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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头沉

2023-02-19

延安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生产队

刘 江

一头沉,本指一种家具:一头是一个单开门的小柜子,可放衣物;一头是桌子,可供写字读书。后被借指丈夫在城里工作,妻子儿女和老人在农村耕种的特殊家庭结构。

“樵子,起。”

记忆中,我总是一次次被母亲从睡梦中叫醒,当我揉着眼睛走出门的时候,总能看到一两颗星星,母亲已经给我把驮水的驴备好,一旦听到有人去驮水的动静,便让我赶着毛驴追下井坡。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们家是典型的一头沉。父亲在县城工作,每月工资四十九块半;母亲带着我们兄妹五人和爷爷奶奶在老家务农,晚上纺线织布缝缝补补,白天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挣四分工,工值三毛左右。那时候我还不满十岁,还没有力气把装满水的驮桶搭到驴背上,只能求得人家的帮助。

对于居住在旱塬上的人家来说,维持正常的一日三餐,第一是粮,第二便是水,我们这个八口之家,一天一驮水还要节省着用。我们村的井坡并不算远,约二里多路。温饱不保的日子里,人的脾气都不好,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乐意给别人出力帮忙,有时候慢了几步,我赶到水井边时,人家已经开始往回返了,看见也装个看不见,自顾自就走了,我便只有傻等着下一位驮水的人来。

我们村的那一眼泉水清冽甘甜,昼夜不息,冬天泉眼的青苔上总是飘着淡淡的雾气,从不结冰。村人在泉眼的下方凿了两个长方形的池子,有三尺深,什么时候去水都是满满的,一次可供七八驮水桶同时汲水。为了尽量少讨别人的嫌,我总是尽量干好自己力所能及的事。驮水桶上有两个眼,汲水时,一个进水,一个排气。为了不耽误别人的时间,我总是使劲把桶往池子里按,没想到有一次用力过大水桶一打滚,把我闪进了水池中,好在不是冬天,没有大碍。

我们村井台边的大石头上有一个孔,那是老辈人专为力气小的人凿的。我把水架上的后尾绳解下来,通过它将那石孔和毛驴身上的水架一边拴在一起,这样我就可以先提起一只水桶放到另一边的水架上,用水架绳的搭钩固定在水架梁子上,这样那一边因为捆在石头上也不会倾斜,然后我再转到另一边,把那只水桶提上去,用水架绳相连就成了。省去了求人的麻烦和尴尬。那年月人吃不饱,驴也吃不饱,人瘦驴乏,尤其在青黄不接的春荒时节,走着走着,驴冷不丁就卧倒了。你便只好小心翼翼地把水桶再解下来,沮丧地等待着有人路过时求他帮忙。有年冬天村里一连死了几头驴,畜力严重不足,队里便要求各家驮水的人下沟时,必须挑一担冰块,以减少牲口的负担。挑过担子的人都知道,有力气的人担子是上下跳动,人和着跳动的节奏迈动脚步,又省力又潇洒;没力气的人脚步趔趄,担子便会左右摆动。有一次我在过一个水哨形成的急弯时,脚下一歪,装冰的筐子便摆了起来,撞到了土崖上,弹回来连人带筐都甩下了外面的深坑。

雨雪天又是另一番情景。有壮年男子的人家,可以照样拉着生产队唯一的枣红骡子到沟底驮泉水,而我们这样的人家就只好直接取用天上之水了。雪天是到场院里去挖雪,雨天便将盆盆罐罐搬到院子里,将高粱秆箅子支在上面,听其叮叮咚咚,集而济弱。虽然煮的饭味道不如泉水,但不会有断顿之忧。

最享受的驮水当然也有,一年只有一次,那便是年三十。小伙伴们三五相约,厮跟着下到沟底,挑那石岸上晶莹剔透的冰挂敲下来,驴驮水,人挑冰,一路嬉闹着回到家。水倾缸中,哗哗如歌,冰立大门两侧如银山两座,对联贴起,红灯笼亮起,美的憧憬,油然而生。

无柴,巧妇照样难以为炊。

那时候农村没电,农民更没有钱去买煤炭,烧饭全靠柴火。我们那里把灌木叫硬柴,把蒿草叫弱柴。生产队每年的年前年后放一个来月假,有劳力的人家都拉着架子车或者推着单轮车走二十多里路,进山去砍耐烧的硬柴,哪一家窑背硷畔上的柴摞子乌压压城墙一般,哪一个窑院就是一座温馨的城堡。进村,看一家人的柴摞子高低,便可以知道这家人的光景。

