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长篇小说《蛙》的复调叙事
2023-02-16朱彦芳
朱彦芳
莫言是熟知巴赫金的复调理论的,他在创作中屡屡将这种理论渗透进自己的作品中,比如他的《酒国》《檀香刑》等小说。2012年,莫言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在国内外引起了巨大的反响。《蛙》这部小说符合复调小说的本质要求。在《蛙》中,混合的文体、人物的独立意识、以及主题的并置,令读者领略到了斑斓的叙事风貌和错落的意识风景。
一、文体的复调:合乎逻辑的“跨文体”叙事
《蛙》全书由书信、小说、话剧这三种文体有规律地混搭组成。
剧作家蝌蚪写给日本作家杉谷义人的五封书信是全书的主体框架。在书信中,蝌蚪向杉谷义人讲述姑姑的故事,而姑姑的故事以资料的方式,也即“小说体”的方式附在书信后面。同时在书信中,早已铺垫好了蝌蚪会写一部话剧,而且用迟迟不能下笔作为理由,让这幕话剧出现在全书的最后一部分。一切都显得合情合理,虽稍有刻意交代的痕迹,但仍很圆融。因此,这部小说是以“跨文体“的方式结构全篇,却并非拼凑之作,各个文本内部具有逻辑和情节上的勾连和互文。这里充分体现了作者的叙述匠心。
在书信中,我对杉谷义人说道:我已经不好意思说是信了。因为从体量上来说,讲述姑姑的小说已经膨大到了超出信的容量了。书信中所写的内容,是全书所有情节与故事的总的铺垫。在信中,“我”告诉杉谷义人,退休后将要和太太一起回乡居住,为后面的话剧剧本提供了素材的来源及情节的合理性。同时,作者还借叙述人之口阐发了他的写作观念。“那里,也许离文学最近。”这里的“那里”指的是故乡。故乡,是莫言文学创作的原点。故乡赋予了他源源不断的鲜活素材,和贴近大地、贴近人本身的生命观点。信中提到的回乡动因,是因为异乡人身份而被首都北京的泼妇辱骂,真实地揭示了现实中依旧存在的地域偏见和歧视。
在第五部《蛙》的话剧前,叙述人交代:
先生,从明天起,我将铺开稿纸,用最快的速度,完成这部难产的话剧。我给您的下一封信,将是一部也许永远也不可能上演的剧本:
《蛙》。
小说行文中,在合适的空当,叙述人就会将写话剧的话题掺入进来,不时提醒读者,后面将有一部话剧。那么等真正的话剧出现在眼前,不会显得突兀,已经做足了铺垫。读者甚至会对这部话剧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了。
“年轻时的我,曾经因此断送了前妻王仁美的性命,这是最痛的地方,是永难赎还的罪过。”
小说中“我”的忏悔之意与蝌蚪的写作观相印证,他在小说中详细叙述了王仁美的悲剧。
在书信中,蝌蚪对杉谷义人写道:“先生,我原本以为,写作可以成为一种赎罪的方式,但剧本完成后,心中的罪感非但没有减弱,反而变得更加沉重。”
这是莫言对写作的意义,即文学的功能的看法,袒露内心,这与浪漫主义风格的作品一脉相承。
蝌蚪还在信中发出问询:“沾到手上的血,是不是永远也洗不净呢?被罪感纠缠的灵魂,是不是永远也得不到解脱呢?”
第四部的书信中,蝌蚪明确地言说了自己的写作观念:
“至于我自己,确实是想用这样向您诉说的方式,忏悔自己犯下的罪,并希望能找到一种减轻罪过的方法。
既然真诚的写作才能赎罪,那我在写作时一定保持真诚。
十几年前我就说过,写作时要触及心中最痛的地方,要写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记忆。现在,我觉得还应该写人生中最尴尬的事,写人生中最狼狈的境地。要把自己放在解剖台上,放在显微镜下。
有关姑姑的故事,我想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我会尽快地完成那部以姑姑为剧中人物原型的话剧。
在中国当代文学作家中,莫言一直站在先锋作家的行列中。他作品中的后现代主义特征,充分体现在叙述方式的出新上。在《蛙》中,尤其体现在书信中对写作进程和写作内容的交代。学者高辛勇将这种文学写作现象称为“自反”。他如下界定“自反”:
所谓“自反”的意思是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叙说中涉及文学本身,或是以文学为主题,或是以作家、艺术家为小说主角。更有一种自反现象则把叙事的形式当为题材,在叙事时有识地反顾或暴露叙说的俗例、常规(conventions),把俗例常规当为一种内容来处理,故意让人意识到小说的“小说性”或是叙事的虚构性。[1]
书信中的蝌蚪身份即为剧作家,他在书信中与杉谷义人探讨交流文学写作问题,造成了一种在作品中谈论作品的自反效果。
书信里,蝌蚪写下的这些关于写作的认识和观念,是从他自身的疼痛生活中提炼出来的。我们不必把蝌蚪所言等同于作者莫言所言,因为,在复调小说中,“我们看到的不是他是谁,而是他是如何认识自己的。”[2]这里的“他”,指的是作品中的人物。不管蝌蚪的身份与作者的身份如何地接近和重合,蝌蚪仍然只是小说中一个人物,一个在言说自己写作理念的剧作家。
二、人物的复调:一人多角或评价的参差
《蛙》中,不同文体中的同一人,扮演的角色不同。如,在书信中,“我”是作家“蝌蚪”;在小说中,“我”是“万足”,是叙述者;在剧本中,“我”是剧作家蝌蚪,是被观看的人物。由此,同一个人物,在不同的主体叙述中,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参与了不同时空中发生的故事。同时,姑姑在自己心中和在他人眼中,出现了评价上的参差。
小说的全部内容的讲述都是以蝌蚪为核心的,这一点不容辩驳。首先是我用书信的方式向杉谷义人说明故事的梗概和进程;其次是主体部分的“我”(万足)讲述姑姑、小狮子、王仁美等众多人物的故事,最后是我成为被讲述的人物。《蛙》中的“我”是摇曳多姿的一种存在,有不同阶段的年龄、阅历、心境。蝌蚪理性客观,万足年轻、有私心,剧作家蝌蚪在面对一个新的生命时,在理性和感性之间摇摆,最终未能免俗地拥抱了新的可能。
关于姑姑的故事,有些是亲眼所见,“现场”讲述,有些是听说,以全知视角的讲述方式呈现。
姑姑的形象,也呈现出复调的特征。姑姑自白:我万心为国家的计划生育事业,献出这条命,也是值得的。我不怕做恶人,总是要有人做恶人。我知道你们咒我死后下地狱,共产党人不信这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即便是真有地狱我也不怕!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是一个为了大局和事业,富于挑战和牺牲精神的姑姑。
而在别人眼中,姑姑是一个怎样的形象呢?
