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屯溪
2023-02-15许若齐
许若齐
柏树街·老虎灶
在童年到少年转型的几年里,我不知多少回用脚步丈量过柏树街。这条老街究竟有多长,它始于何处、终在哪里?我至今也不太清楚。
这种丈量,源于我每天都要拎着两个竹篾壳子的热水瓶,去一个叫作老虎灶的地方冲开水。
相信在其他地方,有这样人生履历的孩子还是不少的。
为什么把一个烧卖开水的地方与威风凛凛、凶猛无比的“百兽之王”联系在一块呢?形似,还是神似?好像都不是。
它给我的第一感觉是阴晦、幽暗、湿漉漉的,绝对没有什么“虎虎生气”。一个十五瓦的灯泡尽管在白天也晃荡在高高的屋梁上,橘色的光亮在水汽的雾霭中,显得昏黄与浑濁。屋顶灰蓬蓬的,上面镶着几块明瓦,透射出几缕无精打采的光亮。
进门须购水牌子,一分钱一个。牌子是用竹片做的,上面用火烙了一个“水”字。不知被多少手抚摸过,变得黝黑发亮。在灶台上搁下水瓶,须把牌子准确地投进一个小木箱里。打水的居然是一个和我一般大的孩子,正端坐在高高的灶台上,表情很严肃,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他一手水勺、一手水斗很协调地动作着,基本滴水不漏。每隔一阵子,还要拔开一个木塞子,让上面大缸中的冷水流进锅里。那锅真大,直径至少有两米,烧起饭来,够百来号人吃一顿。我对他的技能娴熟自如佩服得不行,他两臂的肌肉一定很发达吧,掰起手腕恐怕是无人可敌。
凭着这久久练就的腕力,他可以当孩子王,在柏树街上逞强。
炉膛宽敞敞的,大口大口吞食着木器厂拉来的锯末,升腾着火苗,老虎灶之名是不是就源于此呢?最累的是那个挑水工了,水要从半里外的新安江里挑来,两桶水足有一百多斤,进屋后还要上几个台阶,把水倒进大缸里。这方圆几里地人们喝的、用的开水都靠他一根扁担挑来,难怪不到中年,他的背已驼得像一张弓了。小腿肚上血管暴起,如同几条大青蚯蚓在爬着。
老虎灶在柏树街一条小巷的中间,巷口左侧是一个烧饼店。那烧饼是很有特色的,当地人把它叫作“蟹壳黄”,五花肉丁与梅干菜掺在一起,面粉裹着拍成饼状,抹上菜油和芝麻,放到炭火炉里慢慢烤。那炭须是栎树或柞树的,质地坚硬、经烧,又有一股特别的香味。待到一面烤得焦黄、油微微渗出,便起炉了。
退休的六爷每天早晨七点准时迈着方步进店,照例用一角钱买两个刚出炉的烧饼。然后用满是茶垢的瓷杯去老虎灶泡茶。杯是用祁门的粗瓷烧的,大得须用半勺水才行。六爷喝茶对茶叶不讲究,块把钱的屯绿即可;水是一点马虎不得的,一定要滚开。他就坐在店里窄窄的条凳上,翘着脚,烧饼就着热茶,细嚼慢咽大半个时辰。我常常拎着水瓶,在门外呆呆地看着他,好生羡慕,然后把到嘴边的口水使劲地咽下去。
什么时候才能享受到六爷的这份清福呢?