“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时至今日,一看到这两句古诗,我都不由得眼湿,那是我们家当年生活的形象写照。柴不比水,连阴天驮不上来水还可接点雨水解一时之困,若是没了柴那就会有断顿的危险。虽然父亲每年都会从他那微薄的工资里挪腾出十来块钱,买回几梱像样的柴火以备不时之需,但轻易不敢动,大部分时间烧的都是视力不济的爷爷搂回的蒿草和母亲上工时捎带拔回的青叶黄蒿,天一阴那蒿草就返潮,只冒烟不起火,熏得母亲眼泪直流。下午上工的钟敲响了,我们家的饭还没煮熟,是常有的事。记得有一年下了四十天的连阴雨,家里能烧的都烧完了,最后不得已,只好拆掉一个盛粮食的荆条屯子当柴烧,才没有使一家人受饿。

古语讲,男儿十二替父志。爷爷说得最多的却是,小子娃不吃十年闲饭。我试图撬动一头沉的压力,就是从拾柴火开始的。最初不敢跟着那些身手矫健的兄长们在红崖陡坬上搜寻硬柴,只能在平地上搂一些沙蓬、黄蒿,或者在秋收后的地里拾一些糜茬、玉米茬之类的禾杆。这些蒿草,不耐烧还吃风,好不容易搂了一捆子背上肩头,大风一来你就成了它们戏弄的对象,一不小心就会让大风把那蒿草从肩上夺走,眼看着狂风卷着那蒿草梱子骨碌碌滚下山坬,一个十岁的孩子除了掉眼泪外一点办法也没有。

那时候,生产队也分禾杆。秋收后,留足牛驴羊过冬的豆杆、玉米杆和谷子杆,荞麦秆、糜子杆之类的就分掉了。有柴火的人家是不要那荞麦秆的,眼力不济的祖父便尽量多拾揽一些。尽管荞麦秆焰弱烟浓,但总比没有强。有一年他老人家不仅把窑洞前的荞麦秆堆得和麦秸垛子一样,就连他和祖母居住的窑洞后掌里也堆得满满的。有一天我们家的窑背上突然冒起了滚滚浓烟,等我和妈妈跑回去时祖父窑洞里的门窗和棚木已经起焰了,一村救火的人直将涝池里的水刮干,也无济于事。那一个冬天,祖父到生产队的饲养室借宿,祖母是和我们母子挤在一个炕上度过的。

十三四岁的时候,我便可以跟着我的叔伯哥民才去稍远一些的地方去斫灌木柴火了。清晨被他唤醒,把头一天夜里准备好的榆梢儿当腰带往腰里一缠,镢头挂在肩膀上,就高一脚低一脚地出门了。天空湛蓝,星星像冰渣子一样挂在头顶,地冻得石板一样,能把人的脚弹回来。到了山里,天还不亮,就生一堆火,烤烤镢把,暖暖手和耳朵才到那山坬上四散而去,各找各的领地。

刚开始的时候没经验,不知道紧挨地皮下镢,半中腰砍下去,那受力的灌木梢子就会像鞭子一样抽在脸上,立刻就红肿起一溜,疼痛难忍。后来慢慢有了经验,就尽量到阳坬上去砍柴,地冻不实,可以尽量连根挖,这样更耐烧一些。背坬上多是一种叫合子梢的灌木,一年一茬地砍,只能长一尺多高。硷畔上的柴摞子慢慢增高的时候,我能从母亲和爷爷的脸上看到“我娃成人了”的赞许。

供上了自家的灶火,我便可以跟着他到更远的深山里去拾干柴了。那是隔年的伐木人运走树干后留下的树枝,干透了,一梱能背百十斤,背到集市上,一斤能卖一分钱。万一卖不出去,我们就找骡马店的掌柜,他人气极好,即使店里不缺柴烧,仍可以照市价收购。

我参加工作后,弟弟们也自然一个接一个扛起镢头,满山可坬地去为温饱一家老小的灶火寻找燃料。忽一天接到电话说小弟拾柴跌下了山崖。当我开着大卡车赶到公社医院时,母亲已经泪流满面地站在大门口,说小弟从山坬上滚下去,跌进了一个几丈深的山水冲成的哨眼里,胳臂、锁骨都跌断了。

