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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保云南而建贵州?
——贵州建省原因的再探讨

2023-02-06

安顺学院学报 2023年6期
关键词:朱元璋云南贵州

林 芊

(贵州大学历史与民族文化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一、引论

贵州建省于明永乐十一年(1413年),不仅成为明代第十三个省区,而且是由三省边地土司地区集合成一个新的国家独立省级行政区,这种由边缘而中心的政治成果,在中国古代行政区划建置上是一个创新。目前能见到的建省前的明代历史文献,都未曾清晰为何建省的意图。万历时期出现了“开贵州为云南”与“为保一线路而建贵州”的贵州建省原因论,并将与朱元璋“霭翠辈不尽服之,虽有云南不能守”联系起来。因《明史》承袭了此观点而成权威解释①。

“为保云南而建贵州”,也是当代颇为流行的一个贵州建省“原因论”,贵州著名史学家大都持此观点。该观念最早出现在周春元主编《贵州古代史》一书中,引朱元璋在《平滇诏书》所言“至如霭翠辈不尽服之,虽有云南亦难守”为据,解释说“可见经营贵州,也是为了更好地治理云南”[1]。之后学者都沿此思路阐释建省原因,如史继忠言“远征云南,无论是从湖广或从四川进兵,势力都以贵州为其喉襟,取云南必重贵州”[2]138、“贵州省之设,实在是因战略地位的重要”[2]140;熊宗仁认为“贵州建省,并非因其经济社会发展已达到建省的条件,而是因贵州为进出云南的咽喉,控制贵州,即可轻取云南。正是基于这种军事、政治考虑,明王朝才将云南、四川、湖广三省边地分割出来,拼凑出贵州省”[3];范同寿稍有不同,分析指出社会经济的发展已为建省奠定了基础,但同样也认:“开始将贵州作为一个省一级区划来进行思考的是朱元璋”,“因为不处理好贵州问题,拿下云南也守不住”,“沿着朱元璋的思路,成祖完成了贵州建省的过程”,“贵州建省这样一个历史事件,归结为地区经济社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必然产物。……虽然它并非明成祖朱棣即位后的创意,却是秉承朱元璋遗愿的产物。”[4]201-204知名政论家刘学洙也据朱元璋“虽有云南,亦难守也”之意,因而“在贵阳设立了全省最高军事领导机关——贵州都指挥使司。这样,贵州建省便呼之欲出”[5]。

笔者通过对明代永乐朝前期历史观察认为,贵州建省是明成祖推行边疆政策及军政实践的自然后果,或者是说建新省的原因,并分析指出万历时期的原因论都带着浓烈的时事政治关怀,由时政辩辞导出的贵州原因论是缺乏历史征信力的。为此也有必要对“为保云南而建贵州”的观念作一商讨。

明代万历时期,出现了“开贵州为云南”与“为保一线路而建贵州”的贵州建省原因论,其依据是朱元璋的观念,因为朱元璋曾讲过“霭翠辈不尽服之,虽有云南不能守”。当代贵州学者也大都以此为依据,如上所述《贵州古代史》就引朱元璋《平滇诏书》所言“至如霭翠辈不尽服之,虽有云南亦难守”。所谓《平滇诏书》,是指《谕征南将军颍川侯傅友德永昌侯蓝玉西平侯沐英等敕》,内容如下:

比得报知云南已克,然区画布置尚烦计虑。前已置贵州都指挥使司,然其地去云南尚远,今云南既克,必置都司于云南,以统率诸军;既有土有民,又必置布政司及府州县以治之。其乌撒、乌蒙、东川、芒部、建昌之地,更宜约束其酋长,留兵守御,禁其民母挟兵刃。至如霭翠辈不尽服之,虽有云南亦难守也。[6]24

显然,整个文字不是类似建省的顶层设计的政治报告,只是对征云南军情的分析与预见。而其有一句关键话语“至如霭翠辈不尽服之,虽有云南亦难守也”,万历时被论者释读为“为保云南而建贵州”的原因。当代学者们据诏书中“至如霭翠辈不尽服之,虽有云南亦难守”这句话,做了更为复杂的演绎。《贵州古代史》将“如霭翠辈”注释为贵州,这句话就解释为只要如霭翠辈安定了,云南也就有了保障;建贵州省是安定霭翠辈的方式,于是就演绎为建贵州省的原因是为了确保云南的观念。

二、《平滇诏书》不能视为贵州建省的设计书

实际上,是否如论者所言为云南而建贵州省,主要关系到对朱元璋《平滇诏书》的理解。

如果将阅读《平滇诏书》与回到历史现场联系起来,上述解读显得与事实不太相符,所谓原因也就很是勉强。洪武十四年(1381年)朱元璋下令出征云南前,就对战争军情有预见,他在九月给傅友德等的谕敕中说:

