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方言县域青少年语言生活调查
2023-02-18王绍峰
摘 要:浙江省长兴县属于多方言县域,其语言生活值得关注,特别是青少年的语言生活状况。调查显示,中小学生的普通话普及率很高,普通话能力水平较高;学生的方言能力呈下降趋势,方言代际传承加速衰萎;学生有较好的学习和使用方言的意愿,乐意接受多言社会,愿意成为多言人,表现出接受普通话与方言并存、多方言并存的语言态度。在调查研究的基础上,对多方言县域语言生活的治理提出建议:重视中学生语言生活研究,坚持长时段跟踪调查;采取科学有效措施,巩固普通话推广普及成果;尊重语言发展客观规律,科学规划地方语言文化保护工作。
关键词:长兴县;多方言县域;中小学生;语言生活
浙江省长兴县属于一个多方言县域,多方言县域在城镇化进程中的语言生活值得关注,特别是青少年的语言生活状况,可能会对今后该县域语言生活图景的发展与变化产生很大影响。本文选取该县作为一个典型案例进行解剖分析,通过调查、对比研究,力图考察多方言县域中小学生的语言生活实景,并尝试对多方言县域语言生活治理提出建议。
一、长兴县中小学生语言生活调查设计
新时期以来,长兴县的教育发展良好,先后获得“浙江省教育现代化县”“浙江省教育强县”等荣誉称号。据《湖州市统计年鉴(2020)》,长兴县15所初中共有班级416个,在校学生初中生17511名;小学33所,小学在校学生37003名[1](P394-395)。2019年,长兴县义务教育阶段的入学率达100%,巩固率达100%[2](P297)。就此而言,对长兴县中小学生语言生活的调查研究,其实也就是对长兴县青少年语言生活的调查研究。
(一)调查对象
本次调查采用了随机抽取的方法,抽取了4所中学与2所小学作为调查对象。同时,还选取了距离长兴县城60余公里外的湖州市南浔区菱湖镇第一中学作为对照组。下面,我们就对各调查点予以简要介绍。
1.和平中学。位于和平镇,和平镇下辖31个村、1个社区,共有6种方言,分别是:长兴话、河南话、平阳话、苏北话、建德话、台州话。
2.煤山中学。位于煤山镇,煤山镇下辖24个行政村、2个居民区、1个社区,共有5种方言,分别是:长兴话、河南话、岕里话、平阳话、安庆话。
3.水口中学。位于水口乡,水口乡下辖8个行政村、1个居民区,共有7种方言,分别是:长兴话、河南话、平阳话、湖北话、安庆话、岕里话、苏北话。
4.洪桥(逸夫)中学(以下简称“洪桥中学”)。位于洪桥镇,洪桥镇下辖2个居民区、22个行政村。洪桥镇为长兴县内少见的单方言镇域,镇域内通行长兴话。
5.长兴县第六小学(以下简称“六小”)。学校前身为县城西郊五峰村五峰小学,现属县城雉城街道。
6.长兴县第八小学(以下简称“八小”)。学校前身为县城东北后漾白溪村完小,现属县城太湖街道。
7.菱湖镇第一中学(以下简称“菱湖一中”)。位于湖州市南浔区菱湖镇,菱湖镇通行吴语。
(二)调查方案
课题组采用《长兴县中小学生语言使用情况调查表》,对中小学生在家庭、学校等日常生活中的语言选用情况进行调查。调查表的内容包括:被调查者基本情况,包括性别、年龄、年级、家庭住址四个方面;母语情况;方言能力;选用常用方言的原因;方言意愿;方言水平;在不同语域中的方言选择,如与小伙伴日常游戏,与邻居交谈,路遇老师、路遇陌生人,家庭附近的小型市场购物、大型超市购物的语言交流等;家庭情况,包括父母的年龄、职业、文化程度、方言以及祖父母相应的情况等。
本次调查研究的基本假设包括三个方面:第一,处在城镇化进程中的多方言县域,作为最高位的交流语言,普通话应得到最充分的重视,学校作为普通话推广的重地,新生代的学生应该都能较好地掌握普通话,中学生的普通话水平和使用频率应非常高。第二,调查对象的母方言使用的场域可能会不断收缩,母方言水平也可能会逐步下降,很多家庭可能出现方言代际转用现象。第三,由于处在一个多方言环境中,不同母方言的同学对待方言的态度可能会有差异,其他社会因素可能会对他们的语言态度产生不同的影响。
(三)调查的组织与实施
课题组于2019年5月开始调查,调查数据截止到2021年12月31日。调查采用委托加指导的方式进行,首先委托各个学校的领导及班主任老师予以组织,然后课题组成员到班级分发问卷、指导填写并现场回收。调查对象为各中学的初一、初二年级学生,小学则为四、五年级高年级学生。在煤山、和平、水口、洪桥四所中学发放问卷800份,回收755份,有效问卷746份;在六小、八小发放问卷180份,回收163份,有效问卷160份;在菱湖中学发放问卷210份,回收201份,有效问卷197份。问卷回收后,课题组对问卷进行审查、数字转写,然后采用SPSS等软件进行处理、分析。