生产队分配粮食的原则是鼓励多劳多得,一般都是四六或三七开,小头按人口分配,大头按工分分配。但国家有政策,为了使离家的干部能安心工作,他们的家属享受的是平均粮。

我们村地处塬上,有不少地块在沟道里,队干部为了减少麻烦,除了必须上场碾打的庄稼,玉米棒子、南瓜、土豆之类的一般都是随收随分就地解决。这时候最苦的是母亲,我只能算个壮胆的,母亲笑说,搭个驴粪蛋轻一半。那些分得的东西一次担不完,我们只好一截一截地往回转,夜虽然慢慢变深,但转一次总会离村子近一截,心里的怕就会少一分。那时候,觉着满天的星星就是这世界上最温暖的东西。

秋场上分粮食的时候,心中更会有另一种忐忑。有过农村劳动经历的人都知道,一堆用自然风扬出的粮食颗粒饱满的程度是不一样的,迎风的半边肯定饱满,另一边肯定会差一些。所以生产队分粮时的顺序每次都不同,今天从村东头的人家开始,明天也许就是从村西头的人家开始。那些年月,吃了上顿等下顿的时候多,队长在喇叭里一喊分粮了,一村人就拿着口袋朝秋场上奔去。一头沉家庭的孩子去早了有人就会说,干活时不见人,吃的时候倒跑得快;去迟了,照样也有人会说,干活时没人,吃的时候还要人叫哩。所以,我们几个一头沉家庭的孩子总是早早去了,躲在人群后面,等人家喊到名字,才敢凑上前去。

粮食统购统销时期的规定是先完成国家公购粮任务才能给社员分配,所以生产队除了救急性的分配,大部分的粮食是要入库等决算的。那时候一般都是接近年关,账目一公布,劳多人少的家庭,工值能抵过粮款,自然是能早早领回属于自家的口粮;而干部家属,虽然享受的是平均粮,但你人多劳少,工值抵不过粮款要找补,交不上粮款那粮就存在生产队的库房里,因为劳多人少的人家还等着你们找补的粮款分红哩。队上就有一个变通的办法,欠钱户和余钱户可以自找对象顶粮钱,账顶平了,你自可以来领粮。还款日期,各自自行议定。

年景不好青黄不接时,会有整村的饥荒,公社便协调有储备粮的村子给缺粮的村子借粮,条件是秋后要如数将借粮直接还到公社的粮库。但村与村之间却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借粮时一般借的都是谷子,而还粮入库时谷子要刨除皮,一百斤谷子只能顶七十五斤的公购粮任务,这二十五斤的差额就权当了利息。若依次循环,饥荒的窟窿会越拉越大。我们家不到万不得已是不敢借外村的储备粮的,一般都是向姨夫家求助。姨夫家地处偏远,人口少又勤劳,还偷着开了些小片地,大囤小囤的粮食都是满满的,他家距离我们家比较远,要翻两架山爬两条坡。刚开始我一次只能背五升,后来慢慢就能背一斗了——或许这跟体格的成长无关,有关的是满窑洞的期盼和对生存的渴望。

那时候一包火柴十盒两毛钱,一盒一百根,你算算那一根能值多少钱?可妈妈每做一顿饭连一根火柴都舍不得用,但凡有火蛋,她就埋到灰堆里,等到做下一顿饭时刨出来,放到柴草里一吹就会起火。

我产生挣钱的渴望是从交学费开始的。年龄小时,参加劳动生产队不要,我的一位大妈有个儿子和我年龄一般大,她便领着我们俩满山可坬去挖药材。她教我认识的第一种药材是知母。知母多长在向阳的山咀上,植株蒜苗一样郁郁葱葱像马儿飞扬的鬃毛,根茎大拇指般粗细,浑圆如马儿的躯体,根须则似飞奔的马腿,我们叫它马儿草。马儿草连片生长,一找就是一大片,找不到时跑几个山峁一根也看不见。每找到一坨,大妈总不让我们挖完,说留一些,明年还会再生的。有一次在一个土崖边看见下面长满了马儿草,我高兴地抬脚就跳了下去,谁知踩上了一个马蜂窝,下面是红崖深沟,无路可逃,只能袄襟一掀包住头大声呼救,待大妈他们将我拉上去时,脊背已经肿得像锅盖一样了。远志、柴胡、甘草、黄芩……后来认识的药材多了,每天都有收获,总不会空跑。

时间一长公社药材收购站的老郭就和我们这些娃娃们认识了。一次集会上去卖药材,人多得排起了长队,老郭看见了我说,往前面走,跟着这个卖瓜籽的人,我给你俩开到一张票上。过完称,开了票,老郭把票递给那人说,和这个娃娃厮跟上一起领钱去。结果等我挤出人群,却不见了那人,便在收购站的前后院子里找,就连厕所都找遍了,也没找着。我就去找老郭。老郭说,这把他的,怎么弄成了个这事?不怕,咱们到付款窗口查一下,看那人把钱领走了没。结果一查,糟了,钱已经取走了,我的眼泪立时就淌了下来。老郭便安慰我,再出去到集市上找找,不怕,我记得他,不相信他一辈子再不来了。

