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抱石客蜀时期人物画的家国情怀*
2023-02-16陈晶晶
郭 原 陈晶晶
(盐城师范学院美术与设计学院,江苏盐城 224007)
重庆作为抗日战争时期的重要阵地,是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政治舞台,是抗战大后方经济、军事、文化的中心。一批批优秀的中国艺术家在中华民族生死攸关的紧要时刻来到重庆。傅抱石的“客蜀时期”以客居重庆的七年半时间为主,从1939年4月至1946年10月这段在重庆寓居的生涯,于国、于家、于己,傅抱石本人和家人的心境,都与世事密切相关,尽管创作环境较为窘迫恶劣,但却迎来了他创作内容的丰厚与艺术风格的成熟。
在重庆时期,傅抱石的作品主要有山水画和人物画,其中人物画主要取材于历史典故及历史人物。作为爱国主义学者,他描绘的人物对象大多是历史上有品德与抱负的人,如屈原、苏武、竹林七贤等。他们对世事的不满与感怀以及自我心灵的忧伤与苦痛,在傅抱石的作品中得以呈现。
一、历史人物绘画
(一)屈原情节
屈原可以说是一个永恒的话题,爱国文人主要的人格品质、心理冲突、精神内涵,都汇集在了屈原身上。郭沫若就曾说道:“由楚所产生出的屈原,由屈原所产生出的楚辞,无形之中,在精神上是把中国统一着的。”郭沫若对屈原生平及其作品进行研究开始于20世纪30年代,《关于屈原》《革命诗人屈原》《屈原考》等文章都是20世纪40年代初所撰写。傅抱石本就十分仰慕钦佩屈原的人格品质,抗战客蜀时期创作了为数不少的屈原与《楚辞》的主题故事画,时常以屈原的诗词歌赋作为刻印的边款。在抗战的历史背景下,屈原更是成为绘画推广的贤士典范,他尽忠爱国的民族精神被寄予了抗辱图强的主题思想。
皖南事变爆发一年之后,郭沫若创作的历史剧《屈原》于1942年4月在重庆公演。屈原宁死不屈的铮铮铁骨以及愤世嫉俗的孤傲品格,在傅抱石看完此剧后更加深刻地激励着他,给予他创作的灵感和激情。傅抱石激动万分,心潮澎湃地挥毫绘制了人物画作品《屈原行吟图》,其间四易其稿,最终完成此作。画幅纵62.2厘米,横109.3厘米,写就屈原在江滨行吟即将投江的情景,画面中江水浩渺、波涛汹涌,疾风吹拂着芦苇和水草,描绘出江畔的萧瑟荒芜,将气氛渲染得极为悲壮。一位身形瘦削的老人披散着长发,眼窝深陷、面庞清瘦、神色黯然、忧心忡忡地行走在瑟瑟凉风拂过的丛林之中,画家将屈原深厚的爱国情怀、浓烈的忧患意识、简淡的诗人气质刻画得形神兼备、栩栩如生、耐人寻味。形象鲜明、倔强刚直的头发与胡须,深沉伟岸、飘荡风中的身体与袖笼,都在强烈体现出屈原满身的凛然正气,显现出他从容自若的淡然神情,似乎在诉说着满腔的忠贞与心愿,仿佛他惊天地泣鬼神的吟诵就萦绕在我们的耳畔。
出于文人与艺术家的视角,傅抱石体察爱国诗人屈原的家国情怀,并以自己的体悟吟味诗人的内心,又以此感情为出发点,赞颂其不忍家国飘摇、抗击强秦的民族大义。傅抱石对屈原的情感质朴且真挚,这种赞颂更是一种爱国文人的感同身受。
