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红柯同学
2023-02-20纪文林
纪文林
2018年2月24日早晨8时许,我像往常一样开车去单位上班,突然看到微信圈朋友发来的消息:“突发,陕西著名作家红柯去世,享年56岁”,顿时如晴天霹雳,我一下子惊呆了,这是真的么?我立刻给宝鸡市作家协会主席李广汉打电话求证,他心情沉重地对我说:“是真的,红柯今日凌晨突发心脏病在家中去世!”
红柯的猝然离世,是家庭的不幸,是文学青年心中一大痛,是文坛一大损失!此时此刻,朋友们已被悲伤的江河淹没。
相识于岐山中学
1980年初秋,我带着人生第一次高考落榜的沉重心情,步入岐山中学文科补习班复读。我们班上学生来自岐山县各个公社、街道、工厂,农家子弟居多。开学不久,我就认识了坐在前排的同学杨宏科,知道他来自县城西关的城北大队王家巷。宏科同学个头不高,身体壮实,他穿着不讲究,脚穿手工布鞋,有时还不穿袜子,虽然那个年代城乡物质匮乏,像他这样穿着,确实感觉有些寒碜。渐渐我发现,宏科每天到校很早,进教室放下书包后立即取出一本书然后独自一人站在教室外面的小树林中,他或默念或朗读,天天如此。后来听班上同学们讲,这家伙能一口气背诵上百首唐诗宋词,而且还在刊物上偶有小诗发表,我由衷敬佩这位憨厚朴实的同学。
一天,语文老师王德怀将宏科同学的作文当范文给大家朗读,并为大家讲解,这篇描写家乡山河秀美的作文主题鲜明,文笔流畅,意境优美,着实让全班同学听后耳目一新,宏科上台讲写作感受,脸色通红,说话紧张得结结巴巴,显得十分腼腆、羞涩。
1979年,我第一次参加高考就名落孙山,这样的结果我是预料到的,我的学习底子我清楚。此后,摆在我面前的路是回乡务农还是考学跳出“农门”,这是我人生重大抉择。考学进城吃商品粮是当时每个农家子弟的梦想,我下定决心补习来年继续高考。
1981年8月,高考成绩公布,我以7分之差落选,只能报省级高中专,那时没有大专一说。杨宏科高考揭榜,成绩为354分,9月被宝鸡师范学院中文系录取,我经过严格体检、政审,被陕西省人民警察学校录取。接到录取通知,我和宏科同学欢欣鼓舞,然后各奔东西,我去了西安,宏科去了宝鸡。
再相聚是在宝鸡市
1983年,我从陕西省人民警察学校毕业分配到宝鸡市公安局工作,此时,杨宏科在宝鸡师范学院读大三。那年国庆后的一天,我下班后骑自行车到位于宝鸡市石坝河的师范学院找到了杨宏科。宏科变化不大,穿着比高中时候稍微讲究了些,毕竟是八十年代大学生了。我在他堆满书籍且凌乱的学生宿舍聊了一会,看到有同学纷纷回舍,我俩出门沿校园的林荫小道散步。闲谈中得知他的诗歌《香椿树》刚刚荣获宝鸡市“金秋诗会”创作三等奖,我便说:“走,咱俩下馆子喝个小酒去,我祝贺你!”宏科说他要请我吃饭,我说:“我已步入工作岗位,拿上工资了,你还上学没工作,还是我请。”我们在校门口一家经营西府风味的小酒馆吃饭。几元一瓶的西凤酒,我们喝得津津有味。那天,宏科脸喝得通红,话语较多,他谈到将来豪情满怀,谈起文学手舞足蹈,小酒馆邻桌客人对我们俩不时张望。此后,我因工作忙,我们彼此见面就少了。
