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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地理学视域下格非“江南”地理空间分析

2023-02-18孙燕

长江小说鉴赏 2023年24期
关键词:格非江南

孙燕

[摘  要] 格非的文学创作离不开他的成长环境江南,在长篇小说“江南三部曲”中,他以细腻的文笔书写江南的地域底蕴、江南独特的自然与人文环境,创造出独属江南地域的“花家舍”这一文学地理景观。本文在文学地理学视域下,分析三部曲中的江南地理空间,探讨其中包含的自然与人文意象,解读格非作品中的文学意义、审美意蕴,以及格非作为知识分子对时代精神的担忧。

[关键词] 格非  江南书写  文学地理空间  空间意蕴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4-0080-04

空间从传统意义上来讲,通常指与“环境”“场所”“背景”相关的“地理性”“物理性”空间。但西方20世纪后半叶的“空间转向”带来文学研究的新方法,使文学研究从“时间思维”转向“空间思维”,促进了人文地理学与文学地理学的新发展。文学地理学是融合文学与地理学研究,将文学作为本位,重心放在文学空间上的一种新兴学科。但文学地理学的研究对象“并非一般的地理空间,而是具有特定内涵与外延的文学地理空间”,即“空间中的文学”和“文学中的空间”。梅新林教授将其提炼为文学地理学的“外层空间”与“内层空间”的“双层空间”概念,两者由外而内,内外结合,一同构成完整的立体的文学地理空间[1]。

一、外层空间与“江南”创作

研究格非小说中构建的地理空间“江南”,必须先对现实中的“江南”进行分析,即探讨“外层空间”。“外层空间”作为文学地理学的重点,一方面囊括了历代文人的出生籍贯与文学创作活动的地理空间,同文学传播地理空间共同形成“空间中的文学”多重空间结构[1]。目前学界以狭义和广义对江南进行定义。广义的江南涵盖长江中下游以南的大部分地区,狭义上的江南则仅指长江下游的沿江地区。作为一个同时融合自然与人文、历史与现实的空间概念,江南包含了地理坐标、行政划分与意象空间三重意义,并且用不同的空间指向,即“大江南”“中江南”“小江南”总括。“大江南”指长江以南地区;“中江南”指上海市、浙江省全部以及江苏、安徽两省的长江以南部分;“小江南”则指环太湖流域地区。不同时代有不同的区域界定,但都将“小江南”包括的环太湖流域看作江南地理空间的核心区域[2]。

格非出生地江苏镇江,临近长江,坐落江南,景色优美。其成年后的求学地上海,也同样被划归于江南范围内。无论是狭义范围的江南,还是“中江南”范畴,都可以将格非的出生地江苏与成长求学地上海囊括其中。

1.江南的自然环境

江南地区北部以平原丘陵为主,南部则有山地,大体上属于北高南低。太湖流域大小湖泊星罗棋布,形成交织的水网,总体来看,江南溯江、环湖、滨海,是典型的水乡泽国。从古至今,江南的气候一直是作家文学创作中不可或缺的元素。五代李珣的《南乡子》“烟漠漠,雨凄凄,岸花零落鹧鸪啼,远客扁舟临野渡”[4],描绘出江南梅雨时节的茫茫美景;唐代张鼎的《江南遇雨》“江天寒意少,冬月雨仍飞。出户愁为听,从风洒客衣”[5],对江南冬雨的记录,为读者带去冬日江南的萧瑟。据现代气象研究,江南处于亚热带湿润季风气候,温暖潮湿、清秀婉约的江南地域风格因此形成。

人类的精神活动与生命存在方式的外在表现形式即文学,其必然受到自然环境的影响。刘勰《文心雕龙》开篇云:“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6],这里的天地就是自然环境。19世纪的文艺理论家丹纳曾提出种族、地域与时代是影响文学的三大重要因素,他认为创作主体受环境的影响与制约,作品题材与表达的内容也会发生变化。“环境”要素通常指某一民族赖以生存的自然地理环境,一般作为外在因素作用于文学与艺术的发展,并影响此民族的精神风貌。因此江南不仅是人们生活的现实地域,其独特的地理风貌也在精神上成为作家的创作源泉。

