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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中国戏曲兴盛的大运河背景*
——基于戏曲发展史视角的宏观考察

2023-02-07王洁刘水云

艺术百家 2023年5期
关键词:杂剧大运河运河

王洁,刘水云

(1.上海戏剧学院,上海 200040;2.南京晓庄学院 音乐学院,江苏 南京 211171)

水路交通是中国古代最便利的交通方式,而运河作为沟通地区或水域的人工水道,是实现水路交通跨区域传输的关键。大运河在我国水路交通史上影响巨大,从隋朝到明清时期,它都是沟通南北交通的要道,为历朝的政治、经济、文化建设作出了巨大贡献。隶属于娱乐文化的中国戏曲,从萌芽走向成熟,也得益于大运河的滋养,大运河对中国戏曲的发展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然而,以往关于大运河戏曲研究的成果,在时间上主要局限于明清时期,在地域上主要集中于大运河的山东段、江苏段,在内容上主要集中于元杂剧作家与演员的南迁、南戏四大声腔的北传、徽班进京等几个明显与大运河相关联的事件,未能论及唐宋时期大运河对中国戏曲的孕育作用,以及大运河对戏曲各个发展阶段的影响,且研究成果在史料的运用上陈陈相因,只是不断重复少数几条被前人反复征引的材料,无法揭示大运河之于中国戏曲的萌芽和兴盛的重要意义,更无法支撑起大运河戏曲史研究的课题,而本文即在揭示大运河在中国戏曲史上的重要意义。

一、唐宋时期:大运河与中国戏曲的萌芽

中国戏曲在唐宋时期已经发展到一个重要阶段,出现了唐宋俗曲、杂剧,而二者的成长与壮大均得益于大运河的滋养。

(一)大运河与唐代俗曲的盛行

大运河与中国戏曲的关系,可以上溯到隋炀帝开通运河时期。五代后蜀何光远《鉴诫录》卷七“亡国音”载:“《柳枝》者,亡隋之曲。炀帝将幸江都,开汴河种柳,至今号曰隋堤,有是曲也。”[1]164白居易在担任杭州刺史期间,与刘禹锡唱和《杨柳枝》曲,唱词有云“古歌旧曲君休听,听取新翻《杨柳枝》”[2]144。同时,《杨柳枝》曲还能配舞演奏,曾在运河沿线流播。据宋钱易《南部新书》记载,“永宁李相蔚在淮海,暇日携酒乐,访节判韦公昭度,公不在。及奔归,未中途,已闻相国举酒纵乐。公曰:‘是无我也!’乃回骑出馆。相国命从事连往截留,仍移席于棘门以俟。及回,相国舞《杨柳枝》引公入,以代负荆”[3]88-89。另据崔令钦《教坊记》、段安节《乐府杂录》与王灼《碧鸡漫志》记载,唐代俗曲《安公子》《望江南》《水调歌》《河传》《西河长命女》等的创调和流传,也与大运河密不可分。

唐代大运河流域俗乐的兴盛场景,我们从白居易的诗歌中便可窥见一斑。白居易生于大运河通济渠(汴河)以南的河南新郑,早年随父宦游南北,流转于徐州、杭州、绍兴、苏州等地,中年做过杭州、苏州刺史,晚年定居洛阳,一生与大运河结缘甚深。其《长相思·汴水流》词有云:“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2]162相思之情顺着运河由北向南,经汴水、泗水、瓜洲古渡,直到吴山。白氏一生与妓乐结缘,也与他生长的运河环境相关。《白氏长庆集》卷二十、卷二十一分别收录了白居易在杭州、苏州的诗作。其中,《清明日观妓舞听客诗》《饮散夜归赠诸客》《醉中酬殷协律》《与诸客携酒寻去年梅花有感》《湖上招客送春泛舟》为咏其在杭州的戏乐活动;《霓裳羽衣歌》《小童薛阳陶吹觱篥歌》《题灵岩寺》《花前叹》《吴中好风景二首》乃咏其在苏州的戏乐活动。如《霓裳羽衣歌》有云:“移领钱塘第二年,始有心情问丝竹。玲珑箜篌谢好筝,陈宠觱篥沈平笙。清弦脆管纤纤手,教得《霓裳》一曲成。……若求国色始翻传,但恐人间废此舞。妍媸优劣宁相远?大都只在人抬举。李娟张态君莫嫌,亦拟随宜且教取。”[4]774白氏在诗中自注“自玲珑以下,皆杭之妓名”[4]775,以及“娟、态,苏妓之名”[4]776,这些都道出了他在杭州、苏州指导歌妓演奏《霓裳》的事实。白居易58岁时以太子宾客分司洛阳,开始蓄养家乐。其《不能忘情吟》序云:“妓有樊素者年二十余,绰绰有歌舞态,善唱《杨枝》,人多以曲名名之,由是名闻洛下。”[4]1133我们由此可知,隋唐运河流经的洛水段,乃是以白居易为首的洛下名公的戏乐游宴之所。

