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有张床
2023-02-19梁开赵
梁开赵
1
午后,炫目的阳光窜进饮品店里,泛灼起迷离恍惚。坐我对面的年轻高个子没改口,坚称我是他亲姐,小眼睛在极力睁大,贼溜溜地盯着我。他说:“姐,我们姐弟重逢了,好事啊。我的宿舍在前面一个小区,去坐坐吧。”骗子终归是骗子,无论微信上装得多老实,都遮掩不住现场拙劣的表演。我没胃口喝完剩余的半杯果汁了,拿起手机划拉,悄悄删掉高个子的微信,随便找了个借口闪身走人。下午四点钟,我要去见秦医生,他在爱民路一间心理诊所上班。大街堵满车,排成望不到头的长龙,喇叭声接力一样往前涌。
挨近傍晚,我拖着疲惫回来,进不去出租屋。我翻遍褪色的小背包,没找到钥匙,一拍脑袋,猛然想起已落在屋子里。无奈,我只好在附近静坐,像神秘的地下工作者,瞅着神色匆匆的行人,等合租的罗俏珍下班。
老金饭馆排队要吃饭的人坐到了马路边。大家愿意等,不挪地,皆因老金主推的招牌菜干锅鱼头和猪肚汤。乍一看,菜很普通,但老金用独家秘方烹制,味道与众不同。上个礼拜天,罗俏珍请我在老金饭馆吃饭,鼓动着腮帮子,挺八卦地告诉了我。她细心吃净一个鱼头,望下碗边堆成小山般的骨刺,抽张纸巾抹抹嘴,说:“能人都有绝活。如果我知道秘方的话,一样可以开饭馆。老金人脉广,你在这里找弟,他应该帮得上忙。”我对老金的独家秘方不感兴趣,他有人脉,这点记下了。孤身远在异乡,多个朋友多条路,没坏处。
我背着简单的行囊,举目无亲地漂泊了三年,一座城市接一座城市,寻找二十多年前被拐走的弟弟郝童。我忘不了那个阳光诡白的冬日,寒气肆虐,家门前的树木晃着光秃的枝杈。弟弟郝童咿呀学语,刚会走路,我们在家门口的空地晒太阳。母亲捂着肚子,起身要回屋。她对我说:“阿薇,看好弟啊,我上厕所。”空地外边是一条沥青公路,行人稀少,车辆飞驰而过。我上小学了,贪玩,根本没顾弟弟。母亲上厕所出来,不见了弟弟踪影,慌忙沿村找一圈,脸灰白,空着手哇地哭了。她撕心裂肺的声音持久迂荡,震得我身体如筛子在抖动。二十多年后,母亲当时的哭声已深烙进我脑袋中,剜除不去。她打电话劝我:“不要找了,回来吧。你一个女孩子吃不了苦。”我咬咬牙说:“妈,我很好。”明天,我得去见董加,几个公交站的路程,一位根据线索找到的被拐潜在者。
华灯初上,罗俏珍回来了。我瞧着她,像见了什么稀奇事一样。罗俏珍不是一个人回,她被老金搀扶着,走路一瘸一拐,怀里紧搂住那银色的皮革女包。老金魁梧的身躯衬出她的娇弱,活脱脱一副小鸟依人相。我诧异地问:“咋了?”罗俏珍气鼓鼓的,说:“今天倒血霉,下班碰到飞车抢包!”随即腔调转柔,“好在老金路过,拉我一把。”老金皱着眉头说:“去医院看看吧,万一伤着骨头。”罗俏珍腾出一只手,摆了摆说:“不用。擦伤点皮,上些药就行。”她是一个单亲女人,离异六年,儿子跟她生活,在老家读小学。
出租屋两房一厅,左右边各有卧室,客厅在中间,逼仄,家什杂而不乱,正对着阳台。厅东侧是小厨房,连通卫生间。我住右边的房间,淡黄发硬的旧床垫令我想起和弟弟睡的木板床。罗俏珍睡木架床,分上下铺,她说儿子来城里玩有地方睡。我帮罗俏珍找药水,愣没找着。老金说:“我家有一瓶药,治外伤效果好。我去拿。”他出去拉上门,罗俏珍似忘了受伤的疼痛,眼神燃起一抹温柔。老金折返送药,离开时,我递给他一张“寻人卡片”,说:“你人脉多,帮帮忙。”他迅速扫上几眼,默不作声地收下了。我看着狭长阴晦的走廊,暗呼一口气。
