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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书

2023-02-19李小琳

延安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坤坤小冬

李小琳

在玲子之前,我们家来过两个保姆,年纪都过了五十。中介说,钟点工年轻人很少,距离我家近的一时半会找不到。

小冬交纳了五百块钱的佣金,换来了这家公司的五个保姆名额,一年内有效。

就这样两个刘姓阿姨一前一后来到了我们家。一天试用期结束,第二天去社区医院做体检。她们的从业体检非常简单,只做乙肝五项,按我们要求加做了几项。好在她们同意出血,最后体检也都没问题。先来的胖刘白白胖胖,性格爽朗,是个爱红脸、爱笑的女人。她红着脸笑嘻嘻的时候家里就像盛开了一朵红牡丹。她擅长做面食,人也长得像个面团。第一天来就蒸包子,第二天包饺子,第三天擀面条,面食十分拿手。她很会推销自己,她说,我给你们家干,保证你们一周的饭菜不重样。

这句话很有诱惑力。王森说,那我也保证你的辛苦一定物有所值,我以后按周给你加薪。

两厢情愿,一拍即合。王森才是我们这个家的幕后老板,有钱有势。当然了,请保姆也是因为他的缘故,他不想干活把自己脚踝弄骨折,只好请人来当他的替死鬼。

但是胖刘提出,吃饭必须跟我们同桌。她说,我的体检单你们也看了,我没有传染病,检查结果都正常。你们就不能让我在茶几上吃饭?我不管在谁家干活,吃饭都要一起吃,大家一起围着餐桌吃。分开吃饭,就是把我当外人,钱给得再多,我也不干。

她刚来那两天,因为体检结果没出来,让她在茶几上吃的饭。她把吃饭的问题郑重其事地提出来,说明她很在乎这件事。这跟是不是拿她当外人没关系,我们和她原本就是工作关系。我们一家五口,宝宝餐椅占据一大块位置,坐一起吃饭实在是有些拥挤了。我委婉地跟她解释说家人多,你的体检单没问题,可我们一家有没有问题你不清楚,分开吃饭其实也是对你好。

她回答说我没这么想。你们把我当自家人看待,我也不会把你们当外人看待。

既然她坚持,那就一起吃吧。挑菜用公筷就是了。

跟胖刘的交往,开始还是蛮不错的,后来就不行了。填完合同的第二天,她就迟到。说好九点半来家里,她十点半才到,整整迟到了一小时,后来就天天如此。她迟到的理由,要么家里有事,要么她搭错车,要么电动车没电了。迟到之后接着就是早退。晚上六点刚过她就急着要走,家里有事。电话一来她拎起包就走。粥在电饭煲里,菜洗好切好,她安排我来炒菜开饭,她拍屁股走人。给我的感觉是她特别忙,有事,心不在焉。有几次菜做咸了,我说菜咸了呀,她说我没觉得。有一次我去厨房帮忙,我刚把芹菜捡好丢进洗菜盆里,电话响,我接完电话过来,她已经把菜切好装盘了。我说菜还没洗呢,怎么就切了。她说我洗过了。实际上那个电话是打错了的。在两分钟不到的时间里,她把菜洗好切好装盘,就算她洗了,也洗不干净。我说再洗洗吧,芹菜不容易洗干净。她黑着脸把切好的芹菜哗啦一下掀进盆里,手伸进去搅了几下,又捞出来装盘子里。

我说我来洗。

我重新洗了菜,但炒出来也没法吃。她把半缸子盐都倒进去了。

后来我发现不光是胖刘,后来的刘,还有玲子,她们洗菜,都是象征性地在水上冲一冲。干净不干净,你看不出来。

对后来的那个刘,我说菜要多洗几遍,她说好。我说至少洗三遍吧,她说好,但你不在跟前的时候,她还是对着水管冲一冲。唯独玲子说到做到,人也谦卑,你说没洗干净,她不生气,接着再洗。但是胖刘不行,你只要敢说她,她就下死手跟菜过不去,不是菜咸得要死,就是忘记放盐,要么炒成煤球,要么半生不熟。有一天中午她炒三个菜,两个菜不熟。我说菜不熟,她说熟了呀,咋不熟。我说,那你自己尝尝看。她说你不是不让尝嘛,所以我就没尝,感觉差不多了就出锅。实际上每个菜她都尝过了,一双筷子把所有菜都尝个遍。你不让尝,她说咸了淡了不好掌握。那就尝吧,筷子别重复使用,尝一次用一双筷子。我不说还好,她不一定每个菜都尝,自从我说过,她是每菜必须尝,水槽里也不会有用过的筷子。

胖刘在我们家待了三周时间,一半菜做得糟糕透顶,一半菜做得还不错,后来她有事请假,我们就此解除合同。后来的那个刘,待的时间更短,不说也罢。

见玲子第一面,我非常吃惊。这么明显的问题小冬居然视而不见?小冬跟我说她普通话讲得好,住的地方离我们家也很近,步行十几分钟就走到了。人还年轻,四十多一点。她自报家门,擅长做豫菜和粤菜,川菜也能做。这简直不要太好了,我们找的就是会做饭的人。

但是她的头发实在是太短了,短到出乎我的意料。贴着头皮,胡茬似的,比大部分男人的头发都短。干巴巴的身材,长方脸,皮肤黑黄,咋看咋像一个没有发育好的大男孩。她是聪明人,看我们的眼神秒懂,她解释说,她的头发是夏天去工地干活的时候,为了方便清洗把头发剪短了,当时也没这么短。她边说边拿手比划到耳朵那里,说前几天去美发店剪发,小师傅是个新手,给头发剪坏了弄成这个样子,我又不能让他赔,所以看上去就怪怪的。

她也知道自己怪怪的呀。

我私下里问小冬,你没跟她视过频?

小冬说视过了啊,当时没这么短。

她一个做家政的,去工地干什么活?带着疑问,我就开始查户口似地问她做了几年家政,哪的人,为什么要去工地干活?

她边清理厨房,边回答我的问题。

她普通话讲得的确不错,声线柔美,人看上去也温婉,安静,感觉是个很通透的人。

可是她这样的人弄个贴着头皮的板寸,我就弄不明白了。说方便清洗,谁信。

健康原因?像孟非那样,头发如秋风扫落叶,不弄短不行?做过化疗?刚出狱?

不管我们怎么猜测,这一天的活要干,这一天的工资要付,那就让她先干一天再说吧。

她先做了地面清扫,对客厅的一些物品做了规整。擦了厨房窗台,橱柜。十点半的时候,她开始准备午饭。算她在内,我们六口人吃饭。她工作十小时,管两餐,小老虎的辅食不用她做。午饭我们家雷打不动米饭,炒菜。这天午饭有熟食卤猪蹄,藤椒鸡,微波炉里热一热,再准备几个素菜就可以上桌,不算太复杂。等开饭的时候,我正准备给她分菜,她已经拿来随身自带的餐具。她说只吃素菜,我以为她不吃卤猪蹄,不吃藤椒鸡,就给她挑肉丝炒蘑菇。她慌忙把餐具移开。

我说,这也不吃?你是不吃猪肉,还是所有的肉都不吃?

她说,只要是荤菜都不吃。

我说你为啥不吃?