二、长兴县中小学生语言生活调查
下面,我们主要对长兴县中学生的母语使用情况、方言使用情况以及主要家庭成员的语言使用情况进行描述、统计与分析。
(一)中学生母语使用情况
我们首先通过“您从小最先学会说的是哪種语言”这一问题,来调查中学生的母语情况。具体调查数据如表1所示:
从表1可以看出,在长兴县中学生中,有66%的母语是普通话,占比较高。这是本次调查的4所中学的总体数据。7所学校全部调查样本的具体数据,如表2所示:
从表2可以看出,长兴县中学生的总体数据与菱湖一中基本相同,这大概代表了整个浙江湖州中学生的普通话学习情况。值得注意的是,洪桥中学和六小、八小的数据。洪桥镇地处长兴东部,在长兴县晚清移民潮流中,该镇并不是外来人口的目的地,它当下通行吴语苕溪小片方言,因此,中学生的母语数据偏低,仅有60.2%。由于六小、八小两所小学的学生,比我们调查的中学生要小四五岁,并且处在城关镇的城郊,他们的母语普通话数据最高,达到了82.8%,这或许预示着长兴县今后母语发展的主要趋势。
(二)中学生方言使用情况
关于方言使用情况。我们通过“您会说方言吗?如果会,您知道您说的是哪种方言吗?”这一问题,来考察学生的方言使用情况。具体调查数据如表3所示:
从表3可以看出,在长兴县中学生中,会一种方言的占绝大多数,这一数据比较正常。值得注意的是,不会方言的占比为18.6%,这些学生成为了以普通话为母语的群体。此外,会两种及以上的学生占比达10.5%,这是长兴县作为多方言县域的直接反映。我们又对7所学校学生的方言使用情况进行了统计,具体数据如表4所示:
从表4可以看出,不同乡镇学生不会方言的比例并不一致。其中,会两种方言的比例,洪桥与菱湖两所学校都在10%以下。会多种方言的比例,洪桥与菱湖两所中学完全相同,都是0.0%,这是因为他们均处在一个比较单一方言的乡镇。反观和平、水口、煤山,由于乡镇方言岛比较多,多言人、多言家庭比较多,因此,学生会两种、多种方言的比例较高。但是“不会方言”的比例,六小、八小达到了32.5%,这也许预示着未来长兴语言图景发展的总体趋势,会不断加强普通话的优势地位。
关于学生常用方言的原因。我们设计了“您为什么最常用这种语言”这一问题,来调查测定学生选择该方言的原因。这是一道多选题,选项分别是:A.身边大多数人都使用这种语言,所以我也最常用这种语言;B.自己喜欢;C.外界強迫(如:父母希望自己说这种语言);D.其他原因。这其实也是调查学生的方言态度。具体调查数据如表5所示:
从表5可以看出,语言环境对中学生方言选用的影响较大,这也是社会语言学所强调的:个体的语言生活研究一定要结合言语社区研究。这样的数字是否具有科学性,我们再来看另一个县区的菱湖一中的调查数据。在菱湖一中的学生中,选择“身边大多数人都使用这种语言”的达155人次,占比为68.3%,其他三个选项的占比分别是16.3%、2.2%、13.2%。而在长兴县4个中学的学生中,选择“身边大多数人都使用这种语言”的达578人次,占比为65.9%,其他三个选项的占比分别是17.2%、5.1%、11.7%。两者数值的分布具有一定的相应特点,因此,这大概就是中学生选择自己方言的基本原因。
关于方言意愿。我们设计了“您是否愿意学习并使用方言?”这一问题,来调查长兴县中学生学习使用方言的意愿。结果显示,表示愿意者有434人,占比为58.6%;表示不愿意者有72人,占比为9.7%;表示无所谓者有235人,占比为31.7%。这一意愿与他们平时的语言使用情况数值并不相符,因此,我们暂时还不能对学生的当下语言态度过于自信。由于目前他们有一群小伙伴,生活在特定的语言环境中,但是随着他们告别学校走向社会,他们的语言使用情况或许会发生很大变化。我们又对7所学校学生的方言使用意愿进行了统计,具体调查数据如表6所示:
从表6可以看出,有超过一半的学生(包括小学生)愿意学习并使用方言。如果把愿意学习使用方言的再进行划分,就会发现,超过60%的有4组学校。前文论及,洪桥是吴方言强势地区,大概是受到这一环境的影响,所以愿意学习使用方言的人比较多;水口乡的方言情况比较复杂,该乡中学生可能是因为受到说方言长辈的影响,也有着比较浓重的方言意识;菱湖则属于吴方言区,跟洪桥镇的原因相似。而一向在普通话各种数据方面居高不下的两个小学,其小学生们对学习和使用方言表现出浓厚的兴趣,这该如何解释呢?是在经常学习使用普通话之后,感到新鲜有趣吗?这仍需进一步的探讨。再看选择“不愿意”学习和使用方言的数字,其中,比例较高的有煤山中学、水口中学、六小/八小。煤山和水口的比例较高,大致可以认为是方言分歧给现实生活中的交流带来了障碍,因此,这些学生不愿学习和使用方言;而六小、八小的小学生也有如此高的比例,关于这一现象仍有待思考。