云南僻在遐荒,行师之际,当知其山川形势,以规进取。朕尝览舆图,咨询于众,得其厄塞。取之之计,当自永宁(今叙永)先遣骁将别率一军以向乌撒,大军继自辰沅以入普定,分据要塞,乃进兵曲靖。曲靖云南之喉襟,彼必并力于此,以拒我师。审察形势,出奇制胜,正在于此。既下曲靖,三将军以一人提劲兵趋乌撒应永宁之师,大军直捣云南,彼此牵制,彼疲于奔命,破之必矣。云南既克,宜分兵劲趋大理,先声已振,势将瓦解。其余部落,可遣人招谕,不必苦烦兵也。[6]20

其中“得其厄塞,取之之计”的厄塞,是曲靖、乌撒等军事关隘。乌撒、曲靖是明玉珍征云南折戟的地方,至正二十三年(1363年)明玉珍出兵三万意图攻取云南,就是在乌撒、曲靖一线被梁王与大理合兵击溃失败。显然,朱元璋吸取该次教训,在谋取云南时预先设法谋取曲靖、乌撒等关隘。据此,傅友德于洪武十四年(1381年)九月遣都督郭英等率兵由永宁(今叙永)南下至乌撒,以牵制乌撒、乌蒙、芒部、东川等地的土司武装;傅友德、蓝玉、沐英则率主力军由辰沅、至贵州(卫),普定、普安等地留兵戍守,随后进攻曲靖。据此部署,控制乌撒成为取云南大军制胜的一个关节点,以至于攻克曲靖后,傅友德又立刻率军北上进攻取乌撒,逼降乌蒙、芒部、东川等地的土司,有力地支持了蓝玉、沐英夺取昆明及云南全境。

洪武十四年(1381年)底云南全境肃清元势力后,立刻置云南都指挥使司与布政使司。怎样处置战后的云南,朱元璋于洪武十五年(1382年)正月下达了史书上所谓《平滇诏书》。如果从其时的军政情势判断,《平滇诏书》是不能读出建贵州省的用意的。首先,诏书预设可能“不尽服之”的霭翠辈代表的“贵州”,是指当时由四川管辖的“贵州宣慰司”。贵州宣慰使霭翠与乌撒、乌蒙、东川、芒部等在族群上同属一族,又因彼此山水相连,千百年来在此地构成一个政治共同体,故诏书从当时政情考虑,将他们以“霭翠辈”并称②。显然,这时霭翠的贵州宣慰司不能理解为永乐所建贵州行省的省级行政单位。其次,《平滇诏书》是云南战争情势的分析及处理战后事务作出的预设,认为由此而产生建贵州新省观念,与当时征云南的军事情势不合。诏书主旨是关注确保乌撒等关隘的安全;乌撒关隘扼控七星关可渡河,皆是由四川进入云南东北境的战略要地,这样乌撒、乌蒙、东川、芒部等“霭翠辈”的态度就是关系云南成败的重要因素,因而又在二月给傅友德等的诏书中,设想在实卜(乌撒土司)所居之地设都司,以控制贵州、乌蒙、东川、芒部等。故诏书中提出“霭翠辈不尽服之,虽有云南亦难守也”的预设,意思只能是如果不能安定驻守于乌撒等关隘的“霭翠辈”——乌蒙、东川、芒部及贵州宣慰司等,虽有云南也难守。

随后发生的事,也证实了霭翠辈“不尽服”则可能危及云南。为此朱元璋在洪武十五年(1382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又下诏:

征南将军奏,乌撒、乌蒙、东川、芒部并云南土官等既降又叛。……这般说,他那乌撒、乌蒙、东川、芒部四处,把事怎地服事土官,教如此不至诚,引将军去路,坏了好地面。当初我这里用兵可为普定、安赞招咱每的军,藏了有罪的人,去拿安赞,安赞已拿了。取云南的缘故,为云南梁王使人来俺根前(跟前)打细通了流官及火者每,为这般征云南。云南既定,梁王自死,家小都被俺收了。那各处土官不晓事,叛甚么?若晓事,不作歹呵。将那大军踏践坏的人口、头疋纳差发呵,几年用得了?那厮每许大地方,如何无一个晓事的,把事都这般不知天道人事,可惜搅坏了。你部家即便出榜,去教土官百姓知道。教听者俺的言语,安分守己当差,休做歹。不听话呵,俺再用心,他每当不得。本部再开圣意,仰西南诸夷悉宜遵守,毋蹈前非,须至牓者。[7]

