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的世代更替与“四大名著”的文化品格
2023-02-10湖北陈文新
湖北 陈文新
今天讲座的切入角度不是文学,而是文化,用的是长时段视角。“长时段”概念是20 世纪法国年鉴学派代表人物布罗代尔提出的,他把社会和自然状况分成几个时段,短的时段比如研究一个事件或一个人物;研究社会、经济状况是中时段的;研究地理条件、文化状态的改变是长时段的。今天用长时段视野对中国文化史上几部重要的经典展开考察,尝试回答这样一些问题:它们为什么被选作经典,被选作经典后产生了什么影响?这不是一个关于文学的题目,因为它不涉及文学史地位的评价。假如仅仅涉及文学,如果提到了四大名著,那么集部里的很多文学作品,如《楚辞》、李杜诗歌、宋词等也都应该被关注,但这不是关于文学史地位的评估,而是从长时段的角度关注中国文化史上的几部经典,“五经”“四书”和“四大名著”就是从这样的角度被选出来的。
汉代“五经”地位的确立
“五经”在中国历史上确立为国家意识形态的标志是汉武帝的“独尊儒术”。“独尊儒术”是面上描述,背后的事实是,所有官员的选拔考试,主要考题都出自“五经”,国民教育尤其是官员培养也以“五经”为核心教材。每部经典都设有“博士”,是一种主管文化学术的官员,不是一种学位。换言之,“五经”构成了国民教育、官员选拔的主导意识形态。一个人如果想进入社会精英阶层,首先就要钻研“五经”。
这样的事为何会发生呢?当然是因为朝廷看重“五经”。有意思的是,汉朝开国皇帝刘邦其实看不起儒生和儒家学说。他身边有个叫陆贾的人,说《诗》《书》都是重要经典,要好好读,刘邦听了,不耐烦地说,我是骑在马上打天下的,跟《诗》《书》有什么相干。据说刘邦喜欢捉弄读书人,就因为他认为儒生无用。陆贾反问刘邦:马上能得天下,马上能治天下吗?凭借军队就可以把天下管理得有条不紊吗?秦始皇的军队够强大了,对社会的管理严苛之极,为什么二代而亡?是因为他没有用儒家的仁义理念管理社会,造成了巨大社会问题,所以垮掉了。刘邦于是让陆贾把反思秦王朝所以灭亡的想法写成文章,但不要写得太烦琐,要简明一些。陆贾一篇一篇地写,据说刘邦对每篇都说好。这就是我们所知的类似贾谊《过秦论》等文章兴盛一时的原因。刘邦建立汉朝后有个强烈的恐惧:秦王朝根底深厚,其天下居然被我这样一个平民夺得,我的天下岂不是更容易被人夺走?他的《大风歌》表达的就是“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忧虑。当然,他看重的还是猛士,虽然后来慢慢意识到儒家也有用处,但并不特别看重。
除了陆贾,当时还有一个叫叔孙通的,也希望刘邦重视儒家。刘邦建立汉朝之后,朝廷仪式,一切从简。贵族喜欢繁文缛节,因为他们要靠繁文缛节来区分等级,管理社会。老百姓则希望生活简单一点,礼节不要太繁琐。出身平民的刘邦,也是这样。因为刘邦忽视朝廷仪式,结果当年跟他一起打天下的那些将军们,还像从前一样跟他称兄道弟,极其随意。一次会议,他在上面讲话,将军们在下面聊天,甚至揎拳捋袖。刘邦对叔孙通感慨道:真没意思,一点当皇上的感觉都没有。叔孙通说:我能让你找到感觉。于是叔孙通派人到鲁国——现在的山东,招募了三十个精通礼节的儒生,用了几个月时间培训那些官员,效果相当不错。那些经过培训的高级官员,上朝的时候,都规规矩矩跪在指定位置,一点杂音都没有,在关键节点,还会异口同声朝着刘邦山呼“万岁”。刘邦挺得意,说我今天才找到了做皇上的感觉,做皇上真好。从此以后,叔孙通得到了刘邦的重用。从陆贾和叔孙通的例子可以看出,汉朝早期的那些皇上,他们之所以跟儒家打交道,是觉得儒家还有那么一点用处,不过他们终究还是认为,儒家在社会管理方面缺少行之有效的方略,不像法家,能把法、术、势说得头头是道。
社会管理既可以像法家那样,实行严密管控,也可以像黄老所主张的,尽量减少管控,让百姓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做事。汉初的那些皇上,有一个占主导地位的理念,大乱之后,民不聊生,老百姓想过安宁生活,政府少管一些较好。老子说过一句话,“治大国若烹小鲜”,不要老是翻动,不要总是折腾。汉代初年,国家和百姓都饱经战乱,再也经不起折腾了,所以采用了黄老之术。黄老之术用久了,也有弊端,它会造成社会管理的松弛和缺少向上的气象。补黄老之偏是儒家的强项,因为儒家可以用柔和的方式,把管理落实到位。所以,汉武帝前后,儒家的地位迅速上升,而以后也一直处于主导地位。也就是说,从汉武帝之后,儒家作为国家意识形态,几乎是历代朝廷所奉行的。“五经”在国民教育和官员选拔中的核心地位,就是这样确立下来的。
从战国到汉代,法家一度在秦王朝居于意识形态的主导地位,而从汉武帝开始,儒家长期居于意识形态的主导地位。至于黄老之学等,只是在特殊过渡时期才被采用,其重要性远不能与儒、法两家相提并论。儒家和法家,之所以先后成为占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当然是因为它们同属于建制派,是君权的维护者。而同属于君权的维护者,最终却是儒家胜出,法家只能作为私货塞进儒家之中。这里,有两个问题需要回答:其一,为什么儒家、法家都会成为建制派?其二,儒家、法家同属于建制派,儒家为什么会胜出?
