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情感教育”思想及对学校美育的启示
2023-02-06浙江理工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
浙江理工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林 卫
1918年的欧游经历被多数学者认为是梁启超思想的重大转折点,亦是其美学与美育思想走向成熟的关键节点。这一时期梁启超开始脱离政坛,逐渐由前期的政治功利主义转向对于“审美本体主义”或者说是“情感本体主义”的思考。“情感教育”作为梁启超美育体系的核心思想之一,便是在这段时期所提出。
一、“情感教育”的内涵
“情感”是贯穿梁启超整个美学美育思想体系的重要范畴。“情感教育”作为精神层面的审美价值被梁启超推到了至高的地位,这也是源于其个人对于情感所具有的独特感受。在《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这篇文章中,他认为“天下最神圣的莫过于情感。”①同时,情感又是“人类一切动作的原动力”②。梁启超把这种“原动力”比喻为一种“催眠术”。这种力量驱使人满怀兴趣去实践、去探索,这种驱动力实际源于内发的情感,而不是外在的强制。基于对于人的影响,梁启超将理解与情感作了比较分析,理解只能使人的思想停留在概念形式上,而难以形成实际的促发力,仅仅是让人明白这件事是什么,该如何去完成,却不涉及要不要去做,思想与行动难以统一。而情感则正好相反,情感是比理性更为直接、更为本源的生命力,它可以激发人的积极主动性与内在的趣味本质,使人主动去做、乐意去做,这便是真正的知行合一。所以,人在为学问、劳动的时候应该怀揣着情感,以情感为驱动力,如此做事才会越来越投入、越来越有兴致。如果以功利性去衡量所作的学问与付出的劳动,那么只会南辕北辙,永远无法体会其中的趣味,失去了对美的追求与陶养情感的能力。而用情感来激发人则能达到最理想的效果。梁启超更是将其比作磁力吸铁,认为有多大分量的磁,便吸引多大分量的铁。可见,在梁启超看来,情感教育与一般死板的道德说教在本质上有着明显的区别。
虽然梁启超很重视情感,但他并不是一味地赞美情感。因为情感在本质上是善恶并存的,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并不全都是美的。所以我们要利用的是善的情感,并压制恶的情感,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因此,梁启超格外注重情感教育并明确指出:“情感教育的目的,不外将情感善的美的方面尽量发挥,把那恶、丑的方面渐渐压伏淘汰下去。”③情感作为人性三要素之一,它比感知和意志具有更大的主观性和随意性,而且情感也具有高下雅俗之分。倘若任由丑恶的情感主导人们的思维,那将会造成非常可怕的后果,真善美更是无从谈起。只有对情感进行陶养,才能使其变得纯正高雅,更好地发挥情感的积极正面作用。一言以蔽之,“情感教育”就是要对盲目的情感给予正确的引导,使情感往优美崇高的方向发展,并使其充分发挥出来,同时将情感中丑陋卑劣的方面压伏涤荡,从而在善的美的情感激励下积极行动,最终实现人生价值,铸就完善的人格。
二、“情感教育”的实现
那么要如何才能使“情感教育”顺利实现呢?梁启超说:“情感教育最大的利器,就是艺术。音乐、美术、文学这三件法宝,把‘情感秘密’的钥匙都掌握住了。”④艺术为什么能在“情感教育”当中发挥如此大的作用?按照梁启超自身对于情感的理解,他认为情感是艺术的本质,同时艺术又是情感的表现,这也成为了他情感教育理论深化的基点。虽然人类其他的活动形式也能表达情感,但是艺术无疑是其中最特别的一种形式,情感使得创作者与欣赏者的沟通成为了可能。通过艺术创作,将弥足珍贵的情感蕴涵在各种艺术作品当中,使得转瞬即逝的情感得以一直流传下去。正因如此,艺术具有了非常强劲且持久的情感力量。与此同时,美的艺术具有独特的精神文化意蕴,能够深入人的内心精神世界并产生深远的影响,想要造就具备新品质的新国民,就需要借助美的艺术的力量。