1943年11月21日,傅抱石与罗时慧夫妇二人在金刚坡下咏读《楚辞》,在读到《湘夫人》中“袅袅兮秋风”一句的时候,两人相视无语。因为这个时期,日本军队的铁蹄正肆意践踏着沅水、澧水间的大好河山,傅抱石将心中痛恨外敌、思念国土、心系百姓的感情汇聚在一起,全身心投入、构思创作了《湘夫人图》,画作纵105.2厘米,横60.8厘米,描绘了落叶飘飘、秋风萧瑟、烟波浩渺的洞庭湖畔,湘夫人亭亭玉立于树下,仪态万方、端庄淑静、怡然自若。“湘夫人”是傅抱石经常描绘的题材之一,他常以此作画,立轴、册页、扇面的形式多种多样。“二湘”题材是傅抱石最为喜爱的《楚辞》诗意系列绘画题材。20世纪40年代以来,傅抱石一直没有中断这一绘画主题的创作,其中尤以客蜀时期创作的《湘夫人图》《湘君图》《二湘图》最具代表,此中寄寓自己的精神情感追求、文化价值思想和绘画创作理念。
(二)苏武气节
苏武留居匈奴19年,始终威武不屈,至始元年(公元前81年),得以获释回汉。1944年1月,傅抱石依此立意,创作《苏武牧羊》,纵61.6厘米,横84.2厘米。苏武去世后才被汉宣帝列为麒麟阁十一功臣之一,被世人所敬仰。作品描绘汉朝将领前来迎接苏武归来的场景:苏武手执汉节、须眉白发、傲然而立于羊群之中,他深沉坚毅的性格跃然纸上。汉将弯腰鞠躬表示对使节的敬重,匈奴官员有的注目凝视,有的交头接耳,油然钦佩苏武不屈不挠的精神。阴沉沉的天空、苍茫茫的雪地,都为画面渲染了肃穆庄严的气氛,充分体现了文人高士放荡不羁、恬静淡雅的内心状态。当时国统区文艺活动的特点就是运用历史题材宣传抗战,开展抗战文化运动。那时候的金刚坡下,很多文化艺术界人士都在此落过脚,而傅抱石到这里生活创作了七年有余。“金刚坡下抱石山斋”成了傅抱石许多经典绘画作品的诞生地。从这期间创作的一批批人物画代表作看,傅抱石始终追求一种自在潇洒、古典雅致的人物画风格。《苏武牧羊》创作于《开罗宣言》签署一个多月之后,苏武是为国家为民族守大义守节操,更是伟大人格力量的象征。《苏武牧羊》颂扬苏武忠心忠诚、不畏强权、威武不屈的民族气节,表达了画家坚信抗战到底必定胜利的决心和信念。
(三)六朝风度
傅抱石可以说是中国画史上创作魏晋南北朝名士作品最多的画家了。六朝精神既有隐逸苍凉、又有悲愤感怀。画家的心性正与六朝人物的追求相似,于是古贤志士的言行风度就常被置于笔端。六朝人物的诗性与神韵都体现在傅抱石的人物画作品中,寄予了他丰富的情感,也浸润着他对六朝历史、人物风情的理解。“傅抱石的绘画创作与高人逸士息息相关,从而达到民族文化精神一脉相承。”[1]作品自然呈现出的六朝文化品格与传统文化精神,代表着民族文化的“超然”。
长达三米有余的手卷《兰亭修禊图》,可谓傅抱石金刚坡时期的杰作,画面描绘东晋时期的士大夫及侍者,雅集于崇山流水之间,总共绘制了五十三个人物。这些人物神态各异而又形象生动。卷首以行笔爽利圆润的篆书题写“兰亭修禊”四个大字,气息浑厚、畅然一气,卷尾以隽秀清逸的金石小楷抄录《兰亭序》的全文,画面完整、遥相呼应。在傅抱石的作品中,如此多形式内容集于一体的巨制并不多见。
《东山图》描写了谢东山在山阴道上迎接王羲之等群贤的情景。画中背景有一株“六朝松”,据说为梁武帝亲手栽种,是位于东南大学四牌楼校园西北角的一株桧柏,相传为1500多年前的遗物。隋军灭陈之后将宫苑城邑尽数毁灭,而此树却不惧兵火幸存下来。傅抱石笔下的谢安既儒雅清秀又刚毅不屈,此树与谢安的品格一样,都被画家用笔墨化为历经丧乱而不息不灭的生命象征。
