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高加林人物形象的思想内涵
2023-02-19张庆
张 庆
(黄冈职业技术学院 公共课部,湖北 黄冈 438002)
四十年前的夏天,路遥将《人生》贡献给当代文坛,已经预示了中国这片土地上一代人甚至几代人的命运:离开农村,前往城市。这种离开,似乎和一百年前鲁迅的《故乡》中“离本乡、逃异地,到现代都市寻求别样的出路”的小说主人公的故事不谋而合[1],然而,又另有一种时代变迁加之于个体命运的悲怆感,于是便有了沉浮的人生。在小说13 万字左右的篇幅中,路遥讲述了一个知识青年回到农村后,又离开农村进城,在城市里奋斗打拼,又无奈被迫还乡的故事。展示了上世纪80 年代初政治经济体制改革的背景下,混杂交融着劳动与青春、知识与梦想、政治与阶级等多重主题元素的广阔社会生活图景。而故事的男主人公高加林,由于急切地渴望在城里站稳脚跟,不惜违心地放弃真心爱自己的刘巧珍,选择城里出身的黄亚萍,借此想要飞向更遥远的现代化大都市。然而,一夜之间,由于托关系到城里工作的事情被人揭发,又因为农村户籍的限制被迫退回农村。在小说并非结局的最后一章,回到乡下痛不欲生的高加林泪流满面,扑倒在黄土大地上,悲痛地呻吟着„„
故事讲到这里就停止了,但高加林的人生仍在继续,就像高家村人的宽慰:“回来就回来吧,你也不要灰心!慢慢看吧,将来有机会还能出去哩。咱农村往后的前程大着哩,屈不了你的才。书教成教不成没什么,好好重新开始活你的人吧。”[2]511时代的车轮永不停歇地向前行驶,像高加林这样的农村出身的知识青年又会何去何从?路遥在接下来的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中,通过孙少安、孙少平两兄弟的人生道路选择做出了回答。但很可能的是,回到农村的高加林,又会再次离开,奔向城市。这样一种遭遇,不正是今天大多数的农村知识青年所经历或正在经历着的吗?所以,重读《人生》,从高加林这个饱受诟病的人物形象身上,可以阐释出新的思想内涵。
一、难以安放的心灵
小说创作的时代背景是上世纪80 年代初,国家的工作重心由以阶级斗争为纲转移到社会主义经济建设中来。那些生活在农村城市交叉地带的年轻人,普遍向往着现代化大都市的生活,尤其是经受过知识的洗礼后,越来越渴望逃离原来生于斯长于斯的农村,但这又是一个无比复杂艰难的过程,必然承受着巨大的内心煎熬。
《人生》中的主人公高加林就是这样一个典型的人物形象,就其意义和经典性来看可以入选当代中国文学人物画廊。众所周知,80 年代国内的文学潮流热衷于追捧西方的现代主义,致力于在形式与技巧上进行花样翻新,而不太注重故事人物形象的刻画。因此,《人生》这部作品在当时的文学环境中并不是宠儿,只能算是一部四平八稳的反映现实生活题材的小说。那么,为什么在90 年代以来,以至于当下,这部作品会越来越受到读者的喜爱呢?除了文学潮流的现实主义转向之外,高加林这个典型人物在一代代读者心中所引起的强烈共鸣更是其主要原因。也正是因为这一深入人心的人物形象,《人生》这部小说被不断阅读和阐释,有着常读常新的无穷魅力。
那么,高加林这个典型形象有着怎样的秘密呢?换句话说,作者路遥是怎样刻画这个人物的?小说里,高加林这个人物首先是一个农村知识青年的身份,在人生的岔路口上,面对民办教师资格被大队书记的儿子顶替这一突如其来的消息,他似乎只能忍气吞声默默忍受。身为农民的儿子,他从来没有看不起故乡的父辈,但却没有任何留在农村种地的心理准备;十几年的拼命读书,为的是离开这贫穷闭塞的地方,到现代化大都市去工作去生活。然而,现在这一切关于未来的美好设想都被冰冷的现实击碎了。联系路遥写这篇小说的时代背景,时间是1981 年,那么高加林高中毕业后当了三年的民办教师,年龄已是24 岁,可以推算出他是1957 年左右出生的。