所以,梁启超便自然而然地以各种各样的艺术形式作为“情感教育”的实现载体,在各种各样的文学形式当中,梁启超把小说定义为文学的最上乘,并且发动了著名的“小说界革命”。在他看来,小说的审美功能对社会有着极大的影响,甚至直接影响着中国社会的繁荣腐败,他期望通过小说丰富的艺术情感去引导大众,使审美主体的情感与心理结构发生变化,达到移人的效果。借助小说的力量来唤醒民众内在的生命力,激起国民的爱国情怀,从而实现其救国救民的政治愿望。他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的开篇中就说道:“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⑤因为在他看来,小说这种体裁最接近于大众的现实生活,其所具有的通俗性与趣味性使小说比起其他文学门类更加平易近人,所以也就最容易吸引读者、感染读者,小说也因此而具有了广泛的读者基础。“其最受欢迎者,则必其可惊可愕可悲可感,读之而生出无量噩梦,抹出无量眼泪者也。”⑥为什么世人最注重的是小说此类特性,而不是其可使人赏心悦目的特性呢?因为描写社会的黑暗、诉诸人生的苦楚,进而使人生成某种无害的快感,实则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美感。而生出无量噩梦即是体会过人生黑暗后所带来的苦楚,抹出无量眼泪实际就是一种情感的宣泄。它在情感上使人的心灵得到一种强烈的振奋,灵魂获得了净化与升华。从而进入“身外之身,世界外之世界”⑦,用想象力创造一个基于现实而又超越现实的意象世界,将情感投射在其中,任情感在想象的世界中自由驰骋。阅读者在小说构造的新境界中呼吸一种新鲜之空气,追逐精神之自由,从而使自我的情感得到满足,获得心灵的慰籍。小说正是通过对欣赏者的审美心理的震撼与审美情感的感染,因而具有了支配人道的不可思议之力,即小说的移人之力。
梁启超从审美主体进行艺术欣赏以及获得审美感受的角度进行分析,精辟地总结出小说通过“熏”“浸”“刺”“提”四种力对人们产生影响。“熏”之力是就空间上而言,强调循序渐进、由量变而达质变的一个过程。指人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慢慢沉入小说的境界,并逐渐受其感染,久而久之便在脑中植下一种艺术境界,并对对阅读者的内心与灵魂产生深刻的影响。“浸”之力是就时间上而言。指读者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受其影响时间的长短。例如人们在读完《红楼》《水浒》之后,即使过了数日或数月,仍然会有余恋余悲、余快余怒,情感久久而不能释然。强调欣赏者在进行艺术欣赏时,领略了艺术作品所蕴含的丰富情感,并与之合二为一,达到了忘我的艺术境界。“刺”之力在于“顿”,指审美主体在艺术接受的过程中,受艺术作品的影响,刹那间“不自制”而忽然“骤觉”,产生强烈的情感效应。表现在小说中,体现为受小说的情节变化、剧情冲突,对读者的审美情绪以及审美心理产生了极大的刺激。因此,想要“刺”之力愈加强烈,不仅需要艺术作品要具有一定的刺激力,更需要接受者自身具有敏锐的艺术感知力,如此才能达到最佳效果。“提”之力在于受前期的艺术熏染后而达到了最高的艺术境界。前三种力对欣赏者的影响均是由外而内的,是一种被动的状态,而“提”之力则不同,它是由内而外的,欣赏者不再是被动的,而是积极主动地进入艺术对象的情感世界,并与其完全融为一体。使欣赏者在审美体验中心灵得到净化、情感得到陶养,随之而来的就是人生境界的提高。审美主体正是在这四种力的影响下,从而达到了移人的艺术效果,个体精神因此而得到了超越,通过艺术审美活动所产生的情感共鸣最终将会由个体而导向社会、由审美而导向人生,从而实现国民性的理想改造。也正是在这种充满强烈情感效应的审美欣赏活动中,不期然而然地达到了情感教育的效果。
