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帝城
2023-02-19和谷
和 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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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帝城机场,华杰就瞅见了前来接机的满脸大汗的石头,五大三粗,挎了一个小鸟依人的女子。哎呀华总,可把你盼回来啦!石头接过华杰手里提的黄澄澄的芒果,这么沉,都送给谁的呀?怎么,没带漂亮的小嫂子回来?
华杰只是嗯了一声。他心事浩茫,八年啦!又抵达当初出发的起点,被打回原形,脱生成一只复活的咬破茧的蚕。
石头开的是一辆路虎,气势汹汹的样子,在河水般的车流中把身边的车辆一概抛甩在脑后,敞开的车窗外掠过夏日呼呼的风声。华杰的肺部开始吸纳带有黄土味的空气,充满鱼腥味的蓝色的气息渐渐被消解。归来吧,浪迹天涯的游子,别再四处飘泊。我已是满怀疲惫,眼里是酸楚的泪。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故乡的风,故乡的云,为我抹去创痕。车子里播放着费翔的歌,好像是唱给自己的。临到知天命的岁数回到八年前出发的地方,究竟是打道回府还是重新起步,连自己的心里也没底儿。
你发了?华杰问石头。丰衣足食,酒足饭饱,还有小妹作陪,不像在海岛上饿得前胸贴后背,找老哥你去吃肉夹馍,一气儿咥了三个。石头说。人家到海岛上淘金发财睡小姐,老弟我穷困潦倒地差点没把皮给腾了,不是你老哥给盘缠,还不死到海岛上了。不过,我送你那几件古董也值几个钱儿。华杰一句不吭。小鸟女子说,就是的,听石头说了,整天念叨着盼大哥你回来哩。
路虎一路狂奔,停在了帝都北门里的一家手机店门口。弄啥呀?华杰有点诧异。给你老哥送部手机,帝都的新号,方便。不必了吧?那不成,算是老弟的一点心意。华杰没有再推辞。在海岛上,华杰用的是砖头一样的大哥大,石头用的是BP机,满街找电话亭。人有三年旺,神鬼都不挡。石头也有丑小鸭变天鹅的命,而华杰则到了虎落平阳的境地。那时,华杰持有一千元买来的B 照,开了几天方向盘在右手的德国无牌轿车,还是从渔民的柴草堆里扒出来的。一次带着大陆来的老友们去天涯海角,另一辆车子朝天栽在了号称死亡之路的栏杆外,送终了两条人命,怕死的华杰便金盆洗手,发誓不再动车了。
石头随手把华杰手里的旧手机丢进了垃圾箱,把时下最流行的新手机递给到他手里。谁知,而后换了若干寿终正寝的手机,这个137 打头的号码一直沿用了二十年。喜欢换号码的人,大多是欠人钱财,或是怕女人粘住讨情债。华杰不欠人钱财,人欠他的也一笔勾销了,情债嘛,也是坦然以待,不是那种提起裤子不认账拍拍屁股走人的货。
接风洗尘的酒席设在南院门老教育馆的古院落里,古色古香的园子里开的酒馆,凡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动物,你要吃哪个都一应俱全。石头的热情,没把华杰喝醉先把自个儿撂倒了。好斗的石头喝多了便寻事发泄,要捶邻桌纹身的小混混,说人家调笑了小鸟女子。华杰和小鸟怕惹出大事,硬拉扯石头离开了酒馆。谁知,石头放声歌唱,老了老了实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宝钏!声泪俱下,甩开华杰和小鸟向前狂奔而去,没有后跟的凉鞋也丢了,不知去向。这是发的什么飙?华杰知底,这小子的老毛病又犯了。小鸟说,石头心里藏着火,我俩的婚事他父母不愿意,病在这儿害着哩。华杰苦笑道,好小伙,有钱了,荷尔蒙又作怪哩。
华杰叫来哥们,把行李拉到了文昌门外一幢小楼前,寄放在门房,便去旁边旅馆歇息。回来之前,华杰托付石头买了这里的一套三室两厅,两千五一平方,交了百分之十的定金,待装修后就可以安身了。他在帝城原来有家,怅然的是只是原来的家,他与妻子已经在一年多前离异,没再进过那个家门。当初也是因绯闻夫妻不合,他无奈离家出走的。这么多年,离多聚少,妻子猜测他在那个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更变坏了,也一定有了别的女人,探亲时也是貌合神离,同床异梦。妻子单位要分新房子,需要配偶一方出具无房证明,华杰开来的证明是不再给本人分房,言下之意不是无房,无奈之下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离婚。在这个茬口上,妻子提出离异,再说也是之前约定好待儿子大学毕业就办理的。华杰正中下怀,说是离异后不再婚,但双方不再往来。真真假假,云里雾里,糊里糊涂,反正是有家不能归了。
从海岛带回的黄澄澄的芒果,是捎给书画协会郭书记和黎主席的,算是见面礼。华杰只记得此等物什,在帝城少见且价钱昂贵,曾经有过江青给人民群众赠送芒果的历史事件,很有点说辞。此前华杰与行政出身的郭书记并不熟悉,与大画家黎主席却早已是忘年交了。华杰能顺利重返帝都,还是因从延安时代过来的德高望重的黎主席的一句话,郭书记也就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找到郭书记的住处,人不在,华杰便把芒果放在门口,毕了再打电话告知,也省得双方客套一番,多少有点尴尬。与黎主席则是相见甚欢,侃侃而谈。按说华杰是以专业画家调回来的,黎主席希望他先接手书画杂志当主编,给协会做出贡献,有了资质再从事专业创作不迟。华杰领旨,绝不会让领导失望。
书画杂志是个烂摊子,问题是缺少经费,拖欠印刷费和稿费,编制内的人员心不在刊物上,都在外边倒卖字画赚取中介费。前任主编于宽和社长向东沟通不够,闹了一场差点出人命的纠纷。向社长忙于拍卖画作,顾不上刊物经费的事,便安排了一位有社会活动能量的书法家野夫来当副社长。于主编不愿意,把向社长添加在杂志版权页上的副社长名字野夫勾掉了。杂志面世,向社长很难堪,被安排的副社长野夫则极为恼怒,趁酒烧心,找到于主编楼下闹事。于主编听见楼下有人喊叫,于宽我儿,你狗日的下来,我不剁掉你一条腿就不是个男人!住在一个单元的郭书记,接到于主编电话,慌忙下楼劝走了那个未上任的副社长野夫。于主编是个认真的角色,却也胆小怕事,让郭书记担保他人身安全。天不亮,于主编便偷偷乘坐郭书记配送的小车,逃离帝城,奔几百里外的农村老家避难去了。
华杰临危受命,在书画杂志主编的位子上如坐针毡。在编人员马虎推托编务职能,临到午饭时来点个卯,在楼下吃一碗干拌油泼三合一岐山臊子面走人。华杰也任人唯亲,找来石头和小鸟当临时工,四下联络,收取书画版面费筹措办刊经费,计件提成报酬。新刊的封面,是一幅现代拼接画作,两只健硕的大象前腿,蹄子却是人的脚趾头,人与自然,奋进偕行。开篇是一个大学卫生院爱好书法的医生写的,标题为《试问帝城书画谁主沉浮》,不捧杀,不棒杀,拿名家开涮,提倡新锐艺术批评。文章说,某某字似蝎子尾巴,某某字似大脑发育不全,某某字是裤带面,某某字似掂竹竿进城,不一而足。刊物面世,一抢而空。见到某被批评的书法名家,华杰连连抱歉,乞求宽容,这位名家只是说,你把背后老百姓的书法评说公然见刊了,不得了不得了,你是在炒你杂志哩么!只是哈哈一笑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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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有人猜测伤及个人利益,连夜迫不急待地将杂志的此文复印,传真给了在京城开会的省城领导,说有人策动帝城书画协会换届阴谋,当立即阻止。郭书记惊慌失措地找到华杰,说上边领导来电话了,刊物立即查封,你可是给咱把祸咥下啦!华杰事先料到这一手,镇定地说,文章没有违背四项基本原则,杂志已经一抢而空了,怎么查封?再说,查封刊物是新闻出版局的管理职能,得有红头文件。诚实过人的郭书记连连作揖,苦笑着说,我给上边检讨,你得认真吸取教训,下不为例。华杰点头道谢,庆幸自己差点出师未捷身先死,逃过一劫。
华杰正和绿果集团老板海洋谈事,在杂志内添加几个页码刊中刊,宣传推介新产品,由对方提供办刊费用。在编人员马虎站到面前,索要扣发的一个月奖金。华杰说,我正接待客人说事,回头咱们再说。你当个烂怂主编,架子还大得很,马虎扭头走了。送别客人,突然接到电话,是黎主席打来的,说你个华杰怎么搞改革的,扣发了人家马虎一个月的工资?都是老人手了,要团结共事。看来,状已经告到黎主席那儿了。华杰电话说,黎主席,扣发的是第十三个月的奖金工资,马虎编务考核不合格,奖金工资当扣发,补贴给雇佣的临时编辑,这没有错。黎主席说,反正不能伤了和气,你斟酌着办。听你的,那就发给吧。华杰放下电话,心里不是滋味。这在海岛上,按劳取酬,天经地义,到了帝城怎么就行不通了呢?
