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园
2023-02-16静言
静 言
苹果开园了。凤凰村沸腾了。
天光微明,凉意未退,人扛着梯子,挎着篮子,提着筐子,拉着车子,男女老少,成群结队,奔向果园。
凤凰村人第一次在自家园子里收获苹果,而且是在“料姜坡苹果园”,激动、兴奋、喜悦,笼罩了凤凰村,感染着那片玉宇天地。
凤凰村位于洛阳北邙山东端的凤凰山脚下,山脚下有片料姜地,人们叫它“料姜坡”。
料姜坡不长庄稼。晴天,满坡白花花一片料姜疙瘩,奇形怪状,龇牙咧嘴,露着狰狞面孔;雨天,黄水顺坡流,淹没庄稼,冲毁道路,展示着它的凶顽。
凤凰村的先民们也曾多次试图改造它,想把它变成良田,在其上耕作、收获、欢笑,以尽农人之责,以享农人之乐。然而,每次都以失败而告终。掘地三尺仍是料姜,没有尽头的料姜石,谁能奈何它?何况一家一户人单力薄,哪里是“伏兵百万”的对手。于是,千百年来,料姜坡顽强地生长着料姜石。
人民公社成立了,集体力量空前强大,凤凰村人再次把改天换地的决心立在“料姜坡”上。挖料姜,垫黄土,苦战一个冬天,开春栽上红薯。凤凰村人种下了希望,眼睁睁地瞅着,希望秋天能把红薯疙瘩拉回家。一场暴雨,红薯苗一棵不剩。料姜疙瘩又长出一地,料姜坡依然是—坡料姜。
一
巴凤山回来了。巴凤山,土生土长的凤凰村人,当了几年兵,现在退役了。
巴凤山曾是凤凰村人的骄傲,参军、入党、立功、受奖,几次县上敲锣打鼓把喜报送到家,全村人脸上都光荣。这次,巴凤山是转业回来的,带有工作指标。人们说,凤凰村出息了,有了公家人。
不少人前来看望巴凤山。有的问候,有的凑热闹,几个发小则是真心高兴,巴凤山是他们心中的英雄。从小到大,他们一起玩耍,一起干好事,一起做“坏事”,哪一次都离不开巴凤山。巴凤山走后,他们似乎失去了重心。
等待分配的日子里,巴凤山来到料姜坡。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地方,小时候与伙伴们在这里捉蛐蛐,拍蚂蚱,拣地花,撵狗,打仗,玩耍,也曾被料姜石磕破膝盖,碰伤脑门子。当然,他也不曾忘记料姜坡的凶险。每到夏季,只要下雨,全村的大人们戴着草帽,披着被单,到窑顶查看水势,生怕坡上洪水下来漫过窑顶,灌进院子。若黄水漫过窑顶,会像瀑布一样挟着土块儿往下冲,不要一个时辰,窑门就会被冲塌。若是黄水顺着窑坡道汹涌澎湃地冲进院子,会像灌老鼠洞一样,任凭谁也挡不住。坤伯老两口就死于一场山洪。那时,洪水从他家坡道和窑顶鼠洞同时灌入,两面夹击,根本无法抢救。他也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多少个雨夜,奶奶彻夜不眠陪他数豆子,哄着不让他睡觉,怕水漫下来。
在西北高原当兵那几年,看到那里有大片苹果园,果品优良,产量高,经济效益很不错。他就想到家乡的料姜坡,两地自然条件差不多,何不也试种一下呢?若是种植成功,乡亲们不仅有了经济收入,改善了生活,更避免了水患。现在,站在这料姜坡上,他的思想再次掀起波澜。
改造料姜坡的念头一出现,他的思维又混乱了。若是自己留下来,就意味着这一辈子都将生活在农村,与土地打交道,而永远失去另一种生活方式。那种生活是多少人羡慕,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他也曾梦想过,当初去当兵,不也是奔着它去的嘛!可眼下,他却犹豫了。被一种丝丝缕缕的东西牵绊着,拉扯着,说不清,但又很重,很浓,很扎心。
巴凤山想得很多。他想到高原上开车的艰辛和危险,多少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想到牺牲的战友们,年轻的生命定格在青春年华,永驻在荒漠高原;想到退役时首长的期望,是铁血男儿就要不负人生,不论在哪里都要干出样来。多少次夜深人静,他思索着生存的意义。为人一世,总要做点什么,总要留下点什么。眼前,料姜坡,就是理想地。他要改造料姜坡。
巴凤山留下了,留在了生他养他的凤凰村。时值土地能承包,政府有帮扶,巴凤山自愿承揽改造料姜坡,一旦成功,就把它交给集体。他召集发小,说明意图,成立了志愿小组,自任组长。
巴凤山走访有经验的老农、果农,听取他们治理料姜坡的经验和教训;召集大家商量、讨论、收集改造料姜坡的意见和办法。
巴凤山向大伙儿说了自己栽种苹果树的设想。巴凤山说,咱们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凡事总要试一试,总要干起来。我想只要咱把基础打好,树坑挖得深,挖得大,垫上好土、肥料,做好后期管理,相信它一定能活。然后,再修建一个蓄水池,引水入坑,保障水源供给,弄得好,果树成林,苹果丰收,也算咱们给乡亲们办了一件好事。退一步讲,即使树不成林,挖出料姜,砌高坡沿,引水入沟,至少也能减小水患。
大伙儿一致赞同巴凤山的想法,说,只要你承头,我们就跟着干。这是好事,百年大计,造福后代,没啥不行的,吃苦算什么!
