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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天香

2023-02-20

延安文学 2023年1期
关键词:三洋天香二姑

任 静

没有来北京打工之前,天香是地地道道的凤岭镇小厦村人。打工之后,虽说户口仍旧在村里,可毕竟是喝上了北京的自来水,住上了北京的楼房,尽管只是住在潮湿阴暗的地下室,那也毕竟是在皇城根天子脚下呀,她仿佛摇身变成了北京人。过年回村里时,会从心底生发出强烈的优越感,她咬着一口京腔与乡亲们打招呼,她总喜欢说我们北京怎么怎么。“北京怎么怎么”变成了她的口头禅。乡亲们不喜欢她这副作派,从此不再亲热地唤她天香,而是叫她“北京天香”,语气里分明有揶揄的成分。天香听了不高兴,心里发恨一定要嫁一个北京人给大伙儿瞧瞧。

打从记事起,天香就有一个理想:将来长大后一定要嫁到北京去。天香能有这样的理想,不是异想天开,无中生有,她是有一个参照物的。天香的参照物就是二姑,二姑红梅犹如天香的一面镜子,她要活成像二姑那样风光的人物。其实二姑当年嫁给北京知青的风光场面,天香没有来得及看到,那时她正在娘的腿肚子里抽筋。自打她出生后,村里人都说她长得俊,和二姑一模一样,她的耳朵眼里常常灌满了二姑的名字。在小厦村,二姑是名人。有人会不以为然,那样小的村子。的确,小厦村太小了,小的在地图上都找不到一个小数点,小小的小厦村被埋没在大山深处,最鲜明的特点是闭塞、贫穷,村里除了出产美女,另外就是出产光棍汉。光棍汉们一茬接一茬地成长在村里,像无人收割的野稗子。儿子多的家庭羡慕有女儿的人家,瞧瞧,人家多会生,生得女儿个个赛貂蝉,当娘娘的命。穷乡僻壤出美女,这话一点也不假,比如二姑这样的天生丽质,她是金凤凰,所以飞到北京去了。二姑是村里的传奇人物,她的俊俏在十里八乡出了名,大伙儿都说她是兰花花。歌里唱的兰花花谁也没有见过,但是大家都说二姑有多美,兰花花就她那样。据说二姑在村里铁姑娘连时,曾经被一个公社专干看中了,他趁旁人不注意,动手摸了二姑的奶子,二姑挣扎着唾了他一脸,厉声骂道:“看你的年龄够做我爹了,老不正经,我要喊人了!”公社专干色眯眯地望着二姑纤细的身影渐渐跑远,讪讪地笑着自语:“小妮子,还挺倔的,你等着,迟早是老子粮囤里的麦子!”

没等公社专干再来,二姑这棵麦子就被人收割了。收割麦子的男人是北京知青邵东晓。姑父邵东晓天香后来见过一次,长的高高大大,很帅气,白净斯文,一举一动都与村里的男人做派不一样。知青返城时,二姑的肚子夸张地隆了起来,像在上面倒扣了一面小锅。邵东晓走了,爷爷和奶奶担心得不行,怕邵东晓一去不复返,二姑就成了没人要的赔钱货。那些天,村里几位老光棍蠢蠢欲动,踏破爷爷家门槛献殷勤。对于他们的心事,二姑心知肚明,她冷笑一声,不屑于搭理,只是坐在炕桌旁埋头一封又一封地给北京写信,当她寄出去99封信件后,邵东晓坐着火车回来接二姑了,他将二姑的准迁证展示给众人看,然后挨家挨户地给乡亲们散发喜糖。

之后,北京城仿佛一下距离小厦村近了。二姑来信说,星期天邵东晓带她去故宫博物馆游玩了,那里便是旧时的皇宫。村里人的想象中就把二姑的生活与电影中的宫廷生活联系起来,他们恨不得自己婆娘的肚子争点气,这一胎生个女儿将来也好嫁到北京去,做丈人的也能攀亲带故去逛几回北京城。二姑的信里还会偶尔夹些全国通用粮票,当爷爷用这些粮票从城里换回来二斤猪肉时,全村人闻着飘香的肉味羡慕地直咂吧嘴巴。

天香说:“爷,红烧肉真香,我想天天吃肉!”

奶奶说:“看这娃傻的,肉精贵着哩,怎么能当饭天天吃哩?”