巷口右侧是一家剃头店。
印象最深的是里面那几把龙钟老态的理发椅,尽管锈迹斑斑,人坐其上,或升或降、或起或仰,舒服自如得很。店的正梁上方,挂着一张大如席子的布幔。有绳牵引至滑轮。平日是卷起来的,一到夏天,就徐徐展开。墙旮旯里有一个孩子一张一放地拉着。店堂里轻风缕缕,顿生出丝丝凉意。只是苦了那孩子,他双手不停地做单调的机械运动,面部表情很无奈。
这店生意不错,来了要等好一会儿。于是我看到一个小青年把头吹成了大波浪,涂上许多劣质发油,好光亮,苍蝇上去都要打滑;一些“少儿不宜”的话题在几个男子之间无所顾忌地交流,惹得一个女理发师嗔骂。
一个少妇把头发弄得乱蓬蓬的,收拾完摇摇摆摆着出门了。有人小声说她像条丝毛狗。
紧贴着剃头店是一个卖红薯的摊子。铁皮炉,上面踞着一口大铁锅,里面蒸着热气腾腾的红薯,摊主是对母女。
女孩年龄与我差不多,红薯买卖做得很娴熟,体现在称秤与收钱(找钱)两个环节上。
我少得可怜的钢镚子都与她的红薯发生交换关系了。
两分钱就能买一个大红薯,让你吃得半饱。
有一次不知何故,母女俩手执火钳和通炉子的铁条,把一个年轻的泼皮撵得在柏树街上逃窜。
小丫头长得挺可人的,怎么突然就膨胀起来了?近水楼台,莫非是红薯吃多了?听说这东西很催人长。
家住柏树街的某青年男子被推荐去北京上大学,才半年,暑假回家,张口就是北京话了:“吃冰棍呐!”于是有人当面讥笑之:“我家住在柏树街。”“我家住在”用的是标准的京腔,“柏树街”则用当地方言念出,其混搭效果绝妙,引发众人大笑,青年男子面红耳赤。
每天早晚往返两次去老虎灶是很单调枯燥的,尤其是在寒风凛冽的冬天。地面冻得硬邦邦的,满街的屋檐下都挂着一溜尺把长的冰凌。两只拎水瓶的手冻得又红又肿,还皴开了口子。此时进老虎灶就想多待一会儿,灶膛中的火热烈又生动,大锅里的水沸腾又快活,一切都显得温情绵绵。
夏天里面则很闷热,进去就想早早地离开。外面太阳很毒,知了在单调、不知疲倦地叫着,让人好生烦躁。
离老虎灶不远处还有一个大宅子,青砖的门罩,两边有石鼓,挂着黄铜门环的两扇大黑门始终关闭着。地基的条石缝间,垫着一块块铜板。不少孩子想入非非地想撬几块起来,却始终不能得逞。里面有一株好大的桂花树,大半个身子从高高的院墙里伸出。秋风一起,桂花香飘一条柏树街,一直延续到第一片黄黄的银杏树叶落下的时候。
这个大宅子后面有一大片桃林,每到夏天,树上挂满了又甜又脆的桃子。有一年,院子的石壁豁开了一个口子,可供一个小孩钻进钻出。于是七八个孩子依次而入,做起了孙猴子的勾当。
我亦在其中,只是看而已。
一会儿后,院子外面似有脚步声由远而近,其他人急忙从豁口钻出,唯我在树下纹丝不动,心里坦然。
我是“以身饲虎”呀!
一中年男子进来,恶狠狠地拽我到柏树街上,然后拷问:“什么姓名?家住哪里?”一群人围观。
我嘤嘤而泣,不敢作答。
幸有一妇女搭救:“这孩子看上去‘拖呆(当地方言,笨的意思),不像个做贼的,放了吧。”
中年男子松了手。我至今记得他的面相,很像当时一部反特电影《秘密图纸》里说话结巴的那个潜伏特务,一绺头发耷拉下来,几乎盖住了眉毛。
这个年龄段的孩子总会有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很有同感那首《童年》歌曲里所唱的: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太阳总下到山的那一边,没有人能够告诉我山里面有没有住着神仙……
读了几本连环画,冲开水的路上有了一些恍惚,胡思乱想起来。起始于崇拜丈八蛇矛的张飞,一年后却定格于羽扇纶巾的孔明;当去老虎灶的日子即将结束时(进初中了),则一心一意要当《林海雪原》里的少剑波了。
几年的行走,低头不见抬头见,总有几张熟悉的面孔。其中有一张清秀白净,模样文绉绉的,年纪比我大一点。听说他是柏树街一个裁缝的儿子,会画画,美术字写得好的不得了!