临到清理账目,发现原先兼职的会计私下划走了一万元,说这是老账,是她曾经用工资垫付过一笔印刷费,要交接了得还她这笔账。似乎强词夺理,又能自圆其说,是原主编于宽签字同意的。法人章子在会计手里,原主编于宽说记不得了。找书画协会整天想当画家的纪检组长反映,希望查证落实,回答说如此鸡毛蒜皮的事不归他管。树叶落下来也怕砸了头,谁愿意惹事,那就罢了吧。
华杰得重新适应曾经告别了的生活秩序和处事方式,不然就成孤家寡人了。说是帝城,念及皇朝古都,建筑物的栋梁之材,早已在唐朝末年从渭河顺流而下,连政治经济文化艺术一起东移,日后北上,空余一座类似散布在关中原野上的土围子的大堡子,历史辉煌不再。中国西部的桥头堡,在时代大潮中刚刚苏醒睡眼惺忪的眸子。华杰脏腑中蓝色的带鱼腥味的空气稀薄了,尘土飞扬中,他不可能屏住呼吸。勉强支撑了几期书画杂志,一年承包期未满,便把烫手山芋重新交给于宽继续当主编,自己溜之大吉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随着华杰离任书画杂志,鞍前马后的石头当临时编辑的差事也黄了。石头仍然挎着小鸟,请华杰去吃离职宴,说他减肥三天快饿死了。小鸟说,他那不叫减肥,叫瘦身斯文一些。这便到了邻近的同盛楼,说是请华杰吃饭,石头千军万马似的脂肪嗷嗷待哺,自己先把一大盘羊排狼吞虎咽地咥光了。
华杰返回帝城之前,已委托石头在文昌门外榴园签字画押,预订了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子,交付了定金。既然与前妻办理了离婚手续,原来的家是回不去了,得在此栖居,过自由自在的单身狗的日子。除了随身带回的两个大皮箱,其它物品也随后托运回来了。那个遗留在海岛上的宽绰房子,阳台上的三角梅开得如火如荼,那么如诗如画,只能留给新主人欣赏了。房子里的意大利沙发也扔了,玻璃砖隔断的酒柜里摆放的若干洋酒也丢下了,书籍也只是挑了几十本,包括几十年一直带着却没有阅读多少的《资本论》。石头帮忙把东西搬到毛坯房子,支了一张床,两把椅子一个茶几,算是落脚之处了。独自躺在灰尘包围的床上,望着天花板,听着窗外嘈杂的市声,华杰有了一丝如归的惬意,却有无边的凄凉涌上心头,潜入久久难以入眠的梦乡。
榴园曾几何时还是一片平了乱葬坟的菜地,绿油油的一片,抗战时被蒋介石扒开河南花园口淹没了家乡的逃难者,在此地见缝插针居住下来,以菜农身份繁衍生息。曾与华杰在书画院共事的陈卓是个孤儿,在政府一个官员家当了多年伺候娃的差事,趁着改革开放的第一缕春风,停薪留职,通过官场关系结识了深圳一位房地产老板乡党,投资建起了这座榴园饭店。又与城中村股份合作,在旁边建起一座小楼,算是小产权。之前华杰打算返回帝城,转让在海岛的房子,在临近城墙外购买一处房子安身,踏勘时正好遇上老同事陈卓。那好,陈卓指着身后的小楼说,你要不,给你留一套?华杰问道,有房产证没有?得五证齐全。陈卓说,正在办,么麻达!回到海岛办调动手续,华杰便托付石头交了定金。殊不知,华杰住进房子,想一把交了房款,拿到房产证也就吃了定心丸。这时,陈卓说不急,五证正在办。华杰也就顺水推舟,那就等领房产证时再一把付清不迟。房子是小产权的实情,一直等到十年后华杰才知晓,这时房价已经涨到了七千,一颠一倒,差价便是五十多万。找来当初的代办人石头,朋友之间有话好说,陈卓说让你白住了十年,退还了定金和几万元装修费,还不领情。华杰觉得,如果当初办了房产证,这一赚可就是五十万。罢了,友情为重,甭为钱伤了和气。这是后话。
陈卓近水楼台先得月,承接了南门接见各国元首的迎宾仪式和城河游船项目,华杰参与策划,制作一系列方案,二人配合默契,红火了一把。谁知游船放进城河里,城中排水问题没解决,淤泥很快埋没了游船,陈卓把几十万打了水漂。等到三番五次挖了淤泥,将城中排水问题解决好了,清湛湛的城河水映入了蓝天白云,政府走马灯似地换了人,陈卓便丢了迎宾式和城河游船项目,只好畏缩进榴园饭店。当初投资一百万美金的深圳老板乡党,六旬开外退休后得了脑溢血瘫痪在床,隶属国营性质的公司便把榴园纳入其内,经营权受到障碍,榴园的生意也便每况愈下,惨淡度日。陈卓也是个有良心的人,把当初给他第一桶金的老板乡党接来安度晚年,整天推着轮椅转悠,像伺候亲爸那样孝顺,直到把老人送终。不是说男人有钱就变坏,喜新厌旧是家常便饭,陈卓和华杰是五十步笑百步,都是离了旧的换新的,老鸹落在猪身上,谁也甭嫌谁黑。尔后,陈卓把女儿送出国几年,又打道回府,接了父亲的班,陈卓只剩下抱着一只猫大的洋狗,在城墙下溜弯的份了。
华杰返回帝城的时间,儿子正好在京城读书毕业,考取美国硕博连读,要远走高飞了。华杰在儿子刚上初中时,就因绯闻与妻子大闹一场,那些缠缠绵绵的情书被妻子烧毁,化作一缕青烟见鬼去了。他答应不再与那个女人来往,与妻子重归于好。临到华杰奶奶去世,妻子又拒绝回老家送葬,让华杰彻底失望于这个维系了十年的婚姻,向妻子提出离婚。好在妻子搬来了与华杰要好的朋友从中说情,妻子答应回老家探亲,离婚的事又撂下了。期间,儿子只是悄悄流泪,亲情受到了伤害,变得郁郁寡欢,幼小的心灵不得不思考未来的前景,得自立图强。在一场风波之后,华杰所主编的刊物吊销,职务被免,加上家庭的不和,便偷偷南下海岛了。不定期的探亲,夫妻同床异梦,但终究改善了家庭的经济处境,婚姻就这么不死不活地维持下来。
3
好在儿子争气,在与父亲聚少离多的几年里,勤奋学习,一直是名列前茅的学霸一个,顺利考取了京城名牌学府。这期间,儿子与同一幢楼住的一位女孩要好,却因女孩未能上京城读书而疏远。另一位同学追求儿子,上学期间常来家里,妻子给远在海岛的华杰打电话告状,说给这女孩家长电话警告了,再来纠缠儿子就打断她的腿。华杰劝说儿子,要专心学业考大学,把事情干成了何患无妻,要排除谈恋爱的阻力。儿子说,那要是动力呢?妻子电话说,看来你儿子和你一个德行,沾花惹草,要是考不上大学怎么办?华杰劝说妻子,你要顺着儿子的心思来,不要强行干涉儿子的情感问题,要是儿子因你反对他恋爱,与你断绝母子关系,你就彻底成了孤家寡人。妻子吓住了,不再干涉儿子的恋爱问题。
远在海岛的华杰操心儿子高考,皇上不急太监急,儿子不让父亲再打电话,静心等待结果。一考完试,儿子打来电话,只有两个字:走了!华杰兴奋之余,考虑怎么在海岛挣钱,供儿子读书,不让儿子像自己上大学那样在物质上短精神。儿子在当了一年班长后主动辞了,功课却在年级排名第一。临到毕业时,儿子说要租房考托福,华杰给足了费用,算是当父亲的给自己一点亏欠儿子的安慰。借去京城开会出差的机会,华杰去学校看望儿子,住在学校宾馆,儿子领来了一位女孩,正是与他恋爱了几年又同在京城的那位女孩,说双双在考托福。华杰猜想,原来儿子是与女朋友同居了。当父亲的能说什么,也好,儿子真是学业恋爱两不误,有种。华杰与妻子的婚姻,一直到儿子考取赴美硕博连读才告终止。也是遇上妻子单位分房需要配偶无房证明,真真假假地办理了离婚手续。当华杰电话告诉儿子,我与你妈离婚了,儿子心知肚明,只是淡淡地说,怎么会这样呢?原来夫妻二人承诺过,等到儿子大学毕业就办理离婚手续,以免影响儿子的学业和前途。谁知儿子不想听父亲的解释,无所谓地说,那就这样吧!即刻挂断了电话。按照离婚承诺,华杰仅留下回帝城购置一套房子的费用,兑现了妻子详细计算的到博士毕业的所有费用,一把打入儿子的账户,心里算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临到华杰返回帝城前,儿子带着女朋友逛了一趟海岛,其乐融融。妻子也宽宏大量,对华杰说,现在既然离婚了,你可以不用受我的束缚回来了,要不把你一个人死在海岛上,也没人埋你。华杰听这话,鼻子酸酸的。
等华杰在榴园的房子装修好,刚刚安顿下来,儿子带着女朋友上门了。二人一同考取了赴美留学,说要在近期办理登记结婚手续,赴美之前举办婚礼。华杰还来不及高兴,就被浇了一头冷水,竟然出了一头虚汗,惊慌失措。看来儿子是个甩手掌柜的,也许是说服不了女朋友,任凭她向华杰伶牙俐齿地诉求有关婚礼的条款了。原来女方的身世是铁路上的河南人,说是按他们的风俗,男方须上门提亲,彩礼两万元。华杰早年因乡下彩礼伤了心,都什么时代了还讲什么彩礼,亏你们还是当代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人。好吧,就依了女方的风俗,女子不是白养的,为男方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两万元还是出得起的。婚礼由前妻筹备,大酒店得四十席,西凤酒,中华烟,华杰负责出钱就行。华杰说,还讲排场?我和你妈结婚时只花了不到二十块钱,喜糖瓜籽,主婚人还是省革委会副主任呢!也行,按你们说的办吧。还有什么条款?对了,蜜月旅行去西欧,出国的费用,大概八十多万吧!华杰一听,不满头虚汗才怪呢!
