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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美汉学视域下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文学性”
——夏志清、顾彬比较论

2023-02-18王静静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3年31期
关键词:夏志清文学性现代文学

王静静

(安徽财经大学 文学院,安徽蚌埠 233030)

如何发挥欧美汉学资源的作用,对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研究来说,是一个常论常新的课题,也是关系到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研究本身的问题。自五四到当下,中国现代性文学的发生和发展和西方文艺及文艺理论密不可分,有些论者甚至认为中国现代性文学直接就是国外思潮催生的产物,是中西文艺遭遇产生的 “宁馨儿”。这一论点的合理性暂且不议,但不可否认的是,自五四以来到当代,伴随着对大量西方文艺理论资源的译介,中国文学自身也迎来一次次的发展。和其他西方文艺资源一样,欧美汉学研究也是当下需要注意的课题之一,在欧美汉学者的眼中,中国现当代文学是什么样? 怎样进入现代和当代的文学? 以及这些文学现象发生和发展所带来的历史情境是怎样的? 研究者们对这些问题的解决过程及最终结论都会给当下正在进行着的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带来新的启发和思路。

1 夏志清及其小说史的 “文学性”

讨论欧美汉学对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影响,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是代表性成果之一。它的主要影响力在于 “被认为对‘重写文学史’思潮产生过影响。此书对张爱玲、钱锺书、沈从文、师陀等作家的重新发现,乃至其所谓‘纯文学’批评标准所产生的延续至今的冲击,都让这部英文语境下问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著作至今仍不容小觑”[1]。这在20 世纪八九十年代当代文学史的写作框架中并不多见,后者在某种程度上沿用了20 世纪五六十年代“政治文学” 的二元模式,以及为强调现代文学的新质而割裂其与传统的联系,而前者则 “为现代文学研究拓宽了‘道德审美’幅度”[2]。

1.1 普夏之争

20 世纪80 年代之后,夏志清这一中国现代文学史的写法在他与捷克汉学家普实克发生于60 年代的论争中得到更广泛的关注。普实克 “倾向于把文学本文置于它们所产生的时代,将‘文学现象正确地同当时的历史客观相联系’,以便在更为广泛的文化氛围中来理解文学的变迁”[3]。他认为夏志清在写中国现代小说史时所标举的 “文学性”,在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是一种严重的政治偏见,因而夏志清犯了偏狭的主观错误,把文学史当作非科学的主观产物。普实克认为中国现代文学的现代性是“一种根植于中国自身土壤的独立的现代”[4],而非西方刺激下的现代性,因此对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要有科学性,而夏志清则是以 “我怀疑除了记录简单而毫无疑问的事实之外,文学研究真能达到‘科学’的严格和精准,我也同样怀疑我们可以依据一套从此不必再加以更动的方法论来处理任何一个时代的文学”[5]。双方争论的焦点在于对现代文学史写作的方法都有各自的理解,普实克强调即便是文学史写作,也要具备一定的科学性,即文学史写作要有客观性;而夏志清则认为文学史写作并无唯一的、标准的写法。双方都从各自的立场出发,如果从个人文学史的角度来看,夏志清的写作并无不可。但如若按照严格的 “以史存证” 式的文学史写法,普实克的观点也是有依据的。因此,停留在争论层面,已然没有很大的意义,抛开他们各自对文学史写作方法论的分歧,究其实质,双方最终的落脚点还是在研究中国现代文学时能不能仅关注其 “文学性” 的一面,以及 “文学性” 所指到底为何的问题上来。

1.2 “文学性” 与夏志清个人文学史写作

夏志清在其《中国现代小说史》中标举“文学性”,“文学性” 也是他架构中国现代小说发展史的立场和基点。于夏志清而言,政治标准是和文学标准完全不同的另一衡量指标,如若写文学史就应该写 “文学” 的历史。但即便如此,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还是出现了 “革命”“左派作家”“共产主义小说”“抗战”等政治话语。既然所著内容是现代中国的小说发展史,那么其实便离不开和政治救亡紧密相连的现代中国语境,从这个意义上说,夏志清所主张文学史的“文学性” 更多应该是一种个人文学史的写作方法。在个人文学史的写作中,夏志清并没有把政治救亡当成中国现代文学发生的起源性因素,而是将关注点转回文学本身,因而在其小说史中,中国现代文学是需要连接起具有 “文学性” 的传统文学。从方法论上看,此种个人文学史的写作方法或许并没有特殊性,特殊的是它出现的时间和地点,恰好进入到20世纪80 年代国内文学史写作 “西方化”“回到文学本身” 等时代浪潮中。也是说,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 的意识形态色彩并不是作者及作品本身所赋予的,而是20 世纪80 年代强烈要求回归文学的语境所赋予的,作品仅是一部个人化的文学性的文学史写作。换种说法,“文学性” 的文学史写作方法恰好给当时急需个人文学史写作方法论的国内研究者提供了参考的范本,夏志清及其中国现代小说史的研究正是暗合了20 世纪80 年代文学史写作革新的内在需求。