他走路总昂着头,从不搭理我。
他以后成了一个颇有名气的画家。
不知道他有没有几幅关于柏树街与老虎灶的作品留下来;今天,除了那株桂花树以及孤零零的“程氏三宅”,其他都已经消失了。
这里变成了商业区,热闹红火了一阵子,现在生意也一般。
河街是条街
以前,屯溪当地人都把门前流过的新安江叫作河或溪,与之有关的活动称为“下河”“下溪”;水边的滩地,也叫作“溪边滩”。
临水的街,自然就是“河街”了。
河街不长,从二马路的渔埠头到三马路的盐埠头,一华里左右,呈东西走向,与老街平行,其间有七条小巷相通。著名作家郁达夫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所写的《屯溪夜泊记》中说的,是屯溪的街市中沿水的那条“外的直街”。
童年时,听老人说河街从前很热闹的,大大小小的店铺有好几十家,很有名的“富春园”菜馆就开在河街,当时叫“万利”,做的徽菜地道。抗战时屯溪又称为“小上海”,不少达官贵人都在店里吃过饭。1947年,屯溪士绅刘某与绩溪县胡某竞选所谓“国大代表”,都曾包下“万利”菜馆。凡是投他们选票的选民,都可到这里吃上一碗肉丝面,临走还可以拿上一块光洋。
一个小学同学住河街。他家临河,墙全是一扇扇木板拼起来的,房间凸出一大块悬在半空,下面仅两根长长的木柱撑着,当然,是立在两圆滚滚的石墩上的。
这叫“吊脚楼”。
推开窗,就是新安江,江里走着船,船上挂着大大的白帆,能远眺到榆村的宝塔;逆水的则要靠纤夫拉着上来。一只船要十几个人背纤,男女老少,最小的和我们差不多大年纪。一个个草鞋短褂,线状排列,有一两百米,身子有时几乎贴到了地。
对岸是阳湖滩,长着桑树与水柳,水边泊着渔排,立着一溜子东张西望的鸬鹚。
这位同学面孔黝黑,常年光头,脖子上挂着一个亮晶晶的银项圈,坠着一个小小的长命百岁锁。
他说他父亲是水上公社撑船的,一出门就是半个月,去的是一个叫街口的地方。
我们小心翼翼走在他家的地板上,还是发出“咚咚”的响声;玩了一两次,再也不敢去了,总觉得要塌下去。
每年夏天都要发大水,河街是屯溪最先进水的地方。看水,则是屯溪人喜欢赶热闹的事情。
河街人家司空见惯了,洪水咆哮着滚滚而来,家家一点儿不慌乱。门口摆着一个架子车(当地叫板车),男人们有条不紊地把屋里的东西搬上来:锅碗瓢勺、一只樟木箱……一位老太太盘腿坐在屋中间的方桌上,神闲气定。手里挽着一个布包裹,里面估计是家中的细软。
水涨得很快,一寸寸地沿着桌腿往上蹭。当及一半时,男子蹚着水,抱起老人就放在架子车上,拉着便走。
每次河街都被淹掉大半。水退得也快,街上有时还能逮到活蹦乱跳的鱼。
水火无情。河街似乎更怕火,皆是木质板壁,经年累月,早已焦干透了。据说,河街曾遭受四次重大火灾,包括民国十八年(1929年)朱老五火烧屯溪街。我见到的是1964年冬天的那次,河街半边天空都烧红了,虽是三九天,几百米外亦能感觉到热浪灼人。人们排着长队,传递脸盆水桶,从新安江里取水灭火。