当然,“情感教育”的实现需要具体的载体,同时更需要使其实现的实施者。因为“艺术的权威是把那霎时间便过去的情感,捉住他令他随时可以再现。是把艺术家自己‘个性’的情感,打进别人的‘情阀’里头,在若干期间占领了‘他心’的位置”。⑧正因如此,梁启超极其重视艺术家的作用,艺术家作为艺术品的创造者,也是情感教育的实施提供了载体,他们对于情感教育实施的过程以及取得的效果都产生相当大的影响。因此,梁启超非常推崇艺术家,在他看来:“艺术家的责任很重,为功为罪,间不容发。”⑨想要成为一个对社会负责的艺术家,首先就是要不断陶养自身的情感,使自己的情感往纯正高雅的方向发展,如此才能把更富含精神性的优美情感传导给接受群体,这才算是真正弘扬了艺术的内在价值。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艺术家比教师更合适担任“人类灵魂的工程师”。
三、“情感教育”的最高追求
就“情感教育”的内在本质而言,它所要追求的目标是不言而喻的。例如,引导人们认识生活中的美,使人们的情感自觉往美好的方向发展,主动摒弃恶的丑的情感,使得人们能够获得一种健康的生活方式,并且在优美情感的促动下,践行积极的社会实践并感受人生的美好。但这只是属于低级阶段的“情感教育”,高级阶段的“情感教育”,或者说“情感教育”最深远、最根本的目的是什么呢?梁启超在《为学与做人》这篇文章中,首次将“情感教育”置于“知、情、意”三分的理论中探其内在价值,并且结合了儒家的“三达德”思想——“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认为教育也应该要有知育、情育、意育。同时也指出了“知育是教人不惑”,“意育是教人不惧”,而“最高的情感教育,目的是教人做到仁者不忧”⑩。即是要人们学会超越忧患得失,获得精神上的自由愉快,在情感上达到了圆满发达的状态。
“仁者”为何能做到“不忧”,想要明白其中的道理,就不得不借助中国先哲们的人生观来理解。“仁”这一个字可以说是含括了儒家的人生观了。何谓“仁”?梁启超进一步指出“仁”的人生观实则可由两层主义进行阐释:一是“知不可而为主义”,一是“为而不有”主义,前者是指我们在做一件事之前,就清楚它可能难以达到我们心中所期望的效果,但仍然保持着热心,不被成功与失败的观念所阻碍,只管埋头去做。后者则是指在做事之前,心中不抱有任何目的,把患得患失的观念一扫而空。简单地说,便是为劳动而劳动。此两种主义有这一个共同指向,即是将理智上的思考转变为情感上的自发。梁启超认为人们过于惧怕成功与失败,担忧所得与所失,由此也给人们带来了无尽的人生烦闷。获得“仁”的人生观就能达到“不忧”的境界。一是因为“仁者”摆脱了成败得失,由有我转化为无我,纵情宇宙大化,最终获得了精神的自由与解放。宇宙和人生一直处于不断变化且永远无法圆满的状态之中,也正是这一状态促使人们始终充满着创造进取的力量。由于宇宙和人生都是无法不圆满的,那么人们所取得的进步,无异于是沧海一粟,难以谓之为成功。但是,如果连这微末的进步也不去争取,那便可谓之真正的失败。宇宙与人生的大圆满虽然是无法实现,但是我们所做的事情、所取得的微末进步,却能为宇宙进化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仁者”便是参悟其中的道理,没有绝对的成功,也没有绝对的失败,只要敢于做事便便是一种成功。二是因为“仁者”具有人我不分的观念,将宇宙和人生看作是一个整体。东西没有你我之分,心中便不再担忧所得几何所失几何。不将做事作为达成某种目的的手段,只是为学问而学问,为劳动而劳动,扫除所有的功利计较。故而无物可忧无物可患,如此便会自然而然地“不忧”。由此可知,“仁者不忧”实则就是一种破除功利计较,超越成败得失之患,不受任何的世俗约束,从而遨游于天地之间的理想的艺术化人生境界。
在梁启超看来,通过对情感的深刻体验,才得以体察到宇宙万物之奥妙,我们的生活充满情趣、生命饱含意蕴,使心灵遨游于无拘无束的境界之中,从而具备了“仁”的人生观,“自然会觉得‘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唯一’;自然会‘无入而不得’,他的生活就纯然是趣味化、艺术化”⑪。梁启超的“情感教育”就是要塑造人们的人生观,使人们对宇宙和人生有着正确看法,使得人们具有一种大的同情心,并向着人生、宇宙汇通,从而获得一种无忧无患的趣味化人生,这就是情感教育的最高目标。
