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黛对《胠箧》的续写
2023-02-18李媛
李媛
[摘 要] 《红楼梦》文本中涉及有关《庄子》的内容,主要包括续写《庄子》、化用《庄子》、直用《庄子》三类模式,直观体现《红楼梦》的文本问题和人物关系。其一,通过时间推断,《红楼梦》第二十一、二十二回提及宝玉玩味《庄子》,指的可能是同一次。其二,续写、化用《庄子》的情节,说明宝玉、黛玉、妙玉三人与宝钗的区别;其三,后四十回直用《庄子》,即前后两部分的作者对《庄子》的运用方式不同,体现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的文本差异。
[关键词] 《红楼梦》 《庄子》 文本 人物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獻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3)24-0003-04
曹雪芹与庄子及《红楼梦》与《庄子》的关联,向来是红学研究的一大热点。众多学者从宏观的哲学思想和精神价值等方面将两者进行比较研究,聚焦的视角主要是生命意识、本真价值、梦境书写等。对于《红楼梦》中直接出现的《庄子》文本,学者也有所关注。1981年,陶白《曹雪芹与庄子》一文整理罗列了《红楼梦》文本中与《庄子》有关的一系列内容[1]。2011年,张建华《红楼梦与庄子》一书出版,书中将《红楼梦》直接涉《庄》文本单列一节,并据此总结引《庄》篇目及引用特点[2]。2019年,张昊苏《“作践南华庄子”考——兼及〈红楼梦〉涉〈庄〉文本的学术意义》一文对“作践南华庄子”这一红学公案做进一步讨论,认为黛玉诗原为“作践南华庄子因”,意指“作践《南华》(者是)《庄子因》”[3]。“与其结构、寓言性等深层次的文本元素相比”,直接涉《庄》文本是浅表性的,是“庄在红楼第一层”[2]。借助“第一层”文本材料,能够直观地捕捉《红楼梦》与《庄子》的关联。
一、宝黛续写《胠箧》
《红楼梦》第二十一回宝玉续写《胠箧》、黛玉继而提笔续书的情节,是最直观,也是最重要的大篇幅涉《庄》文本[4]。
宝玉续写《胠箧》,多少有点“发牢骚”的意味。头天晚上,宝玉送黛玉、湘云回黛玉房中歇息,已是二更多时。在袭人来回催了好几次后,宝玉才回到自己房间歇息。一到天明,他就急匆匆前往黛玉房间,和黛玉、湘云一并梳洗。宝玉一天到晚和黛玉、湘云几个姊妹待在一起,既没有分寸礼节,也不听人劝。待宝玉回房后,袭人脸色与往日不同,“用柔情以警之”,不再唠叨直劝,直接不搭理宝玉。宝玉得知缘由后,几乎整日不出门,也不跟姐妹丫头们打闹。
待要赶了他们去,又怕他们得了意,以后越发来劝;若拿出做上的规矩来镇唬,似乎无情太甚。说不得横心只当他们死了,横竖自然也要过的。
宝玉因当日发生的事搅扰了心情,烦闷的情绪无法得到纾解。不论是低头认错还是严厉吓唬她们,宝玉都不愿意,既怕得了她们的意,又怕伤了她们的心。在这种情况下,宝玉觉得冷冷清清,没有乐趣,一个人在房里看书解闷,聊以慰藉。他拿起《南华经》,正巧看到《胠箧》一则:
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