(二)大运河与宋杂剧的兴起

北宋都城汴京作为大运河沿岸最繁华的城市,是当时的戏乐中心和宋杂剧的诞生地。《东京梦华录》序载:“正当辇毂之下,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班白之老,不识干戈。”[5]19据王曾《王文正公笔录》载,宋太祖朝驸马都尉高怀德“以节制领睢阳岁久,性颇奢靡,而洞晓音律。故声伎之妙,冠于当时,法部中精绝者殆不过之。宋城南抵汴渠五里,有东西二桥,舟车交会,民居繁伙。倡优杂户,厥类亦众,然率多鄙俚,为高之伶人所轻诮。每宴饮乐作,必效其朴野之态以为戏玩,谓之‘河市乐’”[6]20。另据王巩《闻见近录》卷十一载,“南京去汴河五里,河次谓之河市。五代国初,官府罕至,舟车所聚,四方商贾孔道也,其盛非宋州比。凡郡有宴设,必召河市乐人”[7]249。宋仁宗朝睢阳人石延年(字曼卿)“居蔡河下曲,邻有豪家,曼卿访之。延曼卿饮,群妓十余人,各执肴果、乐器,一妓酌酒以进,酒罢乐作,群妓执果肴者萃立其前,食罢,则分列其左右”[8]22。由此可知北宋前期汴河流域的戏乐之盛。至徽宗崇宁、大观年间,汴京瓦舍中小唱、嘌唱、杂剧、傀儡、讲史、散乐、舞旋、影戏、诸宫调、商谜、合生、说诨话、杂班等技艺开始兴盛,内廷教坊也经常演出杂剧。[5]89-90

(三)大运河与宋杂剧的北播南传

如前所述,宋杂剧在北宋崇宁、大观年间于汴京盛行,并凭借大运河便利的交通向南北传播。在公元1127年的“靖康之变”中,金兵攻破汴京,他们不仅掳走了宋徽宗、宋钦宗两位皇帝,而且将大量宫廷乐人、家伎、民间乐伎等劫掠至燕京及上京会宁府,这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宋杂剧在北方广大地区的传播,为北杂剧的诞生奠定了基础。与此同时,汴京的沦陷导致大量杂剧艺人沿运河南下,从而促进了宋杂剧在南方广大地区的传播,这也对南戏的诞生产生了重要影响。

在宋金、宋元对峙时期,由于战乱,大运河的淮河以北水道逐渐被堵塞废弃,而淮河以南的运河水道依旧畅通。南宋都城临安的戏乐虽不及北宋汴京繁盛,但其品类、技艺在汴京戏乐的基础上有所发展。陆游《老学庵笔记》载:“王黼作相,请朝假归咸平焚黄,画舫数十,沿路作乐,固已骇物论。绍兴中,秦熺亦归金陵焚黄,临安及转运司舟舫尽选以行,不足,择取于浙西一路,凡数百艘,皆穷极丹雘之饰。郡县监司迎饯,数百里不绝。平江当运河,结彩楼数丈,大合乐官妓舞于其上,缥缈若在云间,熺处之自若。”[9]106陆游之所以将北宋末王黼在开封祭祖与南宋初秦熺在金陵祭祖之事相提并论,是因为二者都以楼船妓乐相炫,但秦熺在大运河画舫中观赏的歌舞戏乐表演,更加盛况空前。由于大运河的贯通,南宋戏乐与北宋戏乐具有明显的继承关系。南宋时,卜居大运河嘉兴段、以“园池声妓服玩之丽甲天下”[10]214的张镃有诗云:“半生繁会想梨园,醒耳秋风凤语弦。我亦秦关归未暇,故都休说汴河边。”[11]224诗歌表现了诗人对北宋汴京浓郁戏曲生活的怀恋之情。

南宋都城临安的戏曲、技艺,与北宋汴京的戏曲、技艺具有继承关系。据成书于宋理宗端平二年(1235年)的《都城纪胜》载,南宋临安有散乐、杂剧、诸宫调、细乐、小唱、嘌唱、叫声、唱赚、杂班、百戏、傀儡、影戏、说话、商谜等技艺,其品类与北宋汴京的技艺品类相似,而杂剧体制更趋完善,形成了“每四人或五人为一场,先做寻常熟事一段,名曰艳段;次做正杂剧,通名为两段。末泥色主张,引戏色分付,副净色发乔,副末色打诨,又或添一人装孤”[12]85的相对稳定的结构。吴自牧《武林旧事》所记载的280种官本杂剧段数,体现了南宋宫廷杂剧的丰富性。

