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的再媒介化:新闻事件改编电影的生产与传播机制研究*
2023-02-07贾斌武高雅媛
贾斌武,高雅媛
(1.江苏师范大学 传媒与影视学院,江苏 徐州 221009;2.东南大学 艺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1189)
新闻业与电影业同属于现代都市文化的一部分,二者之间有着远超人们想象的亲缘关系。电影业从新闻报道中捕捉与寻找题材和故事,又为新闻媒体提供娱乐新闻;新闻媒体则为电影业宣传和造势,为观众提供反馈的平台,并对电影的生产过程和从业者进行舆论监督。正是这种亲缘关系使得新闻业和电影业产生了各种各样的互动形式,新闻事件改编电影即是其中的一种特例。
电影艺术从诞生伊始就热衷于从轰动性的社会新闻事件中寻找故事。这种结盟既是电影媒介再现现实的要求,亦是大众娱乐和消费文化兴起的必然结果。早在1898年,乔治·梅里爱(Georges Méliès)就根据“美西战争”中的新闻事件搬演了《哈瓦那湾战舰梅茵号的爆炸》(TheExplosionoftheHavanaBayBattleshipMaine,1898)一片。中国最早的一批故事长片《阎瑞生》(1921)、《张欣生》(1922)等亦改编自20世纪20年代初轰动一时的社会新闻事件。根据美国学者本·辛格(Ben Singer)的观点,以电影为代表的大众娱乐对轰动和耸人听闻的故事的迷恋与都市现代性孕育的新感官环境有关。现代都市生活促进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官复杂性和高强度的感知环境,大众娱乐中日益增加的视觉忙碌和内在冲击恰好复制了现代大都市中这种感官强化的生存体验。[1]8-9纵观电影史,新闻事件改编电影可谓数不胜数。进入21世纪以来,新闻事件改编电影更是受到互联网的助力而频频“破圈”。不仅国内拍摄的《可可西里》(2004)、《落叶归根》(2007)、《亲爱的》(2014)、《我不是药神》(2018)、《八角笼中》(2023)等影片收获了良好的口碑,国外拍摄的《熔炉》(Silenced,2011)、《聚焦》(Spotlight,2015)、《以女儿之名》(Aunomdemafille,2016)和《华盛顿邮报》(ThePost,2017)等作品亦通过新闻故事的“再事件化”①引发了全球观众的共情。新闻事件改编电影以其独特的现实介入性,参与并影响了当代社会生活的变革,其自身作为一种创作现象也逐渐引起了一部分研究者的注意。
学界以往多从艺术学视角出发研究新闻事件改编电影:一方面着重从创作的角度考察新闻事件改编电影如何将新闻叙事转化为电影叙事②;另一方面热衷于从理论的角度探究新闻事件改编电影带来的真实与虚构之辩③。新闻事件改编电影的生产与传播过程较为复杂,涉及多元参与主体,并由此形成了一种特殊的传播现象。本文从传播学视角出发,考察新闻事件改编电影与新闻媒体之间如何进行互动、这一电影形态的生产与传播机制是什么等一系列问题。
一、新闻事件的电影化:特殊性与可能性
文学与艺术研究中的改编(Adaptation)通常被认为是“一种置换实践(Transpositional Practice),是把特定的艺术形式铸造成另一种形式,其本身就是一种重新审视的行为”[2]18。由此延伸,新闻事件改编电影就意味着将媒体报道的新闻事件搬上银幕,使真实发生的新闻事件实现由新闻叙事向艺术叙事的置换。在实际的创作中,新闻题材的特殊性和新闻事件改编电影传播的可能性为这一置换提供了基础。
(一)题材的特殊性:话题争议与呈现真实