《胠箧》是现存《庄子》外篇第三篇。《庄子》,又称《南华经》或《南华真经》。“梁时庄子已有‘南华之称,唐初谓庄周为南华仙人。天宝元年二月诏以庄周为南华真人,其所著经为《南华真经》。”[5]现存《庄子》三十三篇,包括内篇七、外篇十五、杂篇十一。“胠箧”意为从旁边打开箱子,篇章的命名是由摘取篇首两实词而来的。《胠箧》一文,利用打破常规(扎紧绳子、加固锁纽防止盗贼偷东西,反而给盗贼偷窃带来极大的便利)的比喻,借助田氏伐齐的历史事件,说明圣知之法反而是盗贼(窃国者等)的防身之物。要解决圣人之过、上好知之过,则要绝圣弃知,国之利器(圣人),不示人;上不好知,民众就不会形成追名逐利的价值取向。宝玉看到的这段文字与《胠箧》原文一致,说明要舍弃标榜的所谓圣智,才能回到淳朴自然的状态,国家也得以治理。这一系列“舍弃什么能得到什么”的排比式文字,让酒兴正起的宝玉兴趣大发,似乎找到情绪发泄口,提笔续写: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丧减情意,而闺阁之美恶始相类矣。彼含其劝,则无参商之虞矣;戕其仙姿,无恋爱之心矣;灰其灵窍,无才思之情矣。彼钗、玉、花、麝者,皆张其罗而穴其隧,所以迷眩缠陷天下者也。
宝玉续写的内容,尽是与身边的姊妹丫头有关。循着“绝圣弃智”的思路,宝玉将自己的牢骚和怨气都发泄在续诗之中。焚烧花、分散麝香,姊妹丫头就可以藏着劝勉;戕害宝钗的美艳仙姿,焚烧黛玉的机敏灵巧,消除情意,姊妹丫头的好坏就都一样。藏其劝勉(不劝宝玉),就不会有不和睦的情况;戕害仙姿,就没有爱惜留恋的情感;焚烧灵巧,也就没有才思。宝钗、黛玉、袭人、麝月这些人,都张罗布网,让天下人迷眩在其中。具体而言,这“天下人”无疑是宝玉自指。纵观宝玉续写的内容,直接写出自己的不满。其实,宝玉很享受与姊妹丫头一起玩耍,但也会因处理不好她们之间的关系而苦恼。这次袭人上演的“用柔情以警人”让宝玉苦恼,因此,袭人、麝月、宝钗、黛玉反倒因为各自突出的人物特点而被否定。但这是宝玉赌气的酒后之言,等天明醒来,便将这一切忘记了。在此之后,曹雪芹又精心设计了黛玉提笔续写的情节。黛玉白天来到宝玉的房中,翻看宝玉的案上书时,正巧翻到宝玉昨晚对《胠箧》的续写内容。黛玉“又气又笑”,在其后续写一首七言绝句:
不端弄笔是何人?作践南华《庄子因》。
不悔自己不见识,却将丑语怪他人。
绝句表明了黛玉对宝玉及《庄子》的了解。《胠箧》篇“绝圣弃智”,是要摈弃非本性、本真的东西,抛弃巧诈、名利,是为了复归质朴、自然。而宝玉出于“撒气”,要把使他苦恼的姊妹丫头的本性特质泯灭掉,这与平日里宝玉爱惜、保护姊妹丫头的做法截然不同。所以黛玉才认为他的续写是“作践”,将怨气撒在姊妹丫头身上。尽管这样,黛玉“笑”的一方面,正说明她明白宝玉并无坏心思,仅牢骚之言而已。
结合宝玉续写《胠箧》的由头,会发现续诗的内容类似于小孩子闹别扭的“气话”。曹雪芹设计的这一情节,借用《庄子》这一文本,暗示宝玉和黛玉的相知相惜,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是黛玉而不是宝钗看见宝玉续写的《胠箧》内容。至于后来宝玉是否看到黛玉续写的这首绝句,文中似乎没有交代。
二、化用《庄子》原文
1.宝玉触景生情,联想《庄子》原文
《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宝玉又提到《庄子》原文。起因是宝钗生日,贾母定了戏班子唱戏。有一个小旦扮相很像黛玉,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有湘云说“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宝玉还在一边给湘云使眼色。这样一来,湘云又不开心了,而宝玉跟湘云私谈的话,又给黛玉听见了。原本想在中间调和的宝玉,结果落得在湘云和黛玉两头都不讨好。
正巧前日所看《南华经》上,有“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山木自寇,源泉自盗”等语,因此宝玉越想越无趣。
