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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三种张力中走进古希腊
——对《杨布里科斯著〈毕达哥拉斯的生平〉》的一些补充说明

2023-02-18沈小龙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23年31期
关键词:毕达哥拉斯生平希腊

沈小龙

(衢州学院,浙江衢州 324000)

毕达哥拉斯是古希腊著名的数学家和哲学家,他把非物质的、抽象的数界定为宇宙的本原,认为“万物皆数”“数是万物的本质”。他的数本源论及其衍生的理念论和共相论对柏拉图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并进而持续影响了西方哲学和神学的发展。即将出版的译著《杨布里科斯著〈毕达哥拉斯的生平〉》(以下简称《毕达哥拉斯的生平》)的原著者杨布里科斯(Iamblichus)是3—4 世纪重要的新柏拉图主义哲学家。译著是根据1818 年在伦敦出版的英译本译出的,英译者是英国翻译家、新柏拉图主义者托马斯·泰勒(Thomas Taylor,1758—1835 年),他也是第一个用英语完整地翻译了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全部著作的人。译著标题虽说叫作《毕达哥拉斯的生平》(Life of Pythagoras),但在原标题下方也有小字 “or Pythagoric Life”。这也就是说,把该书称作一本描写“毕达哥拉斯式生活” 的书也是合适的,而且从书中内容来看此言非虚。书中除了描述毕达哥拉斯的生活轨迹、哲学和宗教思想、政治和哲学实践等内容之外,还描述了许多毕达哥拉斯门徒的事迹,他们不顾生死安危也要坚守他们的 “毕达哥拉斯式生活” 的态度让人动容。因此,抛开该书作为重要哲学和历史文献的价值不谈,仅就了解古代希腊的社会风貌、生活状态而言,该书都大有可读之处,甚至当作一般的名人传记来阅读,也并无不可。

现在一提到哲学,恐怕马上就会将其与晦涩难懂、门槛甚高的印象联系在一起。实际上,哲学也无非是人们从生活实践中得到的认识。《毕达哥拉斯的生平》就很好地呈现出哲学诞生之初的状态:它与宗教、政治、伦理、科学、巫术,甚至所谓 “魔法” 之间的界限都是模糊不清的。而那个现在看起来蒙昧的古代社会,实际上在懵懵懂懂的摸索之中孕育着改变未来的巨大力量,而这种摸索显然不可能脱离古人的生活实践。换而言之,如今人们看起来神乎其神、难以置信的事情,在当时时代背景下却离人们的生活并不那么遥远。所以,如果用某种生活化的眼光去看待该书、看待哲学,恐怕才更容易理解古人的思想。当然,阅读乐趣也会多很多。

在国内读者的认识当中,毕达哥拉斯的名字可以说是耳熟能详的,因为国内中小学数学课上或多或少会提到他。但是在准备出版《毕达哥拉斯的生平》的时候,笔者意识到,这种对毕达哥拉斯及古希腊的耳熟能详只是一种极为流于表面的印象,对于真正理解毕达哥拉斯及其学术思想并没有太多帮助。为此,本文试图从地理观念、宗教观念和政治观念3 个方面提供一些信息上的补充,以期能够帮助读者更好地阅读。

1 由地理观念而来的海洋与陆地之间的张力

首先必须了解希腊人的地理观。希腊的地理环境不像我国,希腊人的地理观也与国人的地理观大相径庭。我国最早的地理古籍《山海经》[1]所描绘的是一个东西南北都能走上上万里也还是陆地的大陆,而大陆之外是辽阔的大海。这一图景构成了 “天圆地方” 的传统认知。而这一认知是以陆地为主轴的,就如同在山海经所展现出来的那样,从中原出发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途经万里之遥(古人在地理上自然是不够精确的)之后才是大海。大海是大地的边缘,也是人们认识和生活世界的极限,在大海之外的事物似乎都是只能想象无法去探索求证的。

然而,希腊由于身处地中海独特的地理单元,人们眼中的大陆显然不如海洋广阔,但他们所处的海洋也绝非我国古书中所描述的,是一望无际的、只能凭空想象的海洋。准确地说,希腊人所处的地理环境是 “山海相连” 的。欧洲南部的一个个半岛由于其多山的地理构造形成了一片片相对于大陆独立的地理单元,但却又被风平浪静的地中海整合为一个完整的区域,地中海(Mediterranean)的意思本来就是 “陆地中的海洋”,再加上巴尔干半岛拥有崎岖漫长的海岸线、遍布高耸的山地,但河流短小、平原面积很小,这些情况使得希腊人早早地将目光投向大海,并且早早地知道了大海之外并不完全是大海,还有更广大的陆地。