她说我不能吃。

这下我们听懂了。这是一个吃素的女人,食草动物。

第二天她在水槽洗菜的时候,我试探性问她是不是比丘尼?头发那么短,又不吃肉,有这个嫌疑。

她笑着说,不是不是,比丘尼就出家了。我只受了三皈五戒和菩萨戒。

看来我猜对了。

我问什么是三皈五戒?

她说,三皈就是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皈是皈向,依是依靠。受了三皈依法,才算是一个真正皈依佛教的信徒。五戒就是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

那菩萨戒呢?

比五戒又多了些内容,六重戒,二十八轻戒。

那八戒是不是比五戒多三戒?我只知道猪八戒。

嗯,算是吧。七种戒为,一种为斋。非时食,就是说过午不吃东西……

初来乍到,这个话题我没有好意思再继续深挖下去,以免她误会我兴趣浓厚。实际上我就是个俗人,啥都不信,好吃好喝好玩,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我都喜欢,不美好的东西我也能接受。生而为人,七情六欲,随心随缘,务实而不务虚。但奇怪的是,我以前的熟人同事甚至好友们,都认为我应该有信仰,应该有精神导师拯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她们拉我去教堂,听耶稣布道,一心一意要给我找个神爹。开始是碍于情面,不好拒绝,加之我好奇心重,就跟他们去了。上百人挤在一间屋子里,像小学生听老师讲课那样,洗耳恭听,高潮部分全体起立欢呼,手舞足蹈,甚至也跟他们一起分享了圣饼,圣血。但给我的感觉是不可思议,很荒诞,心中总有个声音在嘀咕,捣乱。我想这或许是因为我见识短浅,鼠目寸光,参悟不透其中的博大精深;也或许是因为我渊源不够,生不出虔诚之心,难以容入其中。此事后来不了了之。

隔天玲子的体检结果出来,幽门螺旋杆菌阳性。玲子很吃惊,她没有任何不适,她问我会不会检查出错。我说一般不会吧。但是我们想留她,就跟她说我们分餐吃饭,等周末了再换家医院复查一下,如果还是阳性就接受治疗,能治好的病都没事。

她同意了。一周后复查还是阳性,她提出离开,那会儿我们已经不舍得让她走了,就建议她接受治疗。

玲子在我家待了三个月。她留给我的印象,用四个字就可以概括:安静,简单。安静与说话多少没关系,有些人就是一句话不说,站在你身后,你也有芒刺在背的感觉。事实上玲子并不寡言,但她给人的感觉是收缩的,内敛的,轻声轻气的,缩得小小的,她在家里拖地,洗菜,走动,你完全可以忽略她的存在。

至于简单,她这个人从里到外都简单——极简。社会关系简单,没有父母,公婆,老公,户口本上就她和读大三、去西藏实习的女儿。

为啥让孩子去西藏,你放心?我问她。

为啥不放心?她反过来问我。

不放心就是不放心,在我看来不需要理由。二十一岁,正是即将找工作和谈恋爱的关键时期,怎么能随便把女孩子托付给别人。

他不是别人,我们是教友。她强调说。

你女儿学什么专业?

建筑设计。

没听说蜜蜂需要修房造屋。她去西藏能干啥?

玲子的教友是林芝的一家养蜂场老板。

玲子说,啥都能干,老板让干啥就干啥。做饭打扫卫生,帮忙做展板,策划,网络营销都行啊。

原来让女儿步娘的后尘。我问她给不给钱,给多少?

她说,估计会给吧。多少老板没有说。

连这都不能确定,还去干啥?但这话在我喉咙里没有说出口,我无权干涉别人家的家事。

玲子说,管她呢,她喜欢就去呗。待不下去了自然就回来了。年轻的时候想去的地方都应该去去,必定自己还能说了算。往后就不可知了。玲子说,世事无常,当下最重要。

她说得也有道理。可是——

算了,她女儿不在家,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家里没人牵挂,她下班就不急着回家。每天晚饭过后,她几乎都在我这里磨磨蹭蹭,收衣服,叠衣服,整理衣柜,有时候八点钟过了还没走。当然这是她自愿的,没有报酬。换句话说就是我在变相剥削她,占她便宜。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就让王森给她加薪。王森这些年挣了些钱,具体数字不详。他不说,我也没问。冬天的时候他还说回头把存折交给我保管,一回头就没有了下文。不过这都不影响给她加薪。

有一天晚上,玲子回家,我出去散步,跟她一起穿过小区,往她家的方向走,边走边聊。她跟我说,她女儿七岁的时候她就跟男人分开了。十五年来,她靠自己打工挣钱养孩子,没有让男人出过一分钱。

为啥不让他出?这不公平,一个女人无论如何也无法独自生出孩子来的。既然是合作生产,那就要共同承担债务。

他没钱。她居然替他开脱。

我说你怎么知道他没钱?

她坚持说,他就没钱。我要不嫁给他,他估计都得打光棍。

那你为啥要嫁给他?有很多人犯错都是明知故犯,你不至于担心人家打光棍而以身做慈善吧。真要这样做,要怪只能怪自己。

缘分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她这样说。我以为她会说,那时候年轻,傻,有眼无珠,被猪油蒙了心,但她没有说。她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说。就像当年她嫁给他那样,她是认命的,好歹都认了的那种。

她十六岁跟表姐去深圳一家皮具公司打工,公司就在她前夫的村子里。她前夫是厂里的送货司机,开着小货车把生产物资运往各个车间,再把车间做好的成品送回库房。他父亲是皮具厂的门卫。做父亲的替儿子选中了她。可以想象,那个老男人,每天坐在工厂大门口的小房子里,眯着眼睛,心里装了无数个竹圈圈,一个个朝走过的姑娘们扔过去。这场景很有画面感。他失败了无数次,只有一次成功了,砸中了玲子。不过那时候她不叫玲子,她身份证上名字太随意了,谐音谐意都不好。可见她在父母眼里是多么的无关紧要和多余,名字都马马虎虎。她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她马马虎虎投胎,马马虎虎降生,他们马马虎虎地养她,不到十五岁,爹娘双双逃逸。所以她的婚姻也是马马虎虎。男人不蠢也不聪明,对生活没有进取心,有钱就吃喝玩乐,没钱就到处滋事。他兄弟三个,他是老小,他父母对儿子们最大的帮助,就是不花钱,甚至少花钱,帮他们娶媳妇。他父母给兄弟三人找的都是打工妹。村里姑娘没人愿意嫁给他们,嫌他们穷。只有从更穷的地方来的人,才看不出他们的穷。

玲子婚后跟男人在外面租房子住,婆家家徒四壁,没有他们住的地方。怀孕生孩子婆婆也没有照顾她。她生了孩子,工厂进不去,孩子又没人带,她就推个小推车,在工厂门口卖饮料矿泉水,把孩子捆在背上。

孩子一岁的时候,她公公生病住院,住院费让三个儿子平摊。婆婆挨家挨户去收钱,老大老二家痛痛快快把钱给出了,轮到她磨磨蹭蹭拿不出来,婆婆就骂她好吃懒做,不会过日子,不是好女人。背过她又在她儿子那里叨叨她长得难看,拢不住男人的心,生不出儿子来,简直是不孝,娶了这样的媳妇算她家倒霉。平心而论,她根本就没有乱花过一分钱。她花的钱都是自己挣来的。自己养家养女儿,老公挣的钱,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同乡工友们看她过得凄惨,就打抱不平替她出主意,让发工资的当日去找他要钱,不给钱就不让回家。后来他就真不回家了,钱自然是没有。再后来,她提出离婚,他答应得也很痛快。后来的后来她带孩子离开深圳,回到内地。