格非的“江南三部曲”描绘了广阔的江南自然风情。人们常用诗意唯美来形容江南,《人面桃花》中,“秀米家阁楼西侧,有座酴醯架,架下有很多的花。花丛中放置了一石几,每逢初夏,酴醯花开,朵朵白花纷披垂挂,父亲就会在酴醯架下的石几旁坐上一个下午”[7]。秀米被土匪拐到花家舍后住在小岛上,“墙上爬满了茑萝和青藤,门前有桃树和梨树。花遇到大风的天气,湖水就会漫过堤岸,一直流到墙根”[7]。《山河入梦》中,姚佩佩认为在公路两旁的田地里,那开着白色、紫色和幽兰色的紫云英就是自己的化身[8]。江南的自然环境通过格非细致的文笔融入文学作品中,一方面是书中人们日常生活的背景板,另一方面也体现出作者对江南自然环境的细腻感知与体验,实现了审美情感与自然地理意象的完美融合。

2.江南的人文环境

从中国历史变迁来看,楚地文化是江南文化的雏形与底色,由于中国的政治中心建立在北方,江南受到中原文化的影响不深。江南最早有重武倾向,而伴随着“衣冠南渡”,士大夫们带来的儒道文化在江南掀起潮流,尚武风气转向崇文,并逐渐形成独特的江南文化特色。又因为缺少政治环境,文人视野向内发展,注重情感的体会与诗意的审美感受,个体的审美精神和主体意识逐渐觉醒,在此基础上,江南的诗性文化传统确立。由此,江南因其本身所具有的深厚文化思想和人文精神内涵,对作家的文学创作产生深刻影响。人文主义地理学家段义孚使用“恋地情结”来指称对一个地方的依恋,“恋地情结”也被定义为“人类与物质环境的情感纽带”[11]。格非是江苏籍作家,江南生活成為他文学作品中的地理基因之“源”,“江南”风格在潜意识里影响着作家的气质与选择,因而在先锋小说遭市场调节没落后,格非自觉或不自觉地选择了“文化返乡”,以自己最熟悉的江南生活为源头开始写作。在《人面桃花》中,格非曾直言江南是他记忆的枢纽和栖息地。

格非对江南人文环境的描摹,体现在作品典雅诗性的语言中,体现在浪漫诗性的人物形象中,体现在对人现实存在的关怀中。《人面桃花》的授奖辞写道:“它具有汉语古典小说的典雅、华美与诗情,实现的是一次宗教般虔诚而无限的母语之旅。”格非早期对西方理论进行探究,形成了独特的叙事观,在此基础上的文学转向,使得他对中国古典小说的叙事语言理解得更加透彻,因而他的语言更富有古典抒情性。秀米在监狱中写下的小诗“未谙梦里风吹灯,可忍醒时雨打窗”[7],既体现出她对革命事业的迷茫,也增强了故事的悲剧氛围。作为小说的三要素之一,典型的人物形象能够深化作品的主题意蕴。格非笔下的人物形象都带有一种悲剧感,秀米丧失爱情,革命前路迷茫,亲人相继离去。姚佩佩饱受寄人篱下的苦楚,被朋友出卖令她的命运突变,最后逃亡过程中写的信更是让她的结局升华,使人物形象更具诗性与浪漫。“三部曲”现身文坛后,学界评价格非是将“诗”代入小说的诗人。而当我们谈及作家的创作具有“诗性”时,并不单指作品外化的“诗性特征”,而是指作品能够呈现“人”的生存,并不断追问生命的价值与意义[9]。陆家几代人始终逃离不开对“桃花源”追求的宿命,个体的渺小与时代的洪流下无处逃脱的悲剧,人与人无法逾越的孤岛障碍。格非一方面以悲观的视角看待个体的孤独与命运的必然,另一方面也以“诗性”思维思考人类的存在价值。

