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女人
2023-02-15米青
米青
Z分裂了,分裂成了两个人。刚开始她觉得像蜕掉一层皮似的。
事情发生在五月的一天。每一个暮春,气候的变化都会在她体内唤起一股隐隐的力量。尤其中午,阳光炽烈,照亮了所有的阴影,Z也被完全照亮了。
她在厨房弄着午餐,拿刀的左手先是有些痒,然后手背上的皮肤抖动起来,愈抖愈烈,迅速蔓延至胳膊、肩膀,扩展到全身。
她出现了。
Z以为眼前有一面镜子。对方穿着同她一样的家居服,留着一样的刘海,戴一样的发夹,颧骨上有两块一样的色斑。
Z不禁伸手触摸。那镜像般的女人也做出同样的动作,也是左撇子。
“你是谁?你从哪儿冒出来的?你叫什么?”两人道出一样的话。
与此同时她们听见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的声音,是卢青,Z的丈夫。
“立刻回去!”她们在同一瞬间做出这个决定。Z的皮肤再次抖动,像一阵突如其来的微风吹动了麦田。
“你在和谁说话?”卢青道,“我好像听见有两个你。”
他无心地戳中了她的秘密,但他先为这个笑话笑起来。
餐桌上他们仍在聊这个话题,卢青道:“要是真有两个你就好了,下回我可以拉一个起床,陪我晨跑。”
“可以,只要叫的不是我。”
“还可以陪我打游戏,参加公司团建,跑马拉松,做你不爱做的一切。”见Z沉默,他又道,“开玩笑的,其实我自己也蛮好,这么多年我们不是也这么过来了。”
“你要在家里午休吗?”Z问。话一出口便觉不妥,卢青当然听得明白,这是不喜欢他留下的意思。
“不,我要走了,赶回公司做个表格。”他顺着她的话说着站起来走到门口,刻意轻浮地笑,揽过她的腰亲吻,把舌头探进嘴里。Z觉得恶心,但也踮起脚尖努力配合着。
Z听着电梯的声音远了,别上门,收拾家务,说给那一个自己听:“你不用害怕,他走了,不会回来。”又叹了口气道:“他有几次发神经,半路折返,可是今天不会,已是这个时间了。”等了些时候,又道:“他确实不信任我,我们。”
直至放学时间,她心不在焉地开车出了门,忽然就觉察了,非常明确地回过头去。
她出现在后座,四目相对,两双欣喜的眼。
“你怎么来的?你是谁?这是怎么回事?”Z问。
“可是我以为,你才是突然出现的那一个。”这次对方并没有复制她的话。
“我是有名字的。”Z道。
她凝神片刻,道:“我想不起来我有名字。这么说,我才是被分裂出来的那个?可不可以给我一个名字?”
“名字?我们可以先用一个代号,比如X……”
“不,我要真正的名字,叫……”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寶鹤。就叫宝鹤好了。”
这两个字击中了Z。她曾有个小女儿,乳名宝鹤,夭折了。
良久,Z喃喃道:“你知道宝鹤,也知道卢青。还有呢?”
“你的一切。我们一直共用一个灵魂,只是现在分裂成了两具躯体而已。”
“那么你可以猜一下我现在的心思。”
“你在想,”宝鹤道,“周耀,你想同他在一起。对不对?”
“就算对吧。可是……”
“可是什么?今天不同了,有我在,我可以代替你在家里,代替你照顾他们,不会有人知道,你可以得到一整晚完全的自由。”
“小稚呢,他会不会发现你不是我……”宝鹤却已替她解开了安全带,那温柔的枷锁。她茫然失措地下了车,贼似的四下张望,担心有人发觉其中蹊跷,发觉这样的两个女人,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长着一模一样的脸。
然而熙攘匆促的行人,并没有谁看她一眼。她不知该快乐还是该失望。
Z从酒店回来,躲在花丛后面等卢青的车。今天轮到他送小稚上学。看到他们从车库驶出,汇入清晨的车流时,她还未从宿醉中醒转来,大脑沉甸甸的不听使唤。可是双腿惯性地带着她,像两条忠诚的狗,那只手指也认得家里的门牌,熟练地按下电梯上的数字。这些肢体也许有独立的意志。她想,也许是它们独立做出了分裂的决定。
门开了,她看见她自己,隐在门厅的昏暗中,穿着她的衣服鞋袜,渐渐显现出她的轮廓,露出她的微笑。
“回来了?”