先回答第一个问题:为什么儒家、法家都会成为建制派?
所谓建制派,从战国时期的情形看,就是拥护君主,认为国家权力应该掌握在君主手上,不应该掌握在大小贵族手上。儒、法两家的士人何以都有这种想法呢?武大一位老学者——已故的吴于廑副校长,以研究世界史著称,其实他在美国攻读博士学位时研究的是中国古代经济史,他的博士论文题为《封建中国的王权和法律》。他的硕士学位论文《士与古代封建制度之解体》集中探讨为什么战国士人多拥护君主集权,而反对贵族即大大小小的卿、大夫。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封建制不利于士人发展事业、飞黄腾达。
这里要对封建制做一个解释。人们习惯于把秦汉以降的社会称作封建社会,这是错误的用法,秦汉以降属于君主集权的帝制社会,或称郡县制社会。吴于廑先生的论文正是因为没有按流行的说法使用封建这一概念,所以他觉得自己做中国史研究可能碰壁,后来转而研究世界史。封建的本意是封邦建国,以中国古代的西周最为典型,其核心特点可以归纳为“任人唯亲”。今人所说的“任人唯亲”指的是不正之风、裙带关系,而西周的“任人唯亲”是一种社会制度。比方说,周天子君临天下,并不直接管理所有地盘,直接管理的只有王畿,据说长宽分别为两千里左右;另外的广阔领土交给诸侯管理,诸侯分为公、侯、伯、子、男五个等级,公、侯的封地长宽各一百里左右,伯、子的封地长宽各七十里左右,男的封地长宽各五十里左右。这些诸侯都是从与周天子有血缘关系的人中选出的,周天子的亲兄弟大概可以封为公、侯,堂兄弟可以封为伯、子,表兄弟可以封为男,关系更疏远的就属于附庸,封地长宽不到五十里。所以,那时的诸侯名为国家,其实相当狭小。周代号称有八百诸侯,大多数诸侯国还没有一个县大。
除了与周天子有血缘关系的人外,还有少数诸侯如宋,是殷商贵族而归顺于周的。这些人也可以封为诸侯,但数量不大。还有一些特殊情况,如楚国,从偏远之地秭归打拼出来,占有的领土非常广阔,如今的两湖、河南、安徽、江西等都是楚国地盘。楚王见自己的地盘比周天子的王畿还大,也想封很高的爵位。周天子看不起他,认为他不过是南蛮,只封他为子爵,所以《左传》中楚国国君被称为“楚子”。楚王非常恼火,称“我南蛮也,不与中国之号谥”,还要问一下周天子祖庙中的鼎到底多重,也就是成语“问鼎中原”的来历。楚君始终没有得到更高的封爵,只好自封为王,就像《西游记》中的孙悟空自封齐天大圣一样。
在西周时代,任人唯亲是一种制度,在贵族阶层中最受压抑的是士,多来自于“孤臣孽子”。孟子曾说:“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所谓“孤臣孽子”,是指那些不能继承爵位的人。只有长子有继承权,长子之外的其他人是没有继承权的,必须自己努力,以谋取一官半职。这样的人为什么有本事呢?因为有爵位继承权的,坐享富贵,不需要奋斗,一两代后就退化了。没有继承权的,只能持续打拼,他们的能力就是在打拼中获得的。孔子、孟子等人周游天下,其实就是一路打拼。在这样的体制下,士的发展空间遭到卿、大夫的挤压,更倾向于与国君结成联盟。这是因为,一部分强势的卿、大夫,不仅挤压了士的发展空间,也对国君的权力形成了威胁。封建制鼎盛于西周,战国时代崩溃,背后的推动力量就是这些士。随着士的影响力的增强,一些有野心的卿、大夫,也试图把有本事的士积聚在自己身边,比如人们常说的战国四公子,就以不惜重金养士著称。我们熟悉的一个典故,“冯谖客孟尝君”,很能见出养士的成本之高。可以看一下冯谖的三次要求:第一次说“长铗归来乎!食无鱼”,要求伙食好;第二次说“长铗归来乎!出无车”,要“宝马”;第三次说“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说自己的收入还不能养活一家老小。也就是说,养一个士相当于养活一个家庭。冯谖等人凭什么向孟尝君要这样的待遇?就是因为他们有本事,已成为左右政局的重要力量。所谓“百家争鸣”,说的就是士阶层的活跃状况。而朝秦暮楚,说的则是士阶层的生活常态,他们与各方诸侯联络,为的是施展他们的才能。从总体情形来看,虽然也有一部分士成了有野心的卿、大夫的支持者,但站在君主一边,则是大势所趋,不仅儒家是君权的拥戴者,包括法家在内的大部分士都是君权的拥戴者。他们希望天下的权力集中在君主手上,资源不要被贵族分割。儒家和法家都属于建制派,都希望从君主一统的体制中得到发展空间,它们是推动中央集权的一股核心力量。
第二个问题:法家和儒家都是君主集权的拥护者,为什么胜出的是儒家而不是法家?
