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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三部曲中的性别政治

2023-02-07

社会科学动态 2023年12期
关键词:重生

李 莉

出版于20世纪90年代的《重生》三部曲(1)使英国当代女作家帕特·巴克突破了因早期创作的“女性生活三部曲”(2)而获得的“地方性的、工人阶级女性作家”(3)的标签,并为她赢得了国际声誉,其中《幽灵路》曾获1995年布克奖及2008年“最佳布克奖”。与“女性生活三部曲”不同,《重生》三部曲将写作的重心转向男性。小说以第一次世界大战为背景,聚焦于在战场上精神崩溃罹患“弹震症”的英国官兵的遭遇,重现了一个弥漫着绝望与荒谬气息的血腥世界。小说在暴力、创伤、记忆、阶级、心理分析与性别等多重框架中对战争经历富有深度与洞察力的书写,引起了国内外文坛卷帙浩繁的评论,其中不乏从性别视角对小说的剖析,然而这些剖析大都集中于男性在战争中的身份危机与重建、心理创伤与治疗、父权制影响等方面。对于性别这一特殊因素,如何被纳入维护战争机器运转的权力机制,在其中发挥了什么作用以及造成了何种后果,尚未见深入探讨,因而,笔者将聚焦这些问题,重新审视《重生》三部曲中所呈现的性别叙事。

一、基于性别的激励

毫无疑问,《重生》三部曲展现的是一个血腥的、充满男性断肢残片的世界,但那也是一个充斥着“性”魅力话语的世界,文本中常可以看到对男性身体的议论,其中最为突出的是对萨松的议论。萨松外表英俊,体格健壮,富有男子气概,他自豪地回忆起自己在一次行军中展现的体能,“到最后,他前面推着两个兵,后面另有一兵勾着他的皮带前进”(4)。他卓越的外型时时引起关注或崇拜,餐厅里的少年服务生看到他,“毫不掩饰崇拜英雄的神色”(5),即使性格苛刻的杭特理上校一看到他就少见地“眉开眼笑”(6),并感叹说,“天啊,即使是在所谓的上流阶级里,像他那种体格的人,你能找到几个?”(7)杭特理上校爱以玫瑰品种来譬喻人种优劣,他借玫瑰谈论萨松,指出萨松玫瑰有着血统方面的“混种优势”(8)。

餐厅少年服务员对萨松的崇拜,以及杭特理上校从人种角度对萨松的青眼有加,都折射出一战期间英国招募士兵及运作战争机器的一种权力策略,即通过高度性别化的话语,操纵青年的思想和情感,使之自觉自愿地应征入伍,走上“绞肉机”般的法国战场。

首先,在国家范围内的政策层面,大力建构“男性身体”与“男性身份”之间的联系,健美的身体意味着“男子汉”的能力、意志与美德。只有体格强健才能做到意志坚强、灵魂高贵,才能造就真正的男子汉,因为“照料身体,那么精神自会照料自己”(9)。男性身体作为国家重要的战备资源,被按照严格的标准测量与分类。1917年,军方通过身体普查将男性身体分为四个等级:一级适合所有的任务;二级适合国内外服役及储备,主要指标是能轻松行军6英里;三级不适合格斗;四级则完全不合格。分类等级更是用几乎裸体的男性身体照片演示,公开刊载在《英国议会报》上(10)。公开的品评与估值,不仅从数值上排列人的身体能力与内在品质,还造成了米歇尔·福柯所说的一种“必须整齐划一的压力”以及“正常与不正常,合格与不合格”的外在边界(11),孱弱的身体即是不合格的、因无用而不能服役应受鄙视的,等级高的、强壮有力的身体有着更好的自律、反应及自控能力,能够更好地服务于国家需要,是更有男性气概的。简而言之,有资格入伍的,是受尊敬的、身心合格的男子汉,反之则是身心不合格的劣质人。这种附加于身体之上的人格与身份意义,迅速激发了男性基于身份认可产生的自证与竞争之心,成为刺激男性入伍的有效手段。