关于方言水平。我们主要是通过自测自估的方式,来考察学生方言水平。该题共有四个选项:“很好,能流利使用”“一般,基本够用”“较差,不会说多少”
“完全不会”。具体调查数据如表7所示:
从表7可以看出,选择“很好,能流利使用”和“一般,基本够用”的学生,其比例合计达到70.9%,这个比例是比较高的。同时,较差的比例也达到了21.7%,甚至还有6.3%的无方言人。这也提醒我们,一方面要坚定不移地推广普通话,另一方面,在方言保持方面也亟需加大工作力度。我们还对7所学校学生的方言水平自测进行了统计,具体调查数据如表8所示:
总体上看,表8中的不同调查点占比与表7的差别不大。其中,“较差,不会说多少”与“很好,能流利使用”大致相当,这反映出学生的方言能力整体下降,更多的只是“一般,基本够用”。即便是作为对照组的菱湖一中,也呈现这一现象。可见,这是当下湖州县区中学生的普遍现象。值得注意的是,在六小、八小的调查数据中,“较差,不会说多少”占比最高,而完全不会方言的比例达13.2%,这大致能够说明少年段的学生的方言衰萎愈发明显。
关于在不同语域中的语言选择。我们选择了6个语域进行调查,如与小伙伴日常游戏,与邻居交谈,路遇老师,路遇陌生人,家庭附近的小型市场购物,大型超市购物大型酒店语言交流等。上文提到,本次调查共回收有效问卷746份,由于本题调查有部分数据无效,因此,经筛查后获得有效数据708份。
语域1,日常与小伙伴游戏语言使用情况。伙伴语言对于语言的学习和使用至关重要,这是他们的主要语境之一。具体调查数据如表9所示:
从表9可以看出,在日常与小伙伴游戏时,竟有96.9%的学生选择了使用普通话,由此足见学生普通话使用的频度,在其伙伴中也是通行的语言。仅有3.1%(22人)选择了方言。我们又对7所学校学生在语域1的语言选择进行了统计,具体调查数据如表10所示:
从表10可以看出,在日常与小伙伴游戏时所使用的语言,即使与菱湖一中相比,整个长兴县中学生也绝大多数是普通话。其中,水口中学和洪桥中学学生使用方言有一定比例,这与当地的方言情况是密切相关的,水口方言比较复杂,洪桥则吴语根深蒂固。同时,两个小学使用普通话的比例高达99.4%,选择使用方言的只有1人,这可能是因为他的玩伴为自家亲戚,平时使用的是方言。这两所小学都处在城郊结合部,长兴六小在西郊,长兴八小在东郊,生源家庭并不都是可能受到过良好教育的“城里人”,足见普通话已经成为长兴小学生的常用语言。
普通话是校园语言,那么离开了校园,学生见到老师会使用什么语言呢?这从另一个角度可以看出学生的日常语言习惯。语域2,主要就是考察学生不在学校期间,路遇老师时,跟老师打招呼时的语言使用情况。具体调查数据如表11所示:
从表11可以看出,学生路遇老师时,98.2%的人会使用普通话。也就是说,普通话已经成为他们面对老师时的自然的语言选择。我们又对7所学校学生在语域2的语言选择进行了统计,具体调查数据如表12所示:
从表12可以看出,语域2的调查数据,与语域1具有大致相同的规律。极少数学生会使用自己的方言,小学生甚至一个使用方言的都没有。其中,使用方言比例较高的仍是洪桥中学,这与当地的吴语强势相关。
语域3,到具有本乡本土色彩的场所购物时的语言选择,比如,小型便利店/菜市场/路边小摊。具体调查数据如表13所示:
从表13可以看出,在身边的小型场所购物时,有10.9%的学生会使用自己的方言。联系语域1、语域2两处的相应数据来看,这些学生懂得“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会根据具体语境来选择语言。我们又对7所学校学生在语域3的语言选择进行了统计,具体调查数据如表14所示:
这一组数据很有意思。选择普通话比例最高的依然是两个小学,高達98.75%,这可能是与他们处在城镇化程度更高的郊区有关。同时,与语域1、语域2的占比相互参看,可以基本认定,他们的日常语言就是普通话。选择方言比例较高的有煤山中学、水口中学,这仍然与他们所处乡镇的方言情况有关。同样,菱湖一中的方言比例较高,也是因为当地的吴方言比较强势。
语域4,主要是考察学生在自己熟悉的生活环境中、与邻居交谈时的语言选择。具体调查数据如表15所示:
从表15可以看出,与语域1、语域2相比,这一数据发生了很大变化,说普通话的占64.7%,而选择方言的占35.3%。也就是说,在与自己的左邻右舍交流时,中学生可能会根据说话对象而选择自己的语言。我们又对7所学校学生在语域4的语言选择进行了统计,具体调查数据如表16所示(见右栏):