朱元章认为乌撒、乌蒙、东川、芒部四土司叛服无常,征而又叛,为此警告说:“去教土官百姓知道。教听者俺的言语,安分守己当差,休做歹。不听话呵,俺再用心,他每当不得”。诏书就很明确地表明,关系云南安危的是乌撒、乌蒙、东川、芒部四处。

将《平滇诏书》及上引两道诏书与当时军政行动联系起来,从时间上来看仅是云南战事期间对军情的估计及处理。从地理空间看是乌撒、乌蒙、芒部、贵州等宣慰司。从征云南军事行动来看,必须控制的具有重要战略意义的地方,是乌撒、乌蒙、芒部、贵州等宣慰司所倚重的关隘。从人事政情发展看,诏书称“至如霭翠辈”,是因贵州宣慰使霭翠是与乌撒、乌蒙、芒部土司同族又毗邻的土司,朱元璋与之一视同仁。在上述特定时空和军政情势下,将《平滇诏书》“不尽服之”霭翠辈的贵州,释读为30年后才组建的贵州省,都不是一个意义上的贵州;虽然乌撒、乌蒙相当于今天贵州威宁、赫章与毕节一部,而永乐十一年(1413年)建贵州省,它们均不在境内。因此,论者所引《平滇诏书》“至如霭翠辈不尽服之,虽有云南亦难守”的话是不能理解为没有贵州省则“云南亦难守”,进而将其引申“为云南而建贵州”之意更是不妥。

三、洪武时没有建贵州新省的思想与社会环境

就洪武时期文献看,朱元璋并没有建贵州新省保云南的思想,因而明成祖创建贵州,也并非是“秉承朱元璋遗愿的产物”。

朱元璋在征讨云南的过程中,就已规划了对云南的处置。上引《平滇诏书》讲到取得云南,“区画布置尚烦计虑”。于是规划出两个“必置”,即必置都司于云南,必置布政司于云南。显然,该区画布置规划只是一个针对云南省的计划。其中云南建布政司,不过是在征讨元代残存势力梁王后恢复实施行省权力,只是行省机构改了名称和换了“主人”;而建云南都司,原因是“前已置贵州都司,然其地去云南尚远”,不能对安定云南产生作用。后面这个判断可见朱元璋并无建贵州的设想,因为它没有加强贵州都司可以保云南的意思。而已置的贵州都司,不过是其四川行省的一个组成部分,就此而言,四川出现了两个都司。因此,从对《平滇诏书》“区画布置”的释读,朱元璋不仅没有建新省以保云南的思想,而且也没有期望贵州都司对保云南有决定性的军事意义。

再进一步判读史事可知,明成祖建贵州省,基本政策是改土归流,以此为标准回看朱元璋经营西南土司地区的事务,并不积极主张改土归流。朱元璋击败陈友谅与明玉珍势力后,西南地区前元所置各宣慰使司纷纷归附。朱元璋“即令以故官世守之”,即在承认明朝中央政府权威前提下,保持土司原有传统方式,由地方强势者领导自治。如洪武五年(1372年)“贵州宣慰使霭翠与宋蒙古歹及普定府女总管适尔等先后来归,皆予以原官世袭”,“赋税听自输纳,未置郡县”。朱元璋在派兵平定四川之后,并没有十分看重云南的地方势力,认为“云南僻险,不欲用兵”,试图采取安抚招降的办法统一云南,并先后五次派遣使臣到云南招降梁王把匝剌瓦尔密和大理段氏等,准许梁王“仍旧封”,段氏为“大理国王”[8]92,贵州都司建立后,朱元璋也没有在这些区域推行流官制度③。可见,朱元璋对于后来组成贵州省的三省边缘区域的统治方略,很难走向建贵州省的轨道。

社会政治思想是对当时政治生态环境的反映。从当时的政治观念看,也没有在西南地区建新省的思潮。洪武时期,针对怎样治理征服后的云南与湖广边地土司,有许多观点,其中张适的观点很具代表性。张适官至滇池鱼科、宣科二司大使,应当对当时社会与西南边疆事务都有所了解,著有《滇南集》,其中一卷记载了他于洪武二十七年(1394年)言及贵州(宣慰司)的事务:

贵州古之鬼方也,道隘且要,假令一夫猖狂,则悬车束马之涂,不知所出矣。且以今兵威,因秦时常頞略通五尺道。黔中者,大索之诸夷间,广为岐涂,何不可哉。夫制御者,先之形便,则威无不迄;久安者,据其要领,则无偏废不举之患,所谓搤吭拊背。建瓴之势在我,则虽有邪谋变计,何能为乎。且与其缘险塞,径悬度,临不测,道一孔之所出,孰与交衢四注,分裂其支郡,而关梁出入,动悉由我。有事若从天而下,岂足道哉。[9]614