深夜里,我从睡梦中惊醒。打开灯,汗水湿透单薄的睡衣。白色的灯光像巨大的网,无边无际地罩着我。天花板成了一片奇幻的海,弟弟郝童露出小脑袋,不见身子。秦医生说我敏感,心里那根弦绷得太紧了,要学会释放。
翌日上午,按跟董加约定的地点,我准时出现在“春泽茶楼”。董加提前来到,叫了蒸饺、叉烧包、炸春卷等茶点。茶楼人声鼎沸,喝早茶的顾客去了一批又来一批。我喜欢安静些的环境,不明白董加为什么挑这里。他比相片中的要结实,圆形脸,皮肤稍黑,浓密的月牙状眉毛下,眼睛透着清澈。我和董加在网上一个打拐论坛认识的,他看到我发布的寻弟消息,主动打电话联系我。
见面后,董加给我的第一印象还行,不似心怀鬼胎的骗子。他欠了欠身,微笑一下,开口打破沉寂:“你是郝薇?”我说:“对。”董加说:“不知这几样茶点你爱不爱吃。”我说:“都可以。”说话能消除局促,董加起初拘谨的表情自然多了。我接着说:“你几兄弟?”他为我续上茶水,说:“我没兄弟姐妹,妈去世了,家里就剩我和老头子。”董加握着白瓷茶杯,嘴角抿了抿,目光落在桌面上。我喝了口清茶,说:“你确定自己小时候真的被拐?”董加露出犹豫的神色,欲言又止。大约缄默几口烟的工夫,他说:“疑似,不确定。”我记得董加在电话中没这样说过,恰好截然相反,语气肯定。前后说法相左,我脑瓜瞬间迷迷糊糊,摸不着北了。我当时答应见董加,基于他跟我弟同龄,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相片里的样貌与我想象的长大成人的弟弟接近。
母亲告诉过我,弟弟郝童左侧臀部有一块略大于硬币的红色胎记。父亲叮嘱,不要随便谈胎记的事。看准人,多留个心眼,防止被“狼”带入沟。胎记仅作辨认的参考标记,父母亲的DNA 数据早已存入老家相关部门数据库,方便比对筛查。我望向董加,说:“你爸做什么工作?”董加淡淡地说:“开了一个小加工厂。老头子不知我偷偷调查身世。”我掏出一张弟弟年幼时的相片,他靠着墙,脸蛋白净胖鼓,细短腿撑起敦矮的身板。我将相片移到董加面前,说:“你小时候像他吗?”董加拿着相片手指来回摩擦,头倾斜,目光像尖锥似地扎进去。看了好一会,他摆正头说:“没印象。我妈去世后,老头子藏了一些生活物品,不清楚有没有相片。”我马上接口说:“这相片借给你,回家找找看。”董加脸庞肌肉板了板,当即,又松弛下来。他是个奇怪的人,父亲做企业老板,他背道而行,跑去当满身汽油味的车辆修理工,实在让人费解。
返程公交车到站了,我走过人行天桥。戴着大盖帽的城管清理流动摊贩,周边嘈杂声乱成一锅粥。老金倚着饭馆门前的路灯柱,瞧见我,招一招手。我停下脚步说:“有事么?”老金说:“你手头还有多少寻人卡片,给我吧,放店里发。”平时,我都是走上街发,一天换一个地方。老金饭馆客流量大,占据发卡片的优势。我呆愣地看着老金,心底淌过一股热流,说不出话来。我一口气跑回出租屋,装上寻弟卡片,全提去老金饭馆。老金安排店员负责,来一拨食客就发一拨,丝毫不马虎。
罗俏珍嚷着要找机会答谢老金,说他给的外伤药怪好用,身体恢复利索了。房间光线明亮,罗俏珍两只手往脸上轻抺,保湿面膜遮得严严实实,眼睛眨巴眨巴地动着。我躺在她的上铺床,聊困了,差点儿入睡。有时候,我会来她房间躺一躺。罗俏珍说:“想不到老金坐过牢。他醉酒打伤人,判了三年,老婆带孩子走了。我说他条件不差,怎么打着光棍呢。”我半眯着双眼,说:“又哪来的八卦。”罗俏珍说:“听老金店里的员工透露的,应该属实。”我在琢磨她说的要答谢老金的话,发寻弟卡片,老金帮了我大忙,一样得感谢他。罗俏珍说:“你找弟弟有眉目了吗?”我叹一叹气,说:“没有。人海茫茫,不易找。”罗俏珍背靠一把藤编躺椅,仰着头,享受面膜带来的滋润。她说:“别灰心,肯定能找到。”