一方面,新闻报道使得真实发生的社会事件获得曝光度和关注度,将其改编为电影则能使社会公开讨论的新闻事件重新被审视。新闻报道不是反映现实的一面镜子,而是报道者根据一定的新闻立场和新闻价值标准对各种事实进行选择与加工的产物。[3]25真实发生的社会事件通过新闻报道获得了不同角度和立场的公开呈现,从而引发舆论争议。2008年,孩子被拐的孙海洋将他经营的包子店的招牌更换为“悬赏二十万寻儿子店”,这一高调寻子的举动被国内电视台和报纸争相报道,引起了热议;2005年,农民工李绍为“千里背尸”送老乡回家,其义行吸引了各路媒体的广泛报道;等等。在国外,“9·11”恐怖袭击事件震惊了全世界的媒体;波士顿教区神职人员长期猥亵儿童打破了公众对神职人员的印象……无论是打拐话题,还是性侵话题,它们一旦以新闻报道的形式走进公众视野,便会由于事件的敏感以及公众对事件的不同态度而引发争议。新闻事件改编电影则为催化相关事件发酵提供了酵母,通过艺术化的置换强化了公众对新闻事件的印象和情感偏向,从而完成了相关事件的“二次传播”。
另一方面,新闻事件改编电影的创作建立在真实事件的基础之上,因此其虚构性往往受到真实性的制约。如电影《八角笼中》改编自2017年轰动一时的“恩波格斗孤儿”事件。影片中,一位名叫向腾辉的教练收养并训练了一群来自大凉山的孤儿,这群孤儿通过格斗改变了自己的命运。通过比较,我们可以发现影片中的主要人物与“恩波格斗孤儿”事件中的人物基本一一对应,影片情节走向也与新闻报道中的故事十分接近。新闻事件改编电影既然改编自新闻事件,也就具有了“不同于其他故事类型的‘边界’——事实真实性”[4]64。这既是对新闻事件改编电影的限定,也构成了其特殊性。
(二)传播的可能性:“一次传播”先导与社会价值呈现
真实事件被新闻媒体报道后经历了“一次传播”的媒介化过程,新闻事件改编电影用影像化的方式呈现公众熟悉的事件,“将新闻事件变成电影叙事,形成二次传播的叠加效应,制造更多的话题性”[5]47。电影《华盛顿邮报》改编自1971年的“五角大楼文件”事件,在该事件中,媒体披露了美国卷入越战的机密文件内容而使联邦政府名誉扫地,最终摧毁了民众对美国政府的信任。这一新闻事件不仅关乎世界范围内的和平与纷争,还是一场媒体与政府之间的博弈,其巨大的影响力直接为改编后的影片增添了知名度。电影《左右》(2007)改编自《成都商报》2006年的一篇报道,《走路上学》(2008)改编自《南方周末》的封面文章《飞索求学》,《可可西里》改编自《南方周末》的报道《谁来保卫可可西里》……从现有的诸多案例来看,新闻事件改编电影类型多样,其中大部分来源于社会热点新闻。这类新闻本身就代表着社会关注度与影响力,借助新闻事件“一次传播”的热度来为电影造势,反过来亦是对电影的一种宣传。正是新闻事件改编电影的这一先天优势,激发了投资者、艺术家和观众的强烈兴趣。
对社会主流价值的确认则使得新闻事件改编电影获得了另一维度的传播可能性。在传播学者詹姆斯·凯瑞(James W. Carey)看来,传播不是“一种传递信息或影响的行为,而是共同信仰的创造、表征与庆典”,其核心是“将人们以团体或共同的身份召集在一起的神圣典礼”。[6]40通过颂扬人类在面临重大灾难时所表现出的道德与勇气,新闻事件改编电影带领观众重温某种集体的感受与回忆,从而召唤一种共享的文化与身份认同。如根据1998年长江特大洪水时发生的真实事件改编的电影《惊涛骇浪》(2003),通过还原当时的真实场景,展现了全国民众万众一心、众志成城的抗洪精神。电影《萨利机长》(Sully,2016)则还原了2009年萨伦伯格机长成功迫降的事迹:美国航空公司的一架飞机在飞行中遇到鸟群导致引擎出现故障并失去动力,机长在208秒内迅速做出判断,成功将飞机降落到哈德逊河河面,飞机上的155名乘客全部生还。将新闻报道中的人物和事件以电影化的方式呈现出来,不仅能够引发公众的共情,还能进一步彰显电影媒介的仪式性力量。在某种程度上,新闻事件改编电影蕴含着对一种古老的新闻理念的继承,这种理念认为“新闻的首要任务是为读者带来令人满意的审美体验,帮助读者诠释自己的人生,使其融入所属的国家、城镇或阶层”[7]79。
新闻事件改编电影取材于社会新闻,在满足电影艺术家创作需求的同时,还能使曾经的热点新闻再度发酵,使得公众在一个适当的时空距离中重新审视相关事件,由此催生出新的公众议题,甚至推动公共政策的制定与执行。
二、新闻故事的重构:差异、博弈与外部审视