二、内层空间与地理构建

文学中的空间,指的是一种虚构性的东西,这种内层空间涉及的地理环境,是作者自己生活过的真实自然环境,进入文艺作品转变为想象、虚构、表征的地理空间。内层空间也就是文学中的空间十分重要,地理景观是“叙事类作品或抒情类作品中所表现的所有具有物质形态的具体物象”[10],而文化地理学家对景观一词的表述是:“景观是人类活动的成果,是人与自然相互作用的地表痕迹,是文化赋予地区的特性,能直观反映出地区的文化特征。”[12]分析文本空间中的地理景观,体会作者外化的审美情趣,既可以整体性地理解文本内容,也是一把沟通文本世界与现实世界的钥匙。

将江南作为研究对象来看,格非作品中涉及的江南的典型意象被分为两方面:自然地理意象和人文地理意象。我们在对江南地理意象的研究中,探讨其地域构建的影响,及在文学空间中产生的文化内涵。在文学地理学视域中,以地理意象的角度解读文本空间,不仅使地理意象具有文化意义,丰富了江南的文化内涵,具有独特的美学价值,而且更能够体会作家对生活环境的体验。

1.江南的自然地理意象

作家的文学作品中,包含了很多有关自然风景的描绘,很大程度上可以反映作家的审美角度、情趣与态度。读者借此来把握作家的创造心理和审美个性,解读作品中更深层次的思想价值和美学意义[13]。格非的“江南三部曲”包含大量的自然地理意象,这种意象化景物使小说始终具有一种古典诗意的江南气息,也承载着作家对人生命运的思索。

江南有长达月余的梅雨季,格非曾直言自己对雨的喜爱:“小时候我常常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激动,我站在窗前,看着豆大的雨点追逐田野里的人群,看着白色的雨幕将一片片的林子遮盖起来,心中感受到巨大的满足。”[14]在这样的地理因素影响下,“雨”在格非的作品中成为重要意象。《人面桃花》中,陆侃离家时对秀米说普济就要下雨了;小东西睡梦中嘟囔了一句要下雨了;秀米母亲死时,清晰地说了一句普济要下雪了,三句话之后,普济的天气果然如预言所说发生了变化。这三处雨(雪)的出现暗含了生命消逝时的悲凉气氛,也让故事转为阴冷与灰败的色彩。《山河入梦》中,谭功达与姚佩佩互诉衷肠发生在午后的暴雨中,事关谭功达政治生涯的大坝决堤也是在雨夜突然来临,江南多变的雨带给人们的感受是不可捉摸的事情突然来临,人们的命运因此发生猝不及防的转变。

江南温暖且多雨,为植物生长提供了客观环境,各种植物在江南作家的文学作品中屡见不鲜。在文学地理学视野下,随处可见的各种植物不仅仅是自然界客观存在的现实意象,也是生态景观与文化精神世界的缩影。

格非小说中的“花”常与女性的命运相联系。《人面桃花》中的桃花颜色鲜艳,外形柔美,作为秀米的象征,表现出她容貌的美丽,一句“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也体现了秀米的豁达。桃花意象引申出来的“桃花源”让秀米走上革命道路,虽然由于人生命运的无常与追逐乌托邦的虚妄,革命结局最后以失败告终,但盛开的桃花还是以“桃花依旧”的姿态象征着主人公旺盛的生命力以及轮转不息的永恒希望。《山河入梦》中,漫山遍野有着淡紫色花瓣的“紫云英”意象正是姚佩佩人生与思想的凝缩,看似弱不禁风,生在大楝树的阴影下,却仍保持昂扬向上的姿态。姚佩佩自小寄人篱下,虽外表活泼,但内心始终有不为人道的悲哀与疏离,在经历朋友背叛,遭人强奸等命运突变时,小小的“紫云英”仍保持着坚韧的生命力,承担了命运给予她的一切伤害,依旧顽强生长着。

2.江南的人文地理意象

文学作品里的地理特征不仅可以借助自然意象加以表征,还能借助作者笔下的人文意象凸显出来。人文意象指文学作品中存在的与人的创造相关的物象。“三部曲”人文意象丰富,小到瓦斧大到桃花源,其中以花家舍这一意象最为重要,它将三个不同的时间段从空间的角度紧密串联起来。

