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起的盖茨比》中的种族主义叙事研究
2023-02-07邓灵云
邓灵云
德拉萨大学达斯马瑞纳斯校区 甲米地 4114 菲律宾
引语
弗·斯科特·菲茨杰拉德(F.Scott Fitzgerald)是20世纪初美国杰出作家,他的作品以其独特的风格真实地记录和反映了美国特定历史时期里所呈现出的诸多典型特征,所以又被誉为爵士乐时代的杰出代言人、优秀的编年史家及迷惘的一代的代表作家。《了不起的盖茨比》(TheGreatGatsby)是菲茨杰拉德的经典小说,以一战结束到美国大萧条时期前十年间的美国长岛和纽约市为背景,讲述了世袭白人贵族代表汤姆(Tom)和白手起家的平民代表盖茨比(Gatsby)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经历和结局。本书虽情节简单、语言易懂,但构思精巧、寓意深刻。格特鲁德·斯泰因(Gertrude Stein)给菲茨杰拉德写信,赞扬他的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比》“如同威廉·梅克比斯·萨克雷(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在《潘登尼斯》(Pendennis)和《名利场》(VanityFair)中所做的那样,正在创造一个当代世界”(Berman,2014:205)。诗人T·S·艾略特(T.S.Eliot)称此书是“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以来,美国小说迈出的第一步”(Fitzgerald,1993:310)。可见,其文学和社会价值非同一般。
就这部小说的思想深度和艺术表现力度而言,都堪称20世纪美国文学中的杰作。多年来人们对其艺术表现手法,如文章结构、语言措辞、象征用法等研究较多,而对其中隐含的种族主义问题研究尚不够完善。在整体把握这部作品的历史背景前提下,深入研究其中的种族主义问题,挖掘其社会价值,对于了解现代主义文学视野中的美国社会与文化,具有理论参考价值。本文旨在从种族主义角度,通过对小说作者菲茨杰拉德、作品中主要人物汤姆以及叙述者尼克(Nick)的深度解读,分析作品中的种族主义叙事。
一、菲茨杰拉德——敏感的种族主义审视者
种族主义一词,在法语中始于20世纪20年代,30年代流行起来,但实际上种族主义现象要早于明确涉及到种族主义的用语,是一种源自欧洲的现代现象(Taguieff,2005:8)。早在殖民地时期就已经萌芽,后来以多种表现形式在各国出现,15世纪和16世纪出现在西班牙和葡萄牙的纯正血统神话,欧洲的奴隶主义,法国贵族的两个种族论(Taguieff,2005:10)。种族主义成为一种无形的思想渗透在各国,这在菲茨杰拉德所处时期的美国社会同样存在。
梅雷迪斯·戈德史密斯(Meredith Goldsmith)认为应在哈莱姆文艺复兴的背景下去阅读菲茨杰拉德(Goldsmith,2003:452)。20世纪20年代,美国的种族主义和种族偏见甚嚣尘上,这个时候的美国主流是强调种族同化,黑人试图通过自我改造来融入白人社会(程锡麟等,2014:172)。这种自我改造方式,正是哈莱姆文艺复兴运动的主要体现。由于黑人的觉悟和民族自尊心大为提高,一些黑人青年知识分子开始重新评价自己的艺术创造才能,并要求在文学艺术中塑造新黑人的形象,最终导致一些黑人作家在运动中趋向极端,走上为艺术而艺术的道路。美国著名菲茨杰拉德研究家马修·J·布鲁克利(Matthew J.Bruccoli)将菲茨杰拉德定位为“职业作家”(Bruccoli,1981:10),即为了写作而写作。20年代美国流行文化打上了黑人、女性和少数裔移民的烙印,他是为了迎合寻求社会平等的黑人娱乐文化的需要而进行作品创作以获得收入。后来梁雪等对20世纪美国出版业状况和菲茨杰拉德的收入账单进行了调查统计。不同于同时期的其他作家,他除了写作没有其他任何收入来源,但菲茨杰拉德的稿费却一度成为最高,这正是由于他在写作中有意迎合大众杂志的定位和读者偏好(梁雪,2010:23)。