说这些事的时候,她口气淡淡的,说得很轻松。不像是被逼到绝境而遁入空门的人。

玲子每天九点钟准时来家,换好衣服就开始清扫,整理,归纳。她干活的时候,我抱着小老虎亦步亦趋,跟她保持适当距离,在不影响她干活的前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聊天。其实也充当监工,发现菜没洗干净,就让她再洗一遍,把不太好的叶子都扔掉。她说,你不说我是不敢扔的,或者说,我觉得能吃。我说你该扔就扔,不能因为怕浪费,让菜品打折扣,影响了你的厨艺。

午饭后我劝她歇歇,阳台上有折叠床,但是她说不累。

我说怎么能不累,我都快要累死了。

她说活慢慢做就不觉得累了。累是你没有放下。你做一件事,就不要去想另一样事。你要想这个没做好,那个还没做,你就会很累。

有天下雨,我一天都没有出门。她帮忙整理了衣柜,熨烫了几件大衣,外套。准备午饭的时候,我去厨房跟她边拣豆芽,边聊天。

我问她怎么想起来要信佛,受戒。她说她当时并不知道受戒是做什么。她跟朋友去杭州昭明寺做义工,当地产水晶,寺里正好送水晶雕成的佛陀像。寺里的师傅说,谁受戒就送谁。她喜欢水晶佛陀像,就答应受戒。当时受的是最基本的三皈五戒。

我问受戒要做什么?

她说什么也不做,法师在上面讲法,我们听就是了。受戒以后就不想再吃肉了,以前本来也就吃得少。后来又去河北受了菩萨戒,这下就彻底不吃肉了。

为啥要去河北受戒?

她回答说菩萨戒一年就两次。要赶上才行。

哦,你经常去寺里吗?

很少去。去寺里的人一般都是去烧香拜佛,求佛祖庇佑。我们是教徒,是按照教义广结善缘的人。不需要烧香拜佛,做事就好。

你不吃肉,那你女儿怎么办?

我女儿也不吃肉,她受戒了。

不愧是母女,连思想都高度一致。

我问她以后怎么办?遇到合适的人还会结婚吗?

她说不结。没有合适的。

我说假如有合适的呢?

她说没有合适的。

我说假如有呢?

哪里有合适的?她眼睛亮亮地看着我,好像我发现了她什么秘密。

要是孩子爸来找你复婚,你复还是不复?

他没有找过我。我们的缘分已尽,这没可能。

我是说假如。有一天他忽然发财了,或者良心发现,拿了一大把钱来找你,跟你复婚。你同意吗?

呵呵,他这辈子都不会有钱。假如他真有了钱他会去找年轻漂亮的,也不用来找我。

这么没自信?

这跟自信没关系。

那你以后怎么办?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世事无常,不能多想。

晚上玲子走后,王森说我,你恁无聊,跟一个保姆聊天能聊出啥来。

我说聊天就聊天,当然聊不出啥来。你希望聊出个啥来?

冷雨一直在下。不出去买菜,我就待在家里。天气湿冷,我让玲子不要拖地了,家里已经很干净,天天拖来拖去,也没那个必要。玲子说好。

她把排骨汤煲在砂锅里,然后说要帮我做固元膏。她的固元膏配方如下:半斤阿胶,半斤黄酒,半斤核桃仁,半斤黑芝麻,六两干红枣碎,枸杞桂圆肉适量,再添加一些冰糖。

黄酒倒进不锈钢锅里,文火,再倒粉末状的阿胶,玲子拿着木铲不停地搅拌,她说不能糊锅。等阿胶熬到能挂在铲子上的时候,她对着光让我看。铲子上一片金黄,如琥珀般透着光,如蜂蜜般粘稠,有厚重的质感。她说成了。于是将切碎了的红枣核桃芝麻碎等一并倒入锅内搅拌,等它们紧密地融合在一起,然后出锅,装进加了防油纸的保鲜盒里,压实,收进冰箱冷藏。第二天再拿出来切片,固元膏便大功告成。

玲子干活仔细,这方面无人能比。

有一天我着凉了咳嗽,玲子煮了姜汤给我喝。玲子煮的姜汤除了生姜,葱白,香菜根,还加了红糖。玲子说,她家里有生姜粉回头拿点给我,以后就不用煮了,开水冲服加红糖就可以,很方便的。我忙道谢,说不用不用,我去超市买点姜粉回来就行了。

玲子说,我这个姜粉跟外面卖的姜粉是不一样的,是专门供奉给寺院的师傅们喝的。

我问有什么特别之处,加了什么东西。玲子说,什么也没加。我买了一百多斤云南小黄姜,然后等三伏天,九蒸九晒,再磨成粉。

我问什么叫九蒸九晒?

玲子解释说,生姜洗净后上锅蒸,早晨六点半开始,蒸一个半小时,再放在太阳底下暴晒。下午太阳落山前收回。遇到下雨天,阴天,就得往后延续。蒸九次,晒够九个大太阳,再磨成粉,这样的生姜吸收了伏天太阳的能量,所以功效特别好。风寒感冒喝一点,胃里不舒服也可以喝一点,中暑也可以喝一点。效果特别好。

原来这个姜粉可不是她说的什么都没加,而是添加了日月精华和她最珍贵的虔诚之心。

你供奉给寺庙里的师傅们喝?

玲子说我没钱,但我有心有力气,就尽自己的心意,做力所能及的事。

后来她真的拿来一小包姜粉,放在橱柜的小抽屉里。每次拉开抽屉,一眼就能看见用密封袋装着的姜粉(虔诚之心),但一直忘记了喝,那一小包东西就成了玲子留给我的纪念品。

周一见玲子,她说周日很忙,去寂静行待了几小时,回家有人找她聊天。玲子每个周末都要去寂静行,我的理解就是一群人打坐,冥想,诵经。她还负责给佛堂打扫卫生,给教友们煮茶,做素餐,磨豆腐。

我问过她聚会要不要交钱。

她说不交钱。有人发起,租了个场地,谁想去就去。这么一说,她们那也是个圈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圈子,微信圈,钓鱼圈,读书圈,喝酒圈,购物圈,男人圈,女人圈。圈子按功能分类把各色人等笼络在一起,人活着不可能一个人独立在这世上,总要凑圈子,总要找一帮人抱团取暖,但是即便是抱团取暖也是要付出代价的。我有次跟熟人去教堂,结束前我因肠胃不适,去了一趟卫生间。等我从卫生间出来,已经散场了。我找熟人,无意间推开一扇房门,只见地板上堆的全是红彤彤的钱。有人在忙着点数,他们看见我吓了一跳,但没有人解释。那都是信徒们捐的善款。这世间不管你做什么,凡是有需求的东西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就看你拿什么去交换。

我问玲子谁找她聊天?

是一个要去河北清修的人。

我问清修是做什么?

她说就是长时间的寂静行、清修、读经。听师傅讲经,讲戒律,讲个人修行。

我问收不收费。

她说随意。有钱多给,没钱不给。但最起码要留下自己的饭钱。

我问去的人多不多。

她说多。

我问是住大通铺吗?