娘嫌奶奶小气,只给天香碗里夹了两块肉,她恨恨地说:“天香,长大后要学你二姑,嫁到北京,天天都能吃红烧肉。”娘的话像种子种到了天香心里。

天香长到11岁时,父亲成了村长,父亲用自己的特权让只上过四年小学的天香当了村民办教师,天香拥有的知识只能教一年级。小厦村小学一共有七名学生四个年级三名教师,由于教师少,每个教师都是身兼数任,比如天香既是一年级的班主任,又是学校的音乐老师、体育老师,还是少先队辅导员。凭天香老师的实力,自然教得力不从心,体育课她只会教体操和罚动作不规范的同学绕着校园跑,音乐课上也只教她自己会唱的几首流行歌,听着同学们一天到晚只唱“是谁制造的钞票,你在世上逞霸道……”天香都觉得难为情。说是少先队辅导员,也就是每年的六一儿童节将鲜红的红领巾围到新入校的学生脖子上,平时检查一下学生是否忘记戴红领巾了。天香的教学生活单调乏味,总之一点意思也没有。天香内心焦灼,这样混下去何年是个头?

树叶黄了,又绿了,学生毕业了一茬,又来了新的一茬。七年后,天香说什么也不教了,她要去北京打工。父亲不许,她据理力争,她说:“我的理想是飞龙在天,岂可困守在这小厦村的浅河滩里。”父母拗不过她,过完春节,只好托付三洋将天香带到北京去。三洋在北京当厨子,对北京城相对熟悉。去的时候,天香的爹还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托天香带给二姑,信中千安顿万嘱咐要二姑在北京给天香物色一个好男人。

一路上,天香不停地向三洋打听北京的信息,比如北京的天和小厦村的一样蓝吗,北京人每天都吃三顿饭,还饿的要吃宵夜吗,北京人洗衣服用不用皂角……天香问的话琐琐碎碎的,三洋都听烦了。三洋说:“去了你就知道,我刚到北京时,感觉什么都新鲜稀奇,待久了,就感觉没有什么意思,一样活人过日子,我一天到晚在厨房里累得要死要活,哪里有心情出去闲逛呢。”天香不满意三洋的回答,心想你个呆三洋,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到北京第一天,三洋带天香去全聚德吃了一顿烤鸭,这可把天香高兴坏了。她擦着油乎乎的嘴巴,心无城府地拍着三洋的大腿说:“三洋哥,北京真好!”天香说话的嗓门太大了,惹得周围吃饭的人都朝他们这边瞅,天香意识到这里不是小厦村,以后再也不能像在村里那样扯着高喉咙大嗓子说话了。

二姑家住在后海附近的一个胡同大院里,三进三出的房子,一看就是过去的大户人家,从二姑一家人的穿着打扮和家里古色古香的摆设来看,二姑家的日子过得很富裕,天香不懂中产阶级这个说词,她在信中对父母说,二姑的确嫁了好人家,家有万贯家产。

二姑很喜欢这个侄女,从天香的脸上,她能看到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她将女儿邵云不穿的衣服鞋子一股脑儿拿来给天香换上,并将她领进浴室里,好好洗了个热水澡。接下来,二姑带天香参观了故宫、天坛、颐和园、长城。三天后,二姑说:“天香,你姑父昨晚打电话说这两天就从美国回来,他搞研究喜欢安静的环境,不喜欢家里有外人打扰。”天香听出来二姑是在委婉地下逐客令了,她急切地说:“二姑,我不回去,我这次来就是想在北京找工作。”二姑说:“工作哪里就那么好找,你一个小学没有毕业的人,只能给人家打扫卫生,当保姆。”天香听了很不服气,就说:“二姑,不管干啥都行,只要让我在北京待着就好。还有我知道姑父怕吵,我不住你们家大房间,我来时就观察好了,你们家门口那个小厦房让我晚上栖身就成。”二姑面露难色:“这可不行,那是露露的窝。”“露露是谁?”“你表哥邵钧的宠物狗,你来那天正好被他带到西山避暑去了。”

天香听了很难过,她想不到二姑家的一只狗狗都比她活得幸福滋润。从小到大她都是和父母弟妹们挤住在同一铺大炕上,从来没有奢望能够有一个独立的空间。二姑把话说到这份上,看来再不能死皮赖脸待在人家家里了。