画家笔下的众人性格鲜明、线条流畅、古意盎然。屈原正襟危坐、执着倔强、心性孤僻,而竹林七贤衣衫而阔、纵情洒脱、狂放豪迈,他们不尽相同、对比强烈。正面向画的高士腰间衿带结系的一丝不苟,能够感受到贤人志士的礼节风度及相互尊重赏识的中国文人面貌。傅抱石对人物与其社会背景有着深刻的钻研及独到的理解,描写各类人物的衣着装束、表情神态,从中自然流露出人物不同的性格特征。
二、古典女性绘画
傅抱石画仕女画基本是在抗战入蜀之后。在这样的历史时期,人民受到困苦磨难,经历生死离别考验,美好的事物能够给人带来信念与希望,燃起热情与理想。
1944年,傅抱石在重庆沙坪坝金刚坡创作《眉锁章台》,似乎是在抒写儿女之情,但画中的深深幽怨,实则是画家的借古喻今。正如画家亚明的跋文所说:“抱石写人物独一无双。”作品追求高尚的品位和意境,有别于传统技法,把水、墨、色融为一体,同时把山水的画法运用到人物画中,改变了清代以来的人物画画风,显现出画家独特的风格。
1945年所作的《柳荫仕女图》描写仕女漫步于柳荫溪边的景象。人物形象的朴素无华、娴雅高贵、风姿绰约、优美动人无异于画家心中的夫人模样。傅抱石抗战入蜀后的仕女画,成为在兵荒马乱年代绘画创作的精神寄托。
日寇侵略不断、国民流离失所,傅抱石夫妇对侵略者的恶劣行径深恶痛绝,也激发起他们强烈浓厚的爱国思乡之情。作品承载家国仇恨,使人不忘悲伤痛苦。在那个战争的年代里,傅抱石用洒脱自如的笔触,创造出理想的美人,把形象描绘得精致唯美。人物的精神和画家的思想碰撞,使画面充满生命力。
傅抱石的仕女画以中国画笔墨及古典美的诠释方式和风格呈现,也是他所追求的文化精神体现。对他而言,这或许正是从文化上战胜敌人的一种方式。
三、古典诗意绘画
《杜甫诗意——佳人》创作于1943年,杜甫作此诗时,正值落魄,浪迹于秦州附近,天寒地冻、条件恶劣。唐肃宗乾元二年(公元759年)秋,杜甫辞官西行,带着家人躲避战乱,暂住秦州(今甘肃天水)之时,在山里度过打柴、捡橡栗为生的日子,偶遇一位隐居此处惨遭丧乱的女子。有别于《丽人行》,这时候的杜甫并没有耗费笔墨去描写美人的容貌与身形,也没有描写她的发型与服饰,而是通过她的不幸遭遇以及对待艰苦生活的态度,塑造了一位佳人的鲜明形象。
依据杜甫诗意创作的作品中,最为人们熟悉的属《丽人行》,作于1944年的该作被徐悲鸿誉为“乃声色灵肉之大交响”,张大千题此画“开千年来未有奇”。《丽人行》一诗是杜甫天宝十二载(公元753年)于长安所作,此时距安史之乱尚有两年,杜甫在诗中描绘了杨氏姐妹们春日游玩的情境。画面共安排了5组37名人物,每组人物各有差异,并以不同的树木分隔,画家用泼墨法写就浓密树荫作为背景,独具匠心。“长安水边多丽人”反映时政的腐败不堪和君王的昏庸无能。而此时蒋宋孔陈四大家族不顾人民的困苦,纸醉金迷骄奢无度。各民主党派和民主人士对国民党的独裁统治日益不满,民众的呼声日益强烈。傅抱石曾目睹国民党高官及家人在重庆南温泉浩浩荡荡的出游队伍以及盛气凌人的骄横之气,他对深恶痛绝这样的奢华现象,用借古讽今的创作手法对国民党的腐败予以揭露和抨击。
《琵琶行》是傅抱石客蜀时期颇为喜爱的题材之一。1944至1945年间所作的《琵琶行》存世居多,整个四十年代都延续着《琵琶行》诗意入画的创作。画面中间遮天压地的大树挺立,显得空间紧迫。诗人与行客止于画中,倾听着琵琶女的弹奏,似乎在感叹境遇相似的处境。傅抱石用悲凉的气氛渲染整幅画面,但并不让人感到凄凉,他用抚慰心灵的绘画之美诠释一种人文关怀,消释人们灵魂的痛苦,治愈人们内心的创伤。