南宋与元对峙时期,能够通航的运河河段,仍是妓乐、戏曲盛演之所。如公元1276年2月,在元军攻破南宋都城临安前夕,南宋左丞相吴坚奉命以祈请使的身份赴元大都进呈降表,元刘一清《钱塘遗事》卷九“丙子北狩”记录了吴坚一行沿大运河北上大都的途中见闻,其中有多处观戏的记载。如:

(二月)十八日,行过新丰市,遇一舟,有北朝国师刘参政举酒劝之,次至镇江府韩蕲王庙前,有招讨石祖忠、招讨张郎中携妓乐、狮豹劝酒,迎入府治,同特穆尔留客于府治后堂,泊舟丹阳馆后。[13]197-198

(闰三月)初一日,舟至长芦镇,土人云小燕京,盖人烟辐辏。此地产盐,有盐运司,镇南有浮桥,妓乐杂剧宴待诸使。未,牌舟抵兴济县。酉,抵清州,夜宿舟中。[13]206-207

上引文字表明,宋金元时期,长期的战乱和政权更迭,并未改变大运河在南北交通方面的重要作用,也未改变运河水道作为当时妓乐和杂剧传播重要途径的事实。北杂剧和南戏这两种成熟的戏曲形式,正是受到大运河的哺育,在宋杂剧的基础上,充分吸纳散曲、诸宫调、唱赚等诸多技艺,在民间艺人与文人的共同努力下形成的。

二、元明时期:大运河与北杂剧、南戏的兴盛

元统一中国后,元世祖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开通惠河,使运河能够直通大都。伴随着大运河上日渐兴旺的水路商贸,沿岸城市也迅速发展成为当时工商业发达的都市,聚集了众多南来北往的商贾和从事服务行业的市民,而他们对声色享乐的需求,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北杂剧、南戏的传播与交流。

(一)大运河与北曲杂剧作家、演员的南迁

1.北曲作家的南迁。王国维《宋元戏曲史》将元代杂剧分为三期。王国维称第一期为“蒙古时代”(即从元太宗夺取中原后到元统一之初),也是元剧作家、作品最盛时期,此时的剧作家大多为大都及其周边地域的北方人。但到了第二期“一统时代”(即元统一之后),“其人则南方为多;否则北人而侨寓南方者也”[14]92。王国维认为:“至中叶以后,则剧家悉为杭州人,中如宫天挺、郑光祖、曾瑞、乔吉、秦简夫、钟嗣成等,虽为北籍,亦均久居浙江。盖杂剧之根本地,已移而至南方,岂非以南宋旧都,文化颇盛之故欤。”[14]95王国维对元杂剧的分期主要依据钟嗣成《录鬼簿》。据《录鬼簿》载,元代中期之后,不少籍贯或履历归属于北方的剧作家陆续沿运河南下游历或定居,如曾瑞“大兴人。自北来南,喜江浙人才之多,羡钱塘景物之盛,因而家焉”[15]121,乔吉“太原人……居杭州太乙宫前”[15]126,秦简夫“见在都下擅名,近岁来杭”[15]132。此外,还有不少元代作家以朝廷官员的身份至南方任职,如马致远、尚仲贤、戴善甫皆出任江浙行省务官,张寿卿出任浙江省掾吏,郑光祖“以儒补杭州路吏”[15]119。北曲作家的南迁不仅促进了北杂剧在南方的传播,也为南北戏曲的交融创造了条件。然而,王国维先生虽然发现了元代大一统后北曲作家南迁的现象,但忽略了大运河给北曲作家南迁带来的便利之处。

2.北曲艺人的南下。与北曲作家南迁相伴的是,北曲艺人沿大运河南下至扬州、建康、平江、杭州、松江等地,“元初,北方杂剧流入南徼,一时靡然向风”[16]239。夏庭芝《青楼集》记录了121位元代戏曲艺人,其中不少人早期活跃于北方,之后又流动到南方。如朱帘秀原生活于大都,又在元统一后南下,她是北曲杂剧艺人中最早南下者。关汉卿《赠朱帘秀》有云“十里扬州风物妍,出落着神仙”[17]192,说明当时朱帘秀已迁居扬州。又如连枝秀“京师角妓也。逸人风高老点化之,遂为女道士,浪游湖海间,尝至松江”[18]28。这些流寓南方的北曲女伎,成为北杂剧在南方传播的重要媒介。如赵真真“善杂剧。有绕梁之声。其女西夏秀,嫁江闰甫,亦得名淮浙间”[18]31;赵偏惜“旦末双全。江淮间多师事之”[18]28;小玉梅“独步江浙。其女匾匾,姿格娇冶,资性聪明……艺则不逮其母”[18]30。以上记载隐藏着这样一个事实:随着元朝大运河的南北通航,越来越多的北方杂剧艺人沿运河南下至淮安、扬州、杭州等运河沿岸城市演出,助推了北杂剧在南方的广泛传播。与此同时,某些流寓南方的北曲艺人受到南方戏曲的影响,兼擅南戏;南方本土的戏曲艺人,因受北曲南渐之风的影响,潜心钻研北剧。如《青楼集》“龙楼景、丹墀秀”条曰:“皆金门高之女也。俱有姿色,专工南戏。龙则梁尘暗簌,丹则骊珠宛转。后有芙蓉秀者,婺州人,戏曲小令,不在二美之下,且能杂剧,尤为出类拔萃云。”[18]32所以,北曲艺人的南迁推动了南北戏曲的交流融合。