“回来了。”
自然的对白,令她惊愕不已。
“嘴里还有酒气,”宝鹤道,“来厨房喝杯醒酒茶。”
“他们,”Z在她以往的那张圈椅里坐下,明知故问,“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没有,没有一个人,”宝鹤道,“不对,有。”
“是小稚吗?卢青?”
“是对面那个老太太 ,姓康的。”
“她自己住,快有八十岁了,养了两条泰迪犬,是她?又聋又瞎的老女人?”
“是,昨晚放学回来在电梯里遇见,她问小稚,这人是谁?”
“小稚起疑心了吗?”
“没有,他知道她老糊涂了。”
“那么卢青就更不可能了,”Z嗤道,“我们的家人并不在乎我们是谁,看透真相的竟是一个外人。你呢?你喜欢我的生活吗?”
“我很兴奋,我没睡,没休息,一眼都没有合。我一直被禁锢在你的躯壳当中,现在我终于可以用属于我的手举起这杯茶,你看……”她兴奋地端着茶杯,朝阳照在她手上,晶莹剔透。
“这套餐具,是结婚时的那套?还有这玫瑰茶,搁了有两年了。”
“对,你不喜欢,你嫌太花哨太俗艳,可是我觉得普普通通的事情就很好。”
“那么,”Z说,“给你吧。”
“茶具?花茶?我还想要那瓶没开封的香水,卢青送你的生日礼物,可以吗?”
“我的一切都给你,你替我在这栋房子里生活。”
“可你呢,”宝鹤惊道,“你要什么?”
“我只要自由。”
商定了两个月的过渡期,各自学习适应新的角色。Z要练习做一个不存在的人,宝鹤则学着做一个只存在于丈夫同儿子之中的人,这两者之间差距甚微。Z父母早逝,又是远嫁,宝鹤唯一需要提防的只是对门的老女人。
最后一个早晨,电梯门将要关上时,一只秃癞的狗头探进来,然后是一根光滑的拐杖。
“昨天和你在一起的,”康老太问小稚,“是你的阿姨吗?”
“不是,我没有姐妹。”Z道,“可能是您眼花了。”
“什么?”康老太歪着头,一只手捂在耳朵上做喇叭状。
“您看错了,只有我,没有别人。”Z大喊,小稚吓了一跳,两只老狗也叫起来,像是咳嗽,又像笑。
小稚一上车就打开漫画书,Z从后视镜里看他凝神的样子,终于忍不住道:“你觉得妈妈有什么不一样吗?”
“没有,”他头也不抬,“不要在意康奶奶的话。”
“如果我离你远一些,不能每天和你在一起,你会觉得不一样吗?”
她明知他不会回答这种问题。
下车时他一如既往地道再见,飞奔进校门,融入穿校服的人海中。事情比想象的要难,Z停在路边,直至传来整齐爽朗、朝气蓬勃的早读声,其中就有她的小稚。她从后视镜里看见一张湿漉漉的脸,踩下油门,拐上大路,七绕八绕,还是进了熟悉的路口。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宝鹤道,“我们说好就到今天早上。”
Z找到一个借口:“我来还车,我用不着车子了,什么都用不着,我早已不留痕迹地舍下这一切。”
此时都听见了钥匙扭动的声音。
“卢青?”她们如同第一次那样异口同声、心有灵犀。
“他是不是还在怀疑周耀的事?这是来捉奸吗?”Z嗤道,“他一向这样缺乏想象力。”
宝鹤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的手抖得厉害。
“你这样怕他?”Z诧异道。一刹之间,她也猜到了宝鹤的心思。
门在用力地摇晃,年久的墙皮剥落下来,他在咆哮。Z简直不认识她的丈夫,亦不认识这间光线昏暗的屋子,她只认识她自己。宝鹤瞪大眼睛的惊恐神情,让她忽然记起两岁的小女儿临走时的样子。
“回来。”Z果断道。
宝鹤茫然地看着她。
“这就不记得了?第一次,像第一次那样回到我的身体里。”
可是不行,谁也不懂是为什么,她们为什么分开,又为什么不能重新在一起。宝鹤抖得像枝头的枯叶,很轻,像一个面团,很柔软,仿佛可以轻易揉捏成薄薄一片。可是她身上有厨房的烟火味,又有那瓶旧香水味儿,混合成一种完全陌生的味道。
Z决定成全宝鹤,权当成全那个未曾有机会存活下来的女儿。她已有了主意,就是卧室窗外那个放空调挂机的铁架。