其次,男性身体在公众舆论层面被隐晦而高调地“欲望”化,以难以察觉的方式引诱青年走向战场。舆论不仅突出“男子汉”的“健”,更突出其“美”及其洋溢出的性魅力。小说中普莱尔少尉在日记里这样讲述男性裸体对自己的影响,“我也想起澡堂里排排站的裸男,想到,有这种感觉的不止我一个。整个西线全是打手枪男人的乐园”(12)。在球赛半场休息时,战友詹肯斯“雀斑点点的乳白肌肤,令我不得不下一番苦心,才能转移视线”(13)。显然在普莱尔的感受中,男性的裸体是让人“不自在”的,然而在当时的公共宣传中,男性裸体或男性彼此亲密接触的照片大量进入公众视野,挑逗着青年的神经。如海报中,士兵熟睡的身体在前线弹坑里“像勺子一样依偎”(14),一起参军的兄弟俩在父母的目光中热吻(15),坐成一排的裸体士兵等着衣服被晾干,裸着身体的士兵搭着肩膀站在水里,神情轻松愉悦(16)等。这些海报披着战友情深的外衣,隐秘地刺激男性感官,正如心理医生瑞佛斯指出的,在特定环境里“这些条件能挑起同性恋和虐待狂的冲动”(17)。这种懵懂而激情的热望是诱使很多青年走上战场的一个潜在动因。

此外,公共话语中的女性也被隐晦地作为一种性别奖励的面貌呈现,这在小说中妓女黎姿的慷慨中可见一斑。黎姿在开战的那天,免费服务了7个男人,因为“他们刚去募兵处志愿从军”(18)。像黎姿这样的妓女愿意为参战的士兵奉献免费的性,与当时公共话语的宣传不无关系,因为在面向全国的宣传中,“女性受到在役军人吸引的现象很容易被夸张”(19),最典型的是护士与伤员的浪漫故事广为流传,例如,如天使般照顾伤员的女护士以近乎爱人的形象出现在海报上,搭配的文字是“当你受伤了,爱是最好的外衣”(20)。在前线的照片里,爽朗自信的英国兵与腼腆的法国妇女调着情(21)。将军弗兰克·珀西·克罗泽更是措辞暧昧地宣称,男人“不会爱的话,便不会打仗”(22)。宣传话语隐秘地向军人许诺了性。(23)很多血气方刚的入伍青年是由军队为他们提供了获得第一次性经历的机会(24)。

二、基于性别身份的羞辱

将男性身体划分等级,使之与确立“男性身份”所必须的“男性气概”绑定,暗示只有那些能上前线的,才是男性化的、合格的男性,并通过大力宣扬男性与女性的“性”魅力,暧昧地许诺“性”报偿,确实在招募士兵的活动中发挥了激励作用,甚至使像普莱尔少尉这样因患有哮喘无法应对毒气,且体型娇小如“金丝雀”的男性也抱着争胜之心走上战场。然而,这种浮夸的、虚假的激励并不能阻挡现代化武器对血肉之躯和意志的摧残,战场没有所谓的男性荣耀,只有破碎的肉体和崩溃的神经。

在英军服役的法国战场上,随着战争推进,伤亡惨重,仅1917年9月,阵亡人数就达到“十万两千”(25)。踏入战场的士兵看到的不是海报描绘的英雄神话,而是各色各样的断肢残片和尸体。士兵走在战壕里,“常见人骨插在土墙上”(26),脚下也时常踩上尸体,“踩过尸体的人多数会被尸体排气的现象惊吓到”(27)。突如其来的炸弹瞬间将人炸得粉碎,清理现场的人只能“铲泥沙,混着人肉、焦黑的碎骨,铲进沙包里”(28)。宿营处周围常是被炸毁的新坟,“放眼随便看,都能看见全尸或是残尸”(29)。这样的人间地狱不仅吞噬了无数生命,也使无数士兵神经崩溃,罹患了弹震症。为了确保这些战争工具人的正常运作,一些羞辱机制被采用起来,与征兵入伍的激励策略不同,这些羞辱机制通过反向刺激人的性别认同以及与之相连的荣誉感,压榨士兵的生命,使他们战斗到最后一口气。

在战场上,对违规士兵的惩罚是极具羞辱性质的。普莱尔曾向瑞佛斯提起前线对士兵的惩罚,他伸开双臂示范,并质问道:“像这样绑。战地处罚一式,‘十字架刑’。即使是在文宣的层次,你能想象哪个军官蠢到这个地步,居然会下这种处罚令?”(30)普莱尔所说的“十字架刑”,指的是当时流行于前线的“野外一号惩罚”,即将人的手腕与脚踝展开,绑在炮车的轮子上,持续3到21天不等。一号刑罚并非如普莱尔所说的是施行者愚蠢头脑的产物,相反,那是令受刑者感到愚蠢的产物。乔治·F·米尔恩中将,一号惩罚有效,不是因其引起的身体疼痛,而是它让人“看起来及感觉愚蠢乏味”’,而“让人感觉愚蠢这一件就是有力的威慑”(31)。一号惩罚是贬抑的、不人道的折磨,核心在于其“对于灵魂的贬低远甚于对身体的贬低”(32)。