华杰一改温文尔雅的作派,站起来说,你们以为我是开银行的,杀了我算了!你们出国求学,节省花销,学业有成是第一位的,怎么讲究蜜月旅行乱花钱呢?他把儿子叫到书房,从来没有这样发过火,训斥道,这也是你的主意?我有多少钱你一清二楚,除了买下这套房子,已经分文不剩。已经给你的钱够不够?儿子说,差不多。儿子唯唯诺诺的样子,说是知道实情,但她不信。华杰说,你信就行,等你到美国挣了钱,有节余的时候,把我给的钱一五一十记清楚,连同利息,用美元兑换成人民币还我养老。父子一场,谁也不欠谁,好吗?儿子低头无语。这样不欢而散,是华杰不曾料想到的,还是怪自己钱挣得少,没有满足儿子儿媳的愿望。其实,儿子是老鼠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当父亲的愧疚不已。
本来,华杰准备把榴园的房子当婚房,等他们出国了他再搬回来住,前妻也同意。亲家说,女方租了一处房子做婚房。前妻不乐意了,难道让儿子倒插门不成?华杰说,都是独生子女,谁娶谁谁嫁谁都一个样,生下孙子孙女姓华就行。前妻购置了烟酒糖果,拿出发票由华杰报销。预订的酒席,大多是女方送嫁的七大姑八大姨,除前妻的亲戚同事外,仅给了前夫华杰两席名额。华杰不予争执,前妻说了算,只是让华杰的朋友石头主持,向东社长是书画名人来证婚。华杰父母听说孙子大婚,要从老家来几十号亲戚参加。华杰当年没办婚礼,让祖父父亲训斥了一顿,如今过了二十五年,孙子婚礼限定人数,弟妹们也参加不了。父母知道华杰离异后关系不好处,也就不强求了。前一天,在榴园房子里,床上地板上睡了上十号人,华杰姊妹还每人捎来四百元,说大哥多年没少帮衬姊妹,算是人情门户。华杰不忍心让在乡下的姊妹花钱,只收了每人一百元是个意思。
婚礼如期进行,张灯结彩,好不红火。华杰的一桌同事朋友,三百五百随礼,社长向东捎了一位老同学的礼,自己送了一幅字画,说昨晚打麻将输了准备的钱,不过这字画也值个千儿八百。前妻讲话,没有让华杰登台,新郎新娘挨个敬酒,叫声爷爷奶奶爸爸,一团和气。前妻有气,没上前夫父母桌上敬酒。婚礼散了,华杰送走亲家和客人,到前台结账,总共一万八千元。前妻在收拾东西,提过来两瓶酒说让父亲带回去喝。华杰想到了岳父,那个经常背了洋芋来看望女儿的老村长,前几年去世了。岳母呢,一手把外孙抱大,等到外孙结婚了,前妻却嫌累赘狠心地把老太太送回了老家,没让老人亲眼看一下这幸福的场景。华杰一个人孤独地坐在酒店外的台阶上吸烟,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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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儿子儿媳双双赴美留学,华杰和前妻在机场碰面了。前妻说,这下好了,终于完成任务了。华杰点点头。前妻又说,等到儿子在美国安家立业,生了孙子孙女,咱们一块去给带孩子,在美国养老。华杰诧异,离婚都一两年了,还说这种话,便直截了当告诉前妻,到时候要去你自个儿去,我已经重新结婚了。前妻显然大为吃惊,一下子变了脸,你不是说你这一辈子再也不结婚了,出尔反尔,你背叛了我和儿子,如今又结婚,怎么不和我商量?华杰笑了,你听说过前夫结婚还要征求前妻的意见不成?前妻显然怒了,你就是个骗子!大骗子!殊不知,自从二人离婚后,发生在华杰身上离奇的情爱故事只有本人知晓,前妻完全被蒙在鼓里。前妻也不想想,一个正常的男人,在帝城与海岛天各一方的八年里,二人也离多聚少,他难道没有过任何情爱的经历么?
当初,华杰南下海岛,前提是事业受挫,夫妻的感情危机则促成了逃婚之举。华杰创办了杂志,与同样孤男寡女的女同事李青患难与共,继而偷偷同居。李青追随华杰,与丈夫离异,把女儿带在身边,耐心等待华杰离婚。在那个灯红酒绿的海岛上,美女如云,色情泛滥犹如涨潮时的海水,浓烈的鱼腥味让骚动不安的华杰再也招架不住了。这样那样的男女间的奇遇,围猎一样让华杰得心应手,但始终与李青保持不明不白的男女关系。在知晓华杰已经因妻子分房问题强迫办理了离婚后,便死缠烂打,向华杰逼婚。在华杰自由受到不似夫妻胜似夫妻的束缚时,矛盾便由吃醋变成跟踪似的,大吵大闹。李青逼婚不成,华杰心如死灰,二人终了落得个分道扬镳的结局。
于是,在临离开海岛时的一次旅行中,华杰便与新结识的画儿奇遇,在狂欢酒席后的岛外之岛皎洁的月光下,意想不到地发生了肌肤之亲。继而传出绯闻,勇敢的画儿闪电般与丈夫离婚,与华杰二人深陷又一场温柔之乡的泥沼之中,且不可自拔。一个暴风雨的傍晚,二人相约到白沙门海滩见面,相视脉脉含情,沉默无语。水性极好的画儿,跳入了波涛汹涌的海水中游向远处,瞬间没了踪影。电闪雷鸣淹没了华杰惊恐的嗥叫声,不会游泳的北方旱鸭子的他,难道面临的是一幕生死殉情的场景?还好,画儿有惊无险,随着一个滔天大浪又游回了岸边。二人相拥在一起,一切都在不言中。
重返帝城后的华杰,把处置房产家私的一摊子事托付给了李青,毕竟在一起维系了八年不明不白的关系,没有了爱情总还有一层友情吧!知道一切已不可挽回,李青还是委屈地接受了这个开花不结果的结局,将大部分物件变现,一如承诺地把钱打到了华杰的账上。即便是依李青的条件,得到了物质上的一定补偿,但在精神上亏欠人家的始终是华杰。离开海岛时,华杰是背着李青偷偷溜走的,只是在回到帝城后才告知她,并且吩咐房门钥匙放在门口的三角梅花盆的底下,让她进门处置东西并办理转让手续。这时候的李青,压根没有想到华杰另有新欢,把自己抛弃了。她还想着过几年也追随华杰落脚帝城,不成婚也罢,作为好朋友一起安度晚年。
华杰与画儿电话联系,一个在海岛的台风呼啸中,一个在空空的毛坯斗室里,无休止地倾诉别后相思之情。一个临近半百年纪的男人,与一个不足而立之年的女子谈情说爱,华杰是没有底气的,而画儿说她就爱他这么个老男人。华杰想到了苏东坡的一首打油诗: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那是古代文人雅士的乐趣,自己正当壮年,是乡下人说的老牛吃嫩草么?爱情无关年龄,又不违法,可自圆其说。这么不是见不上面面招一招手,只能在电话里通过一缕穿越万水千山的电波来一个飞吻。一月下来,华杰为邮电所交长途话费,竟然有一千七百元之多。服务员问道,老板,你月薪多少,光电话费就是我们两三个月的工资了。华杰笑笑,心里说,值。
海岛上的声色犬马,很少有所谓正经人不卷入其中。权力与金钱与情色的关联,在市场经济的试验区摸着石头过河,传统道德与西化的男女交集,或者说性的观念在多年的禁锢之后呈现海啸之势。有人甚或提出让商人把官员拉下马,官商勾结变成言之有理,为商品经济保驾护航,行贿受贿变成顺理成章,实则为同流合污的勾当,却又那么堂而皇之。权力为不法投机商鸣锣开道,金钱为权力输送钞票,更直接的手段是为大大小小的权力提供吃喝玩乐。餐饮和娱乐场所爆满,海鲜酒肉催发着那些脑满肠肥的家伙的荷尔蒙,美女如云,搔首弄姿的小姐们列队向鱼贯而入的客人们行注目礼。不会跳舞先抱上,不会洗澡先泡上,不会做先套上,成了灯红酒绿世界的流行语。这要在扫黄打非的严打运动中,不知要惩处多少罪犯,在这里却成了风流韵事,倜傥不羁。世风日下,红尘滚滚,这世界怎么了?