不过,地中海沿岸的民族众多,仅仅一个 “靠海吃海” 的理由是无法激励希腊人离开象征稳定的大地而走向殖民地中海沿岸之路的。实际上,地中海独特的气候也是十分重要的影响因素。在我国主要农业产区,气候四季分明,雨热同期,大部分年份降水集中。而在地中海沿岸,不仅各季节降水量差异巨大,而且雨季是冬季,旱季是夏季,不同年份的降水量也相差甚远。根据查尔斯·弗里曼的《埃及、希腊与罗马:古代地中海文明》[2]的说法,爱琴海北部的城镇卡瓦拉(Kavala)在20 世纪60 年代的时候年降水量最高达897 mm,最低仅有252 mm。这个城镇在古代叫作尼亚波利斯(Neapolis),并且研究显示,当地在古典时代的气候和今天相差无几。这样的气候,显然不可能像古代中国那样,期待每年季风所带来的降雨和随之而来的丰收(尽管间或有灾年,但相较而言更稳定),并且计算出收成。所以说,希腊人恐怕很难像中国人那样狂热地将土地视作稳定收益的象征。另一个很好的例子就是战国时代的日本。日本和我国东部同样属于季风气候,当时衡量一个大名的实力计量标准用的是 “石高”,即这个大名所拥有的土地一年所能产出的粮食数量的预期。显然,这样的预期在古代希腊是行不通的。此外,像《吕氏春秋·上农》[3]中那样明确地把农业称作本业、商业称作末业的看法也恐怕更难获得支持者。

既然土地并不能很好地保证收益,那么出海冒险去搏一搏运气,就更容易成为一个有吸引力的选项。公元前3 世纪的希腊诗人就写过《阿尔戈英雄纪》[4],描述了伊阿宋为首的一众希腊英雄,乘坐阿尔戈号,进入黑海寻找金羊毛的冒险故事。当然,冒险所需要的动机有了,经验和技术也不可或缺。在这方面,四海为家、到处探险的腓尼基人很早就掌握了远航的技术,并充当了包括希腊人在内的地中海航海民族共同的老师。根据希罗多德在他《历史》[5]中的记载,腓尼基人早在埃及法老尼科二世(Necho Ⅱ)所处的时代就完成了环绕非洲的壮举。通过对腓尼基人造船技术和航行技术的吸收,大海在希腊人眼里不再是一种限制,而是一条带来知识、财富和希望的路。正是通过海洋这条路,希腊四大部族(爱奥尼亚、伊奥利亚、亚该亚、多利亚)不断迁出,最终遍布地中海沿岸,形成了希腊世界。

在《毕达哥拉斯的生平》书中,可以看到航海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如毕达哥拉斯的父亲靠航海致富、毕达哥拉斯靠航海游离各方获得了智慧并创立了毕达哥拉斯学派、来自地中海沿岸各地的人们通过航海拜入毕达哥拉斯学派门下等。可以说,想要进入希腊人的内心,就要先意识到海洋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但是,也不能忽视的是,斯巴达人恰恰不热衷于航海,许多城邦的公民资格也是看公民是否拥有城邦附近的土地(若失去这块土地就失去了公民权)。海洋和陆地,是希腊文明的第一种张力。

2 由文化观念而来的父与子之间的张力

希腊人的文化观念也与中国人大不相同。其中尤其突出的是关于伦理方面。阅读古希腊的神话传说,人们会发现,希腊许多神教似乎有一条 “弑父” 的主线。根据赫希俄德的《神谱》中的描述,克洛诺斯推翻了自己的父亲天空之神乌拉诺斯的统治之后才坐上了第二代神王的宝座。第三代神王宙斯是克洛诺斯的儿子,他同样在击败了克洛诺斯之后才奠定了其众神之王的地位。公元前5 世纪由索福克勒斯所创作的著名悲剧《俄狄浦斯王》[6]中,主人公俄狄浦斯也最终弑杀了自己的亲生父亲。由于该故事本就取材于脍炙人口的传说,所以可以认为,俄狄浦斯的弑父这一情节在希腊人的认识当中是有相当基础的。