按照对君主的拥戴程度而言,法家也许比儒家更让君主开心,因为他们总是站在君主的立场,考虑如何控制天下臣民。秦始皇偏爱法家,可能就与这种心理有关。但一个君主,除了寻求开心之外,还有更重要的考量,即自身地位的稳固。从平均律来说,君主们对自身地位稳固的关心程度超过了仅仅寻求权力带来的愉悦。儒家最后的胜出,就得益于这种平均律。盖儒家在社会管理上比法家更有优势,更有利于权力永远保持在君主手上。儒家长于协调社会各阶层的利益,在必要的时候,既约束自己,也约束君主,可以赢得广泛信赖。在儒家理念中,有三个最为重要。
第一是民本思想,管理国家的人必须让老百姓过上好的生活。唐太宗说“民能载舟,亦能覆舟”, 君主不能只想自己捞好处,也要给老百姓好处,财散则民聚,才能受到拥护。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智囊刘伯温写过《假仁义》一文,说仁义可以分为三种:一是真仁义,纯粹为善,没有个人目的;二是假仁义,目的是让得到了好处的百姓给予自己更多支持;三是不仁义,净做不仁不义的事,把老百姓的好处都夺到自己手上。刘伯温问,这三种仁义,哪一种好呢?一般人会说真仁义好,而刘伯温却说假仁义好。刘伯温的理由是,三皇五帝之下,就没有真仁义,真仁义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假仁义的效果是好的,劳力者得到了利益,劳心者也得到了支持,上下之间良性互动,可以保持权力的顺畅运转;不仁义是不好的,掌握权力的人总是夺取百姓利益,其结果是短时间得到好处,最终必然被干掉,不利人也不利己。按刘伯温的说法,假仁义是好的国家管理方式,老百姓得到了好处,掌权者也得到了安全感。
第二是任人唯贤。任人唯贤是针对任人唯亲而言的。西周时代国家权力按照任人唯亲的方式分配;从汉代开始,权力分配的主要制度是任人唯贤,其中最有影响的是察举制。察举制类似现在的推荐选拔:官员做到一品、二品,就有资格推荐人品好、能力强的人,由朝廷考核后加以任用。这样的推荐选拔制在汉代发挥过重要作用,一些重要的历史人物如公孙弘、董仲舒等,都是这样被选拔出来的。这种方式的好处是管理成本低,国家不需要花太多钱,因为每年被推荐上来的人不多,选拔出来的都被任命到重要位置上,与投入相比,产出极为可观。其弊端有二:一是容易淹没人才。一个人无论多有本事,假如没人推荐就会无人知晓。汉阳有座古琴台,据说是钟子期与伯牙知音相遇的地方。古人喜欢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韩愈后来也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可见有本事的人被埋没的几率太高。二是容易作弊,因为推荐权掌握在推荐人手里。针对这种情况,朝廷制定了一些措施——如果被推荐人官做得好,推荐人可以连带提拔;如果被推荐人出了问题,推荐人一并受罚。这个措施看似严格,一般人却不在乎,因为那是未来的事。就概率而言,推荐选拔通常会和走后门连在一起。这倒不是说每个有推荐权的人都存心作弊,有时是万不得已。汉代有个大员,那一年可以推荐五人,有四人托了很强的关系找他。如果拒绝这四人,他的位置可能不稳。他感叹自己替朝廷办事,办成这样实在太不像话,于是拜托朋友一定帮忙物色一个有真才实学的人,推荐上去,也不枉了朝廷给自己这样的权力。鉴于上面两个弊端,后来出现了科举制。科举制的特点,一是所有的读书人,只要觉得自己有本事都可以投考,无须他人推荐;二是改卷越来越规范,可以有效防止舞弊。其弊端是国家管理成本很高,每年那么多人投考,国家必须动用大量人力物力;而实际录取的比例很低,许多人的精力可能一辈子消磨在考试当中。科举制从唐代,或更准确地说从隋代开始,到宋代就成了占主导地位的选官制度。不论成本多高,朝廷还是愿意这样做,因为这有利于社会公平。从察举制到科举制,都是对儒家任人唯贤理念的贯彻。当然,对皇帝的儿子还是“唯亲”,但任人唯亲的比例在汉代以后大大降低。
第三是重视个人品格,这与法家很不一样。儒家强调个人修养,这是对个人的约束,也是为了移风易俗。这样一种做法,对两种人没有意义,一是天资极其厚道的人,一是天资极其刻薄的人,他们或者不需要教育就自然是一个君子,或者无论怎么教育都不可能成为君子。但对大多人来说,强调人格修养是有用的,有助于提高整个社会的道德水准。
比照儒家的三个核心理念来看法家,可以说,法家在这三个方面都有欠缺。首先,法家对百姓倾向于实施暴政。广为流传的孟姜女哭长城故事,虽然不是历史事实,但反映了百姓对秦朝暴政的印象。其次,法家对社会各阶层极尽控制之能事,甚至不惜采用特务手段,仿佛要把所有人置于铁丝网中。儒家当然也希望社会各阶层与朝廷一心一德,但偏重于引导,包括个人修养和利益分配两方面,方式较为柔和,强制的意味较弱。最后,法家不重视个人修养。法家人士常被评为天资刻薄,一个原因是他们为了利益可以不择手段。在汉代,从陆贾这代人开始,就在反思秦王朝何以垮掉。大多数人都有一个共识:秦王朝二世而亡,不是因为军队不够强大,不是因为读书人反对朝廷,而是因为朝廷没有协调好社会各阶层的利益,一夫揭竿,天下响应,一个王朝转眼间就崩溃了。法家的管理方式不利于王朝的长治久安,而儒家却更有效果。这是儒家在汉武帝时代被选作国家意识形态的主要原因。自此,儒家与权力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了。