她说不是,是上下铺。被褥什么的都有,只需要带生活必需品。要是不带也是可以的。寺院可以提供。

她连连叹气,说,我还是福报不够,所以只能留在家里干活。

我说干活有啥不好的,有活干,有饭吃,身体健康,这本身就是上天赐给我们的福分。要是人人都不干活,不创造效益,都去清修,那人类怎么进步?

她说,那你想过没有,要是人人都成佛又会怎样?这世上该有的不都有了?

我吓了一跳。我说,这可能吗?

她说,不可能。每个人来这个世上的使命不一样,福报也不一样。有人欠债,有人还钱,有人造孽,有人修成正果。这要看个人的修行了。我也没那么好的福分。

你认为清修也是福分?

当然是啊,不然怎么说享清福呢。

噢,原来享清福是这个意思啊。

我说,去享清福的人他们家人同意吗?

肯定同意啊。

不管家人,自己一个人躲进寺庙里待几个月,太不可思议了。佛家说修行要心怀大爱,所谓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先不说去做义工,爱别人,爱家人也是本分。能成为一家人也是前世修来的缘分。你说是不是?

就是一家人也是各有各的福分,该放下的还是要放下。

我说,难怪你心那么大,要是我,我绝不会让孩子一个人去西藏。

玲子说,我又没有强迫她去。也算是机缘巧合。我朋友的老公,回来放生,正好我女儿去实习的时候,发生了点不愉快,她哭着来找我,说不想去了。我说那就不去了。我问她想不想去西藏,她说想去。我就问王总,能不能带我女儿去他那里。他说可以。我女儿就跟着他去了。

你一点都不担心?

有啥好担心的?佛家言,担心就是诅咒。因为你老往坏处想,就成了诅咒,好事坏事其实都是你感召来的。她在西藏,我又不能跑过去,不仅担心没有用,还成了负担。

我无言以对。

过了几天,我没忍住又劝她,让她女儿回来。我说你们母女俩,守在一起相互也有个照应。郑州人多,找工作相对比较容易,再过几年又该找朋友,结婚。西藏内地人少,适婚对象也有局限性,不如趁早赶紧回来呀。

她说,刚去就回来啊。等她想回来了再说吧。

关于她女儿的话题到此为止。晚上她走后,王森王帅父子俩,郑重其事地跟我说,让我少管闲事。人家来我们家是挣钱来的,想怎么生活是人家的事,跟你没关系。

连着几天我都没找玲子聊天。她九点进门,整理房间,清扫,准备午饭。我带小老虎下楼,等小老虎睡了,我就去菜市场买菜,回来跟她一起准备午饭,晚饭。随后我忙别的事。

我忙,玲子似乎也很忙。经常有人打电话给她。中午她正炒菜,手机响了。她把炉火拧小,对着手机说,我正在忙,回头再说。

她在厨房干活的时候,手机就搁在放调料的置物架上。她炒菜,手一伸就捞到了。

这天午饭,炒了三个菜,其中有两个菜发挥失常。芹菜炒过了,肉丝咬不动,烧丝瓜太咸。不知道与打电话有没有关系。说一句话就挂掉,说明她很在乎这个电话。如果不在乎根本不会接。

打电话的人把我家的菜都搞坏了。

夜里做噩梦,我从梦中哭着醒来。梦见我的一个熟人,跟王森吵架,拿斧头砍王森的脸。斧头淹进肉里,王森脸上鲜血淋漓。

我搞不懂,为啥要做这样的梦。潜意识当中我是害怕他被伤害,还是希望他遭到伤害?这是近期做过的最清晰的一个梦境,醒来居然记得很清楚。

周六玲子不休息,正常来上班。中午我买了土豆,西红柿,豆腐,冬瓜,小蘑菇,都是好洗好做的菜。那两人虽然在家,约等于摆设,啥也干不了。我买菜回来,王森在卧室侧身躺着,用笔记本看电视剧。小老虎睡着了,王帅小两口也在屋里关着。玲子在擦拭窗台。我去厨房说午饭的事,原本想着要跟玲子说我的那个梦,但是我到厨房,玲子跟我说照看佛堂的事。后来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我说佛堂有什么可照看的,很大吗,去的人很多吗,需要专人照看?

她说有你家四个面积这么大,去的人挺多。很多人去闭关了,所以佛堂需要照看。

我问房子是租的吗?

她说是女菩萨免费提供的。

我问女菩萨是出家人还是受过戒的人?

她笑我不懂,女菩萨是他们称呼善人,做好事的人。信佛,但没有受戒。

我问跟她一起寂静行的人去哪里闭关?

她说河北。

我问河北哪里?

她说邢台慈寂寺。

我说就是你受菩萨戒的地方吗?

玲子说是的。然后她就跟我提出要一周休息两天,去打理佛堂。

我说,我不做主,这事你跟小冬说。

小冬跟我说,刚给她加了工资,就想休两天。我要是同意了,这薪加得也太多了吧。小冬说我得跟她谈谈。

玲子拖地的时候,我听小冬问她是这周休两天还是以后每周休两天?

玲子喏喏地说,你要同意,我以后都休两天,不同意我就还休一天。

小冬说,我们合同是月休四天,如果你请一天假,给你结薪的日子就要往后顺延一天。如果你打算以后每周都休两天,那月工资就变成了三千九(玲子刚来时月薪四千,后来每周加一百,零零散散麻烦又不好听,凑了个整数,加薪五百),你能接受吗?

一谈钱,玲子的脸色就很难看了。她缺钱,在她来之前就听说了。她自己也说,她买房欠了高利贷。2015 年在郑州北三环买了套二手房,贷了十五万,利息一分,是找她朋友借的。光还利息一年就一万五,还有本金要还,她没有积蓄,收入又低,还要养活她和孩子。去年她办了信用卡,为了还高利贷,又欠了银行的钱。挖了东墙补西墙,入不敷出。她跟我说,她曾经为了挣快钱跟人去建筑工地搬砖,扛过水泥。来我家之前的夏天她跟朋友合伙给一家工厂打地桩,项目是大家凑钱拿下来的,挣了钱按人头分。等工程结束后,人家说她是女的,出力少,按小工给她结了七千块钱。忙乎了两月,拿到手的钱还不到当初承诺的三分之一。后来她改行做家政,主要是考虑到稳赚不赔。实际上她很矛盾,想挣钱还债,内心又抗拒挣钱。

小冬私下里跟我说,玲子是好人,就是太轴了。

玲子还在解释说,主要是他们都走了,人家都出钱了,我没出钱,就想着能多干点活。

不知道小冬说的话她是没听明白还是没想明白。

我打圆场说,你周日去佛堂就已经很不错了,要修行也要生活,凡事量力而行即可。你不来我们会想你的,周六还想喝你煲的鸡汤。

她说,那我周六就不去了。

后来每周六吃完午饭我们就让她回家了,等于对她提出的要求打了个对折。

周一见玲子,我喊累。她也说累。我说你不是去寂静行了嘛,还累?

她说寂静行结束后又打扫了佛堂,回家都快十点了。

我问他们佛堂供奉的是哪尊佛。玲子回答说,三圣像。

我问是那三圣?

玲子说,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和大势至菩萨。

她跟我说了也是对牛弹琴。

我问去河北的人一般去多久?

她答三个月。

我说有没有去一阵子中途不去了的?

她说有啊,修行的过程中会遇到障缘,就停止了。

那你会不会不去了?