(二)大运河与南曲诸腔的北播

南曲诸腔的形成和传播主要依靠水路交通,而大运河起着关键性作用。譬如在南戏的四大声腔中,海盐腔、昆山腔、余姚腔的发源地均为大运河沿岸城市,大运河对三腔的传播多有助力。而弋阳腔产生于连通闽、浙、皖、赣四省的重要水陆交通码头江西弋阳。弋阳虽非大运河沿岸城市,但人们可以从弋阳经信江水道西入长江,再通过长江进入大运河水道,或者沿信江水道向东直达玉山,改陆路进入浙江常山,再从常山直达杭州,进入大运河水道。

1.南曲诸腔在北京的传播。南戏优伶在北京的活动最迟可上溯到明英宗天顺年间,据都穆《都公谈纂》载,“吴优有为南戏于京师者,门达锦衣奏其以男装女,惑乱风俗。英宗亲逮问之。优具陈劝化风俗状。上命解缚,面令演之。一优前云,‘国正天心顺,官清民自安’云云。上大悦曰:‘此格言也,奈何罪之。’遂籍群优于教坊。群优耻之。驾崩,遁归于吴”[19]584。之后,成化本《白兔记》由北京永顺堂刊印,这说明南戏在北京的影响日渐扩大。弘治十二年(1499年),吴县唐寅与江阴举人徐经入京参加会试,徐经“有优童数人”[20]97,跟随唐寅“日驰骋于都中,是时都人属目者已众矣”[20]97。正德、嘉靖年间,海盐、弋阳等声腔借助文人传奇的崛起在南、北两京崭露头角,顾起元称万历以前的南京“大会则用南戏,其始止二腔,一为弋阳,一为海盐。弋阳则错用乡语,四方士客喜阅之;海盐多官语,两京人用之”[21]261。南曲诸腔在北方的传播使北曲日益衰弱,何良俊称:“近日多尚海盐南曲。士夫禀心房之精。从婉娈之习者,风靡如一。甚者北土亦移而耽之。更数世后,北曲亦失传矣。”[20]243嘉靖以降,南曲诸腔在北京的影响日益扩大。如在嘉靖年间北京严世蕃的府邸,“海盐有优童金凤,少以色幸于分宜严东楼。东楼昼非金不食,夜非金不寝”[22]946-947;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正月初一,袁中道在北京姑苏会馆“听吴优演《八义》”[23]81。弋阳、海盐、昆山诸腔也于万历年间进入内廷,如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补遗卷一》之“禁中演戏”载:“内廷诸戏剧俱隶钟鼓司,皆习相传院本,沿金元之旧,以故其事多与教坊相通。至今上始设诸剧于玉熙宫,以习外戏,如弋阳、海盐、昆山诸家俱有之。其人员以三百为率,不复属钟鼓司。”[24]675万历末、天启初,在浙江为官的米万钟北归时从江南购买家乐,并通过运河带回北京,其家乐能用昆腔翻唱《北西厢》①。崇祯年间,田贵妃之父田弘遇与阳武侯薛濂所蓄养的家乐,皆来自苏南地区。明史玄《旧京遗事》卷二载:“今京师所尚戏曲,一以昆腔为贵。常州无锡邹氏梨园,二十年旧有名吴下。主人亡后,子弟星散,今田皇亲家诸伶,生、净犹是锡山老国工也。阳武侯薛氏诸伶,一旦是吴江人,忆是沈姓。大司农倪元璐为翰林日,甚敦宠爱。余见时,已鬑鬑须矣。”[25]25所以,南戏、传奇在北京的传播凭借的是大运河便利的交通条件。