“四书”在宋代取代了“五经”的地位
“四书”取代“五经”是在宋代,宋代才有“四书”的说法。宋代之前,尽管《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已受到韩愈等人的推重,但没有成为一个整体。宋代理学家常把这四种作品放在一起考察,逐渐形成了“四书”这样一个约定俗成的名称。宋代朱熹有《四书章句集注》,从元代开始成为官方确定的科举教材,明清两代作为科举教材的地位一直坚如磐石。无论是阳明心学,还是乾嘉朴学,尽管在学术上对朱熹等人的理论有些冲击,但都未能动摇“四书”作为科举教材的地位。比较而言,“五经”的地位已经不能和“四书”相提并论了。科举时代,每个考生报名时,都会登记“五经”中选考哪一经;“四书”是不需要选的,因为每种书都会考到。虽然“五经”也会一一出题,但具体到某个考生,并不需要每经都考。明清时代的读书人,从现存文献可以看出他们当时考的是哪一经,如冯梦龙考的是《春秋》,所以能写《列国志》;吴敬梓考的是《诗经》,所以常在《儒林外史》中谈《溱洧》《女曰鸡鸣》等作品。从明清时代的小说描写看得出来,就算是对儒家经典没有兴趣的人,“四书”也读得相当好。以贾宝玉为例,他偏爱《楚辞》《文选》,但朝廷要求读“四书”“五经”。“五经”从没听宝玉谈起过,但宝玉对《论语》《孟子》读得挺熟,只是不能倒着背而已。
说“四书”在宋代以后比“五经”重要,可能有人提出质疑,理由是,《四库全书》中“五经”的排序在“四书”之前,著录数量也远多于“四书”。这里就此略作分疏。《四库全书》的排序,一个依据是经典产生的时代。“五经”的产生时代当然早于“四书”,“四书”的名称到了宋代才正式确立。在儒家的经典里面,按照时间顺序,“四书”只能排在“五经”后面,如果排在前面,就会造成体例的紊乱。这是第一点。第二点,《四库全书》主要收录研究性著作,很少收录举业文献。而就研究性著作而言,研究“五经”的,当然远多于研究“四书”的。第三点,乾嘉时代的学术氛围是扬“五经”而抑“四书”。那时在学术界占主导地位的是乾嘉朴学或者乾嘉考据学。这一学术思潮,本有挑战宋明理学的意味。清代中叶的人,尤其是像戴震和纪晓岚这样一些主流学者,对于宋明理学是不以为然的,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里说过一个观点:宋明理学的致命弱点,是从正心、诚意一下子跳到齐家、治国、平天下,忽略了具体环节,好像一个人只要人品好,就自然可以管理好国家,“内圣”就必然“外王”。实际上,从“内圣”到“外王”,这中间包含了许多技术性的内容和程序,就像种子可以长出粮食,但是种子不能直接成为粮食,耕地、播种、除草等都是必不可少的。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出,纪晓岚无疑是重汉学而轻宋学的。他们以学术性为标准,多收与“五经”有关的著作,少收与“四书”有关的著作,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尽管学术界的风气重“五经”而轻“四书”,但在官员选拔中,“四书”的重要性依然远过于“五经”。纪晓岚举过一个很有意思的例子,说他一次主持考试,有个考生知道他重汉学而轻宋学,故意在写八股文时不用朱注而用汉人的解释。纪晓岚指出:这样做是违反科举条例的。朝廷规定考试必须用朱熹的注,这就是判卷标准,考生违反了这个标准,当然不能得到好分。纪晓岚强调国家功令不可违背,强调“四书”的官方地位不可动摇,这表明,“四书”在清代虽然在学术上受到了一批精英学者的挑战,但是社会影响力没有降低。原因在于,它是国民教育和官员选拔中最重要的教材。晚明有一个统计,是说万历年间在编的生员有50 万。假定50 个童生中出一个生员,在这些在编的生员后面,就有2500多万童生。无论这些人是真的信奉“四书”,还是为了功名利禄而读“四书”,总归他们必须精心阅读,而对于“五经”,他们只需要精读其中的一种。所以, 从总量来看,“四书”普及到了社会的每一个角落,而“五经”,无论哪一部经,都没有达到这样的程度。从这方面来衡量它们的社会影响力,“四书”是“五经”没法比的。