我大概不会吧。她信心满满地跟我说。

午饭卤猪蹄,我跟玲子分工,猪蹄我卤,卤面她做。

玲子是地道的河南人,做卤面应该最拿手。

玲子谦虚地说,我跟你学。

她站在旁边看我用高压锅熬糖给猪蹄增色,依次加入卤料。等香味渐渐腾起,我心里便替她惋惜,有肉不吃,真遗憾啊。不过不吃肉,闻肉味,是不是也犯戒?心里这样想,但没敢说出来。有些话你说了还让不让人活呀。

午饭玲子吃素面,西红柿炒蛋。我建议她每天吃颗鸡蛋。她不吃肉,不吃洋葱,不吃韭菜,不吃香蕉,不吃大蒜。她说气味不好,香蕉大寒,对身体不好。

电话铃响,我说玲子你的电话。玲子正在水槽洗碗。实际上电话铃声她是能听见的,手机就搁在厨房的置物架上,但她听见假装没听见。

这可是奇了怪了。

我提醒她说,是一个叫王坤坤的人打来的,手机上有来电显示。

她笑着说,不管他,一天能打几十个电话,不接。

原来每天的电话都是这个人打来的呀。上次四个菜做坏两个,八成也与这个人有关。顿时我心里像藏了只猫爪子,疑窦顿生。

为啥不接?能找你肯定有事。我故意说。

没啥事。

你不接咋知道没事?

玲子嘴角上扬,眼睛眯起来,一副了然于心的表情。她停下手里的活,侧过脸看着我,忽然突兀地来了一句,王坤坤说我要是他妈就好了。

我的天哪!这谁跟谁——我说他没妈吗?

有啊,玲子说他妈是做生意的。

噢?做生意的不如学佛的?好奇怪的理由。

我问,他多大年龄?

三十多岁吧。

那也太大了吧!你比他大不了几岁。

是啊,他要那么说,我也没办法。我们是放生的时候认识的。他人高马大,一米八几,体重两百多斤。

一个庞然大物。玲子的胃口不小啊。

这个话题让玲子很兴奋,我也兴奋。她边说边笑,看来这个大男孩让她内心非常愉悦。他重视她,在乎她,一遍遍呼唤她,她置之不理,但内心窃喜。这种关系在我看来非常非常的不正常。恋母情结?应该是恋爱状态吧。正常的人际关系,人和人之间会维持最起码的礼貌,打电话会客客气气,漏接电话,会及时回过去。不可能故意不接电话。这也太不正常了吧。我记得她跟我说过她不会再婚,她当然不可能再婚,她在恋爱呀。看来学佛能不能修成正果,不重要,最大的好处,就是让这些善男信女们有个圈子,找到精神上的慰藉。

既然我知道了王坤坤的存在,后来玲子对王坤坤的来电基本上都接,当我面简单说几句,然后挂掉。有一次她告诉我,王坤坤让她给他买个杯子。

我说杯子是一辈子的意思,他对你用情很深。

她哈哈大笑,没说不是也没说是。她说其实王坤坤挺可怜的,没有人关心他理解他,只有我对他好。

我又一惊:他没有结婚吗?

离了。婚姻不幸福。

那阵子玲子心情特别好,虽然她不是一个喜形于色的人,但还是能看出来。显然这与王坤坤有关。

直到有一天她接到王坤坤妈妈的电话。

我说他妈妈为啥给你打电话?她怎么知道你的电话号码?

玲子说,是王坤坤告诉她的,王坤坤为了让他妈妈放心,就说是跟我在一起。

他妈妈啥态度?

他妈很生气。

他妈当然生气了,估计是破口大骂吧。难怪她急急忙忙跑到阳台上去接电话,神神秘秘的,原来是被人找上门来了。

那你怎么说?

我说王坤坤来寂静行不是我叫他来的。他要不要修行,信不信佛跟我没关系。

他妈不让他信佛?

嗯,他妈说他好好的一个人,不好好过日子,离婚都是被我们这些人忽悠的。

现在王坤坤在哪里?跟你在一起?

是啊,她没地方住,又没钱。我就答应她让她住我家里。白天我上班,她去照看佛堂,晚上她在我家吃晚饭。她妈说他再不回家去,就让我养她女儿一辈子好了。

开什么玩笑?这王坤坤是女的!我给自己吓了一跳。

我说那你怎么办?

让她回家去啊,我不敢让她在我家住了。她妈说她有精神病。

王坤坤有精神病?

谁知道呢。玲子无奈地叹口气,她妈说的我也不能不信啊。万一是真的呢?

后来的事就非常难缠了,王坤坤住玲子家不走,晚上她下班回家,她就在楼道里等她。白天开始她还去佛堂,后来连佛堂也不去了,就待她家里不出门。她不出门玲子也拿她没办法,她又高又胖,说急了就抱着玲子哭。玲子还担心她不在家,万一她在家里出个啥事,她担不起这个责任。

玲子给她妈妈打电话,她妈妈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你要不招惹她,她不会往你那儿跑,也不会离婚!我才没工夫去接她,她长着腿,自己会回来的。你要愿意你送她回来,我也没意见。

玲子倒是想送她回去,可王坤坤不走。真应了那句话请神容易送神难。事到如此,玲子后悔也没用,只好求教友帮忙,安排王坤坤去佛堂里暂住,临走的时候出于愧疚她给她兜里塞了两百块钱,算是把她弄走了。害怕她再缠上她,她把电话拉黑,但她还真去她家找过她,眼巴巴地守在她家门口。那阵子玲子吓得连家都不敢回,对教友谎称她当住家保姆了。几乎天天都是磨蹭到九点多下班,走一路心里都在打鼓,生怕王坤坤从哪棵树后面忽然冒出来,或者坐在她家门口。连续两个礼拜的寂静行她也没敢去,后来听说王坤坤回家了,才松了口气。但是玲子眉宇间的兴高采烈不见了,情绪低落,变得沉默寡言。与此相对应的是电话也聋哑了,跟我的一样。我的手机设置为静音。

玲子虽然不吃荤,但做给我们吃还是可以的。她说,我不吃肉不能让你们也不吃。

我买了鲈鱼回来,她问怎么做。

我说清蒸。第一步,鱼先要洗干净,不然会很腥。洗之前拿剪刀先给鱼理个发。尾巴尖,脊背处,两侧的小翅膀,都要拿剪刀剪掉。这些东西黏糊糊的不好清洗,剪去省事。再用小刀刮去鱼身上的黑膜。刮干净了,洒上白酒洗一遍,再用盐洗一遍,最后用生姜,小葱,少许盐腌制。上蒸锅很简单,大火十分钟即可,出锅前撒上香菜点缀,淋上热香油,倒入蒸鱼豉油调味,便大功告成。

我跟玲子边说边把鱼从袋子里捞出来,放在案板上。鱼忽然挺身而起,从菜板上蹦到水槽里。

呀,怎么还是活的?

我们都吓了一跳。早已开膛破肚了,鱼竟然没有死。

既然鱼还活着,她就不肯上前。

我说,好吧,我来。

看你杀,跟我杀是一样的。她说。

我说既然一样,那是你来还是我来?

