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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质光阴

2023-02-20虞燕

牡丹 2023年5期
关键词:梭子阿爷竹器

虞燕

常常,我途经的并非同一片竹林,然又似同一片竹林,一样的密密匝匝,翠浪起伏,竹子也一样的或苍劲或修直或纤削,一阵清风穿过,连飒飒竹声都如此雷同,像古老的歌谣破空而来。

我的故乡,那个浙东小岛上,竹亦如是。小岛四面环山,一场春雨过后,山上的笋用攒了一冬的劲破地而出,它们像破壳的鸡仔般探着脑袋,笋儿尖尖,直指云天。笋迎着春风渐渐拔高,过不久,就从林立的“小宝塔”变成了一株株挺拔的翠竹,满山葱郁,整个岛如被绿色的潮水拥围。

小孩跟随大人去挖笋,恨不得把眼睛贴到地面去,一见泥土微微隆起且松软就嚷嚷,知道底下必有新笋。新挖的笋带着湿润的泥土香,饱满,鲜嫩。笋好吃,可炒可烩可烤可炖,不过,吃笋季短,它们一忽儿便成了竹子,但少时的我并不感觉败兴,毛竹自有毛竹的妙处。

学校后面有片竹林,是孩子们上课前和放学后的好去处。竹子不算密集,一杆杆拔地而起,刚劲、俊美。清晨,竹林里空气微凉,几杆翠竹上,露水慢慢滑下,鲜润润的。偶尔一抬眼,竹子上泛起了点点亮光,仿佛迸溅的水花,那是阳光悄悄挤进来,在油光锃亮的竹皮上嬉戏。风吹过,竹叶沙沙沙,像轻抚琴弦,像蚕食桑叶,停于竹梢的鸟儿警觉地飞走了。

男孩们似乎更爱钻竹林。他们把书包往竹枝上一挂,比赛爬竹子,猴子般嗖嗖嗖上顶,而后骑着竹梢往下弯,一弹一弹,称之为“坐飞机”。下了地也不闲着,每人持一截竹竿子打打杀杀。“武斗”累了就来“文气”点的,摘竹叶吹,做竹管枪。幽静的林子成了喧嚣的乐园。回家了,还不忘折一个带竹叶的细竹梢,各自拖着上路。父亲用弟弟拖来的竹子削成竹哨子,姐弟俩一人一个,嘟嘟滴滴地吹,唇边留下了新竹的清香。

某回,一男生吊在竹杈的书包里游进了蛇,那蛇全身翠绿,甚是好看,却是一种毒蛇,名为竹叶青。此事一传开,吓得大家好一阵子没敢去竹林。

砍老竹,一般在入冬到立春之间,这个时节天气干燥寒冷,竹材组织结构紧密,也不易生虫。砍掉的老竹子并未走向消亡,它们将在篾匠手里重生。

我亲爷爷的堂弟就是篾匠,我叫他阿爷。根据竹子的粗细、颜色深浅,阿爷能辨别其生长年份和阴阳面,何种竹器用哪类竹,他胸中有数。阿爷常在院子里剖竹,他手持篾刀,左劈右劈上下翻飞,如拉面一般,变出了无数根细长柔韧的篾条,一甩,沙啦啦,恰似清风穿过竹林。

篾匠的工具不多,篾刀、篾针、剪刀、度篾齿……这门精细的技术活,最重要的工具大概是篾匠的手指。阿爷系上围裙,往小马扎上一坐,扁而薄的竹篾在他指间舞动,犹如起网时小鱼群弹来跳去,十根手指似有磁性,篾条被吸得牢牢的,任怎么拨、拉、挑、压、穿依然服服帖帖不离不弃。哗哗声中,篾条来回穿梭,纵横交错,一个不注意,竹器底部就编好了。

阿爷四周,成品与半成品随意散落,筐子、篮子、筛子、簸箕……方的,圆的,扁的,长的,形状大小各异,编法花样百出。光竹编器物的底,就有米字型、斜纹、平编、三角孔等编法,什么器物配什么花纹的底,从手指与篾条相触时便定下了。

竹器编织完成后,篾匠要细细端详,粗糙刮手的、提手承重不够的,影响美观的,都得一一解决。一般来说,竹编器物应以平整紧实,轻巧坚韧为佳。

竹器的踪迹,可追寻至上古。部分建筑之材料,起居之器物,争战之装备,均借重过竹子。如,以竹子搭建屋子,竹编的筐、篮用来存放食物,而竹制的箭矢可作为狩猎和攻防的武器,有远古民歌为证,“断竹,续竹,飞土,逐肉”。古人采青色竹子,加工成竹片,用火烤出水分,即成竹简,亦谓之汗青。后又以竹造纸。战国时,各式做工精美的竹器盛行,宋代则出现了大量麻竹纤维制成的竹丝、竹麻,竹布、竹履、竹冠、竹扇……怪不得苏东坡感慨,“庇者竹瓦,载者竹筏,书者竹纸,戴者竹冠,衣者竹皮,履者竹鞋,食者竹笋,焚者竹薪,真可谓不可一日无此君耶?”