1944年3月3日,在重庆中苏文化协会举办了中国文艺社主办的“傅抱石画展”。“他的人物画,那时候比山水画更获观众欣赏,人们倾囊争购”。[2]之后《时事新报》上发表了《傅抱石画展观感》,作者是美国的艾惟廉博士,文中提到“傅先生的画里面,最显然的特性就是富于历史性。”[3]
1945年11月9日,在重庆江苏同乡会举办了“傅抱石画展”。之后张道藩《论抱石之画》文中说“山水画占五分之三,人物画占五分之二”,这一论述虽然是对于本次画展而言,但可以知晓傅抱石于20世纪40年代所创作的人物画比重,以《丽人行》《湘夫人》《琵琶行》《东山丝竹》等作品为例,评论傅抱石人物画,做出了较早对其人物画品格极具深刻认识的评述:“抱石先生写人物绝不拘泥于其表面之华丽服饰而旨在刻画画中人之情绪生命”。[4]
四、画家的家国情
生活于重庆西郊赖家桥金刚坡的七年半时间,是傅抱石艺术生命至关重要的时期,极具个性的艺术创造在他的抗战客蜀时期得以大展身手。既充斥在敌机的轰炸和刺耳的警报中,又在相对自由与单纯的艺术创作中,金刚坡下的日常生活是复杂的,既有平淡纯真又包裹着彷徨恐惧。傅抱石在这一情境下的人物画创作不只局限于“东晋六朝”系列,有描写韩愈被贬途经蓝关遇风雪困路的《雪拥蓝关图》,也有展现苏轼遭遇“乌台诗案”迁至黄州后面对无际长江的《赤壁舟游》,还有图绘白居易被权贵陷害左迁江州后偶逢琵琶女的《琵琶行》等。虽然,傅抱石没有直接描绘冲锋陷阵的斗争场面,没有表现现实生活百姓流离的凄凉景象,但是他一直都在以他独到的方式传递着坚定的抗战救国的精神使命。
“凡一件成功的作品,其唯一条件是时代精神最丰富的作品。”[5]抗战客蜀时期,傅抱石创作的六朝题材故事画以及其他人物画,不仅是特殊时期将时代背景与思想情感的交织,还使得这些人物画作品成为特殊年代的精神寄托。这时期的人物画以形写神,重在表现人物的内在气质,虽形象简练,有些甚至乱头粗服,却恬静矜持、引人深思,烙印着时代的印迹,蕴含着画家丰富的个人心态和情结。
傅抱石的民族精神在客蜀时期的画作及著述中还以遗民情怀呈现出来,他呼吁保存中国绘画“民族性”之“线”的相对平静态度[6],以图画描绘明清遗民,以文字歌颂民族艺人。傅抱石以自己的方式投入中国的抗日大业,通过人物画的形式宣传悠久的中国传统文化和民族精神,这些作品的内容题材都充满着对国家命运的关注。
傅抱石创作讲究“大胆落墨,小心收拾”,他对人物对象神情与服饰衣着等刻画深刻,细致入微地体现人物的精神面貌,在大气象之外善用微妙的细部刻画。他将黑白、疏密、虚实等对比关系运用自如,烘托画面气氛,营造画面意境。大气磅礴的画面因这些人物形象而活跃起来,流露着魏晋气息。顾恺之的高古、石涛的淋漓以及傅抱石的激情,完美结合实现了笔墨与图式现代性转化的突破。
“美术是民族文化最大的表白。”这是傅抱石作为艺术家的爱国情怀。傅抱石是具有强烈爱国意识和时代精神的画家,其创作的灵魂就是对民族文化的歌颂。抗战的时代,傅抱石通过中国画创作,让人们形成深刻的民族记忆,铸造不移的民族精神,建起深厚的民族情结。傅抱石的艺术作品由内而外渗透着爱国忠贞,艺术思想蕴含着自强不息的民族自豪,体现着他深沉的人文精神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