新闻事件改编电影可以进一步细分为不同的形态:有些完整再现了新闻事件;有些只是袭用新闻故事中的人物关系,侧重点和叙事结构已经发生变化;还有一些则在筛选新闻素材的基础上创作出了全新的故事。套用文学改编理论,我们可以将以上这三种改编方式分别称为“移植式”“注释式”和“近似式”④。在笔者看来,新闻事件改编电影通常指向前两种改编方式,因为一旦最终的影片与原初新闻事件之间的语境断裂过大,这部影片将不再被观众视为对新闻事件的再现。我们或许可以称后一种创作形式为有学者所说的“挪用(Appropriation)”[2]26。虽然一部改编作品总是与资源作品和原始文本有联系,但是经过媒介、风格或语境的转换,其已经成为一个新的文化产品。因而在从新闻故事到电影叙事的重构过程中,创作者既要关注艺术创作与新闻报道的差异,又要将新奇的想象融入现实逻辑,更要接受相关部门与观影者的多重审视。
(一)差异:新闻事件的还原与电影媒介的独立性
新闻事件改编电影的口碑好坏,一定程度上取决于影片对新闻事件还原度的高低。关键情节与关键人物的还原情况尤其起到了决定性作用。电影艺术自身具有独特的魅力,真实新闻事件则增强了一部影片的社会反思价值。《我不是药神》一片的导演文牧野在访谈中谈到他和另一位编剧曾花费了两年时间改编剧本初稿,考虑“怎么把一个真实逻辑的情节放在戏剧逻辑里面,去评估它的真实性是不是成立”[8]62。在新闻报道中,李绍为背着同村好友左家兵的尸体在归家途中被警方拦下,最终只带回去了骨灰,影片《落叶归根》亦再现了这一情节。在电影《亲爱的》中,田文军在孩子丢失三年后找到了孩子,而韩德忠的孩子则一直未能找到,这些情节均与新闻事件中的人物原型的遭遇相对应。新闻事件改编电影以新闻事件为创作基础,有了这样的限定存在,影片便不能完全架空真实事件。
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曾指出:“读报纸的人不是把报纸看作高度人工制造的、与现实有对应关系的东西,他们往往把报纸当作现实来接受。”[9]310然而在生活中,人们并不会将新闻事件改编电影视作现实。新闻事件改编电影的素材虽然来源于真实的新闻事件,但其所展现的情节、主题、视角与人物关系设置充分体现了创作者的创造性。相对于电影的内容和时长来讲,新闻报道包含的信息通常要少于最终的影片。电影化的重构一方面要遵循新闻事件的真实性逻辑,另一方面要基于新闻报道对故事进行丰富和再加工。在这一过程中,如何平衡虚构与真实,是新闻事件改编电影再媒介化的重点。影片《万里归途》(2022)改编自2011年利比亚撤侨行动,导演饶晓志认为,把战争拍得越惨烈,越能凸显和平的来之不易[10],因此影片增添了大量戏剧化的情节,例如对穿行沙漠的情节进行加工,使剧情在沙漠这一陌生化的空间中达到了高潮。在电影《亲爱的》中,导演没有设置完全意义上的反派角色,却刻画了李红琴这样一个悲剧性的养母形象,她虽然是人贩子的妻子,但是被丈夫欺骗,其结局令人同情。在“彭高峰寻子案”的新闻报道中,“养母”这一人物并未引起公众的关注,电影却将这一角色立体化与丰富化,呈现出了另一番艺术效果。改编后的电影放大了原本新闻报道中被忽视的人物与细节,使电影文本所传达的信息量得以扩容。
在新闻事件改编电影中,真实性是虚构性的基础,虚构性则是真实性的延伸与拓展。影片中真实的部分能够引起观影者的反思与共鸣,虚构的部分则为影片增添了审美价值与艺术魅力。
(二)博弈:艺术家的再创作与当事人的经历
电影艺术家改编新闻事件时,尽管公众的心理需求是一个重要的参考因素,但他们的创作无疑具有很大的独立性。如电影《华盛顿邮报》便凸显了导演史蒂夫·斯皮尔伯格(Steven Spielberg)对影片戏剧冲突的建构以及对美国政治的批评。历史上最早挖掘“五角大楼文件”的媒体是《纽约时报》,但导演却将重点放在了《华盛顿邮报》对这份文件的报道上,并以这家报纸的名字作为片名。这是因为当时《华盛顿邮报》面临上市,报道该事件要面对政治与资本的双重压力,在这一事件中,《华盛顿邮报》的抉择使其成为媒体发挥社会舆论监督功能的代表,更能彰显创作者对媒体作为“第四权力”的歌颂。