强壮的身姿、不屈的意志是建立男性身份的必需要素,整个社会包括男性自己都认同“十伤马绍尔”那样的人物。普莱尔在作战前见到马绍尔,他在日记中写道:“(马绍尔)先天是战士,后天又接受战士训练。大胆、狡猾、不择手段、果断、决策明快、勇敢得令人称奇——如果像他那样才算人,那我根本不算。”(33)普莱尔所说的没有马绍尔那样的“男性气概”就“根本不算人”的话语折射了男性因为性别身份危机可能遭受的否认与羞辱,这种羞辱被广泛施加于需要被规训的青年,迫使被羞辱者为了重新获得性别身份与尊严而努力自动“痊愈”,再次成为战争工具人。

事实上,走上战场的男性并不总能保持稳定与坚毅,数万官兵出现了神经症状,饱受失眠、噩梦、抽搐、麻痹、瘫痪、失语症、厌食症等病症的折磨,至1916年,“神经衰弱症占了战区伤亡的40%”(34),而自1915年起,“人手与弹药短缺达到危机状态”(35)。为了再次利用这些精神崩溃而身体尚可使用的伤员,心理医疗大量地采用了性别话语,激励伴随着羞辱,刺激伤员快速“痊愈”,返回战场。小说中瑞佛斯对墨斐特的治疗就是一例典型。墨斐特受到枪炮声的刺激晕倒在地,醒来后发现自己双腿麻痹瘫痪,被送到奎葛洛卡医院由瑞佛斯医生治疗。瑞佛斯以针刺腿,在麻痹的界限处画上黑色粗线,告诉他这代表着女性长筒袜口的松紧带。墨斐特的腿每好一点,他就将黑色粗线往下挪一点,直到墨斐特双腿完全痊愈。他不仅用表征女性丝袜的黑线条羞辱墨斐特脆弱如女人,还不断地刻意强墨斐特的病是“歇斯底里症”,嘲讽他像个女人,因为“歇斯底里”这个词起源于希腊语“hystera”,意思是“子宫”,“歇斯底里症”战前指的是女人由于子宫问题罹患的疾病。(36)如墨斐特愤怒地指出的,瑞佛斯是“执意、故意在摧毁我(墨斐特)的自尊心”(37)。对于墨斐特男性气概的刺激虽然荒诞,却真的有了效果,墨斐特的双腿恢复了知觉,尽管“痊愈”后的他还是无法面对困境,割腕自杀了。

瑞佛斯不仅通过直接贬低男性气概、羞辱男性自尊来“治疗”病患,还利用女性的凝视羞辱男性。威勒德与墨斐特罹患一样的麻痹性瘫痪,瑞佛斯利用威勒德对妻子的爱,刺激他的男性自尊。威勒德的妻子年轻漂亮,她来探望威勒德时,瑞佛斯故意支开勤务员,一边亲自推着威勒德的轮椅,一边与威勒德夫人交谈。他故意抱怨上坡时多么吃力,轮椅多么不易操纵。面对娇美的妻子,威勒德感到颜面扫地、尊严尽失,他紧握轮椅扶手,心情愤怒,瑞佛斯见状心想,“怒火越旺越好”(38)。因为无法忍受在妻子面前男性自尊受辱,威勒德竟被“治愈”了,能够离开轮椅再上战场了。

瑞佛斯的医疗实践反映了一战期间权力机制为维护人力战备资源所采用的一种策略,即通过性别羞辱性质的话语否定士兵症状的疾病性质,贬低男性自尊,并借此制造男性身份危机,迫使男性返回战场。在伤亡惨重急需兵源的情况下,面对数量庞大的神经症状群体,军事权威协同精神病学,一方面在理论上将神经症状污名化,一方面在实践中不仅广泛使用电击,更对病患施加无所不在的否定、嘲讽与羞辱。