下午,她去公用电话亭给三洋打了个电话,让三洋来接她。临离开时,二姑大概是于心不忍,给她手里塞了100元钱,又将家里打算捐给贫困山区的一床被褥抱出来,让天香暂时先用着。天香忍着泪从二姑家搬到了富丽大酒店附近一个地下室,三洋就在富丽大酒店当厨师,他说住在附近方便照应。

北京城并不像天香想的那样是人间天堂。天香住的地下室,阴暗潮湿,屋里有一股挥之不却的霉味,被褥潮得晚上睡觉都不踏实。翌日,天香起了个大早,想趁天气晴朗,将被褥拿出去晒在栏杆上,却被保安挡住了,那个胖乎乎的保安铁面无私,说什么都不让天香在栏杆上晒被子,他说天香影响市容,还要罚款。天香不高兴了:“笑话,我晒个被子就能影响市容了?”吵了一会儿,罚款当然是罚不成,天香无奈只好又把被子仍旧抱回去。憋憋屈屈住了几天,天香就去上班了。

天香的第一份工作是三洋给介绍的,去富丽大酒店当服务员。可是干了还不到三个月,她就说什么也不干了。三洋不能理解:“好端端的一个工作说辞就辞了,你以为北京的工作很容易找吗?”天香说:“再难找,也不能干了!三洋哥,你们酒店来的人是畜生呀,今天上午我去文轩阁上菜时,一个顾客站起来不由分说就给我灌酒,还生硬将我搂在怀里瞎摸揣,真恶心!”三洋听后就不说话了,他可不愿意别人摸天香的胸脯,从小到大,他一直偷偷喜欢天香。北京这个光怪陆离的大世界,在他眼里有许多不安全的隐患,他有点后悔把天香带到北京来了。三洋说:“天香,让我再挣一年钱,凑够本钱,咱就回凤岭镇开饭馆去,到时候我当厨师长兼老板,你当老板娘。”“呸,我才不给你当老板娘哩,我来北京就是要像二姑一样嫁一个北京人哩!我要把我的孩子都变成北京人!”一想到二姑那天下逐客令,天香不免寒心,但她心里愈加强烈地渴望嫁一个北京人给二姑瞧瞧,“哼!难道就你一人是娘娘命!”天香不知不觉竟然把心里话说出了口。“啊,原来你看不上我是想当娘娘啊?”三洋无辜地眨巴着眼睛,这几天他有些害眼病,一照太阳直流眼泪。

第二份工作是天香自己找的,她看到一个家政公司招收工人,就去报名了。这次天香干的稍微长点,并且认识了不少像她一样北漂的大姐嫂子。有一位京郊的下岗女工周姐,人很热情,与天香一见如故,她说天香长得好看,如果有个北京户口,就能活成人上人。天香想,像二姑那样生活安逸,不缺吃不愁穿,大概就是活成人上人了,还有那只拥有一个独立房间的狗狗露露大概就活成狗上狗了。天香也喜欢周姐,没事就爱和周姐说话,她天生好语感,很快就说的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家政公司的女工在闲聊中得知天香今年18岁了,一心想在北京找对象,于是就有人热心地替她牵线搭桥。

过几天,周姐给天香介绍了一个搞艺术的大龄青年。相亲地点是后海的三棵树酒吧。周姐说:“天香,好好打扮一下,争取一举成功。”去相亲之前,天香犯了难,她不知道穿啥衣服合适,她把自己来时穿的那件碎花褂子套在身上,在镜子里照照,和她同住的陆小菊皱着眉说:“土气,一看乡下妞!”她换了几件,陆小菊都摇头,最后把二姑给的一件卡其色上衣穿上,陆小菊才说:“就这件吧,看起来顺眼多了!”天香问陆小菊:“小菊姐,你的衣服看起来每件都洋气顺眼,哪里买的?”陆小菊说:“去秀水街买的,那里的衣服都是水货。”“什么水货?”“又不懂了吧。”陆小菊就给天香认真讲水货的概念。对于水货、关税这样的名词,天香感觉既新鲜又陌生,她很佩服陆小菊有如此广博的知识,念书多就是不一样。陆小菊从河南来,她毕业于河南一所职业技术学院,为了逃婚才离开家乡当了北漂,她比天香大八岁,今年26岁了。她的男朋友牟红兵也在北京打工。这两人时不时就要约会,看见他们相亲相爱,天香莫名地替他们高兴,有时她见牟红兵来了,就会识相地躲出去,跑到周姐床上挤一夜。天香高兴地说:“小菊姐,等领了工钱你哪天带我去秀水街吧,我也买点便宜的水货。”