华杰也并非清教徒,在花花世界中涉水不深,仍抵挡不住权力金钱和色情的诱惑。好在他有做人的底线,燥热中尚有相对固定伴侣的安抚,还不至于那么放荡,但常常被怜香惜玉的心性驱使,险些坠入云里雾里的陷阱不能自拔。返回帝城,没有海岛那么多由孤男寡女构成的社会环境,一夜情的市场大行其道,帝城大多人们有家可归,在一片浮躁中仍然固守传统的道德规矩。然而海风已经吹动帝城的黄尘,假借改革开放的名义悄悄潜入官商勾结和情色交易的氛围。华杰离异之后,又试图摆脱海岛情侣李青,与离岛之前结识的女子画儿电话联系,以填补情感上的空档。偶尔与榴园老板及其关系户吃喝玩乐,去歌舞厅玩,也是开拓所谓人脉打通关节的逢场作戏而已。终于有一天,思念中的女子画儿要从天各一方的海岛来到帝城,投奔华杰的怀抱。
华杰栖居的榴园老板陈卓听到这个消息,为华杰高兴,说你再不用神不守舍,当单身狗了。怎么去接机,华杰说挡个出租车去也方便,陈卓不依,说你个堂堂大文人回到自个儿地盘上,还没有几个鞍前马后的朋友凑烘,未免寒酸了不是。这么,华杰便坐了陈卓的四环素牌轿车,一路顺风奔了机场。在接站口,华杰一眼瞧见了长发飘飘穿着背带牛仔裙的画儿,好像是瘦了黑了,仍不失腼腆而大方的风韵,二人的目光在碰撞的一瞬间,似乎还有一点羞怯。毕竟二人相识才一年多,何况聚少离多,是岛外之岛的那个燥热的夜晚不期而遇,播下了相思的种子,便再也难以解脱了。这么刚刚分开个把月,真有点久别胜新婚的滋味。
画儿从杭州美院毕业后,回到了父母所在的部队农场,因父亲承包的项目发生经济纠纷,一个抗美援朝老兵的家境陷入了困顿。当女儿的得出外闯荡,寻找自己的前途,便被十万人才下海岛的潮水卷到了异乡。搞报刊设计,制作广告图册,在海岛上落了脚。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有着军人家庭道德影响的她,面对形形色色权力和金钱的诱惑,在恐惧与惶惑中选择了与一个开服装小店的年轻人恋爱成婚,过上了相对安稳的普通人的日子。画儿爱花,青春的萌动和对爱情的渴望,被每天一大早送来一把玫瑰的小店主俘虏了。玫瑰枯萎时,小店主因破产弃家远走高飞找生意,画儿被孤零零丢在了台风呼啸的海岛上。最困顿的时候,身上仅剩下几百块钱,房租也交不起,坐以待毙。好在找到了华杰主编的杂志美术编辑的差事,才算是度过了难关。这不,在岛外之岛的旅行中,二人便酒后失态,由月光下开启了一次新的爱情之旅。华杰打道回府,又怎么肯丢下画儿继续在海岛上北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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榴园的石榴花,已经在敛籽实,苦涩的果皮酿造着甜蜜的内核。起初,当华杰与画儿的绯闻传开,已经离异的华杰并不赞成画儿也离婚,能维系当然好,谁不到迫不得已会去离婚呢?柔弱女子,往往比男人扛硬,既然二人重新找到了爱情,就应该与原来的生活决裂,与自己相爱的人在一起不好吗?有句话说,吃定你啦!不是说有过几回鱼水之欢,就赖在你身上,这无疑是死心塌地地痴情于你,才自作主张,断然与到外地寻找生意有家不回的小店主办理了离婚手续。这倒让即使有一丝想分手想法的华杰,下决心与画儿在一起了。至于是否重新组合家庭,再说。
画儿在华杰离开海岛之后,孤苦伶仃,也辞去了新应聘的报纸美编差事,想找一所美术学院进修油画。也许这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正好咨询到的招收进修生的美院在帝城,华杰也巴不得让天各一方的情侣来帝城团聚,见面也方便,好弥补自己独处的空虚。经历过漫长漫长的八年分居婚姻,几经周折,由妻子因分房的资质提出离婚,华杰才瞌睡借了枕头,答应了妻子提出的物质上的全部条件,包括儿子出国留学读到博士到结婚成家的费用,在所不辞,只要离了就好。八年的海岛生涯,华杰还是挣了钱的,因为离婚的付出,仅剩三几十万买套房子的钱了,某种程度上讲,华杰等于在海岛给原来的家庭打了八年的工不是。细想,哪里来的狗屁规定,一对夫妻只能允许分一处房子,分别居住在十万八千里外的一方,就不应该拥有自己的房子?说是全国一盘棋,只要你在国土上就不例外,要是逃到海外就不可能有人管你了。华杰的愤愤不平,只能气自己。那么这样做,难道是假离婚不成,却也是真的离了。
华杰在街道办履行离婚手续时,办事员是一位端庄温柔的中年女人,对华杰说,我多少年办了多少结婚离婚手续,还没见过你这么个通情达理完全服从妻子索取条件的好男人。对了,你是老板,有钱。你看刚才离婚的男女,为了财产分割哪怕是一只鸡也争得面红耳赤,差点出人命。华杰说,我亏欠了妻子和儿子,像她说的我背叛了家庭,不可饶恕,甚至应该千刀万剐,只要手头有,落个净身出户也心甘情愿。妻子觉得多年貌合神离,不如趁分房之机离了,也免得在人前抬不起头受人奚落,名声要紧,做个独身女人也好,活得有理气长。办理手续的中年女人,说是有空去海岛游玩,还有一个认识的人,就留了华杰的电话。紧接着,这位中年女人不时打电话给华杰,嘘寒问暖,竟坐飞机来到了海岛上,径直诉说了自己的离异处境,要与华杰交朋友,如果不嫌弃她愿意嫁给华杰。这差点吓坏了这个刚刚逃出虎口的男人,万不能又掉入狼窝。他是惧怕了婚姻的牢笼,温婉谢绝了见缝插针的求婚者。而画儿的出现,则另当别论,不是一码事儿。
别说久别胜新婚,华杰与画儿如干柴烈火一般,重新燃烧起火焰,在榴园新装修的爱巢,急不可耐地释放着生理上的需求和精神上的饥渴。在帮助办理画儿走读美院进修班的日子里,二人的情爱像榴花一样开放着鲜艳的花朵,也势必有种子发芽,华杰又不得不陪着画儿去看医生,将爱情的结晶扼杀在胚胎时,是多么残忍而无奈的事。一天上街游玩,华杰为画儿花几百元买了个真皮小包,又买了一枚几千元的心形戒指。二人心照不宣,但是否办理结婚手续,谁也不便启齿。在鱼水之欢的当儿,画儿试图说出自己的愿望,一直患有婚姻恐惧症的华杰似乎站在了悬崖上,神色为之渐变,藏不住内心的胆怯。画儿觉察得出,只是蒙住头悄悄抹泪了。
华杰的儿子成婚留美,似乎完成了一桩人生为人之父的责任,可谓万事大吉了。而小他一轮还多的画儿,离异后的小女儿尚在年迈的父母那儿寄养着,她牵肠挂肚,这么与华杰不明不白地混下去,是六神无主的,没有安全感的,说不定这个风流才子哪一天见异思迁,自己成了痴情的牺牲品,活该倒霉是自己。她想把小女儿带在身边,与华杰生活在一起,在别人看来又算是什么呢?要一边进修考本科,一边揽一些给报刊做设计的零碎活,把小女儿带来得有父母帮忙。
父亲是河南人,穷苦出身,老奶奶是在三年困难时期讨饭饿死的。他参加过抗美援朝和越战,是一位人高马大的炮兵团长,尔后转业到部队农场,又辗转到一家国营企业当工会主席。母亲是随军家属,在企业就职。这样的军人家庭,不可能有这么观念开放,给女儿带孩子住在一个没有婚姻关系的男人家里,名不正则言不顺则事不成,成何体统?可怜天下母亲心,女儿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是娘的贴身小棉袄,对于画儿的父母和小女儿是一个理儿。画儿见华杰迟迟没有与她成婚的办手续的打算,没承诺要领证,就是不着急。父母在异地等候女儿的消息,骂女儿死心眼,感情用事,又像上一个男人把你卖了你还替人家数钱呢!行了行,不行拉倒,回老家农场找个男人过日子,把小女儿养大,到老也有个养你给你送终的人,算是活了一辈子人。画画,文凭,没个正经的婚姻家庭要它有何用?