母亲每周都和我视频通话一次,担心我受苦。她说:“你必须要照顾好自己。”这是她同意我一个人出门找弟弟的前提。隔一段时间,父亲就往我微信转钱,我从来不收。一路上,我做些兼职,维持日常开销。
此刻,房间四周俱寂,我眼皮沉得像坠着大石块。前面荒草丛传来弟弟脆响的笑声,干净透彻。我朝着笑声的方向飞奔,烈日当空,荒草丛繁茂连绵,长得一人多高。我呼呼地跑,杂草倒伏,弟弟的笑声转成了几处,忽远忽近飘荡过来。我驻足张望,笑声戛然停止,荒草丛烧着了。火借风势,浓烟裹住灼热的火焰乱窜。我啪地坐起身,心狂跳,打量周围,没有荒草丛。罗俏珍不知去哪了,躺椅像孤独的木偶晃呀晃。
2
依我观察,罗俏珍悄然发生变化,事物的改变通常伴随着一些潜滋暗长。罗俏珍的穿着亮丽了,一身端庄得体的潮风衣裙,扭转往日循旧沉闷的形象。她喷洒了清幽的玫瑰味香水,芬芳绕人。脸部化了淡雅的容妆,不俗气。到了周末,罗俏珍出门频繁。我凭直觉揣测,她可能恋爱了。没猜错,我碰见她和老金说说笑笑地走进一间商场,周身雀跃着亲密的阳光。
国庆节假期来临,街边的超市打出各种促销广告。罗俏珍的儿子小安进城玩,孩子外向机灵,虎头虎脑。罗俏珍叫上我,要去老金饭馆吃饭。我说:“这顿饭我请。老金帮我发卡片,未感谢他。”罗俏珍说:“一人一半。”我没接受,坚持自己掏钱请。她拗不过,作罢了。吃饭的氛围融洽。老金夹鱼头给小安,看着他吃。罗俏珍笑盈盈地说:“他喜欢吃鱼头。金叔做得好吃吗?”小安吐出一块骨刺,说:“嗯。好吃。”老金说:“慢点啊,当心鱼刺。”俨然幸福的一家人。我在想,弟弟郝童的生活会是什么样。
街道熙熙攘攘。吃了饭,我们穿过人潮走一走。小安被路旁卖面具的摊位吸引了,上前翻看。老金说:“挑中哪个,我买下送给你。”面具造型丰富,有超人、葫芦娃、猪八戒、孙悟空等。小安看看这个,瞧瞧那款,拿不定主意。老金攥起面具一个一个地试戴,耐心询问小安:“怎么样?”罗俏珍乐得合不拢嘴,高举手机拍照。老金戴面具的模样罩满神秘,眼睛像插进山体的两条矿道,深邃遥远。小安挑了孙悟空面具,老金抢着扫码付钱。没过两天,却难觅老金了。饭馆员工说,餐饮生意竞争激烈,老板已出差取经。
自茶楼见面后,我发现,董加回去没任何动静。我揣着他留下的单位地址,坐地铁前往。走出站口,头顶响起一阵轰隆隆的飞机掠过的声音。阳光倾洒在身上,我手搭额堂仰望天空,飞机扯着渐弱的余音穿过云层,小得像弟弟郝童手里的精巧的玩具。董加上班的汽修店位于一个街岔道前面,店后边簇拥着低矮的平房,散耸其间的住宅楼恣意地俯视,如在搜寻什么。向右拐个弯,横着一条美食街,垂涎欲滴的味道随风弥漫。
我走进汽修店,径直问董加在不在。店内职员刷刷地瞧着我,一位寸板头员工说:“你先等一等,他外出了。”我坐下等了片刻,董加回来了。见到我,他没流露半点惊讶,好像料定我会来。
美食街商铺云集,我们在一家小店里吃豆腐花。董加称,这家店豆腐花正宗,值得尝下。他缓缓地说:“小时候上学,老头子来接我,常在学校边买豆腐花给我吃。到了周末,他又带我去饮早茶。我妈曾说,追她都没见这么大方过。”豆腐花白嫩甜滑,入口即化,董加没推荐错。我吃了一碗,犹如跳到另一个童年。我问董加:“能看看你父母是什么样吗?”他在手机上点来点去地搜着,找到了,把屏显放我跟前。董加父母有夫妻相,男的成熟稳重,女的清秀端雅。我将董加逐一对照他父母的脸型、眼睛、鼻子等,无论怎样瞧,始终没发觉相似的地方。我递回手机,他的碗也空了,满满当当的豆腐花被吃得净光。据董加说,母亲病逝后,他和父亲就产生了隔阂。从小到大,他要无条件遵照他父亲规划好的人生路线走,指哪打哪。直至他厌烦了,不想继续做一个依附的傀儡。董加掷地有声:“我的生活我作主。将来,我想开一家绿色能源企业,打造出环保品牌小车。你呢?说下你的愿望。”我回答坚定:“找到我弟。不见人不撒手。”他嘴唇动了动,没言语。我理解男人的梦想,董加志存高远。穿过一扇敞开的心门,我看见他浑身散发着蓬勃的无畏,像极多年来幻想中成年的弟弟郝童的气质。