影片因此也引发了《纽约时报》内部人员的不满,有报社员工甚至以“偷窃”一词来形容这部影片。[11]电影《聚焦》根据“波士顿神职人员猥亵儿童”这一著名案件改编而来,性侵是这一新闻事件的主题,影片用大量篇幅表现记者们如何开展采访,通过详细描写新闻工作者的日常生活,展现记者群体维护正义的职业操守。相较于还原新闻案件,影片更突出对“新闻专业主义”的歌颂。新闻事件为艺术家的改编提供了现实基础,但“新闻真实”并不等同于“艺术真实”,“改编是一次新的创作,改编者应在保存原作精神和创造新的形式之间找到平衡”[12]199。
在新闻事件改编电影拍摄与制作之前,制作团队往往需要收集大量资料,并根据新的发现不断修改剧本内容。新闻报道通常只能呈现有限的事实,电影艺术家要想通过影片将新闻事件完整地呈现出来,就需要联系当事人、新闻媒体以及其他相关人员,全面地了解事件的发生经过,作为强化剧情的素材。2021年,湖南“操场埋尸案”将被改编为电影《操场》的消息不胫而走,但该影片在未拍摄之前,就因为授权问题引发了舆论关注。被害人的家属表示“制片方未获家属授权,担心被胡乱改编”[13],因此与律师取得联系并进行了相应处理。而在电影《亲爱的》中,导演陈可辛为了使人贩子的妻子这一形象更加立体,为她增添了一些剧情,却未经过当事人同意就将其照片在片尾公开。虽然影片已标明部分情节属于改编,但是观影者无法判定哪部分是真实的,哪部分是改编的,当事人的生活因此受到了影响,直到导演陈可辛事后向当事人道歉,争议才逐渐得到平息。[14]虽然新闻事件改编电影并非新闻事件后续的跟踪报道,而是作为独立的艺术创作存在,但是其同时亦涉及媒体伦理与道德问题,因此当事人的经历以及相关人员对影片的态度亦是影片创作过程中不可忽视的因素。
新闻事件改编电影既有对新闻事件的真实还原,亦有艺术化的重构。影片如果完全按照新闻事件重演,单薄的剧情可能会使其失去艺术想象的魅力,电影艺术家若罔顾相关事件主体的利益关切,影片则又有可能陷入争议的旋涡。在此意义上,新闻事件改编电影再媒介化的背后存在着一个拉图尔(Bruno Latour)意义上的“关系网络”,在这一关系网络中,“再媒介化是一个适用于媒介同时作为对象、作为社会关系和作为形式结构的概念”[15]44。新闻事件改编电影的生产涉及各种参与主体,需要调动多种媒介、经济与社会关系,它们彼此渗透,相互交织,既彼此合作,又相互博弈。
(三)审视:电影审查与公众参与
“任何一种大众媒介的生产都要受到社会或政府机构的控制,只是程度上有所不同罢了。”[16]90-91导演文牧野曾在访谈中说:“中国导演如果要拍现实题材,需要1/3的审查预判能力。”[8]64电影作为大众媒介,具有纸质媒体无法比拟的辐射范围,电影管理部门不仅需要考虑到影片对未成年观影者的影响,还要意识到影片负有维护国家形象的责任。在电影《亲爱的》中,有一个情节是丢失孩子的父母想要通过生二胎来重拾生活的希望,但相关部门建议不要拍摄“去计生部门办理准生证,办事员要他们提供现有孩子的死亡证明”[17]的情节,然而为了使影片更好地呈现社会现实,这一段得以被保留。新闻事件改编电影的上映是艺术家、出品机构与审查部门等共同参与的结果,审查机构的规约能够防止影片走向对新闻事件的过度猎奇与窥视,但也在某种程度上对这一类影片的创作进行了限定。
公众不仅是新闻事件的关注者,更是贯穿新闻事件改编电影始终的参与者、监督者与评判者。在互联网时代,社交媒体的发展使得人人手握麦克风。在社交媒体建立的公共空间中,公众通过自由讨论来表达自己对某一事件的态度。电影《嘉年华》(2017)的创作灵感来源于女童被性侵的新闻事件,其内容关注个体命运,从而引发了观影者情感的共鸣,有国内观众认为这部电影“不比《熔炉》逊色”[18]。电影《可可西里》播出后,多数观影者认为导演陆川选取了一个好题材,并且深受震撼。⑤电影《我不是药神》上映后,有观影者在豆瓣APP发起话题“《我不是药神》中的主人公原型是怎样的”⑥,挖掘影片背后的人物原型,对影片的改编给予肯定。当新闻事件改编电影上映后,公众则作为观影者针对影片与新闻事件展开对比讨论,一部分公众会根据影评人以及其他观影者的评价来决定是否购票,口碑越好的电影越能够激起公众的观影欲望。新闻事件改编电影的特殊性使观影者有机会进一步反思新闻事件引申的社会问题,这同样也有助于观影者更客观地评价影片。