这一天,画儿正和华杰一起逛街,接完父母逼婚的电话,气不打一处来,突然发怒了。与华杰交往这两年多,画儿是那么温顺得如一只小猫儿,柔情似水,平和矜持,从来就是笑嘻嘻的,或者安安静静地待在华杰身边,一个在电脑上码字,一个画画儿。画儿的愠怒,让华杰有点猝不及防,哟呵,兔子急了也咬人,这女子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不是?画儿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摊了牌。咱们能领证结婚成家,就继续处下去,要么就分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话怎么能这么说?就这么二人世界地待着,不确立法律上的婚姻关系,免得之后不和,牵扯到利益分配的什么俗世纠葛,不就与爱情背道而驰了么?画儿据理力争,爱情可以当饭吃?无非是两性相悦,在解决生理需要之后是精神寄托,而围绕这个问题的社会关系,父母子女的牵挂,得有一个妥善的处理,才可能保持婚姻保护或禁锢下的爱情长久地维系下去。华杰一时被眼前这个突发锐气的女子震住了,她的思想锋芒和理性立场,原来是绵里藏针,愈发让华杰刮目相看了。谁不是父母生养的,谁无嗷嗷待哺的小儿女,人之常情,天经地义。华杰把儿子养大,成了婚,送到美国留洋去了,前妻也没什么遗留问题叨扰,似乎无事一身轻,与一个独身女子做温柔之乡梦了,人家的牵挂就可以视而不见么?
于是,二人约好一个时间,带着离婚证,去换取一个崭新的结婚证书。在地处东县门的一个城中村的旧瓦房的民政局,验明身份,签字画押,顺利地办妥了结婚手续。二人心照不宣,心安理得,双双挽着手,以夫妻的名义光明正大地走在阳光明媚的街市上。也就那么一张纸,却如同一条金色的锁链,把一对相爱的人牢牢地锢在了一起。是一种约束,也是一种庄重的承诺,一个山盟海誓的约定。画儿说要办一个婚礼,华杰坚持说免了,二婚,你我都是二手货,有什么值得张扬或炫耀的?把自己的小日子悄悄地过好,比什么都强。画儿说,哪也不能偷偷摸摸做贼似地,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得公布于众才是。好的,从今天起,我逢人说介绍说这是我的妻子画儿,你也可以给全世界的人说,我结婚了,再婚了,我的丈夫是华杰,不就得了么。华杰年迈的父母得知儿子再婚,一块悬了好几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腾出一孔砖窑,收拾得干净舒适,迎接儿子儿媳回家省亲。画儿的父母也一样心情,收拾行囊,带上小外孙女,高高兴兴地从南方启程,坐火车来到帝城,与女儿女婿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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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华杰和画儿何尝不为此有些内疚。这似乎有点虚伪,而生活就是这样,它是斑驳的,复杂的,一时说不清楚究竟是谁的对与错,只能顺水推舟,是不由自主的。而后,前妻有事联系华杰,他吱吱唔唔地说不方便,经不住前妻的追问,最后干脆直截了当地说,我已经结婚了。这下子,轮到前妻发怒了。你是个背叛我和儿子的叛徒!华杰稳住想要发火的情绪,明知自个儿缺理,只好忍气吞声。前妻追问,你是和谁结婚,还是和多年前那个破坏我们家庭的狐狸精吗?华杰老实说,你说的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发生过的破事,早就翻篇了。他对前妻说,你要好好说话,我可以替儿子帮你忙,有病有灾尽管找我,如果歇斯底里地纠缠不清,那就谁也不曾认识谁,把你的电话打入黑名单。前妻听了这话,说声对不起,这不行了么。远在太平洋彼岸的儿子儿媳,则在异国他乡求取功名,靠自己艰辛的努力赢得理想中的好日子,顾及不到离异父母的种种纠葛了。
华杰从书画杂志辞职后,陪同七十七岁的黎主席重返丝绸之路,为老画家拍摄了一部纪录片,也算对黎主席收留他从海岛重返帝城美意的一种回报。黎主席年轻时多次西去河西走廊至葱岭一带写生,是西部美术的奠基人和开拓者。暮年逢故人,是他日思夜想的一桩心愿。因患有糖尿病,途中住宿要起夜若干回,华杰像儿子一样伺候老人。回到帝城后,在书画协会为办公室主任的空缺颇费心思时,黎主席与刚从陕南调上来的吴书记达成默契,快刀斩乱麻,突如其来地贴出了任命通知,华杰当上了书画协会办公室主任。对于华杰来说,他原本是以专业创作编制调入书画协会的,虽然客串书法绘画,主要是以文字表现古今中外书画家的传记和评述,属于文学范畴。他想当了一辈子编辑,替他人做嫁衣裳,如履薄冰地经营过文化公司,临近知天命之年,写写文章,著几本书,是正经营生。他看不上办公室主任这一位置,也不情愿做行政事务一类鸡毛蒜皮的杂活儿,但既然找上门了,如天上掉下馅饼,不吃也白不吃,索性应承下来。他是当成了缓兵之计,这种看似热闹红火的角色,倒不如著书立说,纸耐千年,一切人模狗样的官场显摆,过后都一风吹了。
马仔似的石头听说华杰当了办公室主任,比他自己坐了这一位置还兴奋,请华杰在同盛祥吃了一顿满汉全席,几近酩酊大醉。石头的父亲是文化厅的厅级官员,干部家庭长大,见惯了官场的游戏,知道办公室主任这一角色的轻重。他给华杰点拨说,这一位置,论说排在在五六个厅级头头之后,十几个处级干部之前,却是红萝卜调辣子吃出没看出,是墙里的柱子,那可了不得。要论实力,管机要秘书,财权一把抓,后勤总管,一个书画协会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官场都清楚,心照不宣,办公室主任就是单位的三把手。华杰问道,你没见过猪肉还见过猪哼哼,说说看,怎么就成了三把手?石头摇摇头,老哥你一介文人,光知道码字图高雅,殊不知搞行政的水深得很。比如,单位有要事,提拔干部或调人,重大活动从筹划安排到实施,换届的人事和工作总结报告,哪一项也离不了办公室主任。你能写能说能算账,稍动一下心思,就大权在握了。比如要开党组会,书记先找你交待的商议研究事项,让你告知并征求主席意见,你再一一告知其他党组成员和专职副主席,而没有义务向书记主席之外的领导透露会议内容,一概保密,怕走露了风声,把要蒸的一锅馍的气跑了,引起一连串的骚动。这不,办公室主任实际上成了三把手,起到上传下达的桥梁和纽带作用,一壶水就开了。
华杰虽然不在乎这个位置,论级别还是个处级,他的处级已经有十多年之久了,不求上进么,都是文学把人害了,对文字有瘾。但却有人对这个角色垂涎三尺,在上任办公室主任调走之后,日思夜想着这把椅子应该轮到自己坐的,好接近头头,好升官发财。突然有一天,当这个胖大姐发现这把椅子上坐了一个不大熟悉的人,一个从南方调回没几年的文人,便私下与人嘀咕,肯定是挣了钱买的这个炙手可热的位置。说说可以,却找不到证据,等于造谣,自觉没什么底气。终于,她打听到华杰的所谓隐私,有线索可查,便大胆向纪检部门匿名写了一封举报信。信中说,华杰有一个出国留学的儿子,又违犯计划生育政策,生了一个女子,别说应该撤销他的办公室主任职务,甚至应该秉公执法,开除其党籍和公职。她自信于打了华杰的七寸,盼望组织来调查处理,这样她就会有机会坐上这把让多少人眼红的椅子。华杰一向温和谦逊,不曾与工作不久的书画协会的人有什么过节,既无杀父之仇,又无夺妻之恨,她凭什么匿名陷害与利益冲突的同事。当纪检人员找华杰谈话查询此事时,他拿来了户口本,证明小女儿非前妻所生,是再婚妻子带来的。纪检人员笑了,既就是再婚妻子与华杰所生,只有这么一个小女儿,人家大姑娘只生了这一个,是政策所允许的。华杰问,匿名信是谁给你的呢?对方说保密,但华杰已经私下了解到,做此等龌龊之事,非胖大姐莫属。罢了,权当一阵妖风,吹散了便也休矣。
华杰对面坐的帅小伙张生看见近在咫尺的直接上司,自然喜笑颜开,恭维地说,你来了就好了,不像前任那么作派,我几次差点和他掀了桌子。张生的身份是副调研员,埋怨不让他做副主任,这一位置一直空缺,看着是一块肥肉就是不让他吃到嘴里,恨得咬牙切齿。张生是从司机转干的,协助主任管理后勤车辆,有点生磳冷倔,喜怒无常。对头头伺候周到,和颜悦色,却经常喝斥手底下的司机,一说二骂,要么动粗。他也胆正,人脉广泛,私自长期开着一辆旧公车当自行车使唤,时不时闯红灯或逆行,被媒体曝光。他便找了在交警部门的党校同学,将黑名单抹去,从未交过罚款,也算有本事。当华杰知道张生这个助手还不是党员时,有点诧异,就直截了当问道,你四十大几的人了,在行政上混,怎么连个党员还不是?张生委屈地说,我每年都写入党申请书,他们不让我入党。谁?他们是谁?