这个时候,社会主义三大改造基本完成,在计划经济体制下,国家为了发展工业,需要农业作为基础来提供支撑,便开始实行严厉的户籍制度,将农民固定在土地上,城市户口指标也被严格限制。在这样一种情形下,高加林出身为农民,那么很有可能被束缚在农村而无法离开。正如杨继绳所说:“改革以前的中国社会基本是一种身份社会„„身份一经确定就很难改变。它决定这个人一生的命运。”[3]既然如此,目前唯一的在公社当民办教师的机会已被村里的关系户夺走,高加林似乎真的只能留在农村这片土地上。然而这对于一颗年轻而又向往外面世界的心灵来说是残酷的,路遥就以高加林为主人公反复刻画了这颗难以安放又无比痛苦的心灵。
小说中写到高加林失去当民办教师资格后,先是茫然无措、绝望痛苦,继而面对老实巴交的父母的哭诉,心生愤怒,萌生出写状子告发高明楼的想法。但这一冲动,也被父母百般阻挠,在父母眼里,大队书记就是村里的绝对威权,是不能冒犯,反而要去陪笑脸的。高加林只有伤心地痛哭,直到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个月,才醒悟过来,自己不能闹情绪了,已经是地道的农民,要出山去劳动。但是他又决心要在精神上和高明楼比个高下:“只要高家村有高明楼,他就非要比他更有出息不可!要比高明楼他们强,非得离开高家村不行!”[2]412他还打算给在新疆部队里当政委的叔父写信,请求给他找个工作,他渴望远走高飞„„即使是提着一篮子蒸馍去县上吆喝叫卖,他也因为害怕自尊受到伤害,而躲在县文化馆阅览室里看报纸,关心起国内外的时事问题;即使是遇到巧珍这样满心爱慕他的女孩子,他内心也会“后悔自己感情太冲动,似乎匆忙地犯了一个错误。他感到这样一来,自己大概就要当农民了”[2]427。尽管初尝了恋爱的甜蜜,但这温柔乡终究留不住他,于是当马占胜等人给他安排了县委通讯组的通讯干事这一工作时,他毫不犹豫地向县城走去,他高兴得如狂似醉,渴望干出一番事业。和黄亚萍的重逢相知,使他有机会借此去南京去大城市,终于,“他权衡了一切以后,已决定要和巧珍断绝关系,跟亚萍远走高飞了”[2]484!这颗难以安放的心灵,愈发的膨胀,不禁让人联想到法国作家司汤达在《红与黑》中刻画的野心勃勃的于连。两人都出身底层,但性格高傲,不甘屈服于命运,为了自己的前途不惜背信弃义。在并非结局的最后一章,高加林虽然又被迫回到了农村,但是他终将要离开,作家路遥也正是认识到这一点,所以才感叹千千万万的高加林们还要离开土地,而且还可能再不返回。
二、权衡得失的恋爱
恋爱在高加林由故乡农村进入到现代城市的个人奋斗过程中,是一段意外的插曲,然而也深刻地映照出他的复杂人格。通过上面的分析,已经知道《人生》并不是单单讲述男女恋爱的,但在爱情这个添加剂的作用下,小说主旨内涵更加丰富,显示了社会变动的方方面面。可以说,《人生》中高加林与刘巧珍之间的恋爱关系,影响到整个故事的情节走向和情感力量,他们的爱情也成为文学史上无法绕开的经典。
要谈论高加林和刘巧珍之间的恋爱,不得不说一说刘巧珍这个女性形象,小说呈现出来的是一个地道的陕北农村女子,她美丽善良、纯真质朴,对待感情大方诚恳而又热烈执着。她的爱情是无条件的,在没有和高加林实际接触之前,她在暗地里就默默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当高加林落魄回村后,她借着打猪草的幌子给高加林递甜瓜,和他搭讪。这时候,高加林因为高明楼和刘巧珍的亲戚关系,“在感情上对这个不识字的俊女子很讨厌”[2]414。从第一印象这个小小的细节就可以看出,高加林对待刘巧珍是没有好感的,谈不上一见钟情。在他看来,自己虽然出身寒门,但是接受了现代文明知识的熏陶,身上的泥土味差不多已经洗掉了,已经不同于这些庄稼人了。