花家舍第一次出现是在秀米大婚时,秀米被土匪拐走后第一次见到花家舍的真面目:桑竹美池,舟摇轻题,夜不闭户,路不拾遗,隐然有尧舜之风,俨然世外桃源之景。这里表面是土匪的聚集地,但实际是王观澄建造的理想大同之地。第二次是谭功达被免去县长职位,在老虎的协调下去花家舍成为一名“地级巡视员”,这时的花家舍是典型的模范公社,人人都是监督员,住着一样的房子,为花家舍的发展做贡献,谭功达认为这里甚至比他梦见的大同世界还要好。第三次是谭端午受邀参加研讨会来到花家舍,90年代初的花家舍变成了一个集休闲、娱乐、色情于一体的销金窟,虽然仍有以前的街道,但已经不是生活场所,只作为旅游景点对外开放。从前人舍弃生命也要去找寻的桃花源地,到费尽心思创建的人民公社,最终却成为声色犬马的娱樂场所,这样巨大的转变,既是时代发展必然的结局,却也体现出前人追寻桃花源的可悲。

三、江南空间的精神指向

在格非的“三部曲”中,故事时间与故事空间保持着相当程度的一致性,而具有鲜明意象的文学地理学场景一方面指向清晰,一方面推动故事情节发展,一方面深化了人物形象。

“三部曲”以陆家几代人追求理想桃花源的事迹为主线,叙事时间从清末延续到改革开放后,这样的构思表明故事发生在江南的必然。江南历史悠久,作者在“三部曲”中构建出的宏大江南地理空间与半个世纪漫长的时间线,处处体现出江南的历史印记。陆侃罢官回乡,普济的数处桃林,仿佛陶渊明笔下桃花源的真实再现,使得陆侃产生了在普济建造风雨长廊,为百姓遮风挡雨的念头,而现实中这种想法不被理解,才有了陆侃的发疯出走。秀米对“桃花源”的追求来自父亲,后又得知张季元的革命身份,机缘巧合去往日本学习,使得秀米比前人的认识更加深入。谭功达修建水坝,认为人民的生活之所以达不到理想的共产主义,最大的问题就是缺乏工业化,而在见到花家舍的建设,看到由于本身理论的空洞以及违背人性的缺陷,意识到花家舍必然会走向灭亡。谭端午的作家身份低微,在那个年代,人们追捧的是金钱与权利。庞家玉成为高收入的律师,却因工作原因患癌身亡。可以说,“三部曲”中主人公的行为都受到文学地理空间中人文与自然环境的极大影响。

由于文学作品中的地理空间建构已经成型,因此在其背后也产生了审美内涵,同时也传递出作家的思想与态度。从古老的普济乡村到新城鹤浦,现代都市的高楼林立与商业化气息,使得江南在时间的冲刷下,虽失去了原本最初古典思想的存在空间,但也留下了江南的历史变迁痕迹。这种劇烈变化体现出作者对于快速发展社会下人们心灵栖息地的思考,对知识分子的出路问题以及时代精神所面临的污染消亡的探讨。本文从人文角度解析作者对时代的思考,使得读者能够感受到作者的思想情感,发掘更广阔的文学美学视角,也为文学地理学视域下研究江南地域做出新的尝试。

参考文献

[1] 梅新林.文学地理学:基于“空间”之维的理论建构[J].浙江社会科学. 2015.

[2] 梅新林.关于“江南学”的几点思考[C]//上海师大都市文化研究中心,上海高校都市文化e研究院,华东师范大学思勉高等研究院中国江南学中心,浙江省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浙江师大江南文化研究中心.第二届江南文化论坛——江南都市与中国文学,2013.

[3] 曾大兴.文学地理学概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

[4] 孔范令.全唐五代词释注[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8.

[5] 傅璇琮.唐人选唐诗新编[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86.

[6] 詹镆.文心雕龙义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7] 格非.人面桃花[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

[8] 格非. 山河入梦[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

[9] 李扬. 现代性视野中的曹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10] 邹建军.江山之助:邹建军教授讲文学地理学[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

[11] 段义孚.恋地情结[M].志丞,刘苏,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8.

[12] 周尚意,孔翔,等.文化地理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

[13] 邹建军,刘遥.文学地理学研究的主要领域[J].世界文学评论(长江文艺出版社), 2009(1).

[14] 格非.小说家言[J]人民文学,198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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