从表16可以看出,菱湖一中的比例与长兴县4个中学的总体比例是相应的,这可以说明湖州中学生整体在语域4中的语言选择情况。其中,水口中学与洪桥中学选择使用自己方言的比例较高,原因同
语域3的分析,而选择自己方言比例最低的依旧是两个小学,原因也可参照语域3的分析,它们具有内在的统一性与关联性。
语域4考察的是与学生所熟悉的生活环境中的邻居对话情况,与之相对应的,如果是与陌生人交流,那么中学生的语言选择倾向又是如何呢?在语域5,我们通过“一般遇到陌生人,您跟他打招呼、聊天,您会选择使用哪种话?”这一问题来进行调查,具体数据如表17所示:
从表17可以看出,在与陌生人交流时,长兴县中学生的第一反应就是使用普通话,比例高达99.0%,只有1.0%的学生会选择自己的方言。我们又对7所学校学生在语域5的语言选择进行了统计,具体调查数据如表18所示:
从表18可以看出,使用普通话最低的依旧是水口中学,其他数字总体正常。两所小学选择普通话仍然保持最高,到达100%。
语域6,主要是考察中学生在比较规范的、有一定暗示的正式场所的语言选择情况,这个场景可以与语域3形成对比。在设计问卷时,我们特意把它放在最后的位置,以避免被试会受到语域3的干扰。我们通过“在大型商店、星级酒店、大型超市里,您一开口说话,一般是什么话?”这一问题来进行调查,具体数据如表19所示:
从表19可以看出,在比较重要的正式场合,只有0.6%的学生会选择方言。这一数据与语域3形成了较大反差,在语域3统计中,有10.9%的学生在小型购物场所会使用方言。诚如前言,学生在具体的语言环境中会有自己的语言策略,在大型的正式场合,他们通常会选择普通话。我们又对7所学校学生在语域6的语言选择进行了统计,具体调查数据如表20所示:
由于以上数字基本没有差异,因此,这里不再展开分析。
(三)家庭语言与代际传承
由于长兴县是一个多方言县域,因此,我们特别关注方言的代际传承问题。在调查中学生日常语言使用的同时,笔者还设计了对其家庭语言生活的调查。我们认为,这与上述调查是密切相关的,因为作为个体的中学生的很多语言现象,都是基于家庭、社区语言使用而生发的。为此,课题组设计了一个表格,请被调查的中学生填写,这个表格的内容包括: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的年龄、职业、文化程度、方言使用等情况,以及学生与他们沟通交流时的语言选择等。
1.调查数据的提取与统计
本项调查的核心目的是考察中小学生是否生活在多方言家庭、家庭日常生活中的语言选择、家庭方言的继承等。这里主要是对相关数据的处理方法进行说明。首先,考察是否为多方言家庭。根据父亲、母亲、孩子方言种类是否相同,增加了一列数据,是多方言家庭为1,不是为0。比如,当父亲和母亲的方言不相同时,默认为多方言家庭,值为1;当父亲和儿子或者母亲和儿子方言不同时,也属于多方言家庭,值为1;当父亲、母亲只会一种方言时,默认为不是多方言家庭,值为0;其他情况都默认为不属于多方言家庭。其次,祖父、祖母的方言,在他们的下一辈还有没有继承。具体算法是:根据祖父母和父亲方言是否相同,增加了一列数据,继承的为1,不继承为0。比如,当父亲和祖父或者祖母方言相同,为继承,值为1;当父亲为普通话时,默认没有继承方言,值为0;其他情况都是没有继承,值为0。再次,父母的方言情况,孩子有没有继承。具体算法是:当孩子和父亲或者母亲方言相同时,为继承,值为1;当儿子为普通话时,默认没有继承方言,值为0;其他情况都是没有继承,值为0。通过以上计算,我们可以得到家庭语言与代际传承的相关数据。
第一,是否属于多方言家庭。总的来看,长兴县中学生属于多方言家庭的比例较高,占16.1%。具体调查数据如表21所示:
我们又对长兴县6所学校学生是否属于多方言家庭的情况进行了统计,具体调查数据如表22所示:
表22中的相关数据,与我们此前摸底的方言情况是大致相当的。其中,城郊可能是由于人口聚集的原因,因此,六小、八小的多方言家庭相对较多。
第二,父母辈的方言继承情况。我们通过建立频率分布表,得到长兴县中学生父母辈的方言继承情况。其中,有65.8%的父母辈没有继承祖父母辈的方言。具体调查数据如表23所示:
我们又对长兴县6所学校学生父母辈的方言继承情况进行了统计,具体调查数据如表24所示:
这些数据似乎也不太能够说明问题,其中,水口中学学生家庭中的父母辈对祖父母辈的语言比较忠诚,继承率较高。同时,六小、八小的小学生们认为,他们的父母对于祖父母辈的语言继承率最高,这是小学生的判断,具体情况如何,需要再深入调查。