说干就干。“发扬愚公精神,誓把料姜坡建成苹果园”的大红横幅在料姜坡上猎猎作响。它抖开了青年人的志气,抖开了凤凰村人变荒山为宝山的新步伐。
刚开始,经验不足,一䦆头下去,火星四射,石块崩裂,震得胳膊发麻,虎口流血。老人们指点说,挖料姜,不能性急,要软硬兼施,找准边沿,䦆头齿顺着边沿往里抠,再使劲往上翘,一个一个往外掏。
坑挖到一定深度,难度加大,䦆头用不上,人下到坑里,蹲着,转圈,用短把小䦆头,一寸一寸往下抠。有人干脆跪在坑里挖,料姜割破了衣服,硌伤了膝盖。不到一个时辰,整个人就僵了,需要站起来,活动一下,再继续干。
正值寒冬,北风凛冽,天寒地冻,顺山风呜呜嚎叫。队员们顶风冒雪,不怕苦,不嫌累,不畏难,甩开膀子大干加巧干,常常是汗流浃背,湿透衣衫。料姜坡上,树坑星罗棋布,每个坑边都堆着一堆料姜石,小山包一样,巴凤山说,料姜坡像一个军用大沙盘,我们就是“料姜斗士”。大伙儿说,斗不过料姜誓不休,建不成果园非好汉。
“斗士们”把挖出的料姜运到地边,砌成坚固的围沿,斜坡地整齐起来。再拉来黄土、基肥,垫入坑底,为树苗做好温床。
苦战一冬,䦆头用坏上百把,轮胎换了几十副,箩筐用坏几百个,队员们个个瘦了一大圈。巴凤山更是瘦得变了形,魁梧身躯成了电线杆儿,军装穿在身上晃晃荡荡似秋千。终于,春节前夕,他们挖好了上百个大树坑。
巴凤山瘦了,兜也瘪了。退役补的几个钱,不经花。他觉得值得,好钢用在刀刃上,能为乡亲们做点什么,心里舒坦。接下来买树苗,修蓄水池,后期管理,他又要去寻求帮助。
春天来了,料姜坡栽上了苹果树。巴凤山又领着大伙儿修建了两个蓄水池。
苹果树,成了巴凤山的心上人。为了心上人,他参加了果木栽种、管理培训班,一期不落,认真学习。他常到果园查看,发现问题就翻书,就请教,及时解决。
二
对于在料姜坡栽种苹果树,村中脑筋有“贵恙”的人并不看好。他们认为,料姜坡就是“生姜地”,天生不养人,种庄稼不行,种啥也不行。
然而,两三年后,苹果树竟然开花了。红红白白的苹果花,开成一片云霞,一片锦绣,也成了山村一道风景,三里五村的人们赶来看苹果花。那可是千年初始,也是一桩传奇。
山后村的姑娘蓝云领着弟弟翻过凤凰山,来看苹果花。长了十八年,她第一次看到大片的美丽的苹果花。姐弟俩甭提多高兴,看看这棵,瞅瞅那棵,一会追蜜蜂,一会儿拣落花。弟弟高兴得手舞足蹈,连蹦带跳,摘下一串苹果花插在姐姐头上,拍手叫道,姐姐是花仙子。蓝云忙说,不敢摘花,摘了就不结果了。嘴里说着,心里却很是受用。她喜欢那串苹果花,喜欢头上插花的自己。黑黑的发辫,羞涩的脸颊,红艳艳的苹果花,一定很好看。少女的心在春光里跳荡,在苹果花里绽放,她想唱歌,想飞翔。
姐弟俩玩得兴致勃勃,却不知有一双眼睛正注视着他们。猛然间,四目相撞,蓝云顿时红了脸,慌了神。当看到是一青年男子,眼神似两道电光射向自己,红晕早已飞上脸颊。蓝云心慌意乱,是弟弟摘花被人发现的心虚,还是姑娘家被陌生男子偷窥的羞赧,蓝云不知所措,喃喃地说道,弟弟不懂事,恁别见怪。边说边拿下头上花,轻轻放在地上,拉起弟弟疾步往外走。
巴凤山没说话,微微一笑,心说这姑娘有点意思。其实,他看了有一会儿了,当他看到蓝云的第一眼,就有一股莫名的好感。情感这东西就是怪,不知什么时候,它会突然生出一股激流,冲撞心房,把一湖静水搅动。巴凤山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今天是为什么?是那腼腆的文静,是那灵动的双眸,还是那淳朴的羞涩。有时,女人的羞涩,是一种美,刺激人的情愫。抑或是那春天的激情,是那苹果花的韵致,巴凤山告诉自己,他喜欢这姑娘。