她说还是你来吧。上次吃螃蟹,我的手火辣辣地疼了一夜。我肯定是犯戒了。

我说那天你怎么可能犯戒呢?螃蟹是我放进蒸锅里的,你只是出锅的时候把它们拿出来而已。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为啥我的手那么难受。

我说,那天你切辣椒了,中午炒了青椒肉丝。以后再切辣椒,带上一次性手套就不辣手了。

可是那天的辣椒不辣呀,我切的时候没感觉。我以前切小米辣手都没事,这次手疼的样子就好像被螃蟹夹了似的。

我说你想多了。肯定是辣椒辣的。你们不杀生,那总得要有人杀生。再说,你不杀它们,它们不死怎么投胎呢。按你们的说法,早死早托生,杀它们也是功德呢。

玲子说,要是鱼也能这么想就好了。世间就没有冤冤相报,这辈子它当鱼,你杀他,它跟你结下冤仇。下辈子遇见,你们还会冤冤相报。这辈子你吃它,下辈子可能就成了它吃你。

我说那你念个往生咒不就结了?

不知道她念没念,有一小会她没有吭声。就当她念了好了。

夜里梦见王森的舅舅,他问我吃米饭还是吃面条。我说我要吃炒米。一般来讲,梦见死人,不是好梦。如果对方不高兴,那就预示着第二天有不好的事发生。躺着默想片刻,好像他老人家目无表情,不喜不忧,那是不是预示着今天会平安度过?一想到是周六,我心里就有些忐忑。这一天都在家,人多事多。

看手机已经六点了,遂坐床上双臂上举,转动颈部,再做勾魂脚,再折叠身体。一边折叠,一边想,我会不会也像麦克尤恩笔下的梅茜那样被折叠然后消失?

早餐牛奶、面包切片加煎蛋,每人半颗苹果。

问午餐怎么安排,王帅说排骨汤,小冬说大盘鸡。毫无疑问大盘鸡胜出,这不是偏心。要说偏,也是胳膊肘往外拐,偏向感情弱的那一方。不然你让人家怎么过。

我去买菜,前脚刚走,他们就吵了一架,但那会儿我不知道他们吵架的事。我回来玲子也来了,我就在厨房跟玲子一起,边洗菜边闲聊,在这个家里,我跟玲子才是战友,有共同话题。我们边干活边聊放生的事。

玲子说,有人约了他们就去,带上事先买回来的小动物,开车去水边或者山里放生都行。黄鳝,泥鳅,青蛙,乌龟,鸟,什么都行。他们去就是帮忙念咒。念三皈依,念往生咒,念大悲咒。

我说为什么要念往生咒?往生是死亡。你们放生是活着。

玲子说,佛家讲不生不灭,讲轮回。不灭就是不死。打个比方,你衣服脏了,你洗干净了,灰尘并没有消失,而是去了水里。咒语就是语录,是菩萨们的心得体会。你念诵他们的语录,就能感召他们的力量,念咒语的过程就是传递能量。

玲子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

我心想,是了。语言力量是不可估量的,尤其是破坏力。

饭上桌那两人都黑着脸,我那会儿还不知道他们吵架了,只是习惯性把小老虎从王帅怀里抱过来。饭吃到中间,小冬忽然筷子一甩,一脚把椅子踢开,梗着身子冲进卧室,砰地一下把门撞上。

我和王森互看一眼,然后一齐看向王帅。

王帅气呼呼地说,看我干啥?不吃算了!有本事天天不吃。

我说你们又吵架了?

每次只要他们吵架,好像我也跟小冬吵了架似的,有了连带责任。她对我不理不睬,甩着一张臭脸。甚至有时候嘴里还小声嘟囔。估计是骂我吧。

我让王帅去哄哄,这样我就不用出面。不然我假装看不见,继续大吃大喝,也说不过去。现在的婆媳关系,跟过去不一样,我当媳妇那会儿,受气的是媳妇,现在风水轮流转,受气的成了婆婆。我是两头受气。

但是王帅屁股上跟钉了钉子似的,动都不动。鼓着腮帮子撕咬着一只鸡翅膀。

玲子说,我去看看。玲子放下饭碗去了他们卧室。

玲子离开后王帅说,小冬她妈打电话让小冬给她弟弟两千块钱。她弟弟手机丢了,要买新手机。

她弟弟手机丢了,关你们啥事?

是啊,他手机丢了不关我们的事。有钱买,没钱就不买,我们也是靠挣工资吃饭,哪有钱给他。

老张不在之后,小冬娘隔三差五打电话问小冬要钱。九月份她弟弟读职高以后,小冬固定每个月要给她弟弟一千块钱生活费,这会又来要钱买手机。别说王帅不愿意,我听了也很生气。虽然我不管他们小两口的事,可这保姆钱,生活费大部分都是由我们出。我们省吃俭用贴补他们小家庭,也不能连媳妇娘家都补贴了吧。小冬也不知道咋想的,工薪阶层,每个月就那些钱,现在添了孩子,日子本来就不宽裕,还要顾娘家。她娘家的日子真过不去吗?我不信。老张不在了但修车铺还在,如果修车铺真养不活他们母子,就应该把修车铺关掉。她来帮她女儿带孩子,我们也不用请保姆,保姆钱给她也行啊。

玲子出来悄声说,她在哭,你去劝劝看。她说王帅。

王帅说不管她。

我说玲子,你把小冬的饭菜留出来,她待会再吃吧。

饭毕,我给小老虎冲了奶喝了,抱着晃了一会儿孩子睡了。我抱孩子去他们屋,两人在床上背对背躺着。我把孩子放在床上,他们没人吭声,我也没吭声。

我回到小屋,王森在床上躺着刷微信。

他们都睡了?王森问我。

谁知道睡没睡。反正都在床上挺着。

我躺下,王森随即把手伸过来放我胸脯上。我身体一紧,像是有一条大蟒横卧在胸口上,心中积压已久的烦躁愤懑在这一刻忽然就爆发了。我抓起他的手朝一边扔去。

愤愤地说,你少耍流氓。

他说我咋就耍流氓了?

我说你这不是耍流氓是干啥?

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说,你的意思是我不能碰你?

我说,你说得很对!你凭啥呀?

说完我眼泪都出来了。实际上我真不应该说后面那句,可是我说了。女人都这样说男人,两性之间不管你情我愿还是你不情我不愿,男人都被冠一顶流氓的帽子,他们也都习惯了,并以此为荣——我是流氓我怕谁呀。可是我后面那句质问,你凭啥——所有的掩饰都被打回原形,性质立马都变了。等于揭露了一个事实,一个尴尬的存在,我们既不是夫妻也不是情人,而是非法同居。

去年冬天的时候,我们还形同陌路。他因房子的事来找我。

当他看到我挂在当地人频频光顾的油田居民网上的租房信息后,他打电话给我。

他劝我不要把房子租出去,因为挣的租金还不够弥补出租造成的房屋损耗。他说的没错,但这跟他没关系,他纯属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我当然不会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在小冬还没有临盆的空隙里,我回了一趟油田。我要赶在送暖气之前把房子做简单的归拢整理,三室两厅保留其中的一间,为接下来的出租做准备。

十月份是一年当中最好的季节,不冷不热,适合做任何事情。我把长发盘在头顶,用丝巾包起来,穿上旧T 恤,套上准备丢弃的运动裤,戴上一次性乳胶手套,动手整理房间。

我花了三天时间,请人维修了阳台窗户密封条,更换了新窗纱,对全屋做了保洁。把属于自己的私密物品归拢进书房里,一把锁锁上。至于更换家电,开通网络,我准备等租客填完合同后再动手办理。