她踮起脚尖沿半只腳宽的水泥台挪着碎步,两手扒牢了窗框,倒并不是很怕,她的手脚好像天生就知道该怎样抓住这些脆弱的依靠似的。
卢青和宝鹤一同进来时,Z的身体恰好贴住外挂机,她听见卢青暴躁的皮鞋和粗野的叫嚷、宝鹤低声的解释。她从窗帘后面看着陌生的男人和陌生的房间,觉得好笑,又觉得释然。像一场重生的仪式,来得恰是时候。
他们出去了,Z忍不住往下看。地面的距离令她眩晕,可是更要命的是那个目击者。一个比小稚大些的男孩子,也许是初中生,像要掏出手机。风好大,吹得挂机扇叶嗡嗡作响——或者是她脑子里的声响,似乎还听见了相机的“咔嚓”声——她就这么掉下去了,落在一张床单上,拽烂了它。
松软潮湿的草地,浇水器还在喷洒,她爬起来,拍打身上的泥土和树叶。只被蔷薇的刺划破了脸。坠落的过程非但不坏, 反倒轻飘飘的、荡悠悠的,像一把打开的伞、一只滑翔的鸟,那感觉简直令人迷醉。她把那条破床单顺手丢进垃圾桶,回头看时,男孩也不在了,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留下,Z满意地想着,踏上一辆恰好到达的公交车。
她抓住拉环的手沐浴在炙热的阳光中,一条条淡蓝色的血管好似牵牵绊绊的藤蔓。她以前从来没有仔细瞧过这双手,一时不解这是怎么回事。可是公交车转了个弯,小巷之内,路畔老树枝叶相通,遮天蔽日,那手又平常起来,Z下了车,走入一处小院。
她一进门便欢快地跳到电子秤上去——前租客留下的,一个女孩,只有女孩爱这种东西——房东边说边上下打量她。随便他在心里怎么编派——四十岁的女人,简易的行李,孤身一人出来租房。
南郊老城区,少见的青瓦白墙,院中枝繁叶茂,密不透风,绿意中传来蝉鸣,一高一低,一锐一钝,两两唱和。
没人知道这地方,连同宝鹤、周耀。房租便宜、幽僻、人烟稀少,她可以安安静静地想一想未来,想一想该如何使用这无边的自由。
陡然间铃声大作,蝉鸣吓得噤声,她恍惚回神。
只她有Z的新号码,Z的通讯录里也只她一个。
“你还在?你是怎么离开的?”宝鹤的声音兴奋、困惑,大约还有一丝失落,“你在哪里?连我也不能告诉吗?那周耀知道吗?”
“他是过去式了,”Z道,“没有卢青就不会有周耀,丈夫与情人如同硬币的两面。是他们合力娶了我。”
“你的话越来越深奥了。”宝鹤道,可是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都是她的话,讲她同卢青怎样争吵、哭闹、和好如初,无聊的男女。
墙头上有张脸猛地一闪,Z吃了一惊,立刻闭紧窗帘反锁了门。如今不同于往日了,须时刻牢记她已无家人庇护。
“那康老太你要小心。”Z道。
“不过是个老太太。”宝鹤道。
也许等一段时间该亲自去查,Z想。是个隐患,像笔旧债,令人不安。宝鹤已然是一具鲁钝的肉身了。不过两个月,她沾惹了太多的尘气,同男人交合,照料孩子,煎炒烹炸……有什么意思呢?Z但愿自己只有一口气,鬼也好神也好,能随意去留不拘形体。
可是,依旧是男人——房东的儿子,C,大学生,一个有恋母情结的男孩。他家没有女人,从他记事起就没有,Z疑心他有偷窥癖,可他辩解道,极少有单身女人来这种偏远的所在地租房。他不适合她,年纪太轻,人太白净,说话太漂亮。可是Z没有着落,似乎病了,很虚弱,轻飘飘的,唯有暂时抓牢这现成的依托。
C陪她去做检查,结果样样正常,比她这个年龄的所有女人都健康。从医院回来,Z虽宽慰些,却依旧紧挽住他的胳膊,这次他倒没有躲开,没有说些小心被人看见的话。大约因为是暑假的最后一天,明日一早便要坐上火车远赴千里,他们心知是永远不能再见了。
Z却见不得他做贼似的提防的神色,故意道:“那边站着的是你父亲吗?”C旋即推开了她,像丢一块烫手山芋。Z不提防,瘫坐到地上,他已反应过来,躬身搀扶,脸上娴熟地堆出愧疚与讨好。她木然不动,视线尽头,是地下的一小撮蚂蚁,他把它们围着的那点儿东西捡起来,原是一点残损的羽翼,什么昆虫的,连蚂蚁也觉得索然,顷刻散了。Z以为这就是她搬进来当天死去的蝉,身体早被蚁群吃完了,只剩这碎末。