四、对当代学校美育的启示
梁启超“情感教育”思想对于今天的学校美育仍然有着重要的指导意义。对于学校美育应该如何推进也存在着不同的认知偏差,由于一直受应试教育观念的影响,学校美育在技艺化和功利化的错误道路上越走越远,许多学校所开展的艺术课程,仅仅是为了向学生灌输相关的艺术知识与技能,相关的艺术鉴赏课程完全失去了艺术本身具有的趣味性与情感性。日常的美术课,被分解成了画作背景知识与绘画技法的学习,学生难以因此而产生情感的共鸣,绘画演变成了机械的练习,无法成为学生情感宣泄的载体,由此所作之作品必定是滞涩、生硬、毫无新意。久而久之,学生对于艺术课程也必定生起厌倦的情绪,这与梁启超情感教育的追求——涵养人高尚雅致的优良情感,可谓是天差地别。此外,有些学校为了追求名利,成立专门的艺术班级,培养艺术特长生,以此来追求所谓的升学率。如此功利的目的,必定使专业知识的学习与技能的提升成为了学校美育的主要目标,这样势必会导致学生的情趣与审美素养被枯燥的知识学习与技能训练所代替。梁启超曾劝诫从事教育的工作者,必须要让学生领会:“所有学问,所有活动,都是目的,不是手段。”⑫他的这些思想观念,在当下看来仍然是字字珠玑。
美育应当是情感性的,而不能是技能性的。注重学生的情感体验和情感发展,让他们感受到美和善的情感,引导他们向着高雅和正面的情感方向发展,同时避免负面的情感情绪的扰乱。培养学生正确的情感态度和情感行为,使他们在日常生活中更好地表达情感、理解情感、调节情感,以及认识和欣赏美,从而形成健全的人格和正确的人生态度。另一方面,学校美育需要注重实践与体验,应该通过相应的艺术教育课程来培养学生正确的情感态度和情感行为。梁启超十分看重艺术作品所具有的移人之力,艺术作品通过“熏”“浸”“刺”“提”可焕发学生内心深处的情感审美意识。与此同时,艺术教育的课程本来就应该是充满趣味性与情感性,可以通过音乐、美术、戏剧等形式来引导学生接受美的情感体验、陶养学生的情操、激发学生的兴趣,同时加强对学生的心理健康教育,让他们能够在面对困难和挫折时正确地处理自己的情感,避免产生消极的情感情绪。这不正是梁启超所说的“情感是人类一切动作的原动力”⑬的道理吗。用情感去引导学生、激发学生,才能让学生知道要做什么,要怎样做。学校美育不应该只着眼于知识与技能的传授,更为关键的是要提携学生的情感往美好纯挚的方向发展,更要启迪明智、改善学生的性情与心灵、提高学生的审美情趣与审美能力、培养学生雅致高洁的个人志趣,使学生能获得全面自由的发展、实现人生价值。由此看来,梁启超“情感教育”思想对于如何解决当今学校美育所遇到的困难,仍然有着十分深刻的启迪与指导意义。
注释:
①②③④⑧⑨⑬金雅.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梁启超卷[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7:122.
⑤⑥⑦金雅.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梁启超卷[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7:444.
⑩⑪金雅.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梁启超卷[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7:37.
⑫金雅.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梁启超卷[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7: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