周六下午,打电话要来看房的人没来,王森却来了。

我们两年多没见,站在门口的他,穿一件浅咖色的长风衣,白衬衣配青灰色的鸡心领毛衫。新染过的头发乌黑发亮,显然刚从理发店出来。他给我的感觉是,既熟悉又陌生,整个人显得清爽而神采奕奕。

面对有备而来的他,我略略表示出吃惊。他进屋以后,每个屋都转了转。十多年前,作为曾经的屋主,这里已经没有他生活过的痕迹。王帅上大学以后,我把房子重新装修过。

哎呀,还有个健身房,住进来感觉应该很不错。他笑嘻嘻地说。

我说谁住进来?你跟我开什么玩笑?实际上那会儿他已经跟八婆离婚了,只是我还蒙在鼓里,对他的企图不清楚。

是啊,我来看房,当然是想租下来住啊。看我一脸愕然的表情,他得意地笑了。

十五年前这个男人跟朋友去秋实喝酒,遇见八婆,然后劈腿。

她比我大十三岁,比王森大五岁。有一次在熟人的婚宴上,我见过她。穿一条低V 领米白色针织包身裙,身材前凸后翘,看上去就很骚。况且她还是个寡妇,她男人就是我们油田去尼日利亚被恐怖分子打死的七个人之一,据说每人获补偿金一百多万。

风流寡妇加上多金,这是想占便宜的男人们的软肋。当天晚上王森要了那女人的手机号,两人加上了QQ。

晚上回家他兴冲冲地跟我说,你猜我今晚认识谁了?

我说谁?

他说去尼日利亚被打死的一个人的寡妇。

我说你想纳妾?

他说你胡说什么呀!她舅舅是炼油厂的厂长。真是瞌睡遇见枕头,财神爷马上就要到咱家了。

因为几天前,王森的一个熟人辗转找到他,让他帮忙买沥青。当时沥青属于内供紧俏物资,需要层层批条,才能弄到手。一旦到手,转手就是钱。王森出去打问了一圈,路数搞清了,就是苦于不认识批条子的人。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鞋破处自有认识批条子的人。杜梅的舅舅就是批条子的人。杜梅就是八婆。

或许一开始王森只是单纯想挣点钱,利益驱使。他约杜梅吃饭,送她迪奥香水,丝巾,购物卡,然后由她出马找她舅舅批沥青。一车沥青四十吨,王森转手两千块钱就到手了,比一个月的工资高出好几倍。尝到甜头的王森继续找买主,杜梅继续找她舅舅批沥青。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从批沥青到后来批汽油,批柴油,批石蜡,只要能批到的,都批。后来胃口大了,他们就找人合伙开加油站,开洗浴中心,他拿着杜梅老公的卖命钱,参股入股,两人也从合伙赚钱发展到合伙上床。

对他的所作所为,我也不是没有觉察。夫妻之间,神经就像蛛丝那样细密,一点细微的颤动,都会被对方感知到。我们开始频繁吵架。那段时间他回家很晚,到家倒头就睡。其实,多数时间他没回来之前,我都睡不着觉,躺在床上看书。听见开门声,赶紧假寐。他的洗漱声,压低嗓门的接电话声,不知不觉中嘴角露出的笑意,都令人起疑。我把自己当成福尔摩斯,直到有一天,我在他的包里,找到了一部灰色摩托罗拉翻盖手机。我把手机藏起来,找人解了锁。做这些事的时候,我浑身颤抖,全身像过电似的。这部手机是他们的专线电话,每天都有通话记录,但是消息却不多,他可能为了保险起见,看过之后都删掉了。手机的事我没有跟他提起,他大概以为弄丢了,也没有问过我。我把内存卡取出丢垃圾篓里,手机五十块钱卖给手机维修店老板,也就是帮我解锁的人。手机很新,我让他小赚了一笔。

接下来我开始跟踪他,戳穿他,吵架。离真相越近,自己遭受的折磨就越大。当时我并没意识到这么做的目的,是想结束一段关系,还是想挽救一段关系。出发点和想要的结果背道而驰,最后关系越闹越僵,随着战事升级,他干脆离家出走,搬去跟那女人住一起。我去找他们单位领导,找他们小区居委会。有一次我敲门,他开了门,我们站在楼道里吵,我打了110 报警。抱着鱼死网破的恨意,我这样做赢得了围观者们的同情和愤慨,成为熟人们茶余饭后消遣的谈资,也彻底把他们搞臭了,我自己也一身赤橙黄绿青蓝紫,新仇加旧恨,然后彻底分道扬镳。当时很多人都劝我不要离,跟他耗着,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就让他出去撒野吧,你又不吃亏。

可是我做不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只要一想起来,就觉得脏,觉得无法容忍。

我们分手半年后,他来找过我,我说没可能了,我跟狗上床也不会跟你上床,我嫌你脏。这句话估计伤到他了,他扭头就走。据说当天他就跟那女人领了证。他们结婚以后,我们也单独见过,但都保持一定的社交距离。更多的时候我看见他们老妻少夫并肩而行,女人一脸的恬静,男人也是岁月静好的样子。有时候甚至两人还会手牵手,身子紧紧贴在一起,给人的感觉是他们的恩爱泛滥成灾,房子里盛不下,要溢到外面来,当众秀上一通。

这不正常,事出反常必有妖。人们说这样的人见多了迟早会掰。我也认为他们迟早会掰,居然还当真掰了。

我不怀好意地说,你们都一起过了十五年了,再过十五年差不多就到头了。还闹腾个啥,都那么老了。

他说还不是拜你所赐,把我逼上梁山。他居然倒打一耙。

我说你是得了好处还卖乖,想立牌坊不是?是她不要你了,还是你不要她了?

他说都不是。但真相是啥他不肯说,估计也没脸说吧。他不说,我也能猜到。一是那女人的儿子二胎生了一对双胞胎,她去北京带孩子,造成了两人的实际分居。他虽然也办理了内退,跟过去一段时间,后来孤身一人又回到油田,这是他们分手的导火索。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杜梅太老了,已经更年了,老得无法承载王森可怜巴巴的欲望,于是他选择了逃离。虽然他口口声声说,夫妻还是原配的好,半路夫妻不长久。我说要是有人喜欢当叛徒,铁打的原配都别想好。

他说,人要与时俱进,此一时彼一时。此时是美酒,彼时就成了鹤顶红。你就当我出门给你挣钱去了,有钱不好吗?老了好才是真的好。

有钱当然好,有钱能使鬼推磨。但是我没有看见他的钱,他的钱估计也没多到能买来别人的青春。跟青春论价格,我是折上折比较划算。他在我这里能捞到便宜,当他想占便宜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我,这是习惯。对我而言,陷阱也是习惯,能掉进去第一次,逃不脱还会掉进去第二次。他的出现又正好赶上我在王帅家寄人篱下,那种压抑,被挤兑的日子,以及对未来的恐惧,就是漂来根稻草我也想抓住,况且他也是责任人,理应承担其中一部分。他脚踝没骨折之前,确实也做到了这一点,买菜做饭,哄孩子,分担了不少家务。但是,曾经的那个人老了,被人用旧了,如今破败不堪。连他呼出来的气息,都带着陈年老垢的腥气,他的身体里住着别的女人的味道,一股臭石楠花的味道……