“四书”与“五经”的重要区别是:“五经”基本上是历史文献,所以明代王阳明、清代章学诚都说“五经”或“六经”“皆史”,“六经皆先王之政典”。“四书”不是历史文献,偏于人类生活的共同方面,读起来容易,也有广泛的适应性。这是四书成为国家考试教材的原因——面对全国考生,教材不能太艰深,也不能过于专业化。同时,“四书”是西方文化中国化的产物,而“五经”不是。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在解读《论语》的“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时指出,“吾十有五而志于学”,这个“学”不是指普通的学,而是指“道”,也就是十五岁就立志钻研儒家之道,依据是孔子说过“志于道”的话;“三十而立”,这个“立”也不是成家立业的“立”,而是“立于礼”,也就是到三十岁时,已能完全按照“礼”的要求来为人处事,依据是孔子说过“立于礼”;“四十而不惑”,指他对于“道”有了坚定的信念,从此以后,不会再受别的理论的诱惑或误导。朱熹这样解读《论语》,是把佛家的心性论纳入了儒家治国平天下的体系中,以儒家的核心理念来容纳佛家的思考方式,正是西方文化中国化的理想境界。佛教在东汉明帝时从西方的印度传入中国,在魏晋南北朝史时期臻于鼎盛,杜牧《江南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说的就是这种盛况。唐代韩愈等人痛感儒学受到了佛教的压制,倡导以“文武周公孔子之道”反击佛学,造成了中西文化的紧张对峙。北宋的理学家,周敦颐、张载、二程、朱熹,以儒学的伦理与佛家的心性论结合,创立了新儒学,即理学。理学的经典是“四书”,这是中国文化西方化的结晶。
除上述区别外,还有更现实的功能,那就是,“四书”比“五经”更能适应科举时代读书人的自我定位。这里要问一句,从宋代开始,读书人的处境与以前有什么不同?可以这样来看:唐代以前是门第社会,唐代以后是科举社会,唐代介于两者之间。我们常说“六朝门阀”,也就是说,六朝是门第社会。换言之,当西周封建制在秦朝改为郡县制后,西周意义上的诸侯没有了,但仍存在贵族,从汉至唐都有不少贵族。他们经济上实力强,文化上有地位,构成了社会生活中可以和君主相提并论的一支力量。比如,说到东晋,我们会提到“王与马,共天下”这句话,“马”就是司马,是东晋皇室,“王”是王导、王羲之所在的王氏家族。“王与马,共天下”,是说东晋权力主要由皇室和王氏家族掌控。这句话没提到谢家,刘禹锡说“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谢家也是东晋以降的大家族,谢安、谢灵运都是这个家族的。所以六朝有个普遍现象,读书人如果不是贵族家庭出身,很难在社会上混到很高的位置,这些位置已经天然地被出身皇室和贵族的人占据了。在六朝,连做书法家都要姓王,像王羲之、王献之都出身于王氏家族。那时造纸术刚发明,做书法家成本很高,寻常人家是养不起书法家的。诗人左思的妹妹虽然被选为贵妃,但他因自身门第不高,一直受气。鲍照这样的士人在社会上混不出名堂,就用大喊大叫的方式写诗,以致被人讥讽为“发唱惊挺”,没有涵养。这种情况从中唐开始发生变化。中唐之前,唐代有名的诗人地位都很低,如李白是个名义上的翰林,杜甫是拾遗,初唐四杰也没什么像样的官职。中唐以后,像元稹、白居易,官都不小。这种情况到宋代就非常普遍了,我们熟知的范仲淹,他的母亲早早守寡,带他改嫁。范仲淹改随继父的姓,后来有出息了,才认祖归宗,改回本姓。欧阳修的母亲也早早守寡,欧阳修会读书,后来成了大人物。宋代的大人物大都是普通家庭出来的。当然也有极少数人出身贵族,主要指皇室子孙,但数量少,可以姑且不管。
宋代以后,国家管理层都是普通家庭出身,如何才能在这个位置上理直气壮?昨天还是“田舍郎”,今天就到“天子堂”,许多人都记得你的家底,你凭什么管理国家?凭什么让别人觉得你是可以领导这个社会的精英?宋代读书人不能不思考这个问题。他们的思考,聚焦于两个层面:一是和帝王打交道,如何平起平坐,以保障读书人所代表的儒家理念可以贯彻到社会管理之中。六朝贵族自身有雄厚的经济实力,甚至有军队,跟皇帝打交道时自有底气。他们不怕皇帝,因为即便不做官也能活得很好。帝王忌惮他们的势力,打交道时也注意分寸。宋代不同,一个出身贫寒的读书人做了丞相,和皇上打交道时怎么把腰挺直?这些读书人从“道”获得了勇气。他们是“道”的承担者,皇帝有的只是权势而已。于是就有了一个命题——道与势的博弈,士大夫阶层与帝王交往,不需要卑躬屈膝,因为他自有身份。“道”,这就是读书人和帝王打交道时可以背靠的力量。他们用著作和教育体制把这样的理念变成社会舆论,形成了巨大的影响力。社会公认读书人是“道”的承担者,可以和皇帝平起平坐。我们看到,明代的士大夫,经常为了“道”,为了一个原则,公开跟皇上顶着干。皇上虽然自觉理亏,但手握权力,经常廷杖大臣,而结果是,被廷杖的大臣社会声望更高了,因为他可以为“道”舍命。打了大臣的皇帝去世后,下任皇上为了得到士大夫的好感,会给被打的士大夫加官晋爵。宋代之后士大夫重“道”,这是一个原因,而这种普遍意义的“道”,就在“四书”之中。
读书人思考的第二个层面是:如何在老百姓中建立声望,以保障整个社会的良性运转?读书人强调,他们虽然出身平民,但比普通人更加注重个人品格的修养。从宋代开始,个人修养比社会管理能力更受重视。“五经”强调社会管理,因为“五经”本来就是与社会管理密切相关的文献。而“四书”的重心是道和个人修养。范仲淹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此类格言在明清八股文中层出不穷,正是宋元明清读书人喜欢谈的。“道”的代表者之所以关注品格修养,是因为社会精英从民众中而来,必须确立一个尺度把自己和普通民众加以区分,否则凭什么领导和管理国家?这是“四书”取代“五经”的又一个原因。当然,他们并非忘记了社会管理,而是认为,只要确立了为社会所敬重的精英形象,社会管理能力自然可以历练出来。