三、新闻事件改编电影的传播:跨媒介互动与现实影响
(一)新闻报道与电影的跨媒介互动
“跨媒介性”(Intermediality)也称作“媒介间性”和“互文性”,意指“不同媒介之间发生的共通、转化、混合等关系,是审视不同媒介彼此关联、互动的重要视角”[19]43。新闻报道为电影提供故事样本与基础资料,电影则为新闻事件创设再传播的情境,被媒体报道过的社会事件由于电影的介入,成了一个特殊的传播事件。从社会事件发酵成为实时热点新闻再到公众看到新闻消息,新闻事件获得了“一次传播”,当艺术家将新闻事件改编为电影上映之后,新闻事件获得了“二次传播”。在《再媒介化》一书中,杰·大卫·博尔特(Jay David Bolter)和理查德·格鲁辛(Richard Grusin)将一种媒介在另一种媒介中的再现称为“再媒介化”(Remediation)。[15]27在新闻事件传播的过程中,新闻媒体与电影作为大众传播媒介,使得事件本身经历了媒介化与再媒介化两个环节,新闻事件与电影媒介之间形成了跨媒介的互动。
新闻事件改编电影较之其他普通类型的电影具有“未映先火”的优势。新闻事件在“一次传播”的过程中,积累了大量公众的关注,当电影要对之进行改编时,往往也是这一部分公众最早注意到相关信息,并且关注和监督影片的拍摄过程。由于新闻报道本就出自新闻媒体,新闻事件改编电影往往也会获得新闻媒体的积极宣传。2017年电影《华盛顿邮报》上映后,《华盛顿邮报》报社专门为其发表了一篇影评,表达对这部电影的认同和敬意。[20]在新闻事件改编电影上映后,知晓新闻事件的观影者会将电影与真实事件进行比较,而新闻事件也会从观影者头脑中的想象图景转变为电影构建出的实体图景。不了解新闻事件的观影者不仅会通过影片进入艺术加工过的故事,还会主动去了解影片背后真实的新闻事件,加上影片自身的前期宣传与观影者观片后的评价与热议,新闻事件再度发酵,新闻事件改编电影在讨论中成为与新闻事件比较的对象。与此同时,新闻事件改编电影也无形之中建立起了一套不同于其他普通类型的电影的评价标准。
此外,新闻事件改编电影还能够使公众在特定的情境中关注新闻事件。新闻事件被改编为电影后,电影为新闻事件构建起一个新的传播空间。由于新闻事件改编电影取材于真实事件,观影者会在观影时将自身情感带入某种真实的情境,当观影者意识到自己并非进入了纯粹虚构的媒介空间时,便会以观看真实事件的心理去感知剧情的发展,并对情节发展与人物经历产生不同的情感态度。新闻报道中相对抽象的事件得以在银幕中呈现,公众也由此对事件有了具象化的感知。
(二)虚构世界对现实世界的影响
电影作为虚构的艺术,建立起了一个幻想世界。“由新闻事件改编的电影作品的故事内容往往基于新闻事实,但其所虚构的情节又处于实在世界之外的可能世界。”[21]147新闻事件改编电影为新闻事件提供了更广阔的传播空间,也将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从幕后投影至台前,不仅使公众了解更多的真实信息,也能够激发公众的社会责任感。《盲山》(2007)、《失孤》(2015)和《亲爱的》等以打拐相关新闻报道为题材改编的电影上映后,一方面强化了公众对拐卖妇女儿童犯罪的认知,另一方面也引起了全社会对打拐行动的重视。《以女儿之名》、《素媛》(2013)的上映则在世界范围内掀起了对儿童性侵犯罪议题的讨论。《可可西里》使守护藏羚羊的巡山队员走进公众视野,《聚焦》通过平淡的叙事展示了普通记者的职业坚守。新闻事件改编电影以艺术化的手法将事件细节呈现给公众,公众由此获得了对事件更直观的了解,也打破了对一些群体和事件的刻板印象,从而能够以更客观的视角和身份参与社会公共事务。