除了夏志清在使用个人化文学史写作,诸如李欧梵等也纷纷使用新批评方法分析中国现代文学,把现代文学往前追溯至晚清,在晚清向五四的转变中展现中国现代小说的生成面貌;抑或是进入都市文学现场,重现被新中国文学所忽略的城市叙事。但无论怎样,它实践的仍是强调用 “文学性” 来解读中国现当代文学这一思路。这些都作为20 世纪80 年代西方汉学研究成果被国内学界所借鉴,引发了中国本土文学史如何书写的再思考。思考之一是 “新批评” 是否全然是完全崭新的西方批评经验,它作为以“文学性” 为标识的研究方法,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意义何在?回到中国现代文学场域来看,新中国成立之前,文学批评的重要标准之一便是文学性,换句话来说,文学性是中国现代文学评价体系中的应有之义,只是在20 世纪五六十年代与政治话语共存的过程中,被后者遮蔽。

1.3 个人文学史写作的本土化

于此,夏志清等强调文学史写作的 “文学性” 就不能仅被视为陌生化的域外经验,通过西方再次被强调的 “文学性”,再次回到中国现代文学的语境中,也并不能被视为新的跨文化认知。只是在20 世纪80 年代这一回归到文学性的文学研究环境下,借鉴到的一种批评话语。和新方法有相同路径的还有从五四 “人的文学” 以来到20 世纪40 年代一直在被讨论的文学与时代之关系的 “文学性”。如果以夏志清等所标举的 “文学性” 作为对象,其小说史的写作或许并不是一种新的域外经验,但如果就其使用的新批评这一文学批评方法来说,可以算作是对西方文学批评经验的借鉴。那么,在此基础上,夏志清在写个人文学史时,对 “文学性” 的追求也并不完全是新的西方策略,而是与20 世纪80 年代 “回到文学本身” 的文学潮流及重写文学史的时代潮流契合,引导中国现代文学回归中国文学传统的本土研究路径。

2 顾彬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的 “政治话语”

除去夏志清等对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研究所产生的影响,德国汉学家顾彬于2008 年出版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也引起了当代文学史研究的注意。顾彬是在2006 年被媒体炒作起来的 “中国当代文学垃圾论” 中首先被熟知的,吸引了国内现当代文学研究者的目光。

2.1 顾彬 “想象” 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方式

2006 年之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一书在国内发行。书中时常出现一些学术硬伤和明显的结构框架的套用,“‘史实’的凝练与史料剪裁、作品取舍、作家评价上存在值得商榷的地方”[6],比如,顾彬认为20 世纪中国的话剧是失败的,认为国内有关京派文学的研究史料匮乏,在当代作家余华、苏童等小说的版本和史实上出现错误。

另外,顾彬版文学史的框架结构也并无特殊之处,和国内大部分文学史叙述一样,按照年代或者重要的政治事件对文学进行分期叙述,大致分为1842—1911 年的近代文学、1912—1949 年的现代文学(顾彬称之为 “民国文学”)和1949 年后的当代文学这三个时间段。此外,他将这三个时间段整合为20 世纪中国文学史这一文学史分期法,也早已出现在国内的现当代文学史研究中。1985 年,钱理群、黄子平、陈平原就提出了 “二十世纪中国文学” 的概念,打通了近代、现代、当代文学的研究结构。2003 年,王晓明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也跟着出版。史实的错漏、判断的失真、研究框架的重复,这些都可以认为顾彬在掌握材料数量和深度上的不足,也是除顾彬之外欧美汉学家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研究中所共同面临的一个问题,即他们在进入中国现当代文学的现场时,或多或少都会带有一些 “想象” 的成分,这种 “想象” 所依托的是他们已有的文学经验和在所触及的范围内接受到的中国文学体验,也正如德国汉学学者奥托·弗兰克、傅海波等对 “汉学” 的认识一样,他们认为汉学是外国人运用语言学的方法,研究有关中国及中国人的文化。既然是在语言的基础上去研究中国及中国文学,基于这些文字经验,“想象” 自然会存在不合理的一面,也会赋予中国 “想象” 非正向的启示和影响,但也正是因为依托这种角度,“想象” 也会提供另一种进入中国现当代文学发生和发展场域的视角。

2.2 顾彬与夏志清的不同

顾彬的《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能够提供的绝不仅是书中那些带有争议性的论断,除去这些明显的问题,《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一书值得被注意的还在于作者看待中国现当代文学及相关文学史研究的视角。具体来说,是顾彬对从现代到当代一直作为文学背景出现的政治话语的处理方式。

和顾彬一样,夏志清等在进行中国现当代尤其是当代文学史研究时,也会遭遇 “政治” 这一话语。只不过夏志清他们选择的写作方式是避而不谈或用新批评的方法,以 “文学性”“抒情” 为核心价值来进行衡量中国现当代文学,并针对具体的作家作品,进行“文学性” 的分析和阐述。虽然顾彬对20 世纪中国文学的评价也还是主要依据语言、形式、个体性精神这三种西方文学惯性标准。但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一书的具体论述中,政治话语已成为分析20 世纪中国文学史的工具之一。顾彬一面剖析20 世纪中国文学史语言、形式、个体精神,一面用时代政治社会背景作为论述前者的佐证和依据。他认为20 世纪中国多次重要文学思潮的形成,彼时的政治环境是重要推动力。究其实质,顾彬所展现的20 世纪中国文学史,是文学和政治相互作用的一段历史,“20 世纪中国文学有别于其他国家文学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它与同时期的现实政治休戚相关,这一特征越到当代时段越趋强化”[7]。文学在发展的过程中离不开政治的作用,顾彬意欲还原的是文学这一场域的全貌,不同于其他汉学家轻易将论述重点从文学转向时代、社会、经济,也不同于夏志清,就文学而论文学,而是陷入另一种 “文学性” 意识形态之中。