以上说的就是“四书”取代“五经”的两个重要原因。
“四书”取代“五经”,对科举时代的社会管理,发挥了极大影响。从正面来说,那些来自平民阶层的知识精英,他们对于宋朝、明朝和清朝的管理,虽然不能说超过了汉、唐,但无疑比六朝要好许多。从负面来说,至少有两点需要指出。一是从宋代起,士大夫对个人修养的重视,在民间被推到了极端。传统社会有个特点,某种理念一旦在民间广泛传播,往往会不断加码,直到不近情理。二十四孝中的愚孝,对女性贞节的要求极其严苛,这一类事例,都是因此而发生的。人们对宋明理学的憎恶,与这一类事例的经常发生大有关系。其实宋代人倒是不太看重这些,像范仲淹的母亲改嫁,并没有影响范仲淹的形象;李清照也改嫁过,李清照在宋人眼里依然是个好词人。在评价宋明理学时,适当注意这种情形,可以避免把问题简单化。二是“道”的过分讲求造成了士大夫阶层的内部冲突。士大夫阶层中,有程颐、程颢、朱熹等理学家,也有像苏轼这样的文人。文人也重视“道”和个人品格,但不主张过于严苛,不希望过于僵化。比如,程颐有次陪皇上去后花园,皇上折下柳枝,想放到花瓶里赏玩。程颐说,这样做伤了天地和气,弄得皇上极为尴尬;苏轼则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不必上纲上线。理学家总是一本正经,这就造成了士大夫阶层的内部冲突,所以理学家在文学作品中的形象总是不好。文人不喜欢理学家的偏执,虽然他们能够理解理学家的追求。
“四大名著”的文化品格
“四大名著”是从“四大奇书”演变而来的。明代末年,冯梦龙等人将明代的四部长篇白话小说《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合称为“四大奇书”。“奇书”是相对“正书”而言的,也就是相对“四书”而言的。“四书”是朝廷所推崇的,“四大奇书”则是民间所喜欢的;“四书”用的是文言,“四大奇书”用的是白话。“四大奇书”的用法一经形成,即广泛流行,推进了这几部作品的传播。20 世纪50年代,人民文学出版社隆重推出了《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和《红楼梦》,经过舆论的酝酿,逐渐形成了“四大名著”这样一个约定俗成的合称。称之为“四大名著”,不是从文学意义上说的,而是从文化意义上说的。
“四大名著”之所以获得如此崇高的地位,要从五四新文化运动说起。
新文化运动包括两个方面:一是“打倒孔家店”,也就是打倒作为意识形态的儒学,包括原始儒学、宋明理学。经学就此瓦解,被分解到了子学、史学或者文学之中,例如,《诗经》虽然还是经典,但只是文学经典,而不再享有崇高的意识形态地位。二是白话文运动。实际上,白话不是从“五四”才有的,明代的《水浒传》《西游记》就是极好的白话作品。白话文运动的要害是把白话变成官方语言,民国时期把普通话称为国语,很能说明白话在“五四”后的地位。白话成为官方语言,意味着所有国民都要把白话作为写作交流的工具,这就需要经典作品作为范例。这些范例一部分是由新文化人写的,读民国时期的小学课本就会发现,吕叔湘等人写了不少作品给学生当教材,我们所熟悉的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也是白话样板。其实新文化人写白话没达到成熟境界,《荷塘月色》只能算是中学生范文;鲁迅的白话文文白夹杂;郭沫若的白话文是欧化的。新文化人的白话文,只就语言本身来说是不能学的,因为他们写得还不高明。在这种情况下,就需要从古代寻找范例,看明清时代的文人高度肯定过哪些作品,于是《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等被挑选了出来。也就是说,这些作品不是“五四”后才得到好评的,明清时期就有诸多精英文人喜欢,只是他们跨不过一道门槛,没能为其在官方意识形态中确定地位。经过胡适、鲁迅这一辈人的努力,“四大名著”成了重要的学术研究对象。一个重要的事实是,民国时期研究白话小说的学者,其知名度远远高于研究诗文的学者,胡适、鲁迅、郑振铎、孙楷第等人都是研究白话小说的。
五四新文化运动还有一个不能忽略的背景,那就是在辛亥革命推翻了帝制之后,国家归谁拥有?知识阶层普遍认为,帝制结束之后,国家是民众的、人民的。中华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这里一脉相承的,是对“民”或“人民”的重视。这可以说是“五四”以来的总体社会氛围。如果说从汉代到唐代,国家是以君主和贵族为主体;由宋到清则是以君主和士大夫为主体;“五四”后有了一个新的国家主体,那就是人民或者民众。1911 年至1949 年,国号叫中华民国,孙中山最著名的口号叫“三民主义”。1949年以后,国号叫中华人民共和国,口号是“人民万岁”“只有人民才能创造历史”“人民是历史发展的动力”。这些都说明了“五四”文化转向的标志性意义。五四新文化人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管理者虽然大都是文化精英,但他们都代表了民众。以此为基点,这个时代所确立的经典也必须是来自民众的作品,“四大名著”就被认为具有这样的资格。一个流行的观点认为,这些作品代表了民众的声音,表达了民众的情绪。