张适提出了分裂贵州宣慰司,以解除由川蜀经贵州宣慰司入云南之一孔道的局限。显然,张适的主张是那时社会思想的一种表达,而他提倡分裂贵州宣慰司的主张,则完全与新建贵州省南辕北辙。

更重要的是,朱元璋时期是否有需要贵州作为后盾的政治生态环境?事实是,朱元璋征服云南后的十多年间,社会安定经济发展,正处于安宁时期。沐英统治云南十年,“简官僚,修惠政,剔奸蠹,兴学校,治水利,通盐井,来商旅,垦田至一百一万二千亩,军食赢足。恩威并施,教化大行,云南遂为乐土。”云南的社会政治安宁让朱元璋非常欣慰,为此讲到“朕闻云南诸夷心服于尔”并大加赏赐沐英,仅一次就“赐黄金二百两、白金五千两、钞七万五千贯”。[10]何耀华对洪武时期云南的研究表明,云南的农田、水利、贸易等得到了发展,人民安居乐业,国家税收得到保障,明朝在云南的统治得到巩固和发展。[8]95永乐元年(1403年)朱棣远虑云南政局,镇远侯顾成进言,称云南局势虽然时有波动,但不过是些“蛮贼间尝窃发,譬如蜂虿之毒,……不足心系”[6]119,永乐三年(1405年)初沐晟率兵征讨平八百媳妇时,全省局面是“国泰国清”。很难想象云南呈现出来的社会安定局面会促使朱元璋产生再建一个新省来保云南的政治设想。

四、设贵州都司非是建省的前奏

为云南而建贵州这个观念,派生出一个论证,就是贵州都司的设置是为贵州建省作准备。范同寿持朱元璋建贵州省“原因论”的一个论据,即认为朱元璋设立贵州都司是建省的前奏:“在贵阳设立了全省最高军事领导机关——贵州都指挥使司。这样,贵州建省便呼之欲出了”[4]204。的确,贵州都指挥使司是省级的军事机构,明代一省最高权力机关由三个部门分权:民政由布政司,刑狱由按察司,军政由都司,三司分别直接对皇帝负责。但是,所建贵州都司并非是为建省作准备。

实际上,明初设置都司地区并不一定要建省。首先,明王朝至洪武二十六年(1393年)时共建置17个都司、3个行都司,永乐时增至21个都司。除了永乐时期短暂的交趾省外,全国配备有都司的实际只有二京十三省。第二,在边地设置都司,也不是为了设省,北疆的典型如辽东都司。洪武四年(1371年)前元辽阳行省平章刘益降明,在此设定辽东都卫,七年(1374年)改为都司。二十年(1387年)辽西的前元太慰纳哈出降明,全辽地区一统于明,虽然区域内有辽东都司,但并未恢复原辽阳行省,其地民政归山东行省。至明成祖时,于永乐七年(1409年)在“野人女真”区的东北黑龙江下游,设置努尔干都指挥使司,也没资料表明东北黑龙江下游努尔干都指挥使司是建省的前奏。明王朝在东北、西北、西南少数民族地区建立了许多羁縻性都司卫所,如奴儿干都司、乌斯藏都司、朵甘都司、郧阳都司,但却没有对应设省。郧阳都司与贵州都司建立的目的最为相似,是针对湖广西部土司地区的措施。

另外,明代有一省两都司的建制。如湖广、四川、陕西等都有两都司,贵州建省前,贵州都司实际上是四川两都司之一④。再者,一些都司设置还晚于行省,典型的如广西。洪武二年(1369年)朱元璋恢复了广西行省建制。但其境内只有上一年在静江府(桂林)内设置的广西卫,此时还无都指挥司。至洪武十年(1377年)才完成广西卫都指挥使司。

如果将洪武十五年(1382年)设置的贵州都司作为一个省的军政单位,那么应当有相当的充实工作要做。显然,朱元璋没有加强贵州都司的举措。如乌蒙、乌撒二卫应属云南都司,但是十六年(1383年)初傅友德就以其地改属四川布政司,这一行为显然是加强民政的四川,并未考虑将其改属论者所谓为建省而设置的贵州都司,以增强贵州都司的力量。同样,洪武十五年正月贵州都司设立,但同样也看到,水西卫当年即废。由都司为建省的推论与常识也相悖。朱元璋是通过对元朝的战争而完成的王朝更替,推翻前朝是军事征服,故卫所当然走在前面,然后才有民政的恢复。贵州都司是建立在征服地区的军事机关,基本思想是针对“叛服无常”的各地土司而设置的军政单位,并不是贵州建省的前奏。上述表明朱元璋对西南地区部署没有建新省的丝毫设想,也无加强贵州都司为筹建一省创造条件的所作所为。