2.南曲诸腔在北方运河城市的传播。虽然关于海盐、弋阳、昆山、余姚等四大声腔沿运河北传的史料文献记载比比皆是,但人们在进行相关论述时,大多忽略了运河所起的作用。如流行于万历年间的《金瓶梅词话》,就记载了海盐戏子在西门庆的家乡——运河沿岸城市东平府清河县频繁搬演戏文的情形②,具有很强的写实性。崇祯年间的《梼杌闲评》也有类似记述:“却说临清地方,虽是个州治,倒是个十三省的总路,名曰大码头。商贾辏集,货物骈填。……是日,朱公置酒于天妃宫,请徐、李二钦差看春。知州又具春花、春酒并迎社火,俱到宫里呈献。平台约有四十余座,戏子有五十余班,妓女百十名,连诸般杂戏,俱是大红手本。”[26]17记载中的这些戏班唱的是昆山、弋阳等声腔。彼时,临清发达的商品经济刺激了人们的享乐欲望,如曾任浙西参将的临清人狄华甫(字明叔)“三十解官归,颇有文采,家畜声伎”[27]171。明胡应麟《少室山房集》卷六十一有《狄明叔后房姬侍甚都,而新畜小鬟十馀,合奏南剧,尤为宾客艳慕。先是余未及睹,特此讯之》、卷六十四有《狄明叔邀集新居,命女伎奏剧,凡〈玉簪〉〈浣纱〉〈红拂〉三本,即席成七言律四章》等咏剧诗作。我们由此可推断狄氏家乐来自江浙地区,擅演南剧。与临清相邻的运河城市泰安,也盛演戏曲,如张岱《泰安州客店》载:

客店至泰安州,不复敢以客店目之。余进香泰山,未至店里许,见驴马槽房二三十间;再近,有戏子寓二十余处;再近,则密户曲房,皆妓女妖治其中。余谓是一州之事,不知其为一店之事也。……贺亦三等:上者专席,糖饼、五果、十肴、果核、演戏;次者二人一席,亦糖饼,亦肴核,亦演戏;下者三四人一席,亦糖饼、肴核,不演戏,用弹唱。计其店中,演戏者二十余处,弹唱者不胜计……泰安一州与此店比者五六所,又更奇。[28]198

据张岱所述,仅泰安一家客店中就有“戏子寓二十余处”,足见当地演剧之盛。泰安客店中的南方戏子显然是沿大运河而来,张岱本人也是乘船由大运河来到泰安的,他的家班还在兖州河道署演出了《冰山记》[29]340。弋阳腔在北方的流布也与运河交通甚有关联,如天启元年(1621年),长洲文震孟在沿大运河北上山东峄县的途中观看了弋阳腔、四平腔戏班的演出。③而昆山腔在北方非运河城市的传播,也有大运河的功劳。如居于河南商丘的侯方域“买童子吴阊,延名师教之”[30]5,他从苏州购买戏班后应该就是先从苏州入大运河北上徐州,再改由陆路回到商丘。

(三)大运河与南曲诸腔的传播

1.弋阳腔的运河传播。弋阳腔在江南苏、松、杭、嘉、湖地区的广泛传播均借助了大运河。如松江范濂称:“戏子在嘉、隆交会时,有弋阳人入郡为戏,一时翕然崇高。弋阳人遂有家于松者。”[31]509取道运河水路是弋阳腔艺人进入松江最便捷的方式,在上海潘允端的《玉华堂日记》④、秀水冯梦祯的《快雪堂日记》⑤中,就有关于弋阳腔艺人在上海、宜兴、苏州、杭州等地演戏的记载。弋阳腔甚至一度在昆山腔的大本营苏州异军突起,如昆山张大复称:“然五十年来,伯龙死,沈白他徙,昆腔稍稍不振,乃有四平、弋阳诸部先后擅场。”[32]315上述记载都隐藏着弋阳腔江南传播的运河背景。

2.昆山腔的运河传播。发源并成熟于苏州地区的昆山腔,在江南地区的繁盛得益于便利的水路交通,而作为我国南北水路交通大动脉的运河,是串联江南地区水网的关键性水道。大量记载显示,对于昆山腔在江南地区的跨区域传播,大运河功不可没。如无锡俞宪、谈恺、安如山、秦瀚、王瑛“结五老会,楼船、鼓吹、园池、声妓、服玩使令之丽甲于江南”[33]619;长洲徐仲简“每遇风日晴好,即乘舟舆,徜徉山水,藉草眠花,丝竹管弦,舞衣歌板,兴到欣然”[34]320;秀水吴正儒“制一楼舫,极华洁。畜歌儿倩美者数人,日拍浮其中。每岁于桃花时,移住西湖六桥,游观自适。迨尝新茶始去,别游姑苏、阳羡诸胜地”[35]221;无锡邹迪光载家乐在西湖“衍新剧,至二鼓罢去。居人游客驾小艇聚观以数十计,每奏一技,赞叹四起,欢声如沸”[36]764;绍兴张耀芳“造船楼一二,教习小傒,鼓吹剧戏”[37]127,借助浙东运河便利的交通条件,四处选胜征歌。