你摸我这里,他说。可是你再也不想把手伸过去,你也不想他把手伸过来。你的皮肤会因为他手的缘故,瘙痒难耐继而生出烦躁来。

你越来越不喜欢跟他在一起了,你不喜欢漫长的、徒劳无功的运动,你会不断地走神,逃离,同时,你也觉出了自己的衰老和不耐烦。你就像一片临秋的树叶,干涩而脆弱。他就是那块试金石,试出了你欲望的寡淡。你知道这是因为失望太久,自我囚禁的缘故,如今爱已经离你远去。

周四中午小冬她娘忽然带着小冬同母异父的弟弟来家里了。

小冬他们中午一般都不回来,问他们吃饭没有,答没有,我让玲子给他们煮了两碗西红柿鸡蛋面。饭后这两人就窝在沙发上看电视。

王森去客厅陪他亲家母聊天,我躺在床上等小老虎睡醒。王森脚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能够落地行走。虽然走得慢慢吞吞,看背影像个八十岁老头。

小老虎睡醒,他姥姥听见动静推门进来,张开怀抱要抱,小老虎认生,看看她咧嘴大哭。

我说,小老虎,这是你姥姥。

小冬娘说,姥姥吓着宝宝了。还是奶奶好,天天抱着你。

我说,小老虎乖,让你姥姥抱抱。姥姥喜欢小老虎。

小冬娘说,宝宝,不哭不哭。边说边伸手在小家伙的屁股上拍了拍。小老虎拉长嘴角又要重启哭声,我赶紧走两步晃晃。

小冬娘说,亲家公的脚伤好得差不多了,他能回来多好,小老虎有福气,爷爷奶奶都在跟前,你也有个帮手。她肯定听小冬说过我和王森的事,都以为我们已经破镜重圆,那就那样以为吧。我不想戳穿,就连王帅和小冬都没有怀疑过我跟王森的关系。冬天的时候,他催着我去办手续,我说不急,等疫情消停了再说。然后春天过完,夏天疫情消停了,他打了场篮球,把骨头弄断,这事就放下了。

晚上小冬回来,我们才知道是她弟弟闯了祸,把同学腿打断,同学住进医院,他躲起来了,同学家人到处打电话找他赔钱,学校也在找他,闹不好还要扯上官司。

小冬娘说,这个不争气的东西,爹没了,也不知道给人省点事。他惹祸了,我没有办法,只好带他来找姐姐姐夫他叔他婶给帮忙想办法。

想办法,有什么办法可想?说白了就是钱的事,赔钱是赔定了,就看赔多少了,我猜这件事小冬早知道,她娘带她弟弟来家里主要是说给我们仨听的。上次为买手机的事,她跟王帅生气,后来钱给没给就不知道了。

饭后,玲子沏了一壶信阳毛尖,切了一盘橙子端上来,便于大家话说多了口渴润嗓子,再消消火气。

话多的是小冬娘,她的大嗓门,喳喳叫着呵斥小冬弟弟,满屋里都是她生出来的噪音。

我说玲子你快回家吧,我跟你一起下楼倒垃圾。

玲子说我走的时候带下楼就是了。我赶紧给她使眼色不让她再说。

那晚的夜风清冷,月亮也是又冷又硬。我随着玲子往小区门口走,出了小区往东,有一家面包店,我要去买明天的早餐。晚上那娘俩显然要在家里安营扎寨,我想磨蹭够了再回去。

我跟玲子说,往前再走走,我不想掺和他们家的事,听着就烦。

玲子说,不管她说啥,你心里装着文殊菩萨的六字真言,听到耳朵里的都是嗡妈呢呗咪哄。文殊菩萨是智慧的化身,别人说难听话也好,骂你也好,只要你想着六字真言,就是别人替你消灾降福。

好吧,就当她说的是妈咪妈咪哄,如果管用的话。

但是我想说点别的。

我问她女儿最近咋样,春节要不要回来。这个话题很久没有谈起过了,有时候是怕她难堪,有时候是怕他们说我多管闲事。

玲子说,她没说要回来,估计就在那儿过年了,跑来跑去也花钱。上个月王总还跟我打电话说,等他生意正常了,也让我过去帮忙,把欠下的债赶紧还清。

我问王总除了经营野蜂蜜还有别的生意吗?

玲子说,有。

我说有就好。冬天不是收获野蜂蜜的季节,蜜蜂也怕被冻死。

听口气她想去西藏找那个被她称作王总的男人。那人不仅带走了她女儿,还清楚她欠下多少钱的债。真是太奇怪了。

我问她春节打算去哪里过。因为离年已经不远了。

玲子说如果可能,她想去河北待几天。

她还在想着享清福的事呢。

我说你要不去河北,就在我们家过年吧。

玲子当时满口答应。我还以为是真的,实际上她就是随口一说。翻过周末,到了周三早晨,她忽然发微信给我说,很抱歉姐姐,我家里有事,今天不能过去。

我说好。我以为她只休一天,到了晚上她又发短信说,让我们重新找人,她不能来我们家了。

我给她打电话,她没接。我挺纳闷的,不明白她为啥忽然不来了。那天晚上我跟她一起散步的时候,她当时还邀请我去她家坐坐,认认门,知道她家住哪里,以后便于往来。我还说不去了,以后有的是机会。

晚上小冬回来,我问她玲子为啥不来了。

小冬说,她们这些人都这样,这山望着那山高,干腻了就换一家,谁给的钱多就给谁干。我已经给她结清了工钱。

我说不知道她是换了人家,还是家里真有事。

我让小冬给她打电话,看她接还是不接。如果接,你就说希望她忙完了还来家里帮忙。你说我们都不舍得她走。

小冬说,说这没用,想留她就得加钱。

我说你打一下再说嘛,我打电话她没接。

小冬说,我打也不一定接。

话虽这么说,小冬还是把电话拨过去,还是关机。

十点不到关机,不会出啥事吧?

小冬说,你想多了,也许人家每天晚上都关机呢。之前我们这个点又没联系过,说不定晚上人家关了手机念经。

这个解释说得过去。

第二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又给玲子打了电话,这次居然接通了。

我说,嗨,玲子,你在忙啥?

她说我到林芝了。

我说你啥时候去的?

她说昨晚到的。

我说那边冷吧,听你说话嗓子都哑了。

她轻咳一声,然后说,不好意思啊,提前没跟你们说,我说走就走了。

我说没啥不好意思的,主要是我不舍得你走。

她说,谢谢你这么说。

背景声音里除了她还有别人的声音传过来,有男有女。我正凝神静听,忽然有个男的大声吼,你快过来,然后电话就挂断了。

那声音应该是冲着玲子喊的。

王森说,玲子去西藏了?

我说是啊。

王森说,你这个人真没趣。人家都炒了你,你还打电话找人家干啥,再请个人就是了。

周日上午有新人来试工,居然跟玲子认识。她说玲子之前带她去过寂静行,后来她家人反对,就没去了。

她问我,玲子在你们家干了多久?你知不知道玲子是同性恋?

我说不知道。

她说玲子跟一个女人搞在一起,后来那女人不知去向,家人报警,警察就把玲子带走了。

我问是多久的事?

她说就最近几天,她来不了你们家就因为这事。

我说你咋知道的?

她说我听公司里的人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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