五、“任重道远”:被放大了的“一线路”

为云南而建贵州这个观念派生出另一个重要论证,是 “为保‘一线路’而贵州建省”。如上引史继忠言:“远征云南,无论是从湖广或从四川进兵,势力都以贵州为其喉襟,取云南必重贵州”“贵州省之设,实在是因战略地位的重要。”[2]140这里的贵州为取云南“喉襟”,即是指由湖广经贵州至云南的“普安旧路”。该路在至元二十八年(1291年)开通,据元代《析津志·天下站名》,是由辰沅起,经镇远、黄平、葛龙、贵州(今贵阳)、普安进入云南到中庆(今昆明)的驿道,它成为湖广通往云南的大驿道。著名史学家方铁最近有与史继忠等相似的论点,认为“明朝置贵州省的初衷,是为保护普安入黔旧路的安全”[11]。在许多论证中,往往将“普安旧路”称之为“一线路”。将由湖广经贵州通往云南的驿道指称为“一线路”,实际上也是一个大可商榷的观念。

第一,湖广经贵州到云南的驿道,并不是论者所指称的“一线路”。万历时任贵州巡抚十年的郭子章,对一线路有详细的解释:“贵州一线路外,即苗穴矣,即苗即贼,不窥吾路则窥吾城”[12]1033;“自贵阳而东,名下路,为郡七,为卫十,顾路则一线也。危矣。予穿万山中复得一路。旧路从镇远、偏、清至省七日。新路从镇远、石阡、龙泉、遵义至省九日。一辟之鼻二孔,无幸窒一,疏其一尚可呼吸,不者死矣。”[12]1074从上述叙述可见一线路的实质。首先,郭子章眼中,一线路的“一线”,是指这条道路的政治生态,意思是驿道穿行在未王化的地区间,驿道两侧皆是郭子章所言的未王化的“苗穴”;再者,郭子章明确地指示出一线路的路段方位,是“自贵阳而东的道路”,路从镇远起,经偏桥、清平,止于省城贵阳,“有七日路程”。可见,“一线路”并非指从湖广直抵云南,贯穿整个贵州中部的大驿道。仅是指云南至湖广驿道的贵阳以东的路段。这条道路在天启年间编纂的《滇志》中称“普安入黔旧路”[13],之所以成为了“旧路”,是因为万历时郭子章又开辟了一条能避开了“一线危矣”的路,即由镇远经石阡、遵义至贵阳的新道。因此,湖广经贵州到云南的驿道,在历史文献上,将东从湖广起程进入贵州称“常行站道”,西从云南起程进入贵州则称“普安旧路”。

第二,从历史事实看,作为交通要道,包含了一线路在内的普安旧道其重要性是有着阶段性变化的。至少在明中期,包含了一线路在内的普安旧道,并非贵州连接湖广与云南的主要交通要道。首先,古代贵州被称为山国,因受地形所制,虽不可能形成四通八达的交通网,也不可能有条条道路通京城的便宜,但却也不是唯一线路通云南。上引张适分裂贵州宣慰司领地的主张,也强调了由四川入滇的驿道,它起自四川永宁(今叙永),沿赤水经云南乌撒、乌蒙、芒部、贵州等宣慰司,至昆明。该驿道在元代先称乌蒙道,后称乌撒道。这一点得到了晚明著名史学家谈迁的认同。为此谈迁针对张适的观点,将四川入滇故道体系追述至汉代:“按:汉所为关沫若梁孙水者,若水出蜀旄牛徼外,南道越嵩、邛都,以至犍为、朱提入于江。所谓朱提银者也,是水之所出,自其界也,而犍为故役属西南夷,又岂假他道哉。”[9]614意即自汉代迄明,一直是内地通往边疆云南的重要道路。如上所述,洪武十四年(1381年)出兵征云南,该路成为关系成败的重要因素,十五年(1382年)朱元璋还“谕水西、乌撒、乌蒙、东川、芒部、沾益诸酋长曰:‘今遣人置邮驿通云南,宜率士人随其疆界迩远,开筑道路,其广十丈’。准古法以六十里为一驿”[6]25,为守卫该路还在建置卫所,百年后的《(嘉靖)贵州通志》言“毕节卫……为滇岷之通道”[14]113,该志还记载了另一条与其相似的通往中原的古老驿道,该志引《方舆胜览》云“上接乌江、下通蜀楚,舟楫往来,商贾鳞集。《府志》郡产朱砂、水银、绵、蜡,皆中州所重者。商人故多趋焉。”[14]108这在明代许多文献中都得到了重申:《贵州图经新志》也引《唐书》言思南府“牂牁要路”[15]74。所谓“牂牁要路”,就是以唐代乌江流域思州为中心的往来中原与黔南及水西(即后来的贵州省中东部)的再往云南的交通要道,洪武十七年(1385年)贵州慰使奢香应允朱元璋“接修旧路”一事,就是一例牂牁要路的重要见证。上述明代文献反映出,至少在嘉靖时中原通往云南,乌撒道与牂牁要路也是重要的交通要道。这一点明人有许多议论,如明开国功勋李文忠洪武四年(1371年)就四川的军政情分析道:

贵州今属湖广,而其地在成都西南。计成都到重庆三十六驿,重庆到播南九驿,播南到贵州五驿,共凡五十驿。贵州由播南、思州、至沅州达辰溪二十一驿,辰溪至湖广十六驿,凡三十七驿。此之成都至贵州虽少十三驿。然成都至贵州系水路顺流而下,舟行快捷,陆路只十四驿。若湖广至贵州皆逆上流,路虽少而时远于成都矣。今奏议以贵州属成都卫,便于节制,而凡军务之急者,贵州一移文成都卫,一移文武昌卫,然武昌时晚。若民职有司者,则属湖广行者为便。上诏示:可之。[6]4-5

李文忠所指“水路”,即贵州宣慰司与播州宣慰司内的赤水河与乌江,它反映出来时人“出则从江水、入则走旱路”的优化行程,一方面说明贵州入中原,走四川更方便,因为可凭借江水之利。另一方面显示出了洪武时期就有一个由长江及支流赤水、乌江为中心出入贵州的道路系统。直到百多年后,该体系仍然发挥着重要的作用。隆庆四年(1570年)刊刻的黄汴《天下水陆路程》,列出了内地经贵州通往云南的陆路主要有两条:一是东路,即由辰沅进贵州;一是西路,由大江至泸州,至永宁卫分路,西至普市驿、毕节卫去云南;东去阁鸦驿(今大方县境)接奢香驿、水西驿、六广驿、龙场驿到贵阳。[16]其中西路即李文忠所指“水路”在万历时期仍然发挥着重要作用。郭子章也高度赞扬西路路况管理良好,称“安氏龙场九驿至永宁入蜀,其地近水西。夷法严而必行,道不拾遗,马可夜驰。……第令龙里、洪边诸路,得尽如九驿,黔其乐土也”[13]1040。上述明代文献表明,元、明时期中原经贵州至云南的主要道路交通有两条,一是由乌江为中心由东北到西北进入云南东北的驿道,其主要路段通常的名称,在贵州名奢香九驿,在云南名乌撒大路;一条为横贯全省中部,经贵州(贵阳)、普安进入滇南的驿道,史称“普安旧路”,该路又以贵阳为坐标,分为两段,贵阳以东则是万历时期习称的“一线路”。万历晚期人沈德符《万历野获编》还指出,内地进入云南的道路有三条,普安旧道为中路。但与之前稍有不同的是,中路是“今日通行之道也”[17],这是贵州道路系统发生微妙变化结果。

与此相应,通往云南的交通也非只有所谓“一线路”。嘉靖时刑部尚书郑晓在其“史评”中讲道:

贵州本西夷罗施鬼国。国初霭翠宋钦归,仍其世官。山峭地瘠,夷情猾诈,分隶川湖云南。永乐癸巳始立三司。当时顾成威怀有方,稍称驯顺。其坏地联络,冲胸掣肘。自泗城北窥永宁芒部,南渡毕节,西播外突,普坑内溃,交谗构乱,喜祸佳兵。每一梗阻,滇南中断。乃知分割三隶疆城相率,不可谓非策也。[9]1088

在这里,郑晓提到了由广西与四川经贵州分别进入云南的两条道路,他们都对云南有重要战备意义,因而也是要力加保护。这里将两条道路交通价值与一线路一视同仁。

再从驿道功能看,被论者赋予建省重任的一线路,实际的运输能力并不能高估。据万历七年(1579年)时的统计是“马二千八十八匹,夫二千七百三十一名”[18]340。这是一个整年的运输能力。而整个一年的运输量的占比分配,湖广10%,贵州40%,云南50%。可见该路段并非担负了云南交通命脉的使命。该路的另一个重要功能是作为一条朝贡道。这一点在明代许多官员的奏折中都有申明,如贵州宣慰使司儒学教授杨懋在其《宣慰司儒学题名记》中称:“肇设新添卫,隶贵州都司。道路适通滇南,诸夷人贡多由,于是太宗文皇帝不鄙夷区,置布按二司统而纠之,视与中国齿,边境得以安宁久矣。”[15]209再如贵州左布政使张廉说:“吾藩财赋人民,视中州诸藩不及三之一。然而犄角形势。控制苗僚,以通西南朝贡道路,其地至要也”[18]408。张廉讲到贵州建省的目的一是控制苗,二是保西南贡道的通畅。从明代在贵州驿道网络中的地位与作用看,一线路与奢香九驿没有多大差异,显然,将其视为关系到保云南的重要地位,至少与嘉靖时的实际情况不相符。