3.海盐腔、余姚腔的运河传播。海盐、余姚等声腔在江南地区的传播也与大运河有重要关联。明成、弘间人陆容称:“嘉兴之海盐,绍兴之余姚,宁波之慈溪,台州之黄岩,温州之永嘉,皆有习为倡优者,名曰戏文子弟,虽良家子不耻为之。”[38]124在陆容所列盛产戏文子弟的五个浙省城市中,海盐、余姚、慈溪均属于大运河流经城市,黄岩、永嘉为沿海城市。这表明海盐、余姚等声腔的传播与江南地区便利的水路交通相关。如无锡曹云凤世居大运河旁的曹王泾,“建园亭、纳妖姬娈童,置优儿数十……往维扬、白下多买美女,而钱塘、余姚歌儿之价,遂与妓埒”[33]619-620;万历十四年(1586年)三月初二,上海潘允端“请林弘斋设席乐寿堂……余姚梨园,抵暮上席,夜分始散”[39];崇祯十四年(1641年)正月初六,冒襄从家乡如皋乘舟往衡山省亲,至邗关后沿运河南下,二月初四在苏州半塘观看女伶陈圆圆“演弋腔《红梅》”[40]6,二月十八日又在西湖“看朱楚生演《窦娥冤》”[41]330。以上事例均表明运河是戏曲声腔在江南地区传播的重要媒介。

三、清代:花雅争胜、徽班进京的运河背景

清初昆曲繁盛,“四方歌曲,必宗吴门”[42]1053,但在乾隆中期之后,花部诸腔的渐次崛起,动摇了昆腔的独尊地位,其代表性事件是花雅争胜及徽班进京。咸丰年间,由于黄河改道和战乱对运河水利造成破坏,大运河失去了贯通南北的功能,昆曲及其他南方戏曲的进京受阻,加速了昆曲的衰落和地方戏曲的勃兴,戏曲史上的花雅争胜和徽班进京都与大运河的兴衰有着重要关系。

(一)大运河与清前期昆曲的繁盛

诞生于大运河城市苏州的昆腔,在全国的广泛传播离不开大运河所提供的强大支持。昆腔曲师的四方授艺,戏班、演员的跨区域流动,曲家、曲师的相互交流等,都建立在大运河强大的传播功能基础上。有关清代昆腔家乐、宫廷乐部、官署戏班、职业戏班的运河活动记载,可谓充溢缥帙。如著名戏曲家李渔曾携昆腔家乐在大运河清江闸演出⑥,泰州俞锦泉曾携昆腔家乐在扬州大虹桥演出⑦,南昌李明睿⑧、丹徒王文治⑨等都曾携昆腔家乐经大运河至杭州西湖;清代宫廷自康熙帝设立南府、景山两大宫廷演剧机构起,都从江南地区采买昆腔优伶及戏曲服饰道具,并由官船经大运河带入内廷;与大运河直接关联的河道和盐运官署也一直是昆曲的盛演之所。金安清《水窗春呓》卷下《河厅奢侈》称:“河厅当日之奢侈,乾隆末年,首厅必蓄梨园,有所谓院班、道班者,嘉庆一朝尤甚,有积赀至百万者。”[43]41孙静庵《潘云阁之轶事》称:“当北捻之莅清江浦也,总南河者为潘云阁,时正演剧未终,仓皇出走。议者率诟病之,以其仅耽声伎,初无戒备也。”[44]17又《河工之积弊》称:“梨园丽质,贡媚于后堂;琳宫缁流,抗颜为上客。”[45]79另据《文宗实录》卷三百一八载,“江南河道总督庚长,当清江防堵吃紧之时,辄因酬神演戏,已属不知缓急,犹复观剧终日,迨闻贼警,仓惶出队。迎剿失利,遽行退入淮城。尤属畏葸无能,有负委任”[46]682-683。

(二)清中期花、雅戏曲在扬州的竞合

花部戏的兴盛与大运河及运河城市扬州有着密切关联:一方面是花部之名首见于扬州仪征李斗的《扬州画舫录》;另一方面是戏曲史上首部专门论述花部戏曲的著作《花部农谭》的作者是扬州焦循。两部文献要著均诞生于清代中后期花部戏曲勃兴的扬州,这与当时扬州所处的地理人文环境密不可分。李斗《扬州画舫录》卷五《新城北录下》载:

两淮盐务例蓄花雅两部以备大戏,雅部即昆山腔;花部为京腔、秦腔、弋阳腔、梆子腔、罗罗腔、二簧调,统谓之乱弹。昆腔之胜,始于商人徐尚志征苏州名优为老徐班,而黄元德、张大安、汪启源、程谦德各有班。洪充实为大洪班,江广达为德音班,复征花部为春台班,自是德音为内江班,春台为外江班。今内江班归洪箴远,外江班隶于罗荣泰,此皆谓之内班,所以备演大戏也。[47]131

上述记载表明:为了迎接乾隆南巡,两淮盐务蓄养花、雅两部以备大戏,而盐商们也各自蓄养小部家班以供自娱之需。乾隆年间的扬州已成为花、雅戏曲活动的中心,这对花部戏曲的成长壮大起到了重要作用。《扬州画舫录》卷五《新城北录下》又载:

郡城花部,皆系土人,谓之本地乱弹,此土班也。至城外邵伯、宜陵、马家桥、僧道桥、月来集、陈家集人,自集成班,戏文亦间用元人百种,而音节服饰极俚,谓之草台戏。此又土班之甚者也。若郡城演唱,皆重昆腔,谓之堂戏。本地乱弹只行之祷祀,谓之台戏。迨五月昆腔散班,乱弹不散,谓之火班。后句容有以梆子腔来者,安庆有以二簧调来者,弋阳有以高腔来者,湖广有以罗罗腔来者,始行之城外四乡,继或于暑月入城,谓之赶火班。而安庆色艺最优,盖于本地乱弹,故本地乱弹间有聘之入班者。京腔用汤锣不用金锣,秦腔用月琴不用琵琶,京腔本以宜庆、萃庆、集庆为上。自四川魏长生以秦腔入京师,色艺盖于宜庆、萃庆、集庆之上,于是京腔效之,京秦不分。迨长生还四川,高朗亭入京师,以安庆花部,合京、秦两腔,名其班曰三庆,而曩之宜庆、萃庆、集庆遂湮没不彰。郡城自江鹤亭征本地乱弹,名春台,为外江班。不能自立门户,乃征聘四方名旦,如苏州杨八官、安庆郝天秀之类;而杨、郝复采长生之秦腔,并京腔中之尤者,如“滚楼”“抱孩子”“卖饽饽”“送枕头”之类,于是春台班合京秦二腔矣……[47]154-155

以上记载缕述了花部戏曲在运河城市扬州的汇集、融合与提升过程,在客观上说明了扬州对花部戏曲发展的重要意义。而成书于嘉庆二十四年(1819年)的《花部农谭》,则为花部戏曲的正名和品流提升提供了理论支持。扬州作为南北运河水路的交通枢纽和商贸都市,在清代是重要的商业中心和盐运集散中心。康、乾年间的扬州城中商铺、酒肆鳞次栉比,茶馆、戏园更是不胜枚举,以供四方士、商消遣娱乐。康熙南巡时多次驻跸扬州,乾隆六次南巡更是每每停留,其间,当地官绅征歌选舞、承应演剧,甚是繁剧。清盛旻《意园文略》卷一“两淮盐法录要序”称:“乾隆盛时,扬州盐商供巡典,办年贡而外,名园巨第,络绎至于平山;歌童舞女、图画金石、衣服肴僎,日所费以钜万计。”[48]240因康、乾二帝南巡观剧而兴起的耽戏、蓄乐之风蔓延于整个清代中后期。花部戏在扬州的崛起,为花雅争胜及徽班进京奠定了基础。

(三)花雅争胜及徽班进京的运河因素

清代大运河戏曲传播最具代表性的事件是徽班进京,它是清代中期以来花部戏全面崛起的重要标志。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乾隆帝过八十大寿,闽浙总督伍纳拉联合江南盐务在扬州组建三庆徽班入京师献戏贺寿。三庆班从扬州启程沿运河进京,演出成功后继续留驻京师谋生。此后,四喜、春台、和春等徽班相继进京,开启了京师剧坛的徽班时代。徽班进京及其在京师剧坛的成功,使花部戏获得了清朝统治集团的认可,继而得以在以文人、士大夫为代表的上流社会扩大影响,从而打破了昆曲独尊的局面,南方众多地方戏曲班社和艺人纷纷北上京师谋生,这就促进了南北戏曲的融合发展,为皮黄戏的诞生奠定了基础。花雅争胜局面的形成,在成书于乾隆五十年(1785年)的《燕兰小谱》中已有明确体现。该书卷四“雅部”条目下,共列昆腔优伶28人,全为江浙人,所分隶的苏州、常州、扬州、杭州等府,皆为大运河流经地区,大运河是这些昆腔优伶往返京师的必经之处。如“孙秀林”条载:“孙秀林(吉祥部),浙江德清人。丰神俊朗,眉宇轩豁,无柔媚可怜之色,昆旦中之矫矫者。在京班一二年,即弃所业。余去冬相见,翩翩不群。闻今春南返,在张湾舟中已作泉下少年郎矣。”[49]39引文中的“张湾”,即大运河第一码头张家湾,我们据此可以推断大运河对江浙昆伶北播的作用。然而,随着咸丰年间黄河改道、大运河山东段淤积,因河而兴的昆曲急剧衰落,此后进入北方地区的江南昆腔戏班和演员数量锐减,而京师的北方籍昆班优伶数量大增,这些都反映了运河对昆腔兴衰的直接影响。