1985年8月的一天,宏科给我打电话说他毕业留校工作了,晚上约我和另一个在学院工作的同学一起吃个饭,我爽快答应了。当晚,宏科还叫了两个他的校友,我们共同举杯祝贺宏科入职宝鸡文理学院,担任院刊编辑。在酒桌上我还知道宏科收获了爱情,他热恋的女朋友是学院图书馆的图书管理员蔡玲娟,他说:“大学毕业留校,我才开眼,看上一个美丽的姑娘。”我再三追问,宏科悄悄对我说:“小蔡还不是正式在编人员,还没有解决‘农转非’,我家里不是太同意,我想了想只要我看上的人,我不会改变主意的。”的确,我当时敬佩宏科对爱情的坚定选择,要知道那个年代商品粮户口和农村户口是有严格区分和判定的,大学毕业留校的宏科完全可以找一个有正式工作的女性,但他对蔡玲娟情有独钟。几年后,在杨宏科和蔡玲娟共同努力下,蔡玲娟也吃上了商品粮,有了正式工作,从后面他们俩爱情婚姻发展来看,蔡玲娟的确优秀,她是宏科事业生活上的贤内助,是宏科家庭幸福港湾的营造者。
宏科参加工作后,学生时代拮据的生活有所改善,一门心思在读书写作上的他依然保持勤奋简朴的良好习惯。每月工资一发,多半寄回老家孝敬父母,分担弟弟妹妹上学花销,剩下的钱他很少花在吃饭穿衣上,闲暇时逛书摊进书店买书是他多年的消费主渠道。
1986年7月28日,杨宏科响应号召进西部,远走新疆,带着他的爱人和15箱书长途跋涉入职奎屯伊犁州技工学校担任老师。
新疆,让宏科的文学梦放飞;新疆,让宏科一下子挖掘出了文学富矿,他犹如一头骏马,在戈壁、沙漠中尽情奔驰。
宏科在新疆奎屯十年,他带领学生跑遍了天山南北。他为了追寻新疆维吾尔族、哈萨克族等少数民族的历史和风土人情,一有空闲就穿梭于骏马、羊群之中,沙漠、古城、湖泊、胡杨、红柳、骑手,让他回味无穷,流连忘返,历史与现实的想象、传说与怀念,天、地、人、太阳、月亮的时空转换,诗化的语言,让宏科在文学创作中信手拈来。
宏科在新疆的十年,我们俩几乎没有往来,书信也少,主要是相隔千里,更重要原因是各自娶妻生子,忙碌事业。后来我在公安宣传部门工作,因我热爱文学的缘故,我才留意起宏科的动向,这一打听着实让我为老同学在文坛骄人的成绩心生敬佩。我发现以“红柯”笔名发表的文学作品越来越多。宏科以不羁的才情,勤奋的创作,几年时间攻陷了全国各大文学期刊,很快引起文坛震动,被著名评论家李敬泽誉为驰骋文坛的一匹黑马。宏科从关中到天山,从诗歌到小说不断探索转变和升华。宏科的文学成就引起了业界的高度关注。
1995年10月,宏科远走新疆十年之际,母校宝鸡师范学院举行建校23周年校庆活动,校长杨异军是宏科的中学老师,了解到宏科近年来在文学上的创作实力和突出成就,希望母校培养出来的人才能回母校工作。宏科接到校方邀请,激动得热泪盈眶。
1995年的11月26日,大雪纷飞,宏科一家三口结束了新疆奎屯的十年生活,回到了宝鸡母校。十年,宏科回家的路上多了不少行李和书籍,更重要的是上帝给他增添了一个可爱的儿子杨扬,据说,他回家途中透过车窗看到逝远去的草原、沙漠、戈壁、湖泊、绿洲、牛羊、骏马、牧民,心中五味杂陈,泪眼朦胧。十年了,他对新疆这块广袤的土地、淳朴的民风、热情好客的维吾尔族、哈萨克族朋友和他热爱的学生真是难舍难分。