而刘巧珍,她之所以倾慕高加林,看上的恰巧是他的有文化,有着飘洒的风度和大丈夫气质,而且多才多艺、样样在行。她尽管没有念过书,但在精神境界方面的追求很不平常。从作者路遥对刘巧珍这个角色的设定中,其实也可以看出80 年代城乡社会的过渡,长期闭塞的农村一旦经受过现代文明之风的吹拂,生活于这片乡土的人们,自然会对外面的世界产生向往和憧憬,这颗诱惑的种子常常是飘落在那些年轻美丽的女孩子心中。联系同样是写于1982 年的铁凝的短篇小说《哦,香雪》,那些生活在台儿沟的姑娘们,她们在火车停留的短短的一分钟里,对火车上的乘客有着强烈的兴趣,经常跑去看火车,询问各种新鲜问题,用土特产从旅客那里换回日用品和装饰品。小女孩香雪,不惜走上几十里山路换回铅笔盒,就是对于现代文明世界的渴望的一个集中体现,这与刘巧珍对高加林的爱慕所蕴含的时代气息是不谋而合的。
一个未曾读过书的年轻人对现代文明就如此向往,那么那些初步见识过外面世界的精彩的人就更不必说了。所以,高加林尽管落魄还乡,但是他心底里想要离开农村的火苗始终未曾熄灭,他有能力,缺少的只是机遇。那么刘巧珍对于高加林的爱情,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个悲剧。两人的相遇颇有点中国古代戏曲中落难公子被多情小姐搭救的意味,在高加林失魂落魄时,是刘巧珍给予他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安慰,暗地里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帮他卖掉一篮子蒸馍,大胆地向他表白示爱,陪伴着他度过人生的低谷时期。从未尝过爱情的高加林,面对巧珍那份处处为自己解难的体贴和温柔,心里是既亲切又紧张。他从没有想到过要爱巧珍,但是却被巧珍的深情感动,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可是转背又为自己的冲动感到懊悔,似乎匆忙地犯了一个错误,自己大概就要当农民了。从这个细微的心理活动,可以看出游走在城乡交叉地带的高加林在感情面前,是非常理性和现实的,更多考虑的还是自己的前途,“要是和巧珍结合在一起,他无疑就要拴在土地上了”[2]432。
只是高加林现在又不能离开农村,他必须出山去劳动,忍受着皮肉上的操劳与疼痛。虽然也试着躲避巧珍,但内心却非常想念她,而巧珍又是那么痴心,他不忍拒绝,两人重归于好。巧珍的单纯美好,抚慰着高加林内心的疲惫和忧伤,这种柔情对高加林来说就如同姐姐、母亲一般,令他无限依恋。然而,爱情对于高加林而言,不是人生的全部,一旦他的处境和地位有所变化,他们的爱情也将面临着考验和危机。这种权衡得失的恋爱关系,在充满不确定性的现代社会,是如此的脆弱,以至于当进城工作的机会来临,高加林会选择不管不顾地撇下巧珍,坚决地转身走向县城;当逐渐适应县城的工作生活后,他混得风生水起,再也不那么珍视巧珍的体贴和温柔,而变得不耐烦;以至于他会移情别恋,和高中同学黄亚萍有着说不完的共同语言,还谋划着借此飞向更遥远的现代化大都市„„因此学界前人多站在传统的道德立场上来批判高加林的始乱终弃。就连路遥在小说中也借德顺爷爷之口,来对他进行道德化的训诫:你把良心卖了!但显而易见的是,路遥并不仅仅是这么简单地对高加林进行批判,反而对他寄予了厚望和同情,他自己就曾坦言过高加林这个人物形象的复杂性:“我自己想在这个不大的作品里,努力试图展示一种较为复杂的社会生活图景,人物也都具有复杂性。我感到,在艺术作品里,生活既不应该虚假地美化;也不应该不负责任地丑化。生活的面貌是复杂的,应该通过揭示主要的矛盾和冲突,真实正确和积极地反映它的面貌,这样的作品才可能是有力量的。”