按照惯例,办公室主任兼任党支部书记,华杰在党员会上询问到张生的入党问题,一部分党员都觉得他不够党员条件,异口同声挤兑他。一句典型的话说,张生入党动机不纯,想升官发财。这倒让华杰有点不敢苟同了,尽管他有时犯自由主义的毛病,但热情肯干,可以培养入党。华杰好歹也是一个老布尔什维克,二十二岁入党,党龄有三十年了,起码的党的原则纪律还是懂得的。他为了让张生入党,一个一个给党员做工作,既然他积极要求入党,正面的表现还是好的,负面的缺点可以帮助克服,要一分为二地评价一个同志,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或长期把他关在党组织的门外,也不利于调动他的工作积极性。说谁入党的动机是为人民服务,是绝对正确的,但说谁入党动机不纯,是为了升官发财,怎么理解?党员的标准是提拔干部的依据,他入了党,可以从副调研员的虚职提拔为副主任实职,俗话说是升了官,也提高了工资待遇,就被说成贬义的升官发财?这么,张生以微弱多数举手通过了他的入党问题,小伙子乐呵得屁颠屁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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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了副主任之后,张生对华杰似乎感恩戴德,伺候领导无微不至,对后勤司机讲哥们义气,管理得一帆风顺,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次,组织大型救灾书画义卖活动,华杰牵头,张生负责具体协调工作。华杰在经济上一向是谨小慎微的,怕有什么漏洞,就委托慈善机构代为收款开票。在执行中,忙忙乱乱,张生直接代理了几笔义卖款项,说是给大伙发点辛苦费,吃一顿大餐。华杰不答应,顿时发了火,说是你穷疯了,以慈善名义做这种见不得人的事。张生可能觉得自己翅膀硬了,也趁机团结或者叫拉拢同事,与华杰顶起牛来。张生和同事们还没见过华杰这么耍威风,指着张生的鼻子说,这叫贪污腐败,你小子毛反了,要是一意孤行,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我后悔怎么不把你一直吊在调研员的位子上吊死!张生低下头,怂了。没做亏心事,不怕半夜鬼敲门。小伙子,记住,走得端行得正,一辈子不遭横祸,不进笼笼,寿终正寝,就算活了一回人,堂堂正正在世上走了一遭。
书画协会成立多年,办公地点一直借用政协办公楼的一个单元,卷曲在昏暗的角落里,依附于人家屋檐下,经常为物业费用停车场地与户主闹别扭。堂堂三位正厅级的书记主席副主席,三张课桌拼成三角形的写字台,唾沫星子能喷到旁边头头的脸上。吴书记是从陕南基层上调的,想干一番实事,看到书画协会一群声名震天的艺术家的机构如此穷酸,就下决心向政府申请搬出旧大楼,重新调整一处办公场所。在地方上当过多年县委书记,手下有三十万臣民,什么惊天动地或鸡毛蒜皮的大大小小的事没经过。从地区行署副专员上调省城,是他历练了多年才梦想成真,回归学生时代度过青春岁月的地方。没有做过基层领导,没有直接面对过老百姓,不曾处置过自然灾害或人为灾难的突发事件,甚至是杀人放火地痞流氓围猎的险恶场面,一般的碌碌无为的处长厅长,只是宏观掌控得多一些,做起具体事情来唯唯诺诺,唯命是从。而吴书记敢想敢做,一心为书画协会置业,没有那么多正人君子的斯文,一副死狗烂娃的做派,死缠烂打,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华杰成了吴书记的跟班,仔细打探省长的行踪,在哪儿视察,又到哪儿开会,随时向吴书记汇报。解决书画协会办公环境的事,找相关部门都是一推六二五,扯皮甩锅,屁用不顶。只要一省之长一句话,批个条子,底下的相关部门得令,事情会迎刃而解。终于等到一次机会,省长在参加一个文化系统的经验会,大谈文化的软实力对一个省的重要性。吴书记和华杰坐在最后一排聆听,估摸到了会议尾声,二人从侧面推门进了后台。就在省长临下主席台时,华杰随吴书记一个箭步冲上去,拦住了省长大人。何许人也?如此大胆,没有规矩,竟然敢拦省长的大驾。身边的秘书一时慌了神,一把拉住吴书记的胳膊,说省长很忙,下边还有一个重要会议在等着。阎王爷好见,小鬼难缠。省长倒是和颜悦色,问道,什么事?吴书记把事情原委简单说了几句,递上手中的材料。秘书还试图继续驱逐不速之客,被华杰左右挡住,像一堵移动的墙。
省长却来了兴致,说我也是一个书画爱好者,崇尚艺术家,至今仍在业余写写画画,但登不了大雅之堂。书画协会没有一个像样的办公场所,接待中外客人,人家会嘲笑帝城没文化。唐代在帝都出过颜筋柳骨,出过王维吴道之,民国出过于右任赵望云,还有延安时代的石鲁,号称长安画派,应该有一处像样的办公场所,弘扬书画艺术事业。哎呀,省长对帝城书画的来龙去脉,比一头高粱花子的吴书记还清楚。秘书在一旁紧张地看手表,也不敢扫了省长大人的兴。省长接过材料,说我就不仔细看了,回头批给机关事务局予以解决。吴书记仍不罢休,毕恭毕敬地说,还是请省长在材料上签个字为好。省长被逼到了墙角,随手接过华杰递过来的签字笔,站在那里,写了请某局长酌处的批示,交给了吴书记。谢谢省长!在满脸不悦的秘书的护佑下,省长快步离开会场。吴书记和华杰心满意足,却也饥肠辘辘,出门进了一家面馆,厨师把扯面在案板上甩得啪啪响。
有了尚方宝剑,机关事务局长不敢慢待,一改过去的门难进、脸难看、屎难吃的态度,连忙唤来房产处长,要求尽快落实省长批示,解决书画协会办公场所的老大难问题。遇到的又是阎王爷好见,小鬼难缠,具体到科级办事员手里,却也要拿捏几分。没有几遭酒肉伺候,奉送字画,省长的批示也是落实不到位的。临了,瞅见一处国家和省上共管的机构旧楼闲置,仅有几间留守人员的房子有人,其余成了老鼠游戏的地方。旧楼主人在扯皮,想索要什么补偿,都是国家资产,凭什么成了某个单位的私产。如此久拖不决,原因是楼下临街有门面,是一家川味火锅店,楼主人在吃房租发福利。旧楼易主,上哪里要这笔不薄的小金库收入。在一天夜里,火锅店炉火示熄,发生了一场火灾,不是救火车及时赶到扑灭大火,整幢楼就变成废墟了。旧楼主人趁机溜走,丢给书画协会的是一处有待清理的旧楼。不是吴书记幸灾乐祸,不是火烧财门开,书画协会火中取栗,办公大楼得手了。尽管是二手再婚,总不到至于再居旁人屋檐下,猪窝狗窝也罢,终于有了自己的一个窝,岂不快哉。
什么是书画艺术家,是社会名流,在芸芸众生眼里,似乎是高人一等的人上之人,是吃轻省饭的手艺人。华杰是写文章的,没有使用键盘敲字之前,经常用小楷毛笔从事编辑业务,对于同辈专事写毛笔字的所谓书法家,向来持有保留意见。用毛笔练习写大字,又不肯在书法艺术上钻研学问,甚至不临古人帖,或按部就班描红一样写毛笔字,整天吹牛是什么当代王羲之、柳公权,其实是瞒天过海,自欺欺人。此种人无正业,加入不了书画协会,就弄一个联合国国际书画协会副主席的伪头衔,写一笔丑书招摇过市,换得洒肉下肚,或几个所谓润笔费,跟卖字讨吃的街头浪人无异。只能哄鬼,或一些白丁,稍有文化知道书法史和经典名帖的明眼人,只是说可惜了干净洁白的宣纸,擦尻子还嫌脏。一个点的笔墨都写不好,还敢妄称书法家,只能是古人说的墨猪一个,辱没先人。真的书法家,往往不是漂在上面的油花花,潜心书艺,博采众长,写出了自己个性的汉字。高手在民间,而非挂了书法家协会头衔的混混,上跳下窜,投机取巧,以名头猎取功名利禄,到头来落了个人鬼不是,猪狗不如。画家亦然,但比人人都想当书法家的现象好一些,毕竟有了艺术上的难度。书画江湖,与其他文坛武林教场无异,也与官场商场情场五十步笑百步,各有千秋罢了。