节假日,我望着喧闹的大街,没遗忘抓住时机发寻弟卡片。董加似预料到我会这样做,专门赶来帮忙。街道交叉延伸,我俩提着卡片各站一个路口发,宛如节日里商家招揽生意的派单员。历经三年,我克服了接触陌生人的紧张与羞涩。纵使人山人海,我不怯场,礼貌地看着对方,递发卡片。看到年轻的小伙子,我特别留意,害怕错过半丝潜藏的线索。没走几步远,地上凌乱散落着一些我发的寻弟卡片。有的人瞥了瞥,随手就丢弃了。我走近前蹲下身,一张一张地捡起。街道上,精致的高跟鞋和黑亮的皮鞋穿梭来往。我擦净卡片沾的鞋印泥,叠齐放入袋,没一张浪费掉。我去商店买来两瓶水,叫董加休息下。坐在街边的阴凉地,董加喝了几口水,拿出我借给他的我弟郝童的相片,说:“找遍家里,不见以前的相片。这张我用手机拍下了,还回给你。”我收好相片,说:“多谢你帮我发卡片。”董加笑一笑,瞧向拥挤的人行天桥。他憋着一肚心事,恍若青春期多愁善感的少年。
我连发了三天寻弟卡片,直到国庆假期结束。回到出租屋,小安一看见我,故意躲开做饭的罗俏珍,偷摸地扯我到阳台说:“金叔是好人吗?”我听懵了,不知小安想耍什么把戏。他说:“昨晚,我妈问我,觉得金叔怎么样。哼,准瞒着我谈恋爱!”人小鬼大,如今的孩子心智较早熟,刨事挖根差不离。我说:“大人的事少管,你好好读书就行。”小安噘着嘴说:“不行。我怕我妈找了个坏男人,被欺负。”我涌出女性的感动,捏一捏他肉嘟嘟的脸,说:“放心吧,金叔不会欺负你妈。”小安跃身坐上阳台,抓着防盗网,面向客厅,双腿一前一后地踢动。这孩子,三分钟热度,易哄。
第二天,罗俏珍要在单位值班,没空陪小安了。她慷慨地发来一个微信红包,请我带小安去邻近的游乐场玩。孩子天性向往热闹,用过早餐,他蹦蹦跳跳地催我出门。
游乐场人头攒动,欢叫声混杂着节奏明快的音乐,我感到轻微眩晕。小安东跑西钻,像一条滑溜的泥鳅鱼。他爬上艘“海盗船”,扒着船头朝我呼喊:“开船啰!”手机响了,我在船下对小安说:“不要乱跑啊!”接完电话,我眼睛瞧遍“海盗船”,小安不知去哪了。我心脏扑通扑通地加速跳动,紧张的信号顺着身体扩散。目光所至,游客的脸孔千态万状,压根就没看见小安。我冲进人群,抻着脖子使劲喊他。此情景,如当年母亲绕着村子找我弟郝童,叫喊声无比焦灼。我丢了魂一样站定,环顾游乐场,游客居然消失了,场地空旷沉寂。嘴里念着一个人的名字,我往前走,脚步笨拙虚浮。少顷,有人拽住我的手,说:“我在这,在这!”我猛地一抖,回过头,幸亏小安出现了。他说:“我不叫郝童,你弄错啦。”我搂着小安不松开,宛同守护一件贵重的珍宝。游客没消失,大多围着我俩,窃语卖呆。
小安回老家上学了。周一,我推开秦医生心理诊所的门,竹筒倒豆子,向医生倾吐了困扰。我说:“开点药吧,禁不住幻象。”秦医生扶扶眼镜,说:“身体对药有依赖性。你关键要调整心态,闭眼,深呼吸。听些音乐,欢快的歌曲。做一做运动。”我羡慕在夜晚跳广场舞的大妈们,扭腰晃臀,活得洒脱惬意。
3