我顺着街一直找到南门口,车站对面是一个卖猪娃的集市,没想到那人正在厕所的山墙下买猪娃。我跑过去,一把抓紧了他的袄襟子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快把我的钱给我。没想到他却说,哪里的这个娃,你胡说什么,谁拿你的钱了!你这个碎怂娃,大集大会上胡说什么,信不信我一掴搧死你!他,竟然举手要打我。我一急也不知道害怕了,高声喊道:你这人把我的钱领走了还不承认?还要在大集大会上打人?那时候的社会治安好,我一喊,人们就呼啦啦围过来一大群。一听原由,便有仗义的人站出来,说咱们大人不能欺负娃娃,这事简单,咱们到收购站去找老郭,一对证不就清楚了。立马就有三四个人站到那人左右,拥着他去找老郭。结果可想而知,那人红着脸认了错。

这虽然只是五块多钱的事,我一个学期的报名费,一下子却成了轰动那个集日的新闻。

工 分

“文革”开始后,停课闹革命,我十三岁,生产队接收参加劳动,算个半劳力,每天记五分工。明知道人家说我这是混工分,但也只得硬着头皮去混。生产队里妇女早上要做饭不出工,一天两晌挣四分工,爷爷给生产队养一头跌断了腿的跛牛,一天挣一分工。这样母亲、爷爷和我,三个人一天能挣十分工,能顶一个壮劳力,秋后就能少出一些粮钱,能给爸爸减轻很大的负担。

对一个初学劳动的孩子,有一件趁手的农具是再好不过的了。可是家里能给我找到的不是秃头的就是卷刃的,正干着不是锄板脱了就是镢楔子掉了,求别人去安,嘴里不说什么,那目光有时能让你矮三分。

我最乐意干的活是外出做工。那时候经常有以公社为单位的大会战,公社给每个生产队派工,只要你能顶一个名额,不管你在生产队劳动时一天挣多少工分,回去后每天都给你记十分工。我修过公路、修过铁路,也修过水库。记得修兰宜公路时,带工的连长姓王,是王河大队的一位善良的山东籍老头。那时候工地上也实行定额包干,每天的土方量,谁先挖完,谁早收工,但连长没有任务。他说,娃娃你不要硬挣,也不要着急。我天天给你划在最后,你能干多少是多少。我不愿遭人下眼看,也不愿让连长在人前说不出去话,他便每天都是陪我最后一个收工。那一个月我挣了三百个工分,记下了王连长一辈子的好。

1969 年梅七线铁路开工,一下子就动员了三万七千多民工,看见第一批做工的人回来,穿着挺括的工作服,戴着楞楞正正的劳动布帽子,还说工地上的伙食也不错。在第二批大上民工时,我就不顾爷爷的反对,挤上送行的拖拉机,开始了自认为的第一次远行。谁知仅仅在临时工棚里待了七天就被解散了。据说是由于盲目上劳规模太大,仅有少量解放军干部和几十名铁路员工带工,工程质量难以保证,吃饭住宿的基本生活也是问题。去时,有公社统一组织,用一台“东方红”拖拉机把我们送到南泥湾,在路边的一个敞口窑里铺上玉米杆凑合了一夜,第二天坐公交到延安就包车直接送到瑶曲镇的工地。回来却没人管了,一把铁锨挑着一个铺盖卷,从瑶曲镇步行到铜川已是半夜,又饿又累,出了川口沟总也走不到汽车站,觉着铜川的街道咋这么长啊!

后来父亲买回一台“东方红”牌缝纫机,母亲无师自通,很快就掌握了缝纫技术,给别人缝衣服顶工,一天也能换十分工。我给锄头、镢头加了钢,扛上肩头,有了阳光闪耀,特意进山砍了一根五尺长的柏木锄把,锄起地来,左右生风。那些畜牲使唤起来也温顺多了。最惬意的是翻二茬麦地,山地犁掀起的泥土像浪花翻卷,那暄暄的湿土在伏天的阳光下冒着淡淡的热气,歇息时鞭杆子往地下一插,脱掉褂子,光脊梁朝犁沟里一躺,那舒服,无法言说。十六岁那年,我背起了拿粪栲栳,也挣上了十分工,年终决算,我们家的账目上第一次没有了赤字。

一头沉,不沉了。那一年过年,家里多了笑声,父亲的脸上也有了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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