理论上,精神病学对于神经症状的病因主要有两类认知。一种认为那是“器质性疾病”,如托马斯·W·萨尔蒙医生认为,“患神经衰弱症的士兵通常是‘神经病性的’个体”(39),是属于神经低等的人。同时,“神经衰弱症”与“装病”持续在专业的、公众的、流行的层面上存在,如米莱·屈尔潘在伦敦医院举行的关于“心理—神经症”的讲座中指出,神经衰弱症者跟那些故意自残的人有诸多相同特征,呼应了神经症与装病逃逸的关联。(40)另一种认为神经症是“想象性疾病”(41),这种认知直接涉及对病患的品格、意志和心理机制的品评。两种认知都指向病患在身体或心理方面的低劣与不合格。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医疗话语将士兵普遍呈现的各种神经症状吸收进战前建立起来的“性别—道德”范畴,称其为“歇斯底里症”,以嘲讽病患的懦弱与女性化,因为对军方来说,“歇斯底里更像是隐藏着懦弱”(42)。

在实践层面,因为神经崩溃被链接到“神经低等”与“懦弱”,病患广受歧视。患弹震症的士兵,治疗伴以战前歇斯底里症女性遭遇的那种极大的敌意与蔑视,那些在战场上“崩溃或哭泣,或者坦承恐惧”的男性,被看作“是娘娘腔,是弱者,是败将”(43)。他们不仅被交付给纪律疗法、电击疗法,更被交付给大范围的“耻辱疗法”。他们是医官口中“徒具男人空壳”(44)的男人,是“懦弱”装病,需要医生不择手段“拧出真相”来的偷懒者。这种话语的影响如此之深,以至于病患彼此之间也充满轻蔑,萨松称其病友为“堕落汉、疯子、怠惰工、懦夫”(45),曾患失语症的普莱尔嘲讽两个男孩为“苏格兰疯人院”中的“抽抽抖抖的娘娘腔”(46)。这种对神经症病患的蔑视蔓延到整个社会,在去往奎葛洛卡军事精神病院的计程车上,萨松发现司机在后照镜里打量自己,司机的打量令他想到,“本地人必定认得这所医院的名称,也知悉该院专收什么病患”(47),他顿感羞耻,手不禁伸向胸前原本佩着一枚十字勋章的地方,以寻求安慰。在整个英国后方,未穿军装行走在公共场合的年轻人会被赠予象征懦夫的“白羽毛”。博恩兹上尉在战场上被炸弹的气浪抛起,跌进德国兵的尸体,因而患上了厌食症。骨瘦如柴的他在疗养期间因穿便服外出,曾收到两支这样的白羽毛。(48)为了维护战时的“英雄补给”,精神病学协助着军事权威,以一种最易为民众广泛接受的、有深度历史渊源的性别规范的方式,将弹震症患者置于全民的凝视之下,迫使他们宁愿死在战场,也要为自己的性别所绑定的道德和荣誉而战。

三、性别导向的憎恨

小说中,普莱尔对后方女性的憎恨令人印象深刻。他因失语症自法国战场回国治疗后,暂在国内情报处上班,奉命调查反战分子。走在自幼熟悉的街道上,他偶遇了昔日生活拮据的梭普太太,看到她衣衫焕然一新,“现在不只穿着外套,戴着帽子,还穿了一件肉色裤袜以及女鞋”,她还戴了假牙,张口大笑的时候,之前的缺牙残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平整皓白的两排”(49)。她和莱利夫人一起,“咯咯笑得好开心,两个女人相约去喝酒”(50)。“欣欣向荣”的景象令普莱尔深深愤怒,“‘小妞居然赚比我多’?很好啊。莱利太太家的垃圾桶出现了龙虾罐头?很好啊”(51)。然而同时,在他路过的民房中,“有太多窗内摆着黑框纸板,写在上面的姓名各个是他认得出长相的旧识。他觉得,马路上到处是幽灵,灰暗的、饥饿的、不肯归阴的幽灵”,他不禁憎恶地“想象房子失火的模样”(52)。普莱尔不仅憎恨女街坊,他甚至憎恨深爱的女友莎拉。因病休假时,在爱丁堡的周末海滩上他看见“女人拉裙摆,露出蓬松的灯笼裤”,“随处可见舌添冰激凌,嘴咬棉花糖、吸吮手指的人,决心榨干今天最后一滴乐趣才过瘾”。普莱尔走在人群中“宛如幽灵”(53),他觉得女友莎拉是属于找乐子的那群人,“他对莎拉既羡慕又憎恶,横了心,只想得到她。这群人,个个对他有所亏欠,而她理应为他们付出代价”(54)。普莱尔对家乡女性的恨意折射了战时权力机制的一种替罪羊策略,即通过挑起性别对立与憎恨,转移民众注意力,转嫁社会责任,消解战争损失引发的各种社会矛盾。