迈克尔·诺林(Michael Nowlin)在专著《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种族视角与文学的伟大事业》(F.ScottFitzgerald'sRacialAnglesandtheBusinessofLiterary Greatness)中分析了菲茨杰拉德的多部作品,他认为布鲁克利的说法值得商榷。艺术创作是一种两分法的经济运作,而菲茨杰拉德对流行文化的热衷和驾轻就熟,不是为了在艺术和市场之间达成妥协,而是为了表现出所有作品的种族和性别内涵(Nowlin,2007:5)。而且,在菲茨杰拉德的作品中,《了不起的盖茨比》的创作和出版过程是最曲折也最艰辛的,中间写作时断时续,常受到外界和家庭内部的干扰,经过多次修改润色,从形成构思到正式出版用了近两年的时间才完成,也足以证明他对文学创作的热情和认真态度。早年,他在普林斯顿大学读书的时候就说过:“我试着用小说反映我所生活的这个时代,把我自己放在时代的中央,成为一位观察者和意识敏锐的代言人”(Bruccoli,1981:80)。正是由于菲茨杰拉德本人对待作品的细致揣摩,以及他作为作者时清晰的自我定位,使他极有可能在这部作品中隐藏当时社会突出的种族主义问题,使这部作品中的每个细节都值得推敲探究,而并非所谓的为写作而写作。布鲁克利的说法,对菲茨杰拉德本人来说未免有失偏颇。
事实上,他的作品在记录社会现象的同时也映照着他自己的人生。他的母亲莫莉·玛奎兰(Molly Magellan)是爱尔兰新富移民出身,这在当时被称为白种黑人,他从小为此受到的社会阶级压力可想而知。现实中的菲茨杰拉德对自己的爱尔兰血统深感不安,感觉到这样一种身份是他跻身上层社会的障碍(Pierce,2000:377)。另外,在对菲茨杰拉德自传作品《崩溃集》(TheCrackUp)的后期研究中发现,他的病因可能还有更深的源头,包括种族和宗教因素。基于一些原因,他从不承认他所继承的凯尔特人的强大的、正面的影响(Troy,2014:28)。因此,在种族问题上,菲茨杰拉德比其他人更加敏感,而《了不起的盖茨比》这部作品,其中蕴含的种族主义色彩,可以说都是菲茨杰拉德以自己的经历一笔笔涂抹上去的。盖茨比这一角色的经历和作者本人有很多相似之处,正如梅雷迪思·戈德史密斯(Meredith Goldsmith)在《白皮肤白面具》(WhiteSkin,WhiteMask)中所发现的那样,盖茨比的行为与种族越界叙事和美国化叙事中的主人公极为相似(Goldsmith,2003:452)。菲茨杰拉德不是一个置身作品和社会之外的作者,他在用作品反映现实,留给后世的读者去体会其中的深刻蕴涵。
二、汤姆——锋芒毕露的种族主义激进者
北欧日耳曼白人优秀、非日耳曼人低劣,是汤姆所处时代的种族话语(熊红萍,2012:112)。出身良好、受过良好教育、具有优雅生活品位的人才算得上是上流贵族阶层,他们认为自己所属的团体,例如人种、民族或国家,优越于其他的团体。汤姆是旧贵族代表,更是这种言论的支持者。
柯里特·圭洛敏(Colette Guillaumin)曾指出,种族主义想象的核心是对混合的焦虑(Guillaumin,1972:78)。“如果我们白人种族稍不留神,就会有被彻底灭绝的危险”汤姆作为世袭贵族的担忧显而易见:他既害怕盖茨比等新富豪的权力,又害怕社会上新种族扩散可能出现的政治转型导致自己的地位不保。“现在轮到我们这个占统治地位的种族要小心行事,以防其他人种操控一切”正是这种担忧,使他自身的种族主义思想表现得更加锋芒毕露。在谈话中汤姆提出“我们是北欧名族”,种族主义指的是一切包含持久性信号的排除性的行为(Guillaumin,1972:77),汤姆自认为是尊贵高高在上的白色人种,更要求别人都明白并且认同他的自我定位。这使得他不断地贬低别人,来加以区分,以此证明自己的不同。
以优秀种族上等阶层自居的汤姆,从始至终都在质疑盖茨比的财富和身份,“上过牛津!”“就凭他那样的家伙! 还穿着一套粉色西装”他完全不相信那一切。在那个时代的审美文化中,白色象征着高贵和纯洁,也暗示着血统的纯正。汤姆穿的是白色的西装,他的妻子黛西(Daisy)穿的是白色的裙子,他们住的别墅是白色的,而盖茨比总是穿着粉红色或者金黄色的西装,举手投足都显示着俗气和低端。这在汤姆的眼中都是可笑滑稽的。
盖茨比对黛西的感情激怒了汤姆。尽管汤姆自己也卷入了一场婚外恋,但想到妻子有可能对自己不忠,而且对方还是一个非本族下等人,这是他不能接受的事情。所以,他想挑起争端,与盖茨比对抗,来证明自己才是高高在上、有资格跟黛西在一起的人。汤姆告诉其他人对盖茨比身份背景的调查结果,宣称盖茨比是“无名小卒”,这是在嘲讽盖茨比对黛西的憧憬,嘲讽他的内心情感,盖茨比这样一个非本族者是不配拥有这份憧憬和情感的。除此之外,汤姆还将盖茨比和黛西可能的结合称为“黑人与白人的通婚”。黛西是白人,所以汤姆的言外之意是,盖茨比是黑人。据此,卡莱尔·范·汤普森(Carlyle Van Thompson)指出,盖茨比无论是从文化、社会或者法律意义上讲,都是黑人,被刻画成肤色白皙而危险的人(Thompson,2004:45)。汤普森借助大量例证、从不同角度,对盖茨比的黑人身份进行论证,有一定的道理,但他将盖茨比解读为黑人的观点,太过武断。