1997年4月,宏科的短篇小说《美丽奴羊》发表于《人民文学》杂志,立刻引起轰动,这篇小说被评为1997年全国十佳小说,入选当年中国当代文学榜。这年5月,宏科接陕西作协通知,赴延安参加陕西青年作家座谈会,正式进入陕西文坛。此后,宏科文学创作进入井喷阶段,宏科的作品吸引了众多读者,“铁粉”也越来越多,学术界也及时跟进给予了高度关注和评价。此后,宏科写作激情不减,作品数量递增,获奖频频。宏科长篇小说《西去的骑手》荣获中国小说学会首届长篇小说奖,散文《鲁迅西北行》荣获绍兴市主办的全国鲁迅百年征文一等奖。著名作家、评论家曹文轩点评红柯:“红柯作品看到了流动的诗情……红柯是在以汉人的身份描写当地生活……红柯选择了风景并且不能有片刻的离开,是因为他还相信诗情。”仅有读者关心是不够的,组织没有忘记关怀这位勤奋的写作者,这一年底,宏科被陕西省委省政府授予“陕西省突出贡献专家”称号,也就是这年的11月,宏科迁居西安,入职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2007年,45岁的宏科担任陕西作家协会副主席。
2013年,宏科大病了一场,经过一段时间调养,他在医生、家人、朋友的劝说下,克服每晚睡三四个小时的不规律写作习惯,大量作品集中在大学寒暑假完成。这个时候,父母先后去世,家庭重担又压在了他的头上,家事、单位事和写作事整天使他如履薄冰,忧心忡忡。坚强的宏科并没有被困难困惑所吓倒击倒,他常讲,组织和人民给了他这么多荣誉和关照,他只有勤奋地写作才无愧于组织、人民和读者,即使为文学献身也无怨无悔。
骑手西去,火焰长留
最后一次见到宏科同学是在2017年9月14日,当天宏科从西安来宝鸡参加省作协在宝鸡城际酒店举办的“陕西青年作家(关中片区)培训班”讲课,又几年没见宏科,他虽成名人,但我一下子发现他苍老了许多:头发花白稀疏,头顶光秃,两眼惺忪布满血丝,胡须如杂草丛生未加修理。他身着一件白旧宽大的T恤衫,皱皱巴巴的灰旧牛仔裤,让人很难将他与文化名人和大学教授联系起来,我们老同学见面自然热情,握手、拥抱难释几十年前的同窗情谊。
那天,宏科文学讲座取得了空前成功,宏科讲课富有激情,口语还以西府方言为主,偶然有“陕普”话语夹杂。讲台上的宏科时而坐、时而站、时而低吟时而高诵;时而严肃沉着,时而爽朗大笑,他引经论典,幽默风趣,引人入胜。宏科的精彩演讲,赢得听课学员们阵阵喝彩和掌声,这是我第一次听宏科同学的精彩演讲,为老同学博古通今的知识和对文学独道的领悟和修养而折服。课后,已到中午时分,我请宏科共进午餐,我挽留宏科在宝鸡多住几天见见老同学,放松一下身心,他说日程排得满满的,笑着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我说:“文学江湖,也要劳逸结合,我们都老了,要多多保重身体!”席间,宏科对大家津津乐道:“我身体大毛病没有,就是血压高,血脂高,我多年洗冷水浴、修炼‘打坐功’,效果还不错。”他说着就站起给我们示范比划“打坐功”动作要领,惹得大家开怀大笑,大家觉得他人生体会感悟是对的,当然我了解宏科,他是一个自信而执着的人。
然而,生活本身比书本更残酷,此次聚会竟成了我们生命路上的诀别!
宏科隽永的文字,将灵魂赋予了西部的草原、沙漠与戈壁,他确实是一棵“兀立荒原的树”。如今他轰然倒下四载有余,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但他在中国文学的骄人业绩和地位依然熠熠生辉,正如贾平凹所言:“纵然骑手已西去,火焰长留人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