民众情绪中很重要的一种是反抗情绪,是与旧制度的势不两立。“四大名著”的解读常常着眼于此。例如,《水浒传》有“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的情节,讲鲁智深为金氏父女打抱不平,把镇关西活活打死。理性地看,处理此事最好的方式是让检察院起诉镇关西,由法院判处镇关西补偿金氏父女、交付罚款甚或被刑事拘留。这种较为理性的方式,作为官员的鲁达,应该有能力采用。不过,假如鲁达这样来解决问题,他就不是社会下层的代言人,不符合“代表民众”的要求。所以鲁达虽是提辖,却必须采取侠客的办法。这方法看上去有几分无赖——镇关西看到“中级干部”鲁提辖光临肉铺,十分客气;鲁达却先是要他把十斤肥肉切成肉丁,上面一点瘦肉都不能带,且必须亲自动手;镇关西忍气吞声,整整干了半个时辰,也就是一个小时;又要他切十斤瘦肉,上面一点肥的都不能带,他只好再苦干一小时;最后要他切十斤软骨,上面一点肉都不能带。镇关西明白这是存心找茬,终于发怒。鲁达摆出架势要把镇关西惹火,目的是获得一种惩治坏人的快感。豪侠打抱不平、伸张正义是重要的,获得快感也同样重要。拳打镇关西时,鲁达找准鼻子、眼眶、太阳穴等敏感部位动手,同样是为了获得一种情绪上的愉悦。
《西游记》最著名的情节是“孙悟空大闹天宫”。从作品本身来看,“大闹天宫”讲的是一个对世界几乎没有了解的孩子王的故事。他自以为无所不能,藐视天地间的一切规矩,被阎罗王告到了天庭。玉皇大帝派天兵天将围剿他,打不过,只好听从太白金星的建议,招安孙悟空做了弼马温。孙悟空成了天界神仙,兴奋不已,自以为跟在花果山当大王相比,地位不知道高出几个档次。成年人安抚孩子,常会采取塞糖果的方式,说得天花乱坠,其实只是糊弄。成年人习惯于这样做,是料定孩子不懂其中的奥妙。悟空也确实不懂,他压根儿不知道弼马温是上不了台面的级别。后来无意中知道了真相,“天下第一”的自尊心受到打击,愤怒之下,返回花果山,自封“齐天大圣”。“齐天大圣”这个称呼,直白地说,就是我孙悟空和你玉皇大帝平起平坐。这是孩子王的想法,老子天下第一。后来,玉皇大帝再次招安他,真的给了他一个“齐天大圣”的头衔。孙悟空得意忘形,自以为了得,其实不过是个空头衔。成人世界的这一套游戏方式,一个孩子怎么会知道呢?但王母娘娘设宴,居然没有请他,再次让孙悟空无意中得知了真相。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王,哪里容得了被人欺骗?于是大闹蟠桃宴,搅得天宫一片混乱。孙悟空天真无邪,又懵懂无知,以为凭本事就可以自居天下第一,结果受到惩罚,被压在五行山下几百年。整个故事就是一个不了解成人世界的孩子王对成人世界的不满和抗争。成人世界惩罚了他,但没有放弃他,而是给了他西天取经、成就事业也成就人格的机会。这是小说文本所包含的信息。只是,由于“大闹天宫”的情节契合了“五四”以来民众的反抗理念,这个情节被解读为农民起义,或反抗政府。实际上,孙悟空从未这样想过,他只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孩子王而已。读者喜欢他,也是因为每个人心中都有这样一个孩子王,就算早已告别了童年,那段荒唐而美好的岁月,也总会令我们经常回首。
《红楼梦》中的贾宝玉,属于贵族而非民众,但他被设定为叛逆者,对体制做了毅然决然的反抗。《红楼梦》写了贾府,贾府中还有一个大观园。宝玉作为荣国府未来的继承人,有两件事不能由他做主:一是人生道路的选择。平民家庭的孩子,可以有什么能力就做什么事情,父母对他通常没有特别要求,但贵族家庭有所不同。宝玉作为荣国府公子,哥哥贾珠又去世了,将来要担负起家族顶梁柱的责任。贾府是四大家族之一,社会声望很高,在社会生活中的影响力巨大。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其女婿冷子兴跟人打官司,周瑞家的便找凤姐,凤姐打个招呼,事情就摆平了,贾府社会影响力之大,由此可见。这种影响力从何而来?一是世家的门楣,一是贾政的支撑。如果没有贾政,贾家会跟薛姨妈一样,有钱,但没有地位。想让家族地位延续下去,宝玉就必须做官。他享受家族带给他的荣华富贵,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就像皇帝的嫡长子必须做皇帝一样。二是婚姻也不由他自己做主。古代婚姻可分两种类型:一是平民之家的婚姻,有很多接近于自由恋爱;贵族家庭则不同,因为人员结构复杂,都是一夫一妻多妾,必须确立妻子的地位。想想看,假如赵姨娘能随时动摇王夫人的地位,荣国府还怎么管理?而王夫人的地位是由婚姻决定的,婚姻是由两个家族决定的。妻子的选择由家族决定是中国古代贵族家庭间乃至国家间的常见情形(国家间的例子如文成公主)。个人感情可以用其他方式解决,不能借助于婚姻。作为贾政的嫡子,在嫡长子贾珠去世的背景下,宝玉理应做官,这是他身边所有长者包括贾政、王夫人、贾母的共识,他身边所有兄弟姐妹(除了黛玉)也都是这个想法。但从大观园中可见,宝玉确实不适合作官,他适合做画家、诗人、书法家,有艺术家的天分。以宝玉的性格,和宝钗在一起注定会感到压抑。他只有和黛玉在一起才能放松,尽管会面临生活的焦虑,但不会被要求做官。大观园告诉我们,尽管贾府对宝玉的要求有合理的一面,但贾宝玉的要求也是合理的。《红楼梦》不偏不倚地写了这两个要求,昭示了宝玉的悲剧境遇。而现代解读则存在偏袒其中的一面,强调大观园是合理的,贾府是不合理的,宝玉是个伟大的叛逆者。这样的解读虽然不能说没有文本依据,但偏差也是显而易见的。