2.3 “政治话语” 的介入

在对20 世纪中国文学思潮关键节点——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叙述中,顾彬使用 “政治话语” 去解读。顾彬版20 世纪中国文学史中的五四是一场运动,一场既包含政治革新也包括文化巨变的运动。顾彬把“五四” 作为一个完整的章节来写,并用 “‘五四’运动” 命名此小节,而不是 “五四文化运动” 或者 “新文化运动” 这些限制性的表述。

在具体论述中,顾彬首先用周策纵《五四运动史》一书中的 “青年运动的偶像破坏” 观点作引子,引出孕育五四运动的整个社会舆论氛围是激进的,这种激进的氛围主要来自当时中国政治需求这一论断。接着顾彬从政治角度展开了论述,“在这里政治原因也起了作用。陈独秀在他对青年人发出的充满达尔文主义色彩的呼吁中毫不含糊地提到了这些政治原因:它关系到救国图存。人们要救国,为了这个原因首先要唤醒国人,尤其要唤醒青年”[8]。在顾彬看来,也正是由于救亡图存这一迫切的政治要求,激发了五四运动的产生,因而延伸到五四运动的发展,也不可避免地带上激进色彩。不过顾彬也认识到五四激进的社会情绪并不能维持长久,会随着时间推移,转为低迷。可以这么说,源于近代中国急迫的救亡图存这一政治需求,五四运动应运而生,在生成中,其激进色彩并不能维持长久,因而又导致五四的快速完结。总的来说,五四运动的发生和完结在顾彬的分析中,都在很大程度上有政治的主导作用。在作为文学史的文本叙述里,用 “政治话语” 去分析五四文学思潮的生成和完结,是顾彬不同于夏志清 “文学性”的文学史叙述,也是他不同于国内有关此类文学思潮动因的叙述。

在具体作家和作品的叙述上,顾彬也并没有完全依照 “语言驾驭力、形式塑造力和个体性精神的穿透力” 这三个标准来衡量,反而仍旧或多或少地用“政治话语” 去分析具体作家和作品。在提到现代小说家茅盾时,顾彬先从形式的标准进入,认为最值得被关注的是茅盾作品中服务于政治宣传的叙事形式。这里有一个悖论,顾彬一方面在序言中强调《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的撰写是依据他自己所说的语言、形式、个体精神这三个文学性的标准,但是在具体叙述时,却又没有完全按照这个标准来执行,文学和政治一直缠绕在顾彬的叙述中。虽然谈到茅盾并不可能完全疏离政治,但在顾彬的表达中,茅盾和政治的关系却是茅盾小说形式的重要体现,贴身记录时代的重大政治主题也成为茅盾小说形式的特质之一。可以这样说,顾彬从他预设的 “文学性” 出发,经由 “政治话语” 的渗透,走向了一种和社会政治相关联的 “文学性”。

顾彬此类的解读还发生在被夏志清认为具有极强 “文学性”“想象力”[9]的作家沈从文身上,在顾彬看来,沈从文作品中对乡村的美化,属于一种政美学范畴,沈从文作品所彰显的美学(美与爱、原始的生命力)代替了宗教的作用,它的使命在于改变国民性,因而也具备了一定的政治功能。

美国历史学者保罗·柯文认为,对中国的研究,就要建立一种从中国本身所处环境来研究中国的方法,而不是 “想象” 中国的方法。顾彬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的具体写作中,虽并未完全摆脱 “想象”,但也未回避 “海外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家的政治化立场,以现代民族国家理论的现代性意识,使他的作品解读视界高出于其他文学史家。这种理论意识与其关于作品语言运用、形象塑造和作家个体精神穿透力的评价标准结合,构成了《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 关于1949 年后中国文学史书写的活力与张力”[10]。这是顾彬与夏志清等的不同,也是除 “当代文学” 论和文学史常识的不足之外,顾彬版20 世纪中国文学史能够带给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研究的另一面。

3 结束语

夏志清、顾彬在欧美的文学研究视角下进行的两种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叙述,都不免带有叙述者个人和其所处语境的先入之见。但如果将其视为研究视角来看待的话,那么便都有其在解释中国现当代文学史这一课题上的适用性,只是需要进一步辨析的是:无论哪一种视角,都不能仅出自 “想象”,而是要出自文学所发生和发展的历史、现实情境。从这个意义上说,“政治话语” 是历史和现实文学所处情境的重要背景因素,那么将 “文学性” 与 “政治话语” 联系起来进行的文学史叙述,也便有其合理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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