天香对着镜子凝视着自己的面容,脸是标准的鹅蛋脸,皮肤紧绷绷的能掐出水,一双杏核眼水汪汪的,唯一不称心的是眉毛有些疏淡,她借来陆小菊的眉笔将眉毛勾勒得又黑又浓。陆小菊说:“画得太过了,像戏子,最好看的境界就是不着痕迹。”怎样才能不着痕迹,天香拿捏不住分寸,只好擦掉请陆小菊帮忙。画好眉毛,陆小菊叹口气说:“好一个美人坯子!可惜生错了地方。”

约好下午三点相亲,天香不到中午一点就到了。百般无聊,她信步走进附近一个大型超市。超市里各种各样的衣裙分外招摇,看看上面的标价牌,天香吓得吐吐舌头,乖乖,一件真丝连衣裙1800元,一件雪纺连衣裙都要888元,连最普通的一件衬衣都得280元,太贵了,这不是天香能消费得起的地方。她离开服饰区,又信步来到化妆品区。这里真是个购物的天堂,平时电视上播放的广告在这里应有尽有。什么欧莱雅,雅诗兰黛,兰蔻,都是表姐邵云用的名牌化妆品,天香饶有兴味地一家挨着一家看,她只是随便问问价格,那价格也是高的令人乍舌。导购可能怕她走开,热情地将欧莱雅护肤品给她抹到手背上。这种护肤品果真神奇,手背上抹过的地方,又细腻又滋润,天香将手背举到鼻子跟前闻一闻,一股淡雅的香气。天香尝到了甜头,便一个摊位挨一个摊位问价格,最后又狡黠地说价格太贵,需要考虑一下。当天香走出超市时,她两只手背上已经抹了不下十种护肤品了,脖子也被分别喷了香奈尔、古奇,雅顿等牌子的香水,她被自己身上逸散出来的各种浓郁的香味迷醉了。为了让这香味留的更长久些,她决定今天晚上回去不洗漱。她想二姑的皮肤那么白皙细腻,每天肯定也用这些牌子的化妆品吧。那天二姑对她下逐客令,让她感觉很没面子,二姑嫁到北京后整个人都变了,变得陌生冷漠,褪去了小厦村人身上淳朴热情的特点。但是这件事连同对二姑的看法,天香在信中只字未提,一来怕爹娘担心,二来怕村里人知道了笑话,二姑可是大伙儿心目中的女神。

一路盘算着,她很快走进了三棵树酒吧。吴姐和一个留着小辫的男人坐在桌前扭头向窗外望着,看见天香了,吴姐紧走几步跑出来对她说:“怎么会来迟呀,人家刘画家的时间宝贵着哩!”说着歉意地朝刘小辫那边望了一眼,天香正待要解释,那人却轻描淡写地说:“没事,年轻女人嘛,漂亮点的年轻女人都得这样端着架子,约会早来反而不正常了。”天香瞥见那人长得又矮又胖,留两撇八字胡,像电影中的日本鬼子似的,让人感觉心里发冷。待天香走近前正要坐下,那人却打了一个很响亮的喷嚏,把天香和吴姐都吓了一跳。吴姐在天香耳边轻轻抱怨了一句:“刘画家说这几天慢性咽炎犯了,你还喷这么浓的香水。”天香被吴姐抱怨得不知所措,就对这个留着小辫,又十分娇气的男人没了好感。接下来的谈话艰涩而空洞,刘画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香,嘴里一个劲说着梵高、拉斐尔、米开朗基罗这些外国人的名字,天香如听天书,一句也插不上嘴,便有些发窘。刘画家说:“看你长得蛮水灵,怎么能不知道梵高呢?”天香心里更加反感,来之前明明听吴姐说这个人是做字画生意的,也就是与艺术沾一点边儿嘛,怎么就一口一个自称画家哩。天香别别扭扭地被上了一堂美术普及课。

这次失败的相亲,让天香感觉很搞笑,她对吴姐说,桌子高板凳低,我配不上艺术家。三洋得知后,却很高兴,阴阳怪气地说:“金花配银花,西葫芦配个烂南瓜!”天香白了他一眼,气忿忿地走了,连三洋送给她的小坤包也没拿。

晚上,陆小菊说:“天香,今天相亲不成功吧,我早就预料到了。”天香闷闷不乐:“你预料到了,也不提醒我,让我去丢人现眼,还浪费了大半天工夫,今天的工钱肯定又要被扣了。”