第三,中学生继承父母方言的情况。与父母辈没有继承祖父母辈方言相比,长兴县中学生没有继承父母方言的占比更高,有81.2%的学生没有继承父母的方言。这说明,在年轻一代中,方言消逝现象更为明显。具体调查数据如表25所示:
我们又对长兴县6所学校学生继承父母方言的情况进行了统计,具体调查数据如表26所示:
从表26可以看出,洪桥中学的学生比较忠诚于他们父母的方言,继承率达到48.0%;在没有继承父母方言的学生中,煤山中学的占比最高,为82.6%。当然,我们还不能说这些学生的语言意识有很大的差别,这可能与他们的语言环境有密切的关系:洪桥镇的强势方言为吴语,非常通行;而煤山镇的方言比较复杂,学生为了交流的需要会更多地选择普通话。六小、八小的学生们认为,自己的父母没有很好地继承祖父母的方言,实际上他们自己比父母更主动放弃方言。这个现象只能理解为:当下孩子的语言主要是普通话,父母在家庭中也会更多地顺应孩子的语言选择。
2.结合社会变量的分析
社会语言学的意涵就是注重考察语言变异等与社会因素之间的关系,通过联系社会变量,来考察和解释语言变项的原因,同时,也尝试揭示语言现象背后的社会动因。在以往的研究中,人们在分析语言态度、代际传承等问题时,注重考察性别、年龄、居住环境(城乡差别)和家庭类型等因素,并得出了翔实可信的结论。本文主要是选择家庭因素作为变量,考察多方言家庭与方言传承、父母的年龄与职业对于方言传承的关系,通过相应的推演,探究这些社会因素是否能够构成学生语言意识、语言实践,特别是方言传承的要素。
第一,多方言家庭与方言传承的关系。长兴县是一个多方言县域,多方言家庭的占比约为20%。那么,多方言家庭对于方言传承究竟会产生怎样的影响,是促进方言的代际继承,还是阻碍方言的代际继承?这里主要是通过计算皮尔逊相关性分析,来得到相关性的分布情况。具体数据如表27所示:
需要说明的是,皮尔逊相关系数越大,代表相关性越大;p值越小,则越显著,两者的一致性较为明显。我们的初步结论是:第一个0.117**表示,是否属于多方言家庭和孩子是否继承父母方言呈弱相关。也就是说,方言代际传承情况与是否为多方言家庭并不直接相关,我们不能由此得出这样的结论:一个多方言家庭必然会忠诚方言、保持代际良好传承。第二个0.551**表示孩子是否继承父母方言和父母辈是否继承祖父母辈方言呈强相关,也就是说,大部分父母继承了上一辈方言的学生,他们也继承了其父母的方言。这应该是与家庭的语言态度、语言规划相关。
第二,父母亲年龄段与中学生方言继承的关系。一般认为,年齡长者会更加坚守自己的母方言,其语言态度也更加保守,那么,父母的年龄是否会对当下中学生的语言代际传承产成影响呢?将父母年龄设定为自变量,来考察它与孩子是否继承父母方言的关系。通过一般线性回归建立主体间效应检验表,得到两者之间的模型关系。具体数据如表28所示:
从表28可以看出,父亲年龄(F=1.279,p=0.147)对孩子继承方言没有显著影响,母亲年龄(F=1.183,p=0.245)也没有显著影响,交互父亲年龄分组*母亲年龄分组(F=1.024,p=0.416)同样没有显著影响。因此,父母年龄跟中学生方言继承与否没有显著影响。
第三,父母职业与中学生方言继承的关系。通过建立交叉表,得到孩子是否继承父母方言和父母职业的模型关系。具体数据如表29、表30所示(见下页):
从表29、表30可以看出,无论是父亲、母亲从事何种职业,孩子没有继承父母方言的较多,继承方言的较少。方差分析的结果,如表31所示(见下页):
由此得出的初步结论是:两者的显著性较大,差异性较为明显。也就是说,父母不同的职业对孩子是否继承方言没有定性关系。两者的主效应分析结果,如表32所示:
从表32可以看出,父亲职业(F=0.510,p=0.984)对孩子继承方言没有显著影响,母亲职业(F=0.713,p=0.852)也没有显著影响,交互父亲职业*母亲职业(F=0.767,p=0.859)同样没有显著影响。总之,父母职业对方言的继承没有显著影响。
三、长兴县中小学生语言生活分析
通过这次的问卷调查研究,我们大致可以归纳出长兴县中小学生语言生活的主要特点:普通话普及率很高,普通话能力水平也较高;方言能力呈下降趋势,方言代际传承加速衰萎;有较好的学习和使用方言的意愿,乐意接受多言社会,愿意成为多言人,表现出接受普通话与方言并存、多方言并存的语言态度。具体来说,以下几个方面表现尤为突出:
(一)学生普通话普及率较高
