的感官和细腻的叙述,不仅身临其境地感受到男权中心主义的泥淖带给女性的不堪和窒息,还确切地认识到女性通过“看”的手段反抗性别压迫的勇气和智慧。
“人是会叙述的动物。叙述是人类集群的、社会性的活动中一个重要部分……自从文字产生后,文字叙述就成为人类最重要的叙述方式。”[14]通过上述“书信体叙述模式”与“多样的叙述视角”的探究,便可发现,在《喊女溪》这样一部关注女性因囿于男权樊笼而痛苦、愤怒的作品中,多位女性叙述者针对自幼时以来便渗透至头脑的父权意识形态发起了反叛,勇敢地踏出了建立自我主体性的第一步。借助书信媒介,她们表露了在现实中难以启齿的女权心声,而书信体叙述模式也以多重式聚焦方式,为读者带来了焕然一新的阅读体验。此外,叙述视角较为灵活自由的切换与宣告女性意识崛起的聚焦,也说明她们利用了被男权社会压迫而产生的愤怒、痛苦来为自我赋能。由此,希斯内罗丝便把“叙述”作为女性主体性的建构的一种方式,完美地运用于《喊女溪》的创作中,使之成为一部兼具内容深度与形式美感的精品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