宝玉在如此情状之下,想到《庄子》里的文句。“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出自《庄子》杂篇《列御寇》,指心灵手巧的人劳碌、聪明能干的人忧虑,无能的人反而无欲无求,自由自在。“山木自寇”出自内篇《人间世》,“源泉自盗”应是化用,意指山林树木被砍伐是因山木自身成材。出于好心的宝玉却两头不讨好,与“巧者”“智者”“山木”又有何异,不如“无能者”来得快活。细看湘云和黛玉两人同宝玉说的话,黛玉是明白宝玉苦心的,“只是那一个偏又不领你这好情,一般也恼了。你又拿我作情,倒说我小性儿,行动肯恼”,奈何宝玉在湘云面前拿黛玉小性子说事儿,又偏偏被黛玉听见,惹恼了黛玉。
这一处还涉及另一个文本疑问。“前日所看《南华经》”,这使人联想到第二十一回宝玉读《胠箧》的情节,试作推断。根据湘云在贾府留宿的天数推断,“前日”很可能是实指第二十一回宝玉读《胠箧》那一天。第二十二回宝玉想到《列御寇》《人间世》的内容,正巧是农历正月二十一,宝钗15岁生日。如果“前日”是实指,便是农历正月十九。假如农历正月十九就是宝玉续写《胠箧》的那天,该天凌晨宝玉将黛玉、湘云送回黛玉房中,说明农历正月十八晚湘云还在贾府和黛玉一起睡,这与正月十八“史大姑娘来了”吻合。这样一看,湘云在贾府已经住了两日,与正月二十“史湘云住了两日,因要回去”一致。
假设上述推想成立,宝玉正月十九续写完《胠箧》便“掷笔就寝”。自郭象起,《庄子》的文本已相对固定,曹雪芹所处的时期也是如此。这一点,可由林云铭《庄子因》得知。假如按照正常的阅读顺序,宝玉续写完《胠箧》就入睡,那是如何能够回想起靠后的《列御寇》内容呢?或许有多种解释。其一,曹雪芹塑造的宝玉是一个对《庄子》十分熟悉的人物,第二十一回出现的宝玉续写《胠箧》,说明并非宝玉第一次阅读《庄子》。因此,宝玉在回想时,也是以符合自身情境为目的,不考虑《庄子》原文的顺序。其二,《庄子》是一篇一篇单独成章,宝玉的阅读顺序是无序、随性的。其三,曹雪芹在创作《红楼梦》情节时,不考虑《庄子》篇章顺序的逻辑,只以服务宝玉角色为目的。
2.宝玉以“槛内人”复妙玉贴
《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妙玉打发妈妈送来字帖,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宝玉一时不知回何字与“槛外人”相对。
因又想:“若问宝钗去,他必又批评怪诞,不如问黛玉去。”
在宝玉拿不定主意时,他首先想到的便是问宝钗和黛玉。他心知宝钗会觉得这不合时宜、怪诞,选择询问黛玉。由此便可以说明,在宝玉心中,黛玉是更能够理解他的人。虽然最后宝玉还是巧合地向岫烟寻求了意见,但宝玉此时的心理态度仍暗示了宝玉与黛玉的关系更为亲近。岫烟向宝玉解释妙玉“槛外人”的用意,偏偏又加入“畸人”一词。
又常赞文是庄子的好,故又或称为“畸人”。他若帖子上是自称“畸人”的,你就还他个“世人”。畸人者,他自称是畸零之人;你谦自己乃世中扰扰之人,他便喜了。如今他自稱“槛外之人”,是自谓蹈于铁槛之外了;故你如今只下“槛内人”,便合了他的心了。
可见,妙玉也是熟悉并喜爱《庄子》的。据岫烟的描述,妙玉以“槛外人”“畸人”自喻。“畸人”则出自《庄子》内篇《大宗师》,“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畸人与世俗之人相异,却与天相契合,是“人之小人,天之君子”。妙玉自称与世俗不合的“畸人”,说明其意在摆脱俗世的纷扰,谋得清净自然。在岫烟的提示下,宝玉回房写“槛内人宝玉熏沐谨拜”,亲自来到栊翠庵。
三、直用《庄子》篇名
《红楼梦》第七十八回,晴雯去世,宝玉为其作《芙蓉女儿诔》。宝玉不稀罕功名利禄,诔文挽词也不想蹈袭古人手法,因此仿照《离骚》等楚人文法,任性而为,随意抒情,不拘泥于世俗的诔文套词。