“作为大众传播媒介,电影所产生的效果与影响是各种各样的,从小范围内的个人生活到大范围内的社会生活或政治生活。”[16]89新闻事件改编电影上映后,曾经被忽视的议题也由此受到更多人的关注,最终引起舆论的热议,使得国家和相关部门重视那些未解决的议题,由此产生新闻事件“一次传播”达不到的传播效果。电影《我不是药神》上映后,主人公原型陆勇的事迹被广泛报道,政府注意到了天价抗癌药的问题,决定积极推动相关措施加快落到实处,推动国家将高价抗癌药纳入医保的进程,加大抗癌药研发投入。[22]电影《熔炉》改编自在韩国光州一所聋哑学校里发生的性暴力侵害事件。2005年,案件本身证据不足使得犯罪嫌疑人逍遥法外。而在2011年电影上映后,社会舆论倒逼案件调查重审,最终原审判结果被推翻,犯罪分子受到了法律制裁,韩国国会也因此通过了《性侵害防治修正案》。[23]
由于新闻报道的局限性,新闻事件“一次传播”并不一定能够引起全社会的反响。然而当一起社会新闻事件以电影改编的形式出现在公众面前时,就犹如获得了一台“效果加倍器”,公众的情绪在影片生成的舆论中实现群体扩散。借助影片上映这一媒介事件,公众对不公平的社会现实加以发声与谴责,甚至促进了国家在政治、经济与法律等层面的政策修订与体制革新,也使得新闻事件改编电影具有了超越电影本身的社会意义。
四、结语
本文通过剖析新闻事件改编电影的生产与传播机制,试图从中总结出这一电影形态生产与传播的一般规律。从社会事件见诸媒体的那一刻起,新闻事件改编电影的生产在某种程度上就已经开始了,媒介化与再媒介化的效果相互叠加,由此产生出了比新闻与电影本身更大的媒介杂交能量。就像麦克卢汉所指出的,“两种媒介杂交或交汇的时刻,是发现真理和给人启示的时刻……因为两种媒介的相似性,使我们停留在两种媒介的边界上。这使我们从自恋和麻木状态中惊醒过来”[9]205。新闻事件改编电影为模式化的新闻报道插上了想象的翅膀,也让观众在银幕营造的幻觉之外,得以审视自身与世界的关系。从再媒介化理论的视角来看,任何一种再媒介化都是现实的媒介化,因为“媒介和其他自然和技术物一样,乃是我们世界的一部分”[15]42。在此意义上,新闻事件改编电影既是对新闻报道的再媒介化,又是对我们的在世存在经验的媒介化呈现。
信息时代,社会加速发展,媒体上涌现的信息数量呈现爆炸式增长的趋势。旧的新闻事件还没有得到充分发酵,新的新闻事件已经在发生了,部分公众在信息的包围下已经无暇思考如何判断信息的重要性,只能被信息裹挟着前行。电影介入新闻事件之后,新闻事件不仅获得了更长的传播周期,公众也获得了一个在适当的时空距离去重新审视和反思新闻事件的契机。新闻事件的“二次传播”不仅能够加深公众对事件本身的印象,还能进一步引发社会公众议论,推动社会朝着更完善的方向发展。可以说,新闻事件改编电影不仅是现实生活的媒介化,更有可能以其介入社会现实的独特性,成为一股推动社会变革的媒介力量。
① 参见顾铮《还原与变形、再造“新闻”与新闻“再事件化”——当代艺术与摄影中的新闻“再处理”》,载于《新闻大学》2014年第3期。
② 参见汪开庆《第六代导演的嬗变——从“文学”电影到“新闻”电影》,载于《云南艺术学院学报》2009年第4期;郑文杰《对新闻事件的电影化改编研究》,载于《电影文学》2019年第7期。
③ 参见赵禹平《指示与元叙述:真人真事改编电影的双层叙述》,载于《文艺理论研究》2022年第5期;张曼舒《真实与虚构:叙事学视野下国内新闻改编电影研究(1991—2017)》,华中师范大学2018年硕士论文。
④ 参见〔美〕杰·瓦格纳著、陈梅译《改编的三种方式》,载于《世界电影》1982年第1期。
⑤ 参见豆瓣网“《可可西里》短评”,https://movie.douban.com/subject/1308857/comments?limit=20&status=P&sort=new_score, 2023-08-31。
⑥ 参见豆瓣网话题“《我不是药神》的主人公原型是怎样的?”,https://www.douban.com/gallery/topic/8201/,2023-0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