本次被调查的中学生年龄均在14—16岁之间,都出生在21世纪。学生父母的年龄基本在35—45岁之间,大都是在改革开放之后出生的。他们一般都受过比较完整的学校教育,在语言意识中,大都熟悉普通话,能够充分认识到普通话的交流价值,也比较认同普通话的文化价值。在家庭语言规划中,比之上一辈,他们能够主动地为孩子提供普通话学习环境,并且从呀呀学语阶段就已开始。在中学生回答“你从小最先学会说的是哪种语言”这一问题时,普通话的选项占比是66.0%,足以说明普通话的普及率之高。
(二)方言使用场域逐渐收缩
在本次调查中,中学生不会方言的占比为18.6%,小学生不会方言的占比为32.5%,方言的使用呈弱化趋势。这对于预测长兴县今后的语言图景具有深刻意义,因为它意味着将有更多的青少年会成为所谓的“无方言人”,而普通话正在成为新生代的母语。需要指出的是,尽管中小学生普通话使用率很高,但是他们对于方言仍有一定兴趣,有58.6%的中学生表示愿意使用方言。钱伯斯、德鲁吉尔指出,对年纪较轻的人来说,最重要的社会压力来自同伴,在语言上他们受朋友的影响比受其他人的影响大,而来自标准语的影响对他们则相对要弱一些。不过,当他们长大和工作以后,便会进入到范围更广而凝聚力不太大的社交网络中,开始更多地接受主流社会价值观的影响[3](P106)。目前,他们语言生活的核心是学校,在教学语言环境、课后师生交往时,都选择了使用普通话。诚如有些研究报告所揭示的,未来这些年轻人的语言态度、走向社会之后使用方言的情况,可能会更高,这应该是他们在社会化过程中受到社会语言环境影响的结果。这从他们方言使用的语域也能够体现出来。即便这些中学生现在选择使用了某种方言,他们也更多地是因为受到社区语言环境的影响,如在回答“你为什么最常用这种语言”时,65.9%的人选择了“身边大多数人都使用这种语言”。可见,或许是由于年龄较低的关系,他们还没有明晰而坚定的语言意识,只是自然而然地受到语言环境的影响。
(三)“多言人”相对较多
在自测方言水平时,有28.0%的中学生认为自己的方言水平较差、完全不会,也有45.3%的人认为自己的方言水平一般,这与惯常理解的、母方言几乎是第一语言的情形差异较大。同时,由于身处长兴这样的多方言县域,学生中的多方言人同样有相当比例,大约为10.5%,这与其他地区,比如同为湖州市的另一个县区的菱湖一中有明显的不同,该校多方言人仅占1.0%。
(四)方言代际传承递减
尽管长兴县多方言家庭较多,占比为16.1%,但是多方言家庭与方言代际传承没有显著相关性。研究显示,有65.8%的中学生父母没有继承上一辈的方言,有81.2%的中学生没有继承自己父母的方言,这个数字呈现加速度的态势。即便保持父辈65.8%的不继承状态,也会出现“言不过三代”的情况①,更何况还出现了加速局面。这是社会发展大环境对于家庭代际传承的影响,是城镇化、现代化的必然结果。据我们统计,父母的年龄、职业等家庭构成的基本特质,与方言的代际传承没有直接相关。这对于研究家庭语言规划具有重要意义,我们也許不能简单地将这些因素作为社会变量来考察家庭的语言态度和语言行为。
四、长兴县中小学生语言生活建议
在考察长兴县中小学生的语言生活实景的基础上,我们对多方言县域语言生活的治理提出以下建议:
(一)重视中学生语言生活研究,坚持长时段跟踪调查
中学生学习、生活的主要场所是学校,从斯波斯基的语言管理理论来看,学校域是非常重要的场域之一[4](P55),这一场域的主人自然是学生。中小学生另一个主要活动空间是家庭,代际传承大多是在家庭中完成的。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专家所提出的语言活力评估的六项主要指标中,代际传承指标排在首位[5](P38)。各级各类学校,尤其是中小学校,应该充分利用人才与组织的便利条件,对每一位学生都开展语言文字的建档工作,横向全覆盖,纵向全链接,这对当下人口普查尚未涉及的公民语言状况普查,也是一个很好的补充。与此同时,相关调查成果还能够为语文教育、教学改革提供数据支撑与实践支持。
(二)采取科学有效措施,巩固普通话推广普及成果
在新时代、新形势下,汉语学界经常讨论的一个话题是:在高质量推广普及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同时,如何科学构建多元文化交融下的语言和谐机制,其中就包括方言资源的调查、保护与开发。推广普及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是我国的基本语言政策,这一基本语言政策是长期稳定的、清晰明确的,必须坚持不懈地去贯彻、坚定不移地去执行。在这一过程中,学校是主阵地,青少年、中小学学生是重要人群。随着年龄增长和走入社会,青少年的语言态度可能会受到社区语言环境的影响而发生变化,这对于巩固青少年普通话普及质量,也是一个有益的提醒。我们认为,各级主管部门应统筹规划,多管齐下,在社会语言文字的使用方面持续发力,进一步提升国家通用语言文字的普及水平和质量;同时,营造更加深厚的社区言语环境和土壤,建设优质资源和传播平台,切实提升社会大众特别是青少年的语言文化能力和素养。