上述分析说明《平滇诏书》中那句“大抵贵州开为云南,无贵州是无云南也”不能当作为云南而建贵州省的依据。纵观明代文献,在嘉靖前没有保云南建贵州之观念,如成化三年(1467年)贵州左布政使萧俨《布政使司题名记》:

洪惟我太祖高皇帝承天启运,混一六合,覆载之内,悉王悉臣。睹兹贵州,在牂牁之南,即古三苗、鬼方之域,历代所未服。今昔威之神武,而纳于职方,始建贵州都司,统卫所二十,以镇其地,钱谷之出纳,刑狱之按治,则兼于邻蜀。迨我太宗文皇帝继统守成,丕熙洪业,永乐十一年癸巳,乃以贵州渐被治化,……人民之众,词讼之繁,不可无专总之官,复又议设布按二司。维时魏郡蒋公廷瓒,以行在工部侍郎选任左布政使,乘传而来,暂造城外之北驿馆,假为公署而听政。盖以草创,而衙宇未能暇及。时思南、思州二宣慰司尚隶湖广,其二酋长皆姓田氏,梗化不道,蒋公奏于朝族其家,遂以地设思南、思州及铜仁、石阡、镇远、黎平、乌罗、新化八府,与贵州宣慰、金筑按抚二司,并割云南普定之界为州,总隶贵州布政司统制。其司之设官,则有左右布政使二员,左右参政二员,左右参议二员;其首领则有经历司经历一员,都事一员,照磨所照磨一员、检校一员 刑狱则有理问所理问一员、副理问一员、提控案牍一员、副使一员。司狱司司狱一员,典金帛则有丰济库大使一员。官视中州无甚异。[15]13-14

布政使司是一省最高民政机关,布政使是一省最高行政长官。萧俨作为一省首长之一,所著《布政使司题名记》是对贵州省最好的历史记忆。《布政使司题名记》至少有两处点出了建贵州省的原因,一是因为“统卫所二十”的贵州都司在行使职权过程中存在缺陷,如“钱谷之出纳,刑狱之按治,则兼于邻蜀”。一是对王化与国家观念使然,认为自唐以来这一有五十州的少数民族地区,还未形成国家化的内地,因而明代建贵州省是这一伟大使命的完成。显然,《布政使司题名记》显示了较明显的建省原因的主观认识。可见贵州建省,非是为保一线之路,或者为保云南,而是国家大一统观念,是华夷或华夏观念的传统国家政治观的实现。

“开贵州为云南”及“保一路建贵州”等观念,最初产生于明嘉靖朝,万历时期达到高潮[19]。清人编纂《明史》时,将贵州建省表述成为云南而建贵州。《明史·贵州土司传》称:贵州“其地西接滇、蜀,东连荆、粤。太祖于《平滇诏书》言:‘霭翠辈不尽服之,虽有云南不能守也’,则志已在黔,至成祖遂成之”[20]。这里意思已很明白,朱元璋已着手谋划建贵州省,成祖完成其遗志。正史是国家态度,因而有巨大影响力直接制约读史者思维,其表述出来的观念往往也成为了读史者的观念,于是朱元璋认为“霭翠辈不尽服之,虽有云南不能守”顺理成章地成为了人们的史观。

在此史观上,也易于展开其内涵而形成亚观念,如上为保云南而守一线路成为贵州建省原因就是其中之一。除上述万历时期的论辩外,明末清初的学者们又推波助澜,起到了 观念普及的作用。当今许多论者强调贵州军事地理之于云南的重要性,往往引顾祖禹在《读史方舆纪要·贵州方舆纪要序》论贵州地位的那段话为证:

常考贵州之地,虽偏隅逼窄,然驿道所经,自平溪、清浪而西,回环达于西北,几千六百余里。崇祯四年,督臣朱燮元讨安位,位降,使位通上下六卫,并清平偏镇四卫,设亭障,置游徼,纪里道之数千六百余里。贵阳犹人之有胸腹也。东西诸府卫,犹人之两臂然。守偏桥、铜鼓以当沅、靖之冲,则沅、靖未敢争也。据普安、乌撒以临滇、粤之郊,则滇、粤不能难也。扼平越、永宁以拒川蜀之师,则川蜀未敢争也。所谓以守则固矣。命一军出沾益,以压云南之口,而以一军东指辰、沅,声言下湖南而卷甲以趋湖北,武陵、澧阳不知其所守,膺击荆南,垂头襄阳,而天下之腰膂已为吾所制矣。一军北出思、黔,下重庆,敌疑我之有意成都,而不疑我之飙驰葭萌也。问途沔北,顾盼长安,而天下之噤吭,且为我所搤矣。所谓以攻则强矣。如是而曰贵州蕞尔之地也,其然乎哉 ![20]