一战期间的英国,由于前线伤亡惨重,男性劳动力匮乏,约70万女性走出家门,补充到各种岗位,工作女性的数量增加了50%,获得了战前男性才能获得的工资(55),像莎拉那样的弹药厂女工一周可以挣到5英镑。同时,女性也积极争取各种平等权利,例如1918年妇女参政运动取得了极大进展,使英格兰“所有三十岁以上的女性”获得了投票权。(56)1918年有一幅著名海报名为《世上最伟大的母亲》,画着一个巨大的母亲抱着一个玩具大小的躺在担架上的男人(57),暗示作为母亲的女性对于儿子的操纵和牺牲。桑德拉·M·吉尔伯特指出,这些宣传“有种暗示女性急于恳求男性牺牲生命来使自己受益的现象,也强化了男性愤怒”(58)。

各种舆论都仿佛在说,“军人为保卫他们的妇女们付出了高昂的代价”(59),意指男性在前线被炮火粉碎的时候,他们熟悉的女性窃取了原本属于他们的一切。媒介和舆论将女性在英国后方的和平生活粉饰得金光闪闪,帝国战争博物馆里收藏着海量照片,展示着这些“战争中的女性”穿着裤装,“带着阳光般的微笑铲煤、钉马掌、救火、开汽车、伐木、造弹壳、挖掘坟墓”(60)。这些宣传几乎不会提及工作带给女性的伤害,正如普莱尔看不见的是,兵工厂里如莎拉一样,“所有女工的皮肤都被薰黄,无论头发的原色是什么,绿帽底下总会冒出毛躁的姜黄发丝”,她们“看起来不像人类……大家看起来都像机器,单一的功能是制造其他机器”(61)。

舆论不仅将战争伤亡及幻灭引起的男性憎恨导向女性,更将战争失利的罪责导向同性恋,并在全国范围内展开人心惶惶的同性恋猎巫,来引导民众的注意力,消解战争消耗带来的社会压力。曼宁上尉自法国战场回国后,焦虑症多次发作,“部分原因是他对潘波顿·毕陵案太过于执着”(62)。他曾收到一封附有茉德·艾伦与“阴蒂崇拜会”剪报的匿名信,后来又收到一封关于“四万七千人”的文章,这些都显示有人得知他是同性恋,若因此被告上法庭,他会被判两年,或被送进精神病院进行“矫正治疗”(63)。

令曼宁心惊的关于茉德·艾伦与“四万七千人”的剪报与文章,指的是1918年1月国会议员潘波顿·毕陵在《义警队》(Vigilante)报刊登的一篇名为《首批四万七千人》的文章,文章以“城墙上的娼妓”“散布淫风”“索多玛与蕾丝博斯”“海军危机”“政治层峰”“命危旦夕”“罗马沦亡”为小标题,声称被德国腐蚀的同性恋者遍布英国军队、政府及社会各界,泄露国家机密,危害国家安全。文章最后指出,“德军公开施放之炮弹、毒气、瘟疫对英人之残害,远不及早已遭毁灭之首批四万七千人”(64)。同年4月,《义警队》又刊登了一篇名为《阴蒂崇拜会》的小文章,指出茉德·艾伦担纲演出的《莎乐美》专为会员私演,多名会员的姓名就在“四万七千人”之中。文章指责茉德·艾伦是病态的、卖国的女同性恋,因而她将潘波顿·毕陵告上法庭,案件由中央法院审理。

“潘波顿·毕陵案件”在公众层面激起了史无前例的影响。所谓的“四万七千人”成为媒体聚焦于平民关注的日常,“伦敦已经成为一个令人情绪低落的地方。每一张海报,每一个报童的呼喊、每一条标题,无不关注着这场审判”(65),以至没人真正关注战事伤亡。萨松愤慨地对瑞佛斯道:“你知道吗?我们蹲在法国的掩蔽坑里,聊的东西竟然是审判的事?报纸印满了那场审判的报导……天啊,德国攻占马恩,五千人沦为战俘,报纸上竟然只写谁跟谁上床。”(66)海量的报道完全吸引了民众注意力,“法国战场上的死伤再惨重,现在已乏人深思,焦点全转向中央法院里的非理性偏见,民众看得热血澎湃”(67)。经过六天的法庭激战和报刊炒作,潘波顿·毕陵胜诉,铺天盖地的舆论洗脑使民众视他为英雄,“欢呼之余将他抗上肩,带至中央法院之外”(68)。