枯水期,尽管咫尺,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一中年女子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要往火场里去,被人死死地拽住。有人用当地方言劝慰她:人没事就好。
作为旧时屯溪的“三街”之一的河街,风头自然不能与老街比;河街商业的衰落恐怕与陆路开通、水码头式微相关。当年屯溪水运“一片遥帆势若奔,客舟来集比云屯。喧阗晚市明灯火,不是江南黄叶村”的繁盛情景已一去不返,作为主要是簰工船民栖居生活地的河街,曾经的熙攘热闹只能是愈加依稀寥落;而三十年前的舊城改造,终使其踪迹湮灭而只留存在“老屯溪”们的记忆里。
现存的几张照片是一种时不时的唤醒,而1983年某电视台拍摄的《水浒》电视剧里《江州劫法场》一场戏取景于河街,留下了一段珍贵的影像。人们在眼花缭乱的格杀打斗中,可一窥当年河街的姿容。
河街终归是一条街,劫法场是一场大戏,怎么看都觉得局促、逼仄;黑旋风李逵抡着两把板斧,东冲西杀,感觉就是腾挪不开,全无书中所写:大吼一声,却似半天起个霹雳,从半空中跳将下来,齐刷刷地砍人……
这一带的修建工程历时数载,近期已掀起盖头。自然是恢宏堂皇,美轮美奂。
斟酌再三,依旧定名“河街”。
确实没有比它更合适的了,尽管此河街非彼河街。
早点店
在屯溪,我一般不睡懒觉。住的离新安江近,刚六点,就独自出门去江边闲逛,看花山一带山脊上的鱼肚白云彩渐渐转为橘黄乃至金灿。每次都有人在对岸吊嗓子,穿江而来,啸声裂岸。听起来像是个中气沛足的中年男子,如此孜孜不倦,他还想成为一个“角”吗?
于是我开始用手机拍照:旭日东升、渔舟静泊、浣衣妇、垂钓男、一只无主的小狗支着两前腿对着江水发呆……然后发微信群。当收到十到十五个“赞”时,我相当心满意足。要知道,这些赞,都来之不易,大抵出在被窝里、便器上,那边一般是鬓发零乱,睡眼惺忪。而我,已心旷神怡地走在去早点店的路上了。
很难说屯溪人有喜欢在外面吃早点的习惯。这个只有十几万人口的小城市,不可能像成都、武汉、长沙那样,时辰一到,早点大军如潮水般破门而出,在街头巷尾生猛汹涌。
屯溪的早点店大多一个小门面,门口支两个锅,里面方桌三四张,条凳七八条,三五个中年妇女操持,清爽利索;也有“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露水摊”,做饼、蒸包子和卖茶叶蛋的居多,不涉及汤汤水水。它们的分布恰到好处,让你觉得妥帖方便,无言地诠释着“市场对资源配置起决定性作用”这样一个朴素的道理。
我常去的这家早点店在新园路上,离江边也不远。我的首选是汤面,类似阳春面,但有浇头。我做不了陆文夫笔下那个朱自治,天不亮,就坐着黄包车晃荡着去吃苏州一家老字号的头汤面。宽慰的是,每次去,大锅里的汤水沸腾,稍稍浑白,最多不过下了十碗而已。无须多言,老板娘一手拿笊篱,一手就把一团面扔进锅里,然后扯过一个蓝边碗,瞬间放好了佐料。我有“吃滚”的怪癖,须面煮熟即将捞起时,开水才能冲进碗里,即便大热天也要照此办理。去多了,她心领神会。我无须多言。