这种 “弑父” 行为在中国传统观念里,是被视为大逆不道的。儒家思想作为中国传统宗教文化观念的集大成者,大致上是强调君臣父子之间的伦常秩序的。而如果要跳出这种秩序(打破显然更是艰难),则意味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例如,在哪吒的传说故事中,哪吒路见不平杀死了龙王三太子,其父李靖就要大义灭亲。哪吒 “剔骨还父,割肉还母” 之后终于得以莲花托生,却最终仍要受制于李靖的宝塔。另一个广受欢迎的反抗者孙悟空,则索性设定成无君无父,纯粹从天地灵气中生成。然而即使这样,孙悟空也最终逃不过如来佛的手掌心,扛不住唐僧念的紧箍咒,不得不走上西方取经的 “证果” 之路。

因此,尽管东西方的传统中,都同时拥有 “尊老”的传统,也同时拥有 “弃老” 的陋习,但显然在古希腊,人们耳濡目染这些关于 “弑父” 的古老传说,对此固然认为是某种悲剧,却暗暗给自己留下了一些辩解余地。中国民间宗教虽然很早就被塑造过,但是后世对于三纲五常、君臣父子、上慈下孝秩序范式的强调,仍然可以溯源而上。可以说,中国传统文化相比希腊更为维护父权制。而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希腊文化中这种对父权的不以为意,最终诞生了包括民主制度在内的西方现代文明。

西方的民主制度究竟是不是和他们的 “弑父” 情结有关,笔者认为还需要更为深入的思考和论证,但是至少可以明显感受到东西方对待父亲权威的态度是非常不同的。在中国传统文化当中,对父亲的权威就算偶有反抗,但最终采取的都是一种顺应或者顺从的态度。而在希腊传统文化中,父与子之间更呈现出一种摇摆于服从和反抗之间态度。

这种不同其实相当好理解。已在上文提到中国和希腊地理环境的不同,从而使得两地呈现出所谓“大陆文明” 和 “海洋文明” 之间的差异。实际上,这样的差异使得两地的生产方式大不相同,尤其是财富积累的方式大不相同。在中国传统认知中,积累财富与增置土地是分不开的,因为经商本身就意味着风险,有亏损的可能,而土地所带来的收益是相对稳定的。在《史记·货殖列传》[7]中有 “以末致财,用本收之”的说法,反映出在中国传统认识当中,就算通过经商获得了收益,也要购置土地来保值。然而,土地财富的流动性远远不如商业财富,在大多数场景下,土地产权的大规模变动都是因为继承(如果不算改朝换代的话)。这使得父亲相对儿子拥有压倒性的财富,这种经济权力使得儿子不得不顺从父亲。

在希腊传统中,由于人们更多地被鼓励通过航海、经商等冒险来获得财富,这使得父与子之间的经济力量对比并不总是那么一边倒。例如,梭伦出身于没落贵族家庭,靠自身经商才逐渐致富;庇西特拉图在两次被流放后在希腊北漂泊数年,通过经营矿山而致富;在《毕达哥拉斯的生平》中,毕达哥拉斯的父亲是通过在海外经商而致富的(幸运的是,由于他的早逝,毕达哥拉斯不用面对来自父亲的强大经济权力)。又由于希腊本土土地生产能力低下,使得财富的多少与家族继承之间的相关性下降,以父权为底色的贵族权力也就因此出现了动摇,新兴阶级的兴起拥有了更多可能。父与子之间关系的变化是希腊文明的第二种张力。

3 由政治观念而来的民众与精英之间的张力

上文已提到某些发轫于文化传统却最终影响了政治的议题。但是,回过头来说,尽管儿子通过冒险等行动增加了自身的力量,但父亲并非完全无力。土地而来的权力仍然在希腊社会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不仅从希罗多德、修昔底德等人的文献记载中可以得知大多数城邦在早期都曾形成过某种长老(元老)议事制度,在《毕达哥拉斯的生平》中,进一步得知一个城邦(或者说殖民地)最初都是通过熟人纽带形成的。这些长老(元老)后来慢慢演变成贵族。但是由于海外贸易等商业或者说冒险行动,在某些地方,贵族们的相对力量下降了。新兴势力的上台,所依靠的力量自然与旧有势力不同,于是在强调土地、血缘等因素之外,又多了一项新的标准,即财产。以财产多寡来分割政治权力的典型案例与象征,就是梭伦改革。