[4]不得不说,路遥的这种写作经验是符合生活逻辑的,高加林的基于个人发展要求做出的爱情选择,既是他的性格底色和人生追求使然,也蕴含着历史进步的现代性思想情绪。暂且放下高加林不谈,黄亚萍对高加林的感情也是存在一定的前提条件,即高加林能够离开农村留在城市,虽然他们在精神上默契平等,但出身问题始终是隐藏的一颗炸弹,黄亚萍不可能会跟随高加林去农村,这和刘巧珍无法跟随高加林在城市谋生一样,是当时历史条件的限制,也是个性主义萌芽和传统利他主义两种观念的对抗。绝对肯定或者绝对否定任何一种选择,都是对复杂生活的简单化,人生的岔路口很多,各自有各自的命运与前程,权衡得失的恋爱也变得无可厚非。
三、暂时妥协的人生
在《人生》的扉页上,作者路遥引用了柳青说过的一句话:“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常常只有几步,特别是当人年轻的时候。”[2]432这几乎可以看作是小说的主题思想,联系高加林在县城读书、工作又被迫回到农村的戏剧性的际遇,不免让人唏嘘感慨。他每一次对出身命运的反抗,最后都变成对现实环境的妥协,但从中仍能见出人物不断突破原有社会规则的勇气。人生是未尽的,那么妥协也是暂时的。
上世纪80 年代,出生农村的高加林,可以算得上是那个时代的优秀青年,他勤奋刻苦,靠自己一步一步的努力读到高中,渴望离开闭塞贫穷的农村,然而没有考上大学,这对自尊好强的他来说是个不小的打击。恰逢公社有个民办教师的机会,村里没有合适的人选,他正好可以顶上,这是最初的妥协。虽然是民办教师,但至少不用在土地上劳动,他还可以通过考试转为正式的国家教师,再努力争取更好的工作。然而好景不长,这个民办教师的资格很快被大队书记的儿子顶替,他不得不再次妥协,真切地做了农民。在农村劳动的时候又亲历了乡民的愚昧无知:本想好心在高家村的公共水井里撒上漂白粉,来净化水质,却反被误解为破坏水源,直到大队书记高明楼出面解释,这场风波才得以平息。在这一卫生革命事件中,高加林虽然做出了改善周围生存环境的努力,然而却没有得到相应的理解,他的话语在高家村人的心中没有权威性。他自己意识到这样的局面后,也放弃了说服改造,这不得不说是对这个愚昧不堪的农村环境的妥协,甚至是抛弃与背离。于是,当进城工作的机会来临,他毫不犹豫地告别这一切,美的丑的,他都不是那么留恋。
能够去城里以工代干,当上县委通讯组的通讯干事,也是高明楼等人在背后一手操作的。因为多角恋爱关系的牵扯,高加林很快被人揭发走后门,于是他又两手空空地回到了高家村,重新做回了农民。至此,读者们可以看到,高加林的命运仿佛一直被时代禁锢着,他无法找到出路,最后只有匍匐在故乡的黄土地上,痛苦地呻吟。一望无际的土地,那么沉稳而又厚重,人物内心巨大的伤痛在此刻得到了全部的释放。高加林又一次妥协了,只不过这一次的妥协更显得悲壮。表面上,他回归到土地的怀抱,但就现实来考量,“对于高加林来说,不管他如何努力,他已经无法回到土地和农村,也无法在农民的身份中安顿自己的身体和意识”[5]。这种回归也是暂时性的,他一定会再次离开,奔向城市。
所以,小说的结局是未完成的、开放性的,高加林的人生远没有终结。从这个意义上说,路遥很敏锐地捕捉到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的年轻人的人生选择问题,这也是中国城市化进程中无数年轻人正在面临的处境。路遥虽然试图以一种青年导师的口吻来进行说教,但自身其实也无法指引一条可行的道路,所以对于高加林这个人物,他没有进行过多的苛责和评判,只是让其和所处环境达成了暂时的和解。时代在不断发展,随着户籍制度的松动、城乡交流的频繁,千千万万个高加林必将涌现,活出自己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