浅浅一碗面,浇头五六样,有辣椒炒五城豆腐干、炒笋丝、烧笋衣、炒莴笋,还有腌豆角和腌生姜等。素是素,但家常、可口,不折不扣的徽州味道。用大钵子盛着,满满的,可任意添加,颇似汪曾祺先生在西南联大做穷学生时去的那家小饭铺,各色小菜可以由着你吃。
浇头我是多多益善,尤其喜欢其中一味:酱烧萝卜丁。酱估计是自家做的,味道纯正醇厚,萝卜切成方正小块,烧得很入味,进口几近酥化。舀一大勺浇在面上,搅拌上下来回,比过北方的炸酱面。略为欠缺的是,少了一点虾皮什么的;别小看这玩意,绝对地提鲜振香。
这里也卖粥。奇怪的是,很贵,要两元钱一碗。难道是东北五常大米或泰国进口大米熬的?搭配着卖些炸油糕、茶叶蛋什么的。好像还是吃面的人多,相信有不少我一样的常客,来来往往的,却没有记下一张熟面孔。“常常相遇的人,却久久地陌生着;偶尔的邂逅,也许会变成永远的期待。”如此充满诗意的表达,看来不适合这里。
真正卧虎藏龙的是广宇桥北端下口长干路的那几个小店。他们不张扬,掖着身子做小本买卖。馄饨店好像连名字都没有,照样做得风生水起。我从合肥到屯溪往往是中午或傍晚,即便朋友或亲戚张罗了一桌好饭好菜等着,也要先吃一碗馄饨才去坐席,几成惯例。它的好吃在于馅足皮薄汤鲜。有的店包餛饨只用篾片象征性地刮一点肉馅敷衍了事,吃起来一点“肉感”没有,如同面皮;皮薄可使内里清晰可见,还清汤清水,足见筋道之好;汤鲜则是佐料足够,像葱花、猪油渣、紫菜都是必不可少的。
从边际效用的角度看,这里的馄饨当早点最好。可汤汤水水尽管一碗,终不能填饱肚子。我一般拿根筷子,去小店对面炸油条的摊子上买根油条回来。这个摊子生意也好,油条炸得金黄蓬松,一看就知道锅里的油是经常换的。这边我用筷子戳着身段还滚烫的油条回来,那里一碗热气腾腾的馄炖刚端上桌,一如写文章,也讲究起承转合啊。
换换口味未尝不可。三十米外,就是一家包子店。有朋友大褒:这是屯溪最好的一家!我去过几回,现买现吃,用店家的小碟子盛着,手托着站在路边行事,全然不顾吃相。我笃信:刚出笼的包子最好吃,哪怕是烫得卷舌,嘴角流油。袁枚的话讲到位了:“略为停顿,便如霉过衣服,虽锦绣绮罗,亦晦闷而旧气可憎矣!”
此店生意很火,尤其早晨。长队排起,众人目光殷殷盼盼,竹编蒸笼盖盖起起;揭开时,热气散去,一个个包子雪白玲珑,一样大小,均匀排列,煞是好看可爱!夹包子那位中年男人,国字脸,总是笑意盈盈,好像大家都是他的亲戚,包子是白送给我们吃的。
去年搬家,去了一个风景好的偏僻处。安顿停当后,第一件事就是寻找早点摊店。有一处,步行10分钟可抵。很小,价格便宜得难以置信,五块钱可择选干稀三四个品种。赤豆粥糯甜,但要早去,经常七点就告罄。
夏天,店堂里有老式柜机空调一台,冷气足,暑气全消;还有Wi-Fi,信号强大。一次见俩年轻漂亮的洋妞也在喝粥,吃烧饼,完了竟久不离去,看来也是“蹭族”。我奇怪:她们咋会摸到这种贩夫走卒的小店来,与我共进早餐?