《红楼梦》第一百一十三回,宝玉以《庄子》抒发自身怅惘失落。这一回写道,妙玉失踪,流言有传被贼人劫走,有传妙玉凡心动跟人而走。与第六十三回自称“槛外人”的情景相联系,宝玉感叹妙玉的下场。姊妹丫头“死的死,嫁的嫁”,令宝玉越发感慨。
追思起来,想到《庄子》上的话,虚无缥缈,人生在世,难免风流云散,不禁大哭起来。
宝玉又借《庄子》抒发人生虚无缥缈的感叹。与前八十回引用《庄子》原文不同,后八十回则直接以书名为叹。第一百一十八回亦如此。
却说宝玉送了王夫人去后,正拿着《秋水》一篇在那里细玩。宝钗从里间走出,见他看的得意忘言,便走过来一看,见是这个,心里着实烦闷。细想他只顾把这些出世离群的话当作一件正经事,终究不妥。
此时,宝玉和宝钗已成婚,结为夫妇。《秋水》为《庄子》外篇之一,宝玉正琢磨此书。宝钗看见《秋水》的态度,与黛玉续写《胠箧》七言绝句不同,她将其看作“出世离群”之作,不是正经事。两人关于“赤子之心”的讨论,便可直观地看出宝玉与宝钗价值观念的大相径庭。宝玉以无知无识无贪无忌为古圣贤的赤子之心,宝钗以忠孝、“不忍”为赤子之心。袭人和宝钗劝宝玉用功、考取功名以报天恩祖德。后与贾兰讲文后,宝玉便将得意的《庄子》《参同契》《五灯会元》等书都收了起来。之后,宝玉便像变了个人一样,开始用功,完成俗缘后,与一僧一道消失在白茫茫一片旷野之中。
四、结语
《红楼梦》涉《庄子》的具体文本,包括续写《庄子》、化用《庄子》、直用《庄子》三类模式。通过上述分析,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其一,直用《庄子》名,集中于后四十回。
《红楼梦》前八十回,由曹雪芹写定,并于其去世前十年左右就已传抄问世,后四十回旧说以为是高鹗续作。确切的续者为谁,尚待探究。学界将今本《红楼梦》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分而论之,已成共识。通过对《红楼梦》涉《庄子》文本的具体分析,可以发现直接使用《庄子》篇名的现象集中出现在后四十回。后四十回出现的《秋水》篇名,其实在第五十回、七十八回早已涉及,并无出新之处。《红楼梦》第五十回,争联即景诗,黛玉“沁梅香可嚼”一句,“或指宋代铁脚道人故事。传说铁脚道人常爱赤脚走雪中,兴发则朗诵《南华·秋水篇》,嚼梅花满口,和雪咽之。曰:‘吾欲寒香沁入肺腑”[4]。
据此或可说明,后四十回对《庄子》的运用更为粗糙,前八十回与后四十回的作者对《庄子》的理解与运用的看法和方式并不一致,可以视作前后两部分的一处文本差异。
其二,涉《庄子》文本,透露人物关系。
围绕宝玉,与《庄子》直接发生关联的人物包括黛玉、妙玉和宝钗。黛玉、妙玉出现在前八十回,宝钗出现在后四十回。根据《红楼梦》原文,可知四人应是了解《庄子》的,但所持态度不一。妙玉自称“畸人”,以《庄子》为尊,是宝玉向往且钦佩的。黛玉与宝玉理解《庄子》,并渴望不受世俗功名利禄困扰。宝钗将其视作离群出世之作,以追求世俗功名为业。妙玉好比是“方外之人”,宝钗好比是“方内之人”,黛玉和宝玉则更像是介于方内、方外之间者。
参考文献
[1] 陶白.曹雪芹与庄子[J].红楼梦学刊,1981(2).
[2] 张建华.红楼梦与庄子[M].长春:吉林出版社,2011.
[3] 张昊苏.“作践南华庄子”考——兼及《红楼梦》涉《庄》文本的学术意义[J].《明清小说研究》,2019(3).
[4]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2.
[5] 郭象,成玄英.庄子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