(三)尊重语言发展客观规律,科学规划地方语言文化保护工作
2001年,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第31届大会通过了《世界文化多样性宣言》;2005年,第33届大会上又通过了《保护和促进文化表现形式多样性公约》,这一公约的主要目标就是为了保护和促进人类文化的多样性。对于一个地区,特别是对于一个多方言的县域来说,文化多元同样具有重要意义。就长兴县而言,应积极思考如何保护、促进得之不易的多元语言文化,抓紧进行语言县情调查,科学制定语言规划,精心设计管理方案,全力营造多言和谐语言环境。从现阶段的工作重点来看,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入手:
第一,正确认识语言价值,特别是多方言的资源价值,科学制定语言生活规划,为构建多言和谐社会提供政策支持。作为多方言县域,应该有自己的语言管理规划,应当出台更多旨在支持各言语社区稳定、发展的行政措施,并提供必要的经费保障。正是这样直接面向基层、面向社区的积极探索,才能更好地、更丰富地、更理性地认识长兴的语言生活。对于我们这样一个多方言、多语言的国家的社会语言学发展来说,这些探索能够提供丰富的实践和理论成果;对于国家语言文字政策制定的科学化、语言文字治理的现代化来说,也可以提供宝贵的基层经验。
第二,学校可扎根地方语言文化,开发富有地域特色的校本教材,将地方优秀传统文化融入学校育人工作体系。笔者认为,校本课程的开设、校本教材的开发,都应当扎根于包括方言文化在内的地方文化。我们也注意到了一些口头性文学作品,像民间故事、歌谣童谣等的收集整理。如《湖州市非遗名录集成》就收录了长兴县重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资源[6],
均是非常好的校本教材资料。再如,长兴一些早期民间文学的整理成果,像《中国民间文学集成·浙江省长兴县歌谣谚语卷》《中国民间文学三套集成·长兴水口乡卷》等,具有浓郁的乡村风味、芬芳的泥土气息,更能展现地方文化的风貌。当然,这些资料亦有这样那样的遗憾,最突出的一点就是在整理之时罕有语言学者的参与,没有很好地保持方音土语、方言文字的特色。该项工作如果能够再度启动,进行抢救式的发掘与整理,应该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第三,进一步夯实家庭在方言文化传承与弘扬方面的堡垒作用,强化社区支持服务。家庭是语言或方言使用、传承的最后一个阵地,家庭的语言态度、语言规划在某种程度上决定着该语言或方言是否能够存续。正如斯波斯基所指出的:“家庭层面的语言政策(即低于国家层面的语言政策)最终决定着语言保持和语言消亡(language loss)。”[4](P65)必须强调的是,家庭并不是一座座孤立的堡垒,家庭语言政策必然会受到社区、国家语言文字政策的影响、渗透。当代社会人口流动加剧,有些家庭离开了原有的言语社区,到达新的居住地后,就会面临着普通话、自己的母方言、当地强势方言、其他方言等交错存在的多元交际环境,其语言保持是十分困难的,也很难持续下去。有些方言家庭,则仍然生活在通行其母方言的言语社区内,即便该言语社区是一个方言岛,由于能够得到社区、群体的支持,保证其母方言有相应的公共使用语域,其家庭言语便可能在一定时期乃至较长时期得以维持。需要指出的是,在保存多元文化、多种语言生态方面,社区应突破消极等待的思想,树立抢抓机遇的意识。除了利用现有的乡村大舞台来传承地方文化之外,还可以策划组织一些直接面向方言传承的工作,如建设乡村方言博物馆,开展体验式、沉浸式、探究式方言实践活动等。
参考文献:
[1]湖州市统计局,国家统计局湖州调查队.湖州统计年鉴(2020)[M].北京:中国统计出版社,2020.
[2]长兴县史志研究室.长兴年鉴(2020)[M].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20.