“也不丢人,相亲哪能一次就成功,你现在这么年轻,有的是机会。我正要给你说呢,牟小兵有一个哥们叫亮子,和牟小兵一个单位上班,山东潍坊人,人我见过,大高个儿,浓眉大眼,挺好的一个人,只是年龄稍微大点。”

“多大也不行,我只嫁北京人!”天香的话斩钉截铁,没有商量的余地。望着天香固执的背影,陆小菊不解地摇摇头。

天香第二次相亲是二姑托熟人给介绍的。男方离异没有小孩,据说是因为女方不孕离的婚。二姑说:“就是普通市民,在供电部门上班,一个月挣三千多,小日子过得蛮好,性格也随和,应该好相处。”“离婚?”天香听说对方是离婚男人,皱了皱眉头。“男人嘛,离一次婚不打紧,关键是没有留下累赘。再说了,人家如果不是因为离婚,会降低条件找你个乡下丫头!”

听说男方离过婚,天香心里起先不太悦意,但还是去了,她知道不能违拗二姑的意思。那家人对天香的印象不错,他们说这女娃长得蛮水灵,人也机灵。接下来,对方提出的条件让二姑当场勃然大怒。对方媒婆拐弯抹角地说,男方上次娶的女人不能生育,担心还会遇到不生育的,说这次先相处着想等女孩怀孕了再订婚。二姑一听就躁了,生气地说:“这是要试婚啊,回去试你妈去!”说完带着天香拂袖而去。

天香这才知道二姑是有些脾气的。天香倒是没有十分生气,因为她压根儿就没有打算与这个二婚男人有什么结果。她跟着二姑一路往回走,二姑不再提相亲那茬,只是打问小厦村的事情,问爷爷奶奶身体好不好,村子西头那棵老槐树在不在,还问到了老槐树下的知青点,天香回答着二姑的问题,心情渐渐舒展起来,她的思绪完全飞回了小厦村,徜徉在小厦村明丽的阳光下。

随后的几个周末,天香又分别见了一位厨师、一位书店店员、一位送快递的。这些人当然都不符合天香要找的条件,她不明白北京人还要干这些工作。周姐说:“幼稚,你以为北京人都是皇上啊?北京人也要生存,也要活人过日子!”屡次相亲不成功,让天香渐渐有些心灰意冷。三洋得知后,更加高兴,八月十五那天,天香过生日,他特意请了假,领着天香逛了一回王府井,还给天香买了一条金项链。

天香说:“三洋哥,这礼物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三洋说:“礼物不在贵重不贵重,重要的是心意。你若戴上这条项链保证比北京女人漂亮多了!”

天香坚持不收:“你留给未来的嫂子戴吧!”

三洋听了就生气,提高声音说:“这是专门给你买的,什么嫂子不嫂子!”天香无奈只好将项链收到包里,把拉锁拉严实,生怕遗失了。她想这项链迟早得退回去。

次日是星期日,二姑打电话让天香过去吃饭。二姑给天香做了红烧肉,还有一碗汤圆。天香第一次吃汤圆,那样热乎乎甜滋滋的味道,比腊八粥好吃多了。天香吃得很开心,吃了半天方才发现饭桌旁只有她一个人在动筷子,连忙招呼二姑也来一起吃。二姑说不想吃油腻,自从邵云出国后她就没什么胃口。天香看见二姑这段时间清瘦了不少,忙关切地问二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二姑说:“也没有感觉不舒服,就是心烦。”说着扭过头擦了一把眼泪。

天香问:“怎么老不见姑父回家啊,叫一起来吃饭吧。”

二姑说:“人家不在这里吃饭,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天香再想问什么,发现二姑坐在摇椅上摇着摇着渐渐闭上眼睛睡着了。房间里浮上来一丝清寂落寞的气息,天香感觉有些凉意,赶紧起身拿了一块毯子盖在二姑身上。俯下身时,她看见二姑消瘦的面庞上凝结着一抹愁容。她回头环顾整个房间,空旷而清冷,感觉像冷宫一样。冷宫?天香奇怪自己脑海里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个词语。

回去的路上,二姑擦眼泪的镜头老在天香眼前晃,她不知道二姑这些年究竟过得怎样,二姑一个人住在老宅里,显然并不开心,根本不是小厦村人想象中那样活在天堂上。这样想着,天香有些泄气,强烈想要嫁给北京男人的想法竟然有了一丝动摇。

陆小菊给她打气:“遇到什么挫折都甭泄气,嫁给北京男人是你的理想,是理想就有可能实现,也有可能无法实现,我欣赏有理想有追求的人,我永远支持你!”天香佩服地望着陆小菊,惊讶地喊道:“小菊姐,你好哲理哦!”