从“参与者”的角度而言,姑姑扮演的绝不是一个天使,也没有什么正面的崇高色彩。
“我”岳母哭着叫骂:万心,你这个黑了心肝、没了人味的魔鬼……你不得好死……你死后要上刀山,下油锅,剥皮挖眼点天灯……
而面对如此的恶毒咒骂,姑姑依然坚决。她命人把王仁美家邻居家门口的大树用拖拉机拉倒。
在民间视角下,姑姑所代表的计生工作者被妖魔化,是一个在极端情境下不被认可的人。在那时的姑姑心中,没有矛盾和挣扎,没有犹豫和痛苦,只有为了自己工作做的尽职尽责和全力以赴。这是真实的,也是戏剧化的现象。
三、主题的复调:不同程度的忏悔色彩
在姑姑、“我”和小狮子身上,呈现出不同程度的忏悔色彩。至于这种忏悔是否能够完成,小说主题呈现出未完成性和开放性。
叙述者着力描画了姑姑在工作时和在退休后的不同心理和行动,刻画了一位为了党和国家的计划生育工作极度恪尽职守的计生工作者形象,和一个用忏悔精神将自己洗礼了的“重生”了的妇产科医生的形象。对前者姑姑形象,行文之中屡见漫画式的刻画,令姑姑的形象浓墨重彩,体现了一个普通人身上的传奇色彩。姑姑是在“捕头”和“接产女神”的形象之间来回切换的。而晚年的姑姑,又努力地来洗刷掉自己手上“血”,以此完成了郝大手创业上的“奇迹”。不能不说,这样的传奇人物身上,功过的界限并不那么清晰,实在难以一言以蔽之。在对姑姑这个主要人物的评判上,读者看不到作者明确而肯定的结论。因为,“复调理论强调作家的退隐和人物的独立性,其目的主要在于倡导一种平等、民主的文化意识和‘未完成性’的艺术观念。”[3]
但无疑,“忏悔”二字是小说主题的关键词之一。在表现这个主题时,不同人物不同的忏悔,构成了复调的人性景观。
每个人的忏悔得到某种救赎,都源于重新找到了“人类世界最庄严的感情,那就是对生命的热爱”。姑姑从郝大手塑造的经她口述过后的泥娃娃,内心获得了宁静。姑姑的记忆力是惊人的,对那些逝去的小生命的家庭情况和容貌特点如数家珍,足见姑姑内心的强大。她看到广告牌上数百个姿态各异的小婴儿后,被生命的庄严与可爱深深感动,要把陈眉肚子里的孩子保留住。
而小狮子受想要做母亲的强烈愿望的驱使,要以一个新生儿的出世来减轻或消除自己当年铸下的“罪过”。她内心的呼喊,就像一首诗。“我就是她的妈妈,我会分泌乳汁的!”“我坚信我的乳汁会像喷泉一样!”五十多岁的小狮子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不惜“由一个糠萝卜变成一个水蜜桃”,从身心两方面都做好了要迎接一个新生命的准备。迎接了一个幼小的新生命,她也就自认为获得了一个轻松干净的的新生命。话剧中,小狮子分泌了“犹如喷泉”的奶水,她的愿望得以实现。
虽然在小说和话剧中,几个忏悔的人物都得到了心灵的某种解脱,完成了自我救赎的必要环节,但是不是这样的过程就是彻底完成了呢?信中的疑问与小说、话剧中的叙述构成了一种复调,这是怀疑与确信的二重奏。那么,读者会做出怎样的判断呢?交给每一个读者。由此小说给出的并不是一个特定的结局,而是开放式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
莫言的《蛙》以共和国的生育历史为写作背景,这样一个重量级的题材,关联到了社会、经济、文化等各方面的内容。但小说并没有就宏大话题发表某种定论。昆德拉曾发出过这样的疑问:然而,假如小说的存在理由是永恒地照亮“生活世界”,保护我们不至于坠入“对存在的遗忘”,那么,今天,小说的存在是否比以往任何时期都更有必要?莫言的《蛙》可以给予这个疑问肯定的回答。对人的内心世界的呈现,是莫言下笔的重心所在。莫言的视野是开阔的,虽然他的目光似乎只聚焦在故乡那一片窄窄的土地上,但他的书写抱负是广大的。这片土地上的人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变迁,成为纵向的时代风景。如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追求一样,莫言的《蛙》在蛙声此起彼伏的文字世界里,追求书写纷繁多样的精神现象。这些各自分立的精神现象共存于一个充满了变数的世界上。《蛙》的复调叙事是莫言在文学写作上先锋性的承续和深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