该进入到清理装修旧楼新址阶段了,谁来操持这个一地鸡毛的营生,华杰想到了石头,那个神通广大的哥们兄弟。吴书记采纳了华杰的建议,三锤两梆子,把原本停薪留职倒腾古董的石头调入,担当后勤工程的责任,由办公室副主任张生主管。石头与张生,各有个性,都不是平地里臥的牛,尿不到一个壶里,随和又烈倔,正好利用矛盾统一,相互牵制监督,把事情办好。装修费用上百万,得申报财政专款支持,又少不了乞求具体办事人员,赠送书画家的墨宝。字写得好坏不管,只要是有名头的人写的画的,办事一帆风顺。说是贿赂也似乎谈不上,真真假假,真品膺品,谁也说不准。或是一钱不值,留给后人万一升值了呢?拍卖行的相互勾结,布袋里卖猫,坑蒙急于发财的瓜子,标榜为天价几千几万几十万百万千万上亿,只有鬼才相信。说是上当,当当不一样,财路不明者的金钱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来得快也去得快,活该。让一滴臭汗摔八瓣的下苦人去上当,打死他也不敢与所谓资本竞价。玩物丧志,吃饱了撐的,会让满足于温饱的普通老百姓笑掉夸大牙,嗤之以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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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爷爷告奶奶,财政上的装修专款终于拨到位了,招标程序不能马虎。至于应标单位的标底,规定不得超出造价的正负零。造价标底绝对保密,如果遇到期待行贿者,透露标底等于犯罪。而这个标底,也只有石头一人掌控,他知晓其间的利害。这天,华杰通知吴书记及党组一班人前往,在政府招标大厅见证电子控制的招标屏幕。那个圆滑且有作壁上观的纪检负责人,没有从华杰口中打探出标底究竟,竟威胁要退场,说不知你们布袋里卖的什么猫。华杰好言相劝,最后硬是拉住他的胳膊,把他按在观看席上履行职责。黎主席年近八十高龄,婉言谢绝到场,另一位书法家副主席说是支持办公室的工作光临。其实,电子招标也不过是一种游戏而已,如同江湖上许多游戏一样,滚动翻新的电子屏幕上的数字,定格在造价标底的正负零之间,这家装修工程机构中标了。似乎天衣无缝,中规中矩,还有什么可以评说的呢?但除了吴书记和华杰,加上石头和张生,其他人都好像觉得是这一伙子人从中谋私利,甚至有点心照不宣。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应标的几拨人是一个行当江湖,还有主标、陪标一说,暗地里纠结一起,像饿狼扑食,争红了眼。一对打扮入时的女子,比五大三粗的几个包工头有实力,她们抢先将质量保证金打入书画协会基建账户,名头是某响当当的大企业,承揽过大型知名工程,势在必行。几个农民包工头,其貌不扬,论资质和资金实力不是时尚女子的对手,七凑八拼,迟迟打入质量保证金。其余掺合进来的小企业,像打群架似的在一旁吆喝,等待一点血肉之后的碎骨头渣子。投标结果,自然是惯于这个江湖游戏的女子得胜,再二传手把工程分包给农民包工头,再把活路分摊给嗷嗷待哺的出苦力不挣钱的可怜农民。这个阶层分工明晰,一个把一个叫爷,一个是一个爷的孙子。出力的不挣钱,挣钱的不出力,灵人吃闷人,闷人吃尘土。世事千万变,道行一模一样,从来不曾改变过。
一对得胜女子感恩戴德,要请华杰和吴书记吃饭喝酒,华杰怕有受贿嫌疑,叫了张生石头和办公室财会后勤一帮子同事,在小贝壳吃喝了一顿,给在座的撒了一条金丝猴烟,算是了结,从此再也不见时尚女子的面了。据说,她们又如此操作,打扮入时,风度翩翩地奔赴另一个投标的战场了。她们将第一笔工程款项收入囊中,向挂靠的上层知名大企业供奉了所谓管理费,收回垫付的质量保证金,稳稳当当赚了一笔,把工程转包给五大三粗的农民包工头,一阵风似的溜之大吉。这便是市场规矩,各人挣各人的钱,谁也不欠谁的情,各行其事,下来便是尘土飞扬、锵锵哐哐的劳动场面了。五大三粗的包工头,成了工地的首领,吆吆喝喝,背着个手,趾高气扬地巡视在每一个角落。那些背水泥砖头的苦力,佝偻着腰,吭吭哧哧地爬着陡峭的楼梯,黑水汁流,粗茶淡饭,挣一点养家糊口的小钱,大钱都让骑在他们头上的一层层脑满肠肥或风姿绰约的投机者掠走了。
等到装修工程完毕,一座虽是旧楼却也不失阔气的书画协会大楼出现在人们面前。华杰的屁股后面,整天跟着索要工程尾款的包工头,他又三番五次去财政部门办理分期拨付的余款。临到分配办公用房,七嘴八舌,吵吵闹闹,莫衷一是。还是吴书记老实巴交,高姿态,主动提出只要一间房,而且是面北的阴面房子,把旧空调留给自己,给其他厅级处级科级和办事人员安装新空调,尽量分配朝南向阳的房子。华杰这便将几十间房子划分了位置,从厅级到处级每人一间,工作人员二人一间,体现干群一致,从实际工作需要考虑,所谓待遇次之。一个群众团体的文化艺术部门,不讲什么官衔高低。吴书记和黎主席带头了,其他副厅级领导面面相觑,心里不舒服,却说不出口。总之,新的办公室敞亮舒适,比原先蜗居着三个厅级挤一间屋子的情形好多了。书画家们络绎不绝,在这个体面的活动场所聚集,交流艺术见解,开展各项书画比赛展览活动,都为吴书记的领导有方翘大拇指,也称赞华杰这个书生大管家为书画家们办成了一件大好事。安居乐业,只有安居,才能乐业,艺术家们终于有一个自己的家。
说到办公房之事,时间推移到三年之后,吴书记缷任上调省直机关做了巡视员,接任的林书记的作派则与前任大相径庭。客串书法的林书记,坐在比他之前的办公室狭窄了许多的房子里,气不打一处来,其待遇大大打了折扣。他是平调,又不是降职,怎么落到了如此田地。责任似乎在前任吴书记的低调,高风亮节,其实是把陕南山里的某种习气带到了帝城,没有了规矩,没有规矩则不成方圆,不利于树立领导的工作威信,这完全是胡闹么。吴书记从山里回到年轻时生活的帝城,老婆孩子没有安顿好,生活拮据,经常在接待或会餐后打了剩饭,提着一摞子沉甸甸的饭盒上车,让同事视为丢人显眼的笑料。啬皮,扣掐,山民一个,是穷日子过惯了。就是在华杰安排新老书记交接班的用餐时,拗不过吴书记一惯的过分节俭,在食堂的包间只点了十四元的饭菜,林书记的脸上挂不住,草草吃了几口。就这,吴书记还厚着脸皮打了一个包,让华杰在新来的林书记面前丢了面子。
这天,林书记和颜悦色地对华杰说,你一介文人,怕是没做过行政工作,不懂规矩,怎么听任山里来的吴书记指令,不论职务大小统一每人一间办公室,这让书画家们来到这个艺术家之家,怎么区分和看待领导的处境。书生呀,往往一事无成。华杰一时感到头上挨了一闷棍,羞愧于失职呢还是受到指责,没说一句话,拧身出了门。回过头,觉得不对,自己比林书记年纪大四五岁,但官大一级压死人,接下来怎么办。心想,本人论党龄学历形象不比谁差,只是爱好文学写作,尽管行政组织能力过人,却从来把仕途当了扯淡事,不上跳下窜,谄媚上司,不买官卖官,不贪污腐败,不然坐在这个正厅位子上的也许是本人,而不是他人。
华杰心平气和地说,林书记,我从南方回到帝城,进了书画协会,原本是专业创作编制,办了一年刊物,吴书记和黎主席执意让我当这个办公室主任,说是负责置换办公用房,写换届报告,兼任秘书组和会务组组长,我脑子一热,领导抬举,结果上了贼船。你林书记来了,干脆把我这个不懂行政规矩人办公室主任换了,谢天谢地,让我到理论部去搞书画研究,你我都畅快。林书记没想到华杰主任生这么大的气,起身上前来,亲切地拍着华杰的肩膀说,老华,原谅我刚才说话的方式,完全是开玩笑,你却当真了。笔杆子能戳死人,谁敢小瞧了文人,我只是和你商量,怎么纠正办公用房不合理的现象,其他领导成员也有反映,这完全是工作上的协调问题,你要宽宏大量,不要想偏了。