其实这段话是传统文人阅史或者“读地图论军事战略”的自我意识。《读史方舆纪要》在论及每一个行省地理区位时,都指出所在省对邻省有军事战略意义的价值,形成一种在军事地理意义上,本省的存在对他省安全都是致命要害的叙事框架。这一普世性的战略解释实际上与战争过程军事地理的理解不是一回事;称其为普世性,是因为这样的叙事框架它大可到国家,小可形容州县。如在洪武初建立普安卫时,对其军事地理重要性描述,也有强调其地位“外控六诏,内捍贵藩”之说法[15]186。而且,照此推论,即使在顾祖禹的眼里,贵州的军事战备意义也绝非专指云南,因为同样可理解建贵州可以保湖广或者四川,它都与云南有同样的军事区位价值。万历时贵州提学沈思充就有相似的论述:贵州“此我太祖再造区宇,绍统古先帝王而非求多也。今之黔,东则楚,西则滇,北则川,南则粤,是腹心而喉咽也。”[18]459显然,引顾氏之言为贵州建省原因找立论依据,可能由于其“读地图论军事战略”的普世性特征而失去真实效力;而且将顾氏所言单纯理解为贵州对云南的意义,也不符合顾氏的议论本章。当代论者将其释读成为云南而建贵州,只能说是缺失警惕的阅读下跟着顾祖禹感觉走。

上述史事表明:第一,嘉靖后期流行的“开贵州为云南”,与朱元璋“至如霭翠辈不尽服之,虽有云南亦难守”话语不是同一个意思,因此是不能释读“可见经营贵州,也是为了更好地治理云南”。第二,“一线路”并非是指普安旧道;至少在明代中期,一线路并非是一条事关全局的重要交通线,也无因一线路而事关云南安危的事实。第三,产生“开贵州为云南”与为保一路而建贵州省这个观念是从嘉靖后起,事因裁撤贵州议论而引;该观念在万历时期达到高潮,则又与在贵州征矿税相关,不过都是说辞而已。如果以“开贵州为云南”与保一路而设贵州,显然与明代贵州整个历史发展过程不符,尤其与前洪武、永乐两朝的情况不符,是一个既不全面也不客观的论点,而万历时期强调一线路并将此与普安旧道联系起来,除是政论的辩辞外,应当还有其他社会经济原因,可另当别论。

注 释:

①笔者对明代永乐朝前期历史观察认为,贵州建省是明成祖推行边疆政策及军政实践的自然后果,或者是建新省的原因。并分析指出,万历时期的原因论都带着浓烈的时事政治关怀,由时政辩辞导出的贵州原因论是缺乏历史征信力的。参见林芊、韦天亮《在土司地区建省:试论明代贵州省的设置》,《安顺学院学报》2023年第5期第1页至第10页。

②朱元璋一直将他们并称,如在处置乌撒、乌蒙、东川、芒部等土司时,也说“霭翠夫妇也如是”。洪武二十一年(1388年)七月丁酉(二十五日)遣使赍敕谕征南将军颖国公傅友德等曰:“东川、芒部诸夷,种类虽异,而其始皆出于亻罗亻罗,厥后子孙蕃衍,各立疆场,乃异其名曰东川、乌撒、乌蒙、芒部、禄肇、水西,无事则互起争端,有事则相为救援。”参见贵州民族研究所编:《〈明实录〉贵州资料辑录》,贵州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26页。

③如《贵州通史》对朱元璋在西南的土司措施写道:“明初,沿袭元代的土司制度,大加恢拓,在今贵州境内,设置了思州、思南、播州和贵州四大宣慰司,又设金筑、都云等安抚司及乌撒、普定、普安等土府,并将元代所置三百余蛮夷长官司改置为数十长官司及蛮夷长官司”。载《贵州通史》第二卷“导言”,何仁仲总编:《贵州通史》第二卷,当代中国出版社2003年,第2页。

④贵州行都司,见弘治十一年(1498年)七月贵州监察御使张淳奏:“称贵州古荒服之地,我太祖文皇帝肇造区夏,列在疆域,于是设行都司,令四川带管”。贵州民族研究所编:《〈明实录〉贵州资料辑录》,贵州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57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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