苹果树再次开花的时候,巴凤山把蓝云娶到了家。花为媒的还有好几对儿,凤凰村的光棍帽子让苹果花摘掉了。就在这时,巴凤山把苹果园交到村里,作为集体财产。
他要另辟新战场。他有更长远的打算,他要乘借东风,为乡亲们开辟更广阔的致富路,更好更快地改变家乡面貌。
三
这年,苹果是大年,累累青果压弯枝头。
苹果的诱惑力太大了。怎么看也看不住。苹果刚发青,就有半大小子,趁天高月黑,溜进果园一饱口福。更有聪明的,扎了裤脚做口袋,装到自己满足方罢休。看园人换了几个,也都碍于情面睁一眼闭一眼,吆喝几声,吓唬吓唬,走了拉倒。至于苹果损失多少,那是另一回事。反正损失是大伙儿的,犯不着几个苹果得罪人,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
因了这种“老好人”,树上果子在减少,群众意见在增多。在一次社员大会上,大家伙儿提意见,说果园看管不力,造成损失,对大家不公平。应该选派公正无私、铁面无情的人来看果园。巴凤山有自己的看法,他说,苹果是集体财产,是大家的。每一家,每个人,都有责任,有义务,自觉地守护它。只要大家都做到不私下去摘,谁看都一样。不然任凭谁去也看不住。争论归争论,最后大家一致推选巴子去看果园。
巴子是巴凤山的小叔。在巴家一干亲人中,巴凤山跟小叔关系最亲近。小叔比他大四五岁,小时候他就是小叔的一条尾巴,小叔走哪儿,他跟哪儿,形影不离。小叔十岁那年,一次他跟几个小伙伴商量要到地里偷红薯烧了吃。巴子不让巴凤山去。巴凤山说,我回去告俺爷,说你偷红薯,叫俺爷打你。巴凤山跟着去了,结果被人捉住。他最小,跑得慢,成了俘虏。不需审问,巴凤山就供出了所有人。小伙伴们自然都挨了一顿臭骂。伙伴们埋怨巴子,说以后不管干什么事再也不叫他了。这可急坏了巴子。巴子就恨侄子。恨得牙根痒痒,举手想揍他一顿。
那以后,小叔并没有割掉他这个小尾巴,依旧被紧紧地粘着。那年秋天,他跟着小叔到山上去放羊,满树红艳艳的酸枣勾出了巴凤山的馋虫,巴凤山拽住小叔,我想吃酸枣。巴子站在沟沿,身子往前探,再往前探,巴凤山拉住小叔裤脚,小叔抖开他手,扭头吆喝道,站远点!巴凤山看到小叔眼睛瞪得那么大,他胆怯地后退着。一眨眼,小叔不见了。巴凤山哭着跑回家,说小叔不见了。家人把巴子从沟里背回去,巴子昏迷了三天三夜才醒过来。醒来后的巴子没有了先前的机警和灵光。后来,他成了人们口中的“一根筋”“认死理”“憨巴子”,三十大几了还没成家。
巴子去看守果园,巴凤山不同意,他不想让小叔一个人在那里。可是,大伙儿意愿难违,巴子自己也十分乐意去,事情也就定了。
巴子住进园子,变得神气起来,像做了山大王一样。果园之内莫非王土,树上之果莫非王属。他每天在果园巡走,篱笆有漏洞,他用葛针补上;栅栏门太矮,他用树枝加高;闲暇时,他在园子周边加种花椒树。在他的严谨看管下,谁想进果园都不容易,更别说摘果子了。那些半大小子也在大人“不要去惹巴子”的劝解下收住了脚步。人们说,巴子看果园大家尽管放心,别说人连猪狗都难进去。后来,巴子还让巴凤山写了一块黄底红字“料姜坡苹果园”的大牌子挂在园门上。至此,料姜坡成了真正的果园。
凤凰村人对果园充满了希望,盼着苹果成熟时,家家都能享受到苹果。人们对苹果的美好希冀,犹如摘到星星和月亮,神圣而高洁。因为那是一种崭新的料姜坡的新生,也是人们的新期盼、新生活、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