合租以来,罗俏珍头一回彻夜未归。清晨凉风拂面,我下楼买早餐。手机微信一个抱团取暖专寻被拐儿童的群发出喜讯,有位父亲苦找丢失的儿子近三十年,盼来了曙光。DNA 比对成功,寻到了。他在群里发语音,操着一口颤抖的河南腔,掩饰不住激动。我抢到他送出的红包。这些年,我孤身前行,披着灰扑扑的尘埃,要沾一沾喜气。
街道斜对过是一间普通宾馆,我无意中瞄了下,瞧见罗俏珍挽住老金胳膊走出来,转入隔壁肠粉店。我为她高兴,两人关系发展稳定。待我穿上婚纱,弟弟郝童能亲眼见证,该多好。罗俏珍下班回到出租屋,提了一袋水果,笑脸荡着春风。她哼着流行小曲,洗净几串紫葡萄,招呼我吃。桌上的手机倏然响起铃声,罗俏珍一把抓过去,往卧室走。房门关闭了,关门的响动跳跃着炽热。
快要到周末,我收到老金信息,他提供线索,邻近一个小县城可能有我要找的人,给出的地址具体到门牌号。我去饭馆问老金:“哪来的消息,靠得住吗?”老金迟疑片晌,说:“你不用知道是谁告诉的。线索的真实性无法保证,需要调查。”他拨动一串滑亮的佛珠,无声无息地转,眼神深沉,藏着些许忧郁。我说:“好。感谢你,老金。”他没接我的话,伸一伸手掌,示意我喝茶。我暗自考虑,要不要去一趟老金说的小县城,碰碰运气。
查明了乘车路线,我坐上开往邻县的小客巴,不算远,一个多小时到达。下了车,我留心察看一番,未入县城,典型的城乡接合地带。我走上一条平坦的水泥小街,几经打听,找到老金给的地址处。独院独户,关着铁栅门,厚院墙围起一栋两层高的楼房。院内没人走动,我在墙外徘徊静观,想着对策。一位过路的酱赤脸大叔搭话:“你找谁?”他或许是本地人,我趁机说:“这家人不在吗?”大叔撇撇嘴,掏了盒香烟抖出一支叼着。他踱到路边的树底下抽烟,缓声说:“搬走了。不知道搬去哪里。”
我始料未及。眼睛扫着院中的楼房,不甘心空无一人,真想劈开四方的院落,瞧一瞧。大叔说:“你是来讨债的吧。”我顺竿而上,借故说:“朋友所托,看欠债人在不在。来之前,朋友没细说,麻烦你介绍下这家人的情况。”大叔跷着二郞腿,打开了话匣子。我得知,这家户主姓洪,约五十出头。早年在外经商,置有房产,过着携妻带子的生活。老家这房子很少住,偶尔回一次。前几年,老洪投资房地产。他哥任县政府领导,因贪污受贿,撸下了。靠山一倒,老洪债务缠身,从此没露过面,当地人视为搬走了。我问大叔:“他一个儿子?”大叔说:“对。就一个孩子,二十多岁了吧。说也奇怪,怎么不多生一个。孩子看上去不像他爸,不像。”大叔挠挠头,笑了。我笑不出,老金给的线索得上心。龟有龟路,蛇有蛇道,消息并非捕风捉影。我往回走,揣摩着老金,心底里摸不透此男人。小街一些快餐店竖立的招牌写着“白切鸡”,我想到了母亲,很久没吃过她做的白切鸡了。我站住闭着眼,如同咀嚼一块堪比珍馐的鸡肉。
回来后,我直奔老金饭馆。员工说,老板又出差了。罗俏珍的心情不受影响,下班买了菜,称晚饭要做干锅鱼头。她熟练地抠净鱼腮,把鱼头斩成小块,用盐、料酒、姜片腌一腌,再进行烹制。我帮她打下手,剥葱捣蒜。罗俏珍做菜不赖,热腾腾的干锅鱼头端上桌,香气飘逸。我尝了一口,鱼头香得奔放醇正,流溢着浓烈的鲜美。老金饭馆的干锅鱼头需要细品,滋味一层裹一层,内敛含蓄。我语带双关地说:“你放了老金秘制的调料?”罗俏珍咧着嘴,笑得爽朗,说:“秘制调料是他命根,哪肯给我呀。”她见招拆招,睁着柔亮的眼睛装糊涂。
老金出差一个多星期,不见人影。下了班,罗俏珍闲着没事,就陪我发寻弟卡片。晚上忙完活,她拿着手机在我眼前晃,让我替她参谋购物。罗俏珍要买衣服,男性衬衣。我说:“送给谁,你爸?”罗俏珍说:“我表哥。平时,他没少照顾我母子俩。”我脑瓜转得快,当然能听出她的遮掩。看了几个网店,罗俏珍都不满意,说:“算了,我得考虑考虑。”网上没购成,她跑去商场挑拣。我碰见她跟销售员讨价还价,举手投足之间,显露出抑制不了的女人的自信。