[3][加]杰克·钱伯斯,[瑞士]彼得·德鲁吉尔.方言学教程(第二版)[M].[加]吴可颖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
[4][以]博纳德·斯波斯基.语言政策:社会语言学中的重要论题[M].张治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1.
[5]范俊军编译.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关于保护语言与文化多样性文件汇编[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
[6]湖州市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湖州市非遺名录集成(2016年版)[M].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7.
作者简介:王绍峰,男,湖州师范学院人文学院教授,文学博士。
①美国社会语言学家费什曼曾提出“三代理论”,作者指出,移民家庭的第一代使用原来的语言;第二代则可能在双语环境中变成双言人;到了第三代,则差不多全部被当地语言同化而成为说当地话的单言人。这一理论采用通俗的话说就是“言不过三代”。具体可参阅:Fishman,J.A.所撰写的Sociolinguistics:A Brief Introduction,Newbury House,1971。
On the Language Life of Adolescents in Multi Dialect County Regions
——Taking Changxing County in Zhejiang Province as an Example
Wang Shaofeng
(School of Humanities, Huzhou Normal University, Huzhou 313000, China)
Abstract:The article examines Changxing County in Zhejiang Province as a typical dialect county, investigates the language living conditions of primary and secondary school students in the county. The survey shows that the popularization rate of Mandarin among primary and secondary school students is high, and their Mandarin proficiency level is relatively high; The students'dialect ability is showing a downward trend, and the intergenerational inheritance of dialects is accelerating its decline; Students have a good willingness to learn and use dialects, are willing to accept a multilingual society, and are willing to become multilingual. They demonstrate a language attitude of accepting the coexistence of Mandarin and dialects, as well as the coexistence of multiple dialects. Based on investigation and research, propose suggestions for the governance of language life in multi dialect counties.
Key words:Changxing County;multi dialect county;primary and secondary school students;language lif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