月底,是家政公司开工资的日子。那天,天香早早去财务室领工资。她爹上回来信说马上要种麦子,盼望她寄点钱回去好买肥料。她想早点领到钱直接去邮局给小厦村汇回去。家政公司的服务项目很多,岗位也不少,许多岗位的工人天香还是头一次见面。她谦恭地和每一位工友点头微笑着打招呼。但是从财务室走出来后,天香再也笑不出来了,因为她发现工资表上她的工资是最少的一个。天香是清洁工,一天除了擦玻璃,扫地,刷坐便器,就是倒垃圾,她干活极其认真,那玻璃擦得能照见人影影,坐便器里的水洁净得能直接饮用,可是活脏活累且不说,怎么能领最低的工资呢?

天香闷闷不乐地回到地下室,看见陆小菊和周姐两个人正在试穿刚买的裙子。她们劝天香也去秀水街买一件,天香身材好,穿上一准好看。天香见她们都比自己领的工资多,心里有些不舒服,没有说话便倒头睡在床铺上。这二人看出了天香的沉闷,也没有多话,分别找个理由出去了。天香扭头看见陆小菊床头又挂了一个新坤包,心里更加不悦——哼,挣得钱多出手就是阔绰!陆小菊在一个高档社区当小时工,去干活经常能挣到小费,后来熟悉了,那家雇主又让她辅导儿子做作业,陆小菊收入猛增,花销明显阔绰了,立夏那天,去商厦买了一条铂金项链,戴在脖子上,明晃晃的直晃人眼。周姐做月嫂,一个月收入也在一万块左右。天香越想越不服气,一样的干活儿,凭什么她们比自己挣得多!

第二天,天香找到家政服务公司的穆经理,要求调换岗位。穆经理有些为难,她说:“你只看到他们收入比你高,却不知道他们付出得比你多。”

天香说:“吃苦我不怕,付出再多点我也不怕,我只要和他们挣一样的钱。凭什么一个公司几种待遇,这不是歧视我们农村人吗?”

穆经理笑着摇摇头,说:“天香,看你想哪儿去了?你有上进心是好事。”

过了几天,穆经理安排天香上了一个月的月嫂培训课,开始正式当了月嫂。她写信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爹娘,娘回信表示反对:“你一个女儿家,做什么月嫂,伺候月婆是那么好干的事情吗?”天香笑一笑,头一次没有给家里回信。

天香当月嫂的第一家雇主,也是唯一的雇主,是北京海淀区人,叫刘怀青。老公去云南边远山区支教,婆婆在医院上班顾不上伺候儿媳妇,娘家妈又死得早,怀孕期间,刘怀青感觉很不安,仿佛得了抑郁症。刚到预产期,就打电话给家政公司让天香过去陪她。待产那些日子,天香又勤快又细心,变着法子给刘怀青做家乡的吃食,给她讲从小听来的一些逸闻趣事,还给她描述小厦村美丽的晚霞,雨后满山坡黑黝黝的地软。刘怀青听得乐了,不免心生无限向往之情:“天香,等生了宝宝,你带我去你们小厦村旅游吧,我要好好去体验一下乡村田园生活!”天香也高兴,她想没准哪天,北京人在城里住腻了,真的想去他们山沟沟里住上一段日子呢。

和天香相处了一段时间,刘怀青渐渐变得开朗了。九月初,她生了一个白胖大小子,打电话让老公专程从云南回来看望。一个月子里,天香跑前跑后,尽心尽力地伺候着这对母子。刘怀青很感激天香,她把老公送她的生日礼物也送给了天香。刘怀青上大学时学的是人力资源管理,毕业后进入一家国企上班,业绩不错。孩子满月时,她舍不得天香离开,便恳求天香:“公司催我回去上班,你能不能再辛苦帮我带两年孩子,我不会亏待你的。”

天香是热心肠,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她特别喜欢刘怀青的性格,刘姐虽然是北京人,但是一点也不摆城里人的架子,对自己一个乡下妹子就像小妹一样亲,现在她正需要人帮助,自己能忍心一走了之吗?再说了天香也舍不得这个叫嘟嘟的孩子。这个月子她已经和嘟嘟培养了深厚的感情,眼睛睁开看不到嘟嘟她会心里发慌。