从前,故乡人家用到的竹器甚多,竹床、竹躺椅、竹席、竹桌、竹椅、竹梯、屏风、箩、筐、篮、篓、扫把、扁担、蒸笼、水壶壳,织渔网的梭子和尺板……竹器大多颇有年头,经与主人家肌肤长期厮磨,触手光滑,肌理温润,竹色如涂了一层暗黄色的油,岁月赋予了其沉稳的光泽。

尤其竹食罩和饭筲箕,概因日日被厨房的烟火气浸润,质感更显油光水滑些。两者皆囿于灶间,却难有接近的机会,一个守护着桌上的饭菜,一个则盛剩饭悬于半空,各尽其责。

竹食罩如一口倒扣的钟,编织紧密,缝隙细小,透风,然恰好能挡蚊蝇,因了它,即便罩在里面的只是寻常食物,亦添了些许神秘,更何况,惊喜虽未几,总有降临之时,外面玩了一圈回家,饥肠辘辘,猛一揭食罩,赫然有一碗杨梅或甜点心,这等犒赏足以令孩童欣喜至极。

饭镬里难免有剩饭,哪舍得任其馊掉,没有冰箱的年代,饭筲箕担起了重任。饭筲箕用细篾丝编成,圆形,有柄,可装上米饭、糕点等悬挂于灶间或堂屋通风处,配了同材质的盖子,防苍蝇、老鼠叮咬,又能遮灰。那时的孩子,饿了会不由得望向头顶的饭筲箕,眼巴巴等着大人从上面取下锅巴。夏夜闷热,外婆甚至将饭筲箕吊在了水井里,次日早晨提上来,一股凉气亲密相随,剩饭冰冰凉凉,依然喷喷儿香。

母亲每每到河边洗饭筲箕,我和弟弟都乐颠颠跟着。饭筲箕需在水里浸泡一段时间,才好刷干净。母亲往筲箕里放块石头,朝河里一扔,系于柄上的绳子留在岸上,或缠住或压住,便不再理会了,自顾自选个石板洗衣服。姐弟俩等在岸边,片刻过后,实在按捺不住,迅速提起了饭筲箕,水从篾丝的缝隙间哗哗流下,受了惊的小鱼小虾拼命蹦跶,它们贪嘴,终究没逃过米饭的诱惑——粘于筲箕底的米饭。瞧着一双儿女兴奋得大呼小叫,母亲的眉眼充溢了笑意。

岛上有种长相特别的竹篓子,口小肚大,圆鼓鼓的身子快到头时猛地收紧,形成细如头颈的口子,可一手掐住。我们叫“克篓”。在当地方言中,“克”有“掐”的意思。“克篓”这种易进难出的特点,很适合装活蹦乱跳的渔获物。在滩涂上,克篓是一道别样的风景。扳鱼的、钓鱼的和放蟹笼的,他们的克篓都乖乖候着,大大小小,颜色繁杂,像各种肤色各个年龄段的孩子等着被投喂,海风从篾条的经纬交叉处穿过,篓子不倒翁般轻晃起来,随着捕获的海鲶鱼、鲻鱼、鳗鱼,青蟹等进驻,克篓愈发稳当,并发出一连串窸窸窣窣声。

一有空,外公就和舅舅背着克篓扛着罾网去扳鱼,但凡他们从海边回来,家里的厨房就成了人间天堂,克篓里鱼获虽杂,却都生龙活虎。尤爱大如我手背的青蟹大钳子,煮熟后用刀背敲开,雪白鲜香的肉一露面,口水几乎决堤。美味让人对跟其有关的一切都心生好感,比如克篓。一直以来,对于终年散发着海腥味的克篓,我是熟谙并亲近的。

海边人家,织网补网属家常,而梭子是必不可少的工具。梭子以多年生的青竹为坯料,表面平整,竹质均匀,它牵着网线划出各种弧线,编结出一个个网眼,进而,相连成渔网。

外公和父亲均会雕梭子。将竹子按竹节锯下,竹屑飞舞中,已削成薄薄的竹片,刻刀在竹片上一点一点移动,挑剜,镂空,一把头尖身细的梭子终成。再用砂纸擦磨,以达到光洁平滑。

夏日晚饭后,隔壁的婶子们腋下夹着渔网,一手挽小竹椅,一手拎竹篮(竹篮里满是缠好了网线的梭子),聚于我家院子里。她们织着网聊着天,梭子与尺板发出笃笃笃的叩击声。而我,则把自己安顿于母亲用井水擦拭过的竹躺椅上,肌肤紧贴竹条,清凉慢慢渗进身体,不动声色地驱散了白天蓄积的热气。母亲端出竹匾,竹匾里的煮玉米香气诱人,仰面躺的我啃玉米,看星星,不知什么时候便睡着了。

多年过去,作为竹生命的延续,有些竹器已悄然隐退,也有新的竹制品被开发、研制,竹厨卫用具、竹家居用品、竹工艺品等,当下的不少竹制器具还与金属、塑料相结合,风格更趋现代化。有人统计,在衣食住行等方面,竹子的用途超过1万种。这座“绿色金矿”,一直以各种形式陪伴着我们。

对竹而言,使用它的人类不过匆匆过客,它于时光深处含菁咀华,成就质地,以中空外直之态扎根于大地,土地之下,竹鞭交叉盘结,错综复杂,连成一个网状的整体。每一片竹林里,都蕴藏了大面积的鞭根和无数颗蓄势待发的竹芽,劫劫长存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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