孤身在外奔波寻弟,运气与意外,很难预想到哪个会先降临。我外出返回出租屋,夜已深。搭坐市际班车,怨路上老堵塞。街道寂寥,路灯投下昏黄的亮光。我感觉似有人尾随跟踪,侧头一瞥,几个下夜班者骑着电动车过去了。我没发现什么异常,走到拐弯不远,一辆面包车冒了出来,停在身旁。我骇然地望着,车门打开了,胳膊倏时被一只粗壮的手钳住,向车上拉。我耳边飘过一句猥琐的话:“美女,跟我走吧,带你去玩!”恐惧袭遍我脑海,身子轻抖,我下意识抱着车门,朝后倾,奋力呼救抵抗。危急时刻,董加闯进了眼帘。他在午夜中踹开企图拉我上车的手,动作迅猛。歹徒发怒了,抽匕首刺入董加左腿,鲜血顺着裤子淌下。他痛苦的叫声掺着我的惊喊,引来经过的下夜班者。歹徒慌张地关闭车门,逃窜了。董加绷着身,路灯照着面上的红润一点点地消失。我按住他伤口,打120 急救,并报了警。
万幸没伤着左腿主要动脉,董加躺在医院里,止住了血。我抹抹额角,悬挂半空的石头落地了。我怀着歉意对董加说:“怪我,连累你受伤。”董加说不要记心上,小事情。他去参加朋友的生日宴,玩得晚了,碰到我这档子事。
折腾一宿。罗俏珍在出租屋听了我如惊险电影式的讲述,瞠目结舌。她缓过神来,说:“多悬啊。人家救了你,要表示下心意。”我脑海里浮现两张脸孔,董加及想象中成人的弟弟郝童。两张脸忽左忽右地交替移动,互相重叠,轮廓大小贴得合缝完美。我精心炖了一煲益血滋补的靓汤,拿保温食盒装好,擦净边沿的油渍,送去医院。走到病房门口,我望见一个穿白衬衣的中年男人坐在董加的病床前,样貌像董加的父亲。我靠着过道一面墙,想念我的父亲。上周和他网络视频,父亲对我反复叮咛,注意身体,出门在外安全第一。他不舍得摁断视频,头顶夹藏着比去年要多的粗短的白发。
我隔三差五去医院探望,董加的腿伤已基本康复。他劝我不要来了,就快出院。趁此期间,我向董加坦言了弟弟郝童左侧臀部长着红色胎记。日头走到了下午,病房外枝叶繁茂的老树响起清亮的鸟鸣声,吱吱喳喳,不知是不是喜鹊。董加挺直腰,摸摸左臀,拄着木拐杖走进病房卫生间。我放缓呼吸,改变到相对放松的状态。病房有家属帮痊愈的病人收拾行李,办出院。他们说说笑笑,充溢着朝气和欢愉。我坐不住了,起身走动,目光时而投向关着门的卫生间。没多久,门打开了。董加茫然地瞧我一眼,耷着脑袋拄拐出来,我视线跟随他走。董加坐在病床边,一言不发,静看窗外变幻的浮云,我仿佛陪着一尊时光侵蚀下的艺术雕像。病人家属的说笑声虚远了,敛成隐约的低语。然后,一切归于寂谧。我像置身在奇特的幻境,瞧着董加的嘴唇夸张地变形,一闭一合,我听不到丁点声音。黄昏到来了,我爱这样坐着。晚霞层层叠叠铺展开,染红了天边,眼前方的天空挂着一块,椭扁状,红艳夺目,如人体巨型的胎记。
4
夜里母亲找我视频语音的次数陆续增多,只有一个目的,想方设法叫我回老家相亲。她发来小伙子的生活照,大眼睛,相貌憨厚,瞧上去倒蛮精神。母亲使出她缠人的韧劲,不畏挫折,对我软磨硬泡。她像老家经验丰富的媒婆,力荐男方:“看,人不错。他在镇上开便利店,做正经买卖,家里盖了新楼。”我说:“将我嫁出去,就剩下你和爸了。我不想这样。”视频定住母亲一脸沧桑,她顿了顿,说:“傻女,你不能因找弟,误了终身。”我说:“妈,我不急。现在的社会男多女少,你女儿有优势。我会把弟找回来,找不回,我陪你们。”母亲捂着嘴,眼角鱼尾纹细密,沾了晶亮的泪花。我梦见自己坐在宽大的木板上,随开阔的江面漂流,头顶飞过几只扑棱的灰褐色水鸟。