五路公交车
屯溪不大,几路公交开起来,方圆边角基本上能一网打尽。
我常坐五路公交车,发现真好。站点设计者好像是我家亲戚,其中一站就在我家楼下的院墙外。线路几乎涵盖了市区我最想去的地方:商贸城、一马路、二马路、华山路、老大桥……那个小饭店,装饰简陋,烧的几道徽菜,味道醇正,价格便宜;就在某个站点的背后,公交直达,我已将其视为自家的厨房。
去了几回,与老板娘熟稔了,去了她就喊:“合肥客来了!”我窃笑:“我可是道地的屯溪街土著呵。”也难怪,我像她这般大时,她爹可能还在谈恋爱呢!不知是哪家的囡(女孩),没准她娘是我小学同学。不能再套近乎了,屯溪当年地小人少,许多事情是不能刨根问底的。
五路车有二十几站,在城里穿来拐去,少说有十几公里吧,车资仅一元(有时两元)。每每上车听到两个钢镚子落入铁盒票箱底的声音,有点于心不忍。一多半里程车厢里稀稀拉拉,不足两手撑开的人数。过了老年大学,往花鸟市场,几乎是我一人的专车。大热天,空调足,汗涔涔的我进了空荡荡的车厢里,一会儿就身凉心静,惬意无比;冬天等车时缩头缩脑,一上车则是扑面而来的温暖。
坐着坐着,我竟有了一种负疚感且愈发强烈:我凭什么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福利呢?生于此、长于此,刚刚身强力壮时,拍拍屁股离开了,还自怨自艾: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几十年啥贡献没给家乡做,如今老眼昏花了,却跑回来厚着脸皮蹭公交了,实在惭愧得很。
怎么弥补呢?我倒是想出了N种方法。譬如在网上或什么媒体上呼吁提高车资,翻番乃至更高。一夜之间“网红”完全可能,可绝对引发众怒,成过街老鼠:这不是变相地在拍政府马屁吗?如此曲线溜须拍马,背后必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此举断不可取。
发个红包给公交公司如何?我囊中羞涩,一点点怎么拿得出手?为此捐助,恐怕他们要笑掉大牙:“这人有病吧?”
跟车做好事怎么样?可我发现车上确实没什么事情,都无人售票了;站名自动报诵两遍,前门进,后门出,屯溪人懂礼貌,安安静静,秩序井然,车厢里也窗明几净。那天下午一位老太太坐错了车,南辕北辙了。我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告诉她在哪里下车,转什么车。她明显地不耐烦了,用当地话说:“你讲得真多,我有卡,坐车不要钱的(屯溪70岁以上老人凭卡坐车,免费)。”
我脸红尴尬。
我一般坐在靠窗的位置,看屯溪的市井风情于浮光掠影之中。父老乡亲们很悠闲自在,白天不喧闹熙攘,夜晚不灯红酒绿;即便是老街上的店铺,不到晚上十点都要上门板打烊了(节假日除外)。这里的女士挺时尚,这都春夏之交了,刚刚有点降温,就看见车窗外一个妙龄女子,脖子上圈起了过膝的围巾,也太迫不及待了。
在公共场合,已很难聽到比较纯正的乡音,公交车里倒是例外,因为乘客基本由中老年人构成。很难说屯溪人骨子里浪漫。作为徽州人之一部分,本质上还是内敛型的。有趣的是,我曾在五路公交车厢里,居然读到了一个外国诗人的诗,在车窗的上方:
被憧憬的老虎钳,扭拧着,
你将海的印记,均衡地弯曲,
你连同所有片刻的种子,将自己播撒在,
不曾实现过的事物之中……
诗抽象、晦涩,在一个流动的空间里,望着窗外不断闪过的诸多毫不相干的事物(送快递的三轮摩托、一个卖油炸毛豆腐的临街小铺、一个中年男子专心致志地用手指掏自己的鼻孔、几个打手机忘乎所以的小伙子……)咀嚼着这些诗句,竟也品出些许橄榄的味道。
我孤陋寡闻,不知道作者内莉·萨克斯何许人也。网上百度一下,乃知她是德国著名女诗人。诗歌主要描写欧洲犹太人在法西斯统治下的遭遇,表现了“犹太民族的痛苦和希望”,1966年与以色列作家萨缪尔·约瑟夫·阿格农共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她的大作出现在遥远东方大国内地一个小城市的公交车厢里,可以想象这个城市澎湃着多少盎然的诗意!
几天后,我与几位本地文化人小聚,谈及此事,他们都啧啧称奇并不可思议。我建议把戴震、程大位等等在车厢里挂起来,让屯溪人慎终追远;并鼓励诸君锐意进取,在多少年后也被挂起来。大家说说笑笑,由此多喝了几杯。
责任编辑 黄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