带嘟嘟这段时间,天香经常抱着嘟嘟去参加一些育婴活动,也认识了不少年轻的妈妈们,这些年轻妈妈们千篇一律都在抱怨没人带孩子,荒废了事业,有的说老公还趁机出轨了。

那天,有一个叫虹姐的女人也带着女儿来了,坐在天香旁边。她说不上有多漂亮,但是她的气质在人堆里特别抢眼。坐了不到十分钟,虹姐接了一个电话,脸色大变,她忙央求天香帮她带一会儿孩子,说有件急事需要立刻出去处理。说完,匆匆走了。虹姐的女儿大概是饿了,又哭又闹,把天香整得束手无策,她只好将嘟嘟的奶粉给她喂了。活动散了很久,虹姐才急匆匆赶回来,她脸上有明显抓伤的痕迹,一见天香便抱住女儿哭个不停,边哭便嘀咕:“宝宝,你爸爸不要我们了,我们以后怎么办呀?”婴儿看到妈妈了,也哭得异常凄惨。望着虹姐母女泪水涟涟的惨状,天香十分难过,她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虹姐。内心里渐渐萌生了一个想法:如果自己开办一个育儿嫂服务公司,就可以帮这些年轻妈妈们解了燃眉之急。回去后,她无意中向刘怀青说起这个想法,没想到刘怀青极力赞成,她说这是极好的商机啊。

天香在北京做育儿嫂的事情不知怎么传到了村里,过年再回去时,村里一些刻薄人明显挖苦:“颠颠地大老远跑到北京,还当是做娘娘去了,没想到只是做人家的保姆!”

天香听了心里一阵委屈:“做保姆怎么了?靠劳动吃饭有什么不对吗?”村民们都噤了声,没人愿意继续讨论这个火药味十足的话题。回到北京,天香就抱怨三洋:“肯定是你多嘴说我当保姆了。”三洋赌咒发誓说他没有说,肯定不是他说的,他还趁机胆表白:“不管你做什么,我都喜欢你!”

三年后,嘟嘟被送进了幼儿园,刘怀青把天香叫到跟前:“天香妹妹,你是个好女孩儿,感谢你这几年对我的帮助,现在该是我回报你的时候了……”她说着拿出了一个营业执照,“我帮你注册了一个‘北京天香’育儿嫂公司,从今天起你就是天香总经理啦。”刘怀青果真义气,天香高兴得一蹦三尺高,说:“刘姐,我不知道该怎么感激你呀!”

既然是办公司,就得有场地,有资金投入。那天下午,三洋陪天香去租房。三洋把他这几年的积蓄全部拿了出来,交到天香手上,让她先把刘怀青垫付的注册资金还了。天香感激地望着三洋:“三洋哥,我一时恐怕还不上你的钱。”

三洋豪爽地摆摆手:“不要你还的。”

“那可不行,怎么能白白用你的钱?”

三洋突然大着胆子说:“因为我爱你!我的钱都是给你天香挣的。”

天香被说红了脸,两个人怔怔地对望了半天,最后不知怎么就拥抱到了一起。

天香在中关村买了一部诺基亚手机。她用新手机给陆小菊打了一个电话,想请陆小菊加盟她的育儿嫂公司。陆小菊正在秀水街买衣服。市场上噪声很大,陆小菊对着电话大声喊道:“天香,我要结婚啦!你也过来买衣服吧,我帮你参谋参谋。”

天香说:“没有时间啊,祝贺小菊姐,举行婚礼时我一定到场。”

又给周姐打过去,周姐得知天香组建了“北京天香”育儿公司,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她根本没有想到一个从小厦村那样偏远地区来的小女子竟然敢在北京开公司。当天香说明要高薪聘请周姐做高级培训师时,周姐几乎没有考虑就爽快答应了。

当天晚上,天香买了一张回风岭镇的火车票,她要回家乡招兵买马,把家乡那些淳朴勤快的妹子都领来囊括到自己旗下,让村里女孩子都实现北京梦。火车飞快地向前驶去,天香脑海里过电影一般,飞快地掠过这几年的北漂生涯,每次领工资的场面,还有二姑的泪眼都在她眼前不停地晃,天香现在一点也不羡慕二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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