董加的腿伤已经康复,出院了。他说获知了身世真相,出乎他意料。董加和现父母的确没血缘关系,两人是他的养父养母。董加的养母不能生育,二十多年前寻到一家孤儿院,抱养了他,当亲儿子一般疼爱。董加说:“我爸什么都知道。原以为我能瞒着他查我的身世,瞒不住。他想了很久,觉得该说出来,我有知情的权利。”交流中,我关注到一个细节,董加没称他养父为“老头子”了。他特意跑去试图看一眼那家孤儿院,寻了几天,见不着。经过二十多年的发展,城市生长成蛛网式的钢筋森林。孤儿院拆了,原址矗立起刺向天空的写字楼。董加说生意不好做,他父亲的工厂面临倒闭危机。董加考虑辞掉汽修店的工作,协助他父亲打理工厂。“我欠我爸太多了,得还。”他的话像一把沉手的铁锤,敲击着我。弟弟郝童被拐何偿不是一笔巨债,长路漫漫,未知哪里是终点。
寻弟卡片一轮接一轮派发,我几乎跑遍这城里繁华的地段。手机收到一堆垃圾信息,推销各类保险、理财产品、流量套餐等。他们的策略跟我寻弟的心态无异,望向浸泡着悲欢的人海,有枣没枣打三竿子。晌午,一位男人打来电话,嗓音粗犷,声称能提供弟弟郝童的线索,约我晚上九点在酒吧见。我说:“不好意思啊,我不喝酒。”对方说:“喝点酒,话就谈开了。”我试探性地说:“奶茶行吗?”对方即时改口说:“行。”我指定了约见的奶茶店,撂下电话,痛快地把对方的号码拉入黑名单了。我没想过要捉弄人,遇到居心不良的猎艳者,出手小惩下,让对方长一长记性。
心情极郁闷。我锁了门下楼,避开人群车流的纷嚣,走进老街区,穿行在幽静的青石板窄巷。阳光像一支神奇的画笔,描长我身影。前面有人家晒菜干,我吹着风,嗅到熟悉的干菜香。巷子寂静得令人舒适,我躲在这,如踅摸到一块与世隔绝的隐密地。弟弟郝童被拐走几年后,我帮过母亲晒菜干。她抓起捆绑的菜干一束束地挂上竹架,我站对面,负责竹架另一头。母亲没瞧我,也不说话。弟弟郝童的丢失,致使活泼的母亲常陷入了沉默。她嚼着日子等待奇迹,未打骂我,好像忘记了当初叫我看管弟的嘱咐。熬过十几年,我接替父亲逃命般地离开家去寻弟了。转出老街区,我走到公园广场。老金穿着蓝色的运动服跑步,一群男女青年落下他,跑在前头了。地方上要举办马拉松比赛,自愿报名参加,他们为此积极练习。我跟着老金跑起来,秦医生说过应多做运动,能松缓心绪。老金看了看我,双肘摆动加快,迈开大步朝前奔,距离逐渐拉远。我追近一点,他又跑远些,来来回回酷似拉锯战。我淌着汗喘粗气,脚步放慢了。鹿死谁手尚未知。我调匀呼吸,发挥后劲,跑得稳健利落。老金奔出了场外,瘫坐在石阶梯,脸青白,极像一个躲避警方追捕的嫌犯。
马拉松比赛完毕,老金没取得名次。罗俏珍替他捎话,说等下次出差回来,请我俩吃烧烤。老金取经劲头足,习惯性玩消失,再瞧见他,两边颧骨凸现,人瘦了。他没食言,请我和罗俏珍吃烧烤。不挑街边档口,选在他居住地的楼顶。夜色中,城市的灯火灿若星河。我帮老金支好方桌,看他跑前跑后地忙碌。罗俏珍现身了,往方桌中间摆上一盏户外手提马灯,橘黄的光照出深沉的静谧。烧烤从档口打包送上来,老金备了一箱罐装啤酒。我们不拘束,放开怀喝。酒酣耳热时,老金盯着我俩,像下定什么决心,抖出一段他的往事。老金说他当年坐牢的真实原因是参加了拐卖儿童团伙,共五个人,他负责开车。主犯雄哥没露过面,躲在暗处指挥他们四个。做成头一单不久,警方摸着线索逮住了他们,主犯雄哥逃脱了。老金被判刑五年,坐完牢,一个人跑到这里开饭馆。
我拿着一串烤茄子,没顾得吃,坠入漫天的迷雾里。带着满肚子疑惑,我忙说:“老金,你喝醉了。”
老金摆摆手,说:“我没醉,几罐啤酒放不倒我。”
我愣了下,接过话茬说:“既然隐瞒了,瞒得那么好,为什么现在要说出真相?”