Z推开他独自进了家门。
她把那残翼放在掌心端详,阳光斜照穿过手掌,透过它看见地板、家具、窗帘、墙壁,她惊慌地甩手,像要摆脱掉什么肮脏的垃圾。蝉翼灰飞烟灭。她脱光了,全身沐浴在仲夏的光线里,一寸一寸看过来,皮肤下所有脉络清晰可见,连纵横交错的毛细血管都隐约显现,其复杂缜密令人惊叹,是精雕细琢而又波澜壮阔的微观宇宙。她赞赏着,心惊胆战。
忽听见一个油腔滑调的声音:“美虽美,可是大白天的光溜溜照镜子可不好。”
她吓得跳起来,是C。
“你怎么进来的?”她伸手够睡袍,没好气道,“单身女人的房间可以随便进?我可要报警的。”
“你没关门。”他嬉皮笑脸贴上来,“不然呢?难道我会穿墙术吗?”
可她明明记得上了两道锁,早已形成的惯性动作。
“你什么不会?”
“我要给你看看我会什么。”
他贴过来,探寻着,喘着气,热腾腾的、紧实的肉体,给她莫大的安慰。她哭了,他吃了她的眼泪。他们最好的一次,濒死般的快乐如同绝望。
可是日头渐渐西沉,短暂的欢愉潮汐似的从沙滩上退去,她猛然起身,吩咐他把那东西从沙发底下弄出来。
他赤身裸体地站上去了,一见到那数字她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是坏的?”她道。
“你觉得呢?”他道,“你刚刚没有感受到我的重量吗?那么我只好再来一次。”
“小小年纪这么会哄女人,你有几个女朋友?”
他掰着指头计算:“少说也有十个八个。”
“爱得过来?”
“爱得过来。我会分身术。”
她笑得花枝乱颤,快乐得想飞起来。C已穿戴整齐,吻了她便往外走。然而她又犯了疑心,警醒起来,随便抓起什么往称上放。纸巾盒、手提包、高跟鞋、皮箱……眼睛死盯住变幻的数字。
“我给你表演一个好玩儿的,穿墙术。”C说这句话时Z没有听见。她心里想的是——全是合理的数字,全对。她把屋里的东西但凡能拿起的,一样一样往称上摆,未曾留意他已离开。他这一走就不会回来,她不过是他生命中的一个影子,就如同她自己,说起来他们才是真正的一对儿,虽然短暂,却是真正的一对儿。
邻近有家便利店,Z跑去买了几样东西,都是称重的,她不知买了什么,也不在乎,只是一味地称,比照收据核对重量。弄得满头大汗,却浑身发冷,是冷汗,越来越冷。
此后,她每天一睁眼便往称上站,在本子上记下数字。
C走之后电话不通,微信也不回,她忍不住找到房东问有没有别的号码。房东的眼神分明是,十分清楚儿子的为人,但还是给了她一串数字,打过去是C的声音,态度却陌生,说从未见过她,“请你洁身自好。”他用了这么一个词,那凛然说教的严肃,同Z所认识的C判若两人,她觉得好像快要明白什么了,可她不要深想,既不愿明白C是怎么一回事,更不肯明白她自己。
她宁可继续找他,仿佛是因为爱。除此之外既没有別的事好做,也完全无法做任何事。沿着一起去过的地方寻觅,几条商业街,几个公园,几条小巷,她像被风吹着的船,荡来荡去,恍然间记起她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大约,他也并没有名字。
眼见着笔记本上的数字日复一日稳定地下降,每天的区别不大,但总结起来却是铁的事实。如果照这个规律,最多还有半年。她恨这只精准的体重秤——用作减肥的工具,在她这里却是记录消亡,比绝症病人的逝去更为残忍的过程,到最后她怕是连一斤骨灰都不会剩下。
也许宝鹤知道。
许久没有她的消息了。起初她会发些照片视频,小稚的、卢青的、一家三口的。他们很好——不是很好,是更好了。看那些令Z五味杂陈,如同立志修行的道士,明明孑然一身地进了山,却凡心蠢动迟迟升不了天。况且那时她还有C。于是宝鹤也销声匿迹了。这也是她们最初商量好、打算好的——逐渐在彼此的生活中消失。不吉利的打算,非常不吉利。