皮埃尔-安德烈·塔吉耶夫(Pierre-Andre Taguieff)在《种族主义源流》(LeRacisme)一书中说道,奴隶社会中建立起一条肤色线使人类变成两个类别的二进制分离,即白人(摆脱一切“黑血”“传染”的“纯种”),和所有的其他人(黑人和各类的黑白混血儿、“杂种”),他们中间极少的差别也被分成等级(Taguieff,2005:24)。因此汤姆这里说的黑人,极有可能是加入主观色彩。在那个时代,白人至上论者的眼中,除了北欧日耳曼人是正统优秀白人外,其他都是有色人种。戈德史密斯则认为盖茨比的自我创造及走向成功的方式与种族越界者和少数民族犹太人等极为相似(Goldsmith,2003),但她的论证仅仅止步于盖茨比与这两类人的类比。与汤普森相比,戈德史密斯的观点又过于保守(熊红萍,2012:112)。如此看来,盖茨比的非日耳曼白人身份可以确定,但并非黑人。
汤姆自始至终都跟盖茨比处于相互斗争的对立面,并且盖茨比的悲惨结局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遭到汤姆的暗算和陷害,从这个角度分析,汤姆才是害死盖茨比的真正凶手。这不仅仅反映了汤姆作为上层社会代表,对盖茨比美好幻想的精神摧残;同时也暗示着他的种族主义言论,在那个时代的压迫性。
在汤姆对待情妇和妻子黛西的区别上也能体现出他的种族主义思想。他们夫妇是上等人,他不允许下等的情妇茉特尔(Myrtle)对他上等阶层的妻子有所不敬,因此,当茉特尔一遍遍对着汤姆喊黛西的名字,以此来挑衅他时,被一拳打出血。在这个层面上,更会让读者感觉,茉特尔只是汤姆发泄欲望的一个工具,汤姆对其并无真爱可言。这也是为何长时间来,他只跟情妇保持这种关系,而从未想过放弃自己的婚姻。
三、尼克——隐藏起来的种族主义者
尼克是故事的观察评论者和叙述者,在故事一开始他就表明了自己的家庭教育背景,“父亲曾给我一个忠告,此后,这个忠告一直在我的心头萦绕”,表示他是一个习惯保留自己判断的人,但他语言的真实性一直受到学界争议。他鲜明的道德立场和过分自信且有条理的叙述,很容易误导读者并获取信任(Peter,1967:18)。笔者同样认为,尼克作为故事的参与者,他作为上流社会的一份子,必然会在叙述时候加入自己的主观种族认知。在初次见到沃尔夫山姆(Wolfshiem)这个非本族的犹太人的时候,对他外表那动物化倾向的描述就可见一斑。“一个身材矮小、塌鼻子的犹太人抬起他的大脑袋,他的两个鼻孔里长着两撮浓密的鼻毛。“他的那双小眼睛”,之后也多次提及沃尔夫山姆的鼻子:“富有表情的鼻子”“悲伤的鼻子”。塔吉耶夫认为,作为西方现代现象的种族主义思想经常怀疑人类的同一性,讲人类的不同种类,将分类学意义上的种族设想为相互区别的人种,甚至是不同的种类(Taguieff,2005:22)。尼克对沃尔夫山姆外貌的区别描述是非常明显的。
在汤姆和茉特尔幽会的公寓里,茉特尔的妹妹有一段跟尼克等人的醉谈,她庆幸当初没有嫁给一个追她好几年的犹太人,并且用的是kike一词,是俚语的犹太佬。在尼克的叙述下,她满脸不屑、甚至为有这样的经历而感到不齿。这样的描述,不禁会使人联想到这位叙述者,是否也是这样一幅轻蔑的面孔,在听着关于那个差劲的犹太佬的故事呢?从尼克作为叙述者的关注点和对犹太人的形象描绘中,读者可以感觉到他内心深处存在的种族主义色彩。
在小说第四章里,盖茨比开车载着尼克进城吃午饭,在路过一座桥的时候看到了灵车经过,后来在一辆超越他们的轿车里,看到了白人司机和三个黑人男女,车里三个黑人在经过他们的时候,此时尼克的反应是毫不掩饰的嘲笑,他心里想的是“一旦过了这桥,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了”尼克的反应旨在表达黑人成为有钱人,白人为他们服务,这是底层人物的表现消费,表面上融入了上层社会,但事实上,他们难以真正成为上流社会人物(庄严,2004:59)。在尼克看来,这有违常理和人种分级,不可思议,并不会被旧贵族权势者所接受。在这里他的种族主义思想暴露无遗。
四、结语
目前,菲茨杰拉德作品研究,在国内接受状况仍属低调。尽管近年来,有不少学者对其进行了评介分析、翻译等多角度探究,但无论是深度还是广度研究,都不及同时期其他作家。从整体上说,我国学术界对菲茨杰拉德作品的研究尚不够全面和系统,这也启发我们要切入不同角度、用不同方法来深入探究。种族主义问题由来已久,菲茨杰拉德作为爵士时代的代表作家,《了不起的盖茨比》更是他的经典代表作。因此,细读深挖作品中人物的细节之处,更有助于准确地定义那个时代;而深入探究分析其中蕴含的种族主义问题,对种族主义的历史研究应是大有裨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