梭伦改革可以说为雅典式的民主制度开辟了道路,但公民大会与贵族(元老)之间的矛盾也就此突出。但是,财产的多寡在商业文明中本身就不那么稳定,因为它取决于很多不确定的因素,这些因素又相当程度上可以归结为运气。一个普通公民完全有可能因为经济地位的变化而在政治上转变立场。这使得政治家为了迎合公民大会,也经常见风使舵。在这种左右摇摆的政治角力之中,雄辩术被大量利用以煽动民众、获得支持,而反对派则自诩理性以对抗这种狂热。一种民主(民粹)主义与精英主义的张力悄然产生。这里,尤其需要认识到,民众并非天然拥护民主制度,他们完全有可能被僭主的承诺所诱惑而反对民主制度;贵族也并非必然是精英的代言人,贵族为了获得权力一样可以完全导向民众。在此之上,更应该认识到,僭主完全可能为民众的福祉鞠躬尽瘁,而民主(民粹)派的执政官也完全可能为了个人利益而出卖全体公民。这种黑白混杂、立场多变的政治,才是古希腊政治的底色。

但是,在其中可以像现代左右政治那样,描绘出某种光谱。斯巴达始终更看重土地,因此斯巴达人最为保守,长期由贵族把持政权(经历民主政治和僭主政治的时间都相当少);雅典商业最为发达,在政治上最为激进,民主派长期执政,甚至僭主统治时期都不敢废除民主派的改革成果,反而要去进一步维护。而具体到个人,大致可以看到,许多知识分子通过理性判断,认识到了民主滑向民粹的弊端,因此都秉持精英主义的立场,而他们所斥责的对象通常是民粹派(自然少不了对民粹派进行抹黑,当然许多指责也确实是事实),连带对民主政治也多有批评。许多政治家(立法者)是支持民主(民粹)派的,因为在实际政治运作中,只有这样才能通过公民大会上台执政,当然很多人上台之后就成了僭主。

尽管毕达哥拉斯自己在早年为了逃避僭主政治而逃到了米利都,但是他的很多观念却是精英主义的。他的这种精英主义影响了他的门徒,并且最终让毕达哥拉斯学派被克洛同的民粹主义所反噬。但他的立场实际上流传到了柏拉图[8]那里,并经由柏拉图传递给了亚里士多德[9]。柏拉图提出了 “哲人王” 的概念[10],而亚里士多德则提出他的理想政治框架:城邦是一个公社(共同体),其成员主要生活在城市之中,并依靠周边的土地来养活整个公社。这种政治框架在亚里士多德的时代显然已经离现实越来越遥远了,但他们各自在学说中提出了关于 “什么是好的政治(治理)”,即 “什么是善政” 这样一个议题,其影响直至今日。而这是他们及他们尊奉的祖师毕达哥拉斯对于当时混乱又不成熟的早期民主制度所得出的深刻反思,与民主制度一样,是在民众与精英之间的张力之中所结出的硕果。

4 结束语

当人们在阅读西方古典文献的时候,实际上很难避免以下两点:一是以现代人视角去揣摩古代人;二是以东方人视角去揣摩西方人。但是如果时刻注意这种东西古今的差别,放下某些先入为主的意识,那么将会大大有助于理解。在此基础之上,如果再尽量多地从各种渠道摄取不同的信息,然后运用理性去芜存菁,那么相信面对再难的文本,都可以将其克服,并从中获得助益。此外,还需特别注意的是,包括《毕达哥拉斯的生平》在内的许多西方古典文献是以一个非常不完美的状态传递的:一部分原因是文本中存在着大量的语言错误;另一部分原因是译者想要找到叙述事情之间的关联;还有部分原因是许多不同地方的引用细节采用了非常相似的用词。《毕达哥拉斯的生平》 里描绘的毕达哥拉斯的生平是一个美德与智慧得到最大圆满的样本,这是可以在当前状态下由人去获得的。因此,《毕达哥拉斯的生平》表现出不掺杂愚弄的虔诚、不沾染恶习的情操、不利用诡辩的科学、不夹杂傲慢的德行;表现出在理论上的庄严和崇高,却没有在实践中退化;表现出在智识上的活力,让其拥有者对于神性的见解更为高尚,并升华了其自身的神性。这或许也是笔者再次推荐这部即将出版的译著的理由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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