这么好办,既然上司有令,华杰立马落实,重新调整办公用房方案。正厅的书记主席每人三间,两间打通作接待和办公用,置买皮沙发和老板台电脑,一间作休息室兼书画室。副厅级每人两间打通,正处级一间不变,副处以下两人一间。方案报林书记和党组会议通过,即刻帖出通知实施。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古如此。华杰尚能留任办公室主任,是他摒弃了前任的山里人做法,附和林书记的行政规矩,尽管心里不大乐意,也只好服从组织,顺着领导的意思来。上司哪儿痒痒,往哪儿挠,轻了重了都不行,得挠到痒处,而这痒处又是上下左右移动的,不好拿捏。土话说的,有人舔尻子舔到了痔疮上,也是没好下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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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华杰也想通了,在南方闯荡了八年,回到帝城是回归官办体制,找一个退休能领取养老金的饭碗而已,别无他求。在体制中,自由性情受到了约束,下级得看上级的眉高眼低,得习惯这种氛围。再说,林书记不也得看省上领导的眼色行事,唯唯诺诺,不敢越雷池一步。而华杰手下被摆顺了的张生,和狗皮袜子没反正的石头,不也顺着你华主任的意思,像面对一只尽管温和却也时而发怒的猫一样,顺毛婆娑,事情就好办了。官场的等级是铁定的,谁想找不愉快,或者叫找死,就与上司对着干,把直接决定你仕途升迁的人侍候到位了,一顺百顺。不过,有人会越过直接上司,让管辖直接上司的上司来压制直接上司,有时也管用,操作不当时聪明反被聪明误,栽了跟头。遇到站错队的风口浪尖,突发多米诺骨牌效应,该倒霉时也只好自认命运了。
当初,从基层上调的吴书记是想干几件实事,办公场所从依附于旁人屋檐下的陋室,换成了崭新的办公大楼,如同散兵游勇的书画家们信服了这个外行领导,真正尽到了为艺术家服务职责,而不是以管理者的架势统治艺术家。吴书记的没有官架子,抠门儿,在书画家们面前低三下四的姿态,也有失权威性。
刘海是一个以工代干递升的副处级干部,曾经为了多要一间书画室未能如愿,就指着吴书记的鼻子呵斥道,你说是党组决定的,明明是你决定的,你是党组?我看你是个锤子!吴书记也会说粗话,笑笑地说,那你就是个鸡巴毛。兔子急了也咬人,二人差点动了手,华杰忙从中隔挡,才让一时兴起的双方下了台阶。
赵正是一位副厅级领导,看到传阅文件的纸笺上自己的名字,排名在了新来的同样级别的领导田庄之后,有点忿忿不平,把蓝色文件夹子甩给了华杰。上边下任命文件,也疏忽了排名位置,华杰只是按编制职务顺序排列,却惹了事。林书记不想就此得罪同僚,按理说,任同一级职别年限早的排前,否则排后,如果按编制职务分工,不论年限迟早,也合乎常规。华杰也有点躁了,他妈的,那我的处级任职起点比你吴书记还早,又如何讲,那我就不活了,还不是给你当马仔。林书记也不客气,开玩笑说,那是让文学把你害了,只知出名出书拿稿费,什么半官半文,一个萝卜两头切,还有什么可埋怨的。华杰笑了,你说是就是吧。
为慎重起见,还是请示了省直组织部门,答复说新来的田副厅级领导是专职,排在前边不无不妥。华杰如实告知有异议的赵领导,没辙,自讨没趣,摇摇头又在受理传来传达去的文件夹子了。一天,不顺心的赵正突然发现窗户上的把柄坏了,叫住送文件画圈的华杰,厉声训斥道,老华,你当办公室主任搞的这装修,简直是豆腐渣工程,吃了多回扣,得查!华杰愣住了,转身一想,没客气地说,你他妈的比我官大,但比我年轻几岁,这么说话是欠收拾的。
果然,接到有人举报,说前任吴书记华杰还有张生石头抱团,装修工程有猫腻,赵正负责查账调查,结果没找到华杰一分钱的事。包括手下张生和石头,只不过请吃请喝,烟酒茶叶什么的,都上不了台面。倒是随便查出一笔账,有的后勤人员克扣了家属院物业的供暖费,手脚不干净的正是受赵正唆使的举报人。华杰知道举报人不过是让人家当枪使的,不必在意,作了妥善处理。
正厅级坐四环素,副厅级坐大众,上下班时一溜烟鱼贯而入,鱼贯而出,处级以下骑自行车,书画艺术家们多是步行。为艺术家服务的公仆成了主人,书画协会成了衙门,公仆们吆喝着主人们行事,好像没有什么不正常。有的人模狗样,一不能写,二不能画,组织联络协调服务是本职,却往往成了假大空的口号,来书画协会是本着解决官衔待遇目标的混混。有的书画家兼职头头,把老婆的工资关系放在公家户头上吃空饷,多年间单位还没见过其人是光脸还是麻子,吃冤枉的大有人在。
冯光从处级刚升任副巡视员时,就每天一上班坐在华杰办公室不走,老兄长老兄短,递烟点火添茶,黄鼠狼给鸡拜年。目标很明确,一是要两间办公室的待遇,二是要坐小卧车。副厅实职与虚职,还是有区别的,领导和华杰拗不过,还是给兑现了待遇。给配置了电脑,说是坏的,原来根本不会使用,当个摆设罢了。如果论资排辈,华杰的处级十多年了,为何升职的总是别的比自己晚的处级,领导说了,人家在书画协会是元老级,那时候你在海岛上掏金子,是在书画协会插队的处级,得有个先来后到。
华杰似乎明白了,心里不大痛快。一位副厅级领导给华杰撑腰打气,那你不就问一下,难道我来书画协会之前不是给共产党干的,是给国民党干的?罢罢罢,一口气好忍。副巡跟华杰要配备车时,承诺让华杰一路坐车上下班,免得他一直来回徒步。没过三天,副巡的车不理睬华杰了,径直稍带接送老婆上下班了。管理司机的石头也替华杰鸣不平,这个瞎怂!敢骂这话的石头,是因为冯光丢失了石头的调动档案,迟迟不给石头调整级别结了仇。石头实名打电话给上级考察部门,说那就是坏人,驴日的。对方说,你不能骂人,石头说,夺人口中食,断人前途生计,说是驴日的,我骂了让人把我逮了。
刘海开始搬房时,就想多要一间书画室,华杰好言劝说,这不可能。你是著名书画家不假,但不要有非分之想。刘海威胁道,华主任,我把话撂到这儿,要是不多给我一间书画室,我要上告,绝不搬走,谁要是搬了就日他妈!哟呵,把你当个人你真成了个人物了,你这号胡日鬼的书画家比牛毛还多,那就等着瞧。到了最后一天,石头悄悄告诉华杰,刘海在找人给他搬房子了。华杰说,认卯就行。石头说,你忘了,之前他发的咒?华杰也笑了,那他是在日他妈哩。这货,没给书画协会办过正事,惹的祸倒不少。
起先,刘海在外日鬼倒棒槌,办什么书画培训班,养活了几个闲人,结果赔了钱,还让闲人们状告书画协会,索取花销费用。法院传票让法人黎主席到庭,老先生老了,哪能去丢这个人。吴书记说自己不懂法律,让华杰一手负责此事。华杰在海岛办过律师事务所,明知这个案子不会输。在法庭上,华杰慷慨陈词没用,敌不住对方的胡搅和,加之法官与对方做了交易,官司还是输了。党组决定停了刘海的职,他还是照例上下班,头扬得高高的,凡人不搭话。刘海想多要一间书画室的愿望早已落空,这一回除了留守的吴书记,却来了个接替的林书记,重新调整办公用房,他仅有的一间房子也保不住了。按副处级待遇,刘海只能和另一位科级人员用一间办公室。
这天一大早,刘海在上楼的拐角看见了通知,他的办公室增添了一人,气不打一处来。走了几步又回来,瞅瞅四下无人,就伸手撕下了通知,愤怒地揉成一团,摔在了墙角。还似乎不解气,又用脚踩了几下,呸呸唾了几口,转身快步离开现场。华杰的副手张生发现后,当即汇报给华杰,有点看热闹不怕事大的表情。华杰镇定地说,这事只有刘海这个钉子户干得出来,就打电话让刘海来一下办公室。一进门,刘海就阴阳怪气地问道,华大主任找我有何贵干?华杰直截了当反问道,你个刘海胆大,竟敢撕了通知?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没有证据,对方的嘴比钢还硬。刘海一脸坏笑,你看我还不倒霉,狗巴的屎也说是我巴下的,人还有没有良心?
华杰看刘海死不认账,对一旁的张生说,昨天不是安装监控器了么,你陪刘大书画家一起去看一下,查证这个坏人到底是谁?刚刚看过监控器的张生在笑,指着刘海的鼻子说,你这隔隔核桃就得砸着吃,不见棺材不落泪。华杰见刘海像泄了气的皮球,就不吭声了。反倒是刘海来了精神,理直气壮地申辩道,你们的这种做法就是违法,不尊重著名书画家,我上省里告你们去,气呼呼地夺门而逃。这把华杰和张生,还有闻讯而来的后勤科长石头,差点笑死。
华杰从海岛重返帝城入职书画协会,被卷入甚嚣尘上的名利场,身心疲惫不堪。曾经的帝王之城演绎着波澜汹涌的人际纠葛,艺术与金钱和色相及权力的搏弈,考量着真善美与假恶丑在人们心目中的价值观。各有各的黄粱一梦,在得势与失势的轮回中,各自在寻找着灵魂的安妥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