老金瞄一瞄罗俏珍,垂头不语。蓦地,他仰起头灌下两口啤酒,说:“不说出来,我怕会发疯!”
手提马灯照着老金木然的脸,明暗迭替,宛在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里等待审判。罗俏珍双手交叉抱臂,胸脯急剧地起伏,冷眼旁观。老金埋着头,开启了怨男模式,不停诉说。我脑中闪现一个无人照看的幼嫩稚气的男孩,人贩子亮出几块糖果引诱他上了车,男孩不哭闹,乖巧得如一只温顺的小羊羔。后来,老金甩不掉他天真纯净的眼神了。我理解老金的困扰,男孩深深扎进他心窝,似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搅得他不能安宁。弟弟郝童被拐走,我有相似的感受。多希望那是一个荒诞的梦,我不止一次这样想过。老金经营着饭馆,决定寻回参与拐走的孩子。
晚风微凉,老金打了个酒气熏天的响嗝,放重口音说:“我不敢大意,得知哪里有线索,就编造借口说出差取经学习,四处寻孩子。”
我沉吟一霎工夫,不冷不热地说:“念一念经吧。”
老金伸出手指头,映着马灯橘浅的光线,像要坚守残存的一点倔强。他守不住,张开塞满酸楚的哭腔说:“我找了快十年,快十年啊!”
我狠声怼他:“十年算什么,算个屁!”
罗俏珍乍然打破静观的态度,歇斯底里地吼了一句:“金耀东,你混蛋,混蛋!”
没做什么心理准备,我着实吓一跳。罗俏珍假如憋住不发飙,才真叫不正常。她冲老金震天式地吼嚷了,瞪大憎恨的眼睛,整张脸挤满僵硬阴森,马灯照着她的厚嘴唇,显示随时可能生吞了老金的架势。经过一连串狂泻般的毫无保留的坦白,老金虚脱了,如被剥光衣服在众目睽睽之下游街。罗俏珍一吼,彻底点燃他泪腺的导火索。老金掩面抽泣,双肩一耸一耸地轻颤,哭声由低沉转向高浑。我很少看过男人哭,这需要压抑到作为男人没法忍耐的极限点。奶奶去世那年,我瞧见过父亲红着眼眶,无声地淌下泪水。男人哭吧不是罪,现在我多少听出老金悔罪的意思了。罗俏珍没哭,不知什么时候放开了捆扎的丸子头,披着幽密的散发,抓起一罐啤酒咕咚咕咚地猛灌。我上前阻拦,她推开我的手,背对老金,朝着无边的夜幕孤寂地灌啤酒。眨眼间,罗俏珍放低啤酒罐,转身一掷,马灯啪地摔灭了。我赶忙抱住她,试着安慰。罗俏珍贴近我耳边说:“我没事!”黑暗吞没了楼顶,老金的抽泣近乎消失了。我们就这样待着,不言不语,在寥邃的夜色里也许还相互对视,犹熬过一个漫长的世纪。
堂妹来到我所在的城市玩,邀约我见面。她嫁给一个富二代老公,做着不愁吃穿的老板娘。堂妹陪了我三天,我住在她安排的高档酒店里。亲人见面,有唠不完的话。房间充满清淡的月季花香气,身子在柔滑的蚕丝被下辗转反侧,睡不着。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窝,我想回出租屋了。回到楼下,房东遛狗遇到我,说罗俏珍结了这个月水电费,搬家了,不知去向。老金蹲守了几天,胡子拉碴,越发两目无神。我打开门,他跟着进来。罗俏珍的房间空寂冷清,行李搬走了,木架床显眼处赫然放着一个孙悟空面具。老金抓起面具,一遍又一遍地摩挲。他眸色黯然,说:“你会恨我吗?”我推开窗透了口气,没表明态度。事实上,我不知怎样答他。老金幽幽地说:“坐完牢出来,我感觉不到自由。”窗外,晴空如洗,游云成线状型飘浮。
随着罗俏珍的离开,我也即将搬家。董加得知了,开车载我去城郊说见他一位老朋友。我没想到,这老朋友是一条健壮的大黄狗,它绕着董加的脚摆动尾巴,蹦来跳去地撒欢。大黄狗叫淘淘。两年前,董加在路边救下这条流浪狗,给城郊一个爱狗人士代养。董加说:“让淘淘陪你走吧,它能护主。”淘淘走过来观察我,嗅了我一遍,半伏身静候。我说:“你给了它一个家,我不能拆了。”董加说:“姐,我就是你弟。你在外面碰到困难,要吱声。”
城郊的冽风一阵一阵地呼啸,我偏过头去,眼睛已湿漉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