宝鹤脸上有短暂的惊讶,Z又看见了她自己。宝鹤好像更像她自己。
Z凄然泪下,像个死了七天的鬼要回家看看,然而家中并没有供奉她的牌位。可是本来也是她自己不要这牌位的。
接着Z一眼瞧见了地板上的电子秤,还有宝鹤试图踢开它的动作。家里以前没有这种东西,以前,Z从来不在意体重。她终于明白了。
“你什么都知道,”她愤怒而屈辱,“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会变成这个鬼样子,但是你什么都不说,看着我自己走进圈套里去,由我自寻死路……”
“嘘,别急,小点声,有人在。”宝鹤指指厨房的门。
“卢青?周耀?我不管是谁,正好,我要让他们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她斟酌着最后这个词。
“不是男人,”宝鹤道,“我同你不一样,我要不了那么多的男人。”
“是谁来了?”果然有个声音自厨房传出,老迈、亲热的声音,因为自己听力不好而以为别人也听不见的大音量。
“一位朋友。”宝鹤应道。
“叫她进来呀,”非常热络,自家人似的,“进来喝茶。”
“我没有朋友,”宝鹤轻声道,“我不认识其他人。卢青和小稚都有自己的事。一时间我也只能同她交往,不然有多寂寞?漫漫长日,你是了解的。况且她很像妈妈,你有没有觉得?妈妈死得那么早,如果她能活到现在……”
“是吗?”Z冷笑道,“倘若她知道真相,你猜她会怎样想?”
宝鹤挡在Z面前:“你不是想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你的体重。”
Z停住了,因为气愤和疑惑,身体发着抖,像一片枯萎的叶子。
“你果然知道,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我的体重只有十九公斤?为什么每天都会少一点?我明明还活着,我有肉、有骨头、会呼吸,你看看我……你告诉我……”
宝鹤摇着头:“我也回答不了……不过有一个办法。我想我们也许可以重新在一起。”
“可上次明明试过……”
“这次也许不同,况且,你已经没有时间了。如果成功,一切就可以重新来过。”
Z的眼神在屋内流连,隔着一层泪雾,一切都像在河的彼岸,不知将死之人是不是这种感觉,抛弃一切世俗之物飞升而去。可她还眷恋它们、他们,眷恋她的肉身。
宝鹤站到称上去——引诱似的——四十一公斤,如此紧密、坚韧,阳光和风不会穿透她的骨肉。
宝鹤伸出两条结实的臂膀箍住她,长久以来她头一次感到这样安全,像回到子宫里。她没有多想,也没办法多想,她只想要回她的身体,像从前一样。
她们互相注视着,如同注视镜中的自己,心意相通,电光石火,Z惭愧地想到,她是错怪了,宝鹤绝不可能害她,宝鹤就是她。又想,等一切恢复如初,一定要把C找回来,她现在确定C才是她真正的爱,这样人生依然可以重来,何必用那么极端的方式呢?想想也对,一个身体怎能支撑两个灵魂……一股奇異的舒适感,像被羊水包裹住,她闭上眼睛,享受最后的安宁。
然后,她消失了。
消失的是Z。宝鹤吁出一口气。终于结束了,毕竟冒着很大的风险,也没有人能够商量,康老太虽提过类似的事,说是儿时经历,但那已过去六十多年,有时她在厨房坐着,前一秒还在说话,后一秒却响起鼾声,宝鹤很难分清哪些是真话哪些是梦呓。
她揉捏摩挲她的身体,带着力量,带着疼,慢慢地挪动脚步,像初生儿一样惊喜地感受着崭新的重量。
厨房的阳光正好,从半掩的门投进客厅,宝鹤回头去看Z刚刚站立的地方,那里只剩下一片浅浅的阴影。她由黑暗踏入光明,很快适应了光线——老女人坐在扶手椅中,阳光直直地打在脸上,像一只高明的化妆师的手,抹掉了褶皱与斑点,显得非常年轻。这一次她睡得很安静,没有打鼾,头也没有一磕一磕的,她安静得就仿佛死了。
责任编辑 黄月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