上面所说的是“四大名著”的阐释。如果与“四大奇书”的阐释相比,可以发现,其特点是立足于“破”而忽略“立”。
晚明清初的“四大奇书”阐释,主旨是立足于“立”而不是“破”,阐释者总想把这几部小说的内涵纳入儒家的框架之内。比如清初毛宗岗的《三国演义》评点,其重心之一是推崇“仁君”。用这样的标准来衡量三国人物,他认为等级最高的是刘备,因为刘备对老百姓的好,是发自内心的、真诚的。第二个等级是曹操,他虽然也留意老百姓的衣食住行,但其出发点是成就自己的事业,是出于利害关系的考虑,是权宜之计。第三个等级是董卓,他从来不把老百姓的利益放在眼里,其口头禅是“吾为天下计,岂惜小民哉”,这样一个残暴不仁的军阀,当然不会有好的结果。毛宗岗对历史人物的评价,重要尺度之一,是看对老百姓是不是实行仁政。这样的阐释,就把儒家的民本思想和《三国演义》结合起来了。
又如李贽的《水浒传》阐释。李贽写过一篇《〈忠义水浒传〉叙》,他首先指出,《水浒传》是朝廷将相必读的书,这些人读了《水浒传》,就会懂得一个道理:必须举贤授能,必须把有本事的人安排在重要岗位上。如果反其道而行,就会导致社会动乱。让能力不强的人去管理能力强的人,这个社会肯定会出乱子的。李贽的这个说法,直接把儒家任人唯贤的理念与《水浒传》的具体情节挂上了钩。再如谢肇淛的《西游记》阐释。晚明谢肇淛在《五杂俎》里对《西游记》做了解读,说这部小说的主旨是“求放心”。“求放心”是孟子的话,意思是把放纵的心收回来。如果用现代人的说法,就是控制个人欲望。照谢肇淛看来,《西游记》告诉了读者一个道理,想要取得事业的成功,必须克服个人欲望,必须克服与个人欲望有关的毛病。用谢肇淛的思路来解读《西游记》,孙悟空是最需要加以调教的。这个花果山的孩子王,漂洋过海,学成了七十二般变化,真是了得。但悟空不明白一点,山外有山,他并不是天地之间的老大,可他总是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派头。勾魂使来勾他的魂,他不仅强行拒绝,还当着阎罗王的面,把生死簿上自己的名字勾掉了,把花果山猴子猴孙的名字也都勾掉了。阎罗王一状告到玉皇大帝那里,天兵天将来征剿,拿不下他,只好招安,给了他一个弼马温的头衔。后来他知道了弼马温是一个不入流的官职,气不打一处来,返回花果山,自封“齐天大圣”,要跟玉皇大帝平起平坐。从这些经历看得出来,悟空和天宫的矛盾都是因为他的傲慢而引起的。傲慢不加节制,就会发展到犯上作乱、大闹天宫,悟空因此被压在了五行山下。在西天取经的路上,观音之所以给他扣上紧箍,也是因为这个傲慢的猴头不服唐僧管教,甚至有过打死唐僧的念头。西游路上的唐僧师徒,尤其是悟空,终于克服了个人欲望,成就大业,把经取回来了。控制欲望,也就是 “求放心”,也就是加强个人修养。谢肇淛从这个角度阐释《西游记》,就把儒家理念和民间来的西游故事结合起来了。
从上面几个例子可以看出,注重对体制的挑战,是“四大名著”成为现代文化经典的重要原因,不幸也是许多误读产生的重要原因。误读的重心在于,突出了对体制的冲击,偏于破坏,而忽略了建设,即对体制的完善。如果“四大名著”要在长时间内继续保持巨大的影响力,需要在阐释上补偏救弊:一是要与文言经典对话,充实“立”的内容;二是要与现代西方的理念对话,因为西方理念有不少对体制完善的关注。
所谓与文言经典对话,是基于这样一个前提,“四大名著”的作者,或者说他们的最后改定者,其实都是传统的精英文人。比方《水浒传》,最重要的几个改定者,一个是李贽,一个是金圣叹。《西游记》的作者,姑且说是吴承恩;《红楼梦》的作者,大体可以确信是曹雪芹,这些人其实都是读文言经典长大的,跟我们不一样。我们习惯于读白话,他们从小就读文言。那些文言著作,凝聚了许多属于“立”的内容,也就是对于国家管理比较有用的思想和知识。李贽、金圣叹、吴承恩、曹雪芹,在他们用白话写作或者评点《水浒传》等作品时,已经在与文言经典做一种对话。比方李贽,他修订《水浒传》,就把《忠义水浒传序》的内涵融了进去。说到和西方的对话,是说民主、自由这些概念,不是我们本来有的。但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在中国的人文传统中,确有一些相近或相同的理念,当然也会在白话小说中有所反映。适当地拿“四大名著”和西方理念做一些对照,发现其中的异同,以激活我们对于“四大名著”的认识,也是一种必要而有益的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