四、结语

戏曲作为一种高度依赖人力和市场的娱乐样式,其繁荣发展有赖于发达的交通和繁华的城市。大运河作为我国历史久远、航线最长、流域最广、影响巨大的人工水道,在自隋朝以迄晚清的一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对历代王朝的政治、经济、文化发展都有着极为重要的影响,而受到大运河滋养的中国戏曲,自始及今与大运河相伴,经历了萌芽、发展、成熟与衰落的漫长历程。举凡戏曲史上的重大事件,如唐宋俗曲与宋杂剧的盛行、北杂剧与南戏的兴盛、北杂剧的南传与南戏的北播、传奇诸腔的崛起、花部戏的兴盛、花雅争胜、徽班进京等,都与大运河相关。大运河作为中国戏曲重要的孕育者和传播者,与戏曲的主体构成要素,包括剧作家、曲师的交流,戏班、演员的播迁,以及商人、官员、文士等重要消费群体的戏曲活动,都有深度关联。从某种意义上说,一部运河戏曲史乃半部中国戏曲史,因河而兴、凭河而盛是中国古代戏曲无法磨灭的历史印记。

① 范景文《范文忠集》卷九《题米家童》序曰:“一日过仲诏斋头,出家伎佐酒,开题《西厢》,私意定演日华改本矣,以实甫所作向不入南弄也。再一倾听,尽依原本,却以昆调出之。问之,知为仲诏创调,于是耳目之间,遂易旧观。……”诗云:“生自吴趋来帝里,故宜北调变南腔。每当转处声偏慢,将到停时调入双。坐有周郎应错顾,箫吹秦女亦须降。恐人仿此翻成套,轻板从今唱大江。”

② 《金瓶梅词话》第六十三回“亲朋祭奠开筵宴 西门庆观戏感李瓶”:“晚夕,亲朋伙计来伴宿,叫了一起海盐子弟搬演戏文。”第七十四回“宋御史索求八仙鼎 吴月娘听宣黄氏卷”:“却说西门庆走到厅上看着设席摆列,海盐子弟张美、徐顺、苟子孝,生旦都挑戏箱到了。”

③ 文震孟《文文肃公日记》天启元年(1621年)十一月十八日:“过泇河口,复有邳民置酒北极寺,觞文琳,有优年十六,俊甚,几欲留,而视日大早,遂行三十里,宿峄县。市有演剧者,复往观焉。弋阳、四平皆若钧天之奏也。”

④ 潘允端《玉华堂日记》万历十五年(1587年)四月十二日:“午,设席乐寿堂,请陆婿及瞿三川,馆宾汪、朱、赵、刘,陪顾会海,弋阳梨园起更散。”万历二十年(1592年)五月十八日:“玉殿献五方贤圣,小厮及弋阳子弟两班做戏。”

⑤ 冯梦祯《快雪堂日记》卷五十三万历二十三年(1595年)三月二十二日:“易舟泛罨画溪,西上十里,叔度、长孺俱移榼作主。晚归,仲文作主。有弋阳梨园。”卷五十九万历三十年(1602年)十月二十七日:“款谢王月峰,作弋阳戏,定席后湖中候,款贺伯闇。”

⑥ 李渔《笠翁诗集》卷二《舟泊清江守闸,陆驭之司农、汤圣昭刺史、彭观吉、张力臣诸文学,移尊过访。是夕外演杂剧,内度清歌》。

⑦ 邓汉仪《诗观初集》卷四辑丁日乾《红桥舟中观女郎演剧歌》,诗题原注:“女郎,俞水文家伎。”

⑧ 施闰章《学馀堂诗集》卷四十五《西湖醉后酬李宗伯》题注:“南昌人,为楚藩仪宾。所居在藩府中,曰阆苑,藏书数万卷。被兵后侨寓西泠,蓄善歌者,与湖上耆旧为香山社。”

⑨ 赵翼《瓯北集》卷二十五《西湖杂诗》组诗之十二:“手翻乐府教梨园,可是填词辛稼轩。唱到曲中肠断句,眼光偷看客销魂。”诗后注:“梦楼在杭制新曲教梨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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