这场在全国注视中对同性恋的审判,成功将同性恋变成了全民同仇敌忾地声讨的对象。茉德·艾伦首先成为舆论攻击的焦点,她被指责与前首相阿斯奎斯的(Asquith)夫人及德国特工关系暧昧,她的表演被认为“演得像小孩喃喃自语,一个阴蒂病得肿大丑陋的小孩”(69)。艾尔夫烈·道格拉斯侯爵(Lord Alfred Douglas)更是声称“英军在战场上表现不佳,应该归罪于王尔德的剧本搬上舞台”(70)。不仅如此,舆论将所有“离经叛道”的妇女划为茉德·艾伦的同类,如潘波顿·毕陵的拥趸史宾赛上尉评论道,“伦敦有些妇女的阴蒂肿大丑陋,肿胀得太厉害了,只有公象才能满足她们”(71),“现代妇女的种种不满,全可用阴蒂切除术一刀解决”(72)。

与此同时,舆论也将矛头直指男同性恋,带来了巨大的同性恋恐惧。艾尔夫烈·道格拉斯侯爵也利用这个机会,污蔑王尔德的文学遗产执行人劳伯·罗斯为“全伦敦鸡奸犯之头目”(73)。罗斯在压力中于同年10月病逝,年仅49岁(74)。高压氛围鼓励举报,全民在种种蛛丝马迹中探测同性恋,当万兹贝克向心理医生陈述自己的杀人冲动时,医生竟然问:“同性恋的冲动困扰你多久了?”(75)史布拉葛被普莱尔打断了鼻梁,普莱尔把他扶到街上叫计程车,史布拉葛上半身搭在他肩上,普莱尔担忧道:“被人看见这样,会给我们添多少麻烦,你知道吗?”(76)在舆论与监视的大网中,人人自危如曼宁一样,“只因有嫌疑的人太多了。他不再觉得自己能信任别人,不再信任俱乐部会员和同事”(77)。

在战事失利、社会矛盾日益激烈的时候,将男性的愤怒导向女性,将同性恋放在舆论的风口浪尖,使民众分裂,既看不见、也无暇去看真正对国家和公共安全造成威胁与伤害的力量,对此,巴克借曼宁之口,一针见血地指出其实质,“民众要的不是道理,而是代罪羔羊”(78)。

在广阔的历史和社会生活视野中,帕特·巴克是一个善于书写性别的作家,虽然她创作于《重生》三部曲之前及之后的作品大多更聚焦于女性,但三部曲对男性的聚焦使她整体的性别书写更为深刻与完善。在一个植根于父权制文化的国度中,在历史的每一个阶段,女性受到持续的、完全的盘剥在任何一双富有洞察力的眼睛面前,几乎都是显而易见,而男性本身在这一由来已久的文化中,受到过怎样的侵蚀与压榨,则很难被明晰地盘点。三部曲用半文献的写法,在高度还原一战历史原貌的背景中,揭示了女性觉醒时期遭遇的新的困境,也更为完整地展现了权力如何基于男性的性别角色实现“对男人的被随意支配性”(79)。

沃伦·法雷尔曾指出,性别剥夺了男性“最不可剥夺的权利—生存权”(80),巴克的三部曲则集中以链接史实的感性细节展开了更具体的画面。在父权制的契约中,战争召唤男性。为了彻底地实现这一召唤,一套围绕性别角色规范的技术应运而生。战争宣传突出了维多利亚时期的英雄幻想,形成了对大战的诗意想象,隐晦地允诺了入伍者来自异性与同性的“性”奖励。同时,英国理想化的、斯多葛派的大胆的男性理想将一种强壮、方正、坚实可靠的男性气质作为男人之所以为“人”的统一标准,恐惧的、崩溃的、软弱哭泣的必将遭受各种形式的贬抑、羞辱和惩罚,因为“不抱怨”就意味着“男子气”(81)。

在一种这样的英国文化当中,性别角色规范是源远流长的、深植于其文化血液的东西,因其深入民众内心并被广泛接受,权力在调度和使用它的时候才能更为轻松隐秘、得心应手。《重生》三部曲揭示的“性”政治,充分展现了性别作为日常因素在现代语境中可能进化出的新的危险和黑暗,并提示我们对之报以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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