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刺槐花开
2023-02-05田再联
田再联
我童年的四月,都浸泡在刺槐花香里。
暮春初夏的雨丝有了些粗犷,沙啦啦,沙啦啦地拍打着村庄。枝叶扶疏的刺槐树偎依在雨帘里,沐浴成一把把翠绿的大伞。不知是村舍的炊烟跑到了天空,还是天空的雨云遗落到村庄,乳雾填满了村舍的空隙,流动着刺槐生命的香。
雨声簌簌,催促很紧,刺槐花苞已经在交头接耳了。蜂鸟似的花蕾被雨丝的玉针银线挑扎在花轴上,似一枚枚晶莹的立体绣,藏在枝腋里。槐叶急匆匆地生长,忙着为槐花搭建遮风挡雨的帐篷。旧叶柄上的隐芽已把春长成了夏,每一枚叶子都像是一片浓绿的大羽毛,叶轴两边对生出许多蝴蝶翅膀似的小圆盘。雨丝喜欢在翠绿的小圆盘上打住成晶莹的水珠,快活地晃悠,晃悠,一不小心,所有的兴奋都跌落成滴答的告别声。花影未展叶先香,叶芽初出时,就流出充满活力的清香,好像在为花开吐芳而打道先行。
散学归来,我总喜欢撑着桐油布伞在刺槐树旁晃来晃去,听槐树与雨丝的对话,看花苞嘬嘴吮吸雨露。花蕾與我,是相互探视的,我们的目光之间是雨丝与芳香的浮影。花蕾们羞答答、水灵灵的,那淡绿的眼帘里,有一张油布伞下企盼花开的脸蛋。蜡黄色的山石挤走了村路的泥泞,闪着湿漉漉的光。雨丝在槐树枝叶里过滤成粗壮的雨滴,落在鲜黄的油布伞上,滴答滴答地刺激着我幼小猎奇的鼓膜,鼓膜里还有雨后天晴,刺槐花苞开裂的声音。
阳光是刺槐花开的号角。雨过天晴,日色嫣然。开放的刺槐花是雪的雕塑,横一串,竖一串,一撇一捺又一串。槐花开时,叶子仿佛怕遮掩了花朵之美,故意谦慈地退让。绿叶衬托银花,是一场绿翡翠与白珍珠的约会,相亲相依,把乡村夏日的天空捧得很高,美丽与芳香在村庄的土地上热烈地生长。
摘一串刺槐花,带上花香去学校,是村庄孩子们的一种荣耀。胆大心细的男孩,小心翼翼地爬上刺槐树,绕过那些护花的刺儿,采了一串又一串。树下列队的小伙伴们都捧着双手,大声地叫唤着,直到满意了,大家才肯离去。闻着花香是一种喜悦,有人调皮地将一串槐花,绕过别人的鼻翼,逗出一阵贪婪的索要。摘一片长得成熟的槐树叶,卷成圆筒状,或者直接含在唇间,都可以成为漂亮的叶哨。呜呜,嘟嘟,槐叶在不同人的嘴里,能发出有细微差别的声响,那些声响都是孩子们的心情与槐叶翠绿生命碰撞出的快乐浪花。
不知是谁开启了生吃槐花的先例,先嗅后吃,槐花又成了我们惬意的零食。后来才知道,槐花生吃起来口感非常的鲜嫩,与它含有丰富的维生素密切相关。孩子们兴冲冲地捋一把刚开苞的槐花迫不及待地往嘴里塞,乐滋滋的,甜蜜蜜的,一朵又一朵,一口又一口,边嗅边吃,嚼个不停,那槐花的色香味,一下子就成了孩子们童年生活的光亮。
父亲再忙,也得抽出一点时间来采摘槐花。自家门前的,左邻右舍的,道边村后的,哪一串花相中了,都可以采。大人们采刺槐花,有自制的工具。在晾衣竹竿的末端,用细绳绑上割稻子的镰刀,便做成了可靠的勾杆。我最喜欢屁颠屁颠地跟着父亲采槐花。父亲扛着勾杆,从自家门前的几棵刺槐树开始,逐渐向左邻右舍拓展延伸。勾、刮、削,父亲的每一个动作,都会有一定的效果。一串串槐花纷纷落地时,我便兴奋得手忙脚乱。一串串、一朵朵,槐花全在我迅捷利索的忙碌中归筐。手里握着花香,嘴里含着花香,味蕾里浸着花香,心里溢着花香,我满身都散发出刺槐花香了。
采花归来,收获满满。一串串洁白的槐花正安静地躺在篮子里,像是一篮子充满时代感的诗句。每朵卷曲的花儿上面还戴着浅绿色的花萼,好像一个个调皮的小精灵。沁人心脾的花香,让母亲乐不可支,因为要轮到母亲大显身手了。
蒸槐花,煮槐花粥,熬槐花烫,炒槐花蛋,煎槐花饼……槐花能让我物质匮乏的童年日子丰富起来。四月槐花开,五月麦子黄。村庄里的槐花或许也是为麦子而开的,但我知道父亲采槐花是为麦子而采的,因为我和父亲最喜欢吃母亲用麦面粉煎的槐花饼。吃着槐花饼的父亲曾感叹地说过,一个时代过着一种日子,每种日子都有一种色彩。吃槐花饼就是父亲那时生活的特写。
母亲把晒干的槐花放在菜盆里浸泡片刻,用手轻轻翻动,将槐花洗得均匀干净,用力把水分挤尽,配上水、盐、小葱、鸡蛋,与面粉一起在盆中搅拌均匀。紧接着,母亲便锅上锅下有节奏地忙开了。薪柴点燃,等铁锅烧热了,顺着锅沿放上些许菜籽油。油烟起时,便倒下和好的槐花糊。母亲用蘸过水的铁锅铲,娴熟地将面糊不紧不慢地摊开。只见面饼贴着锅迅速地扩大规模,变得越来越薄、越来越硬朗,香气也越来越浓。面饼里夹着的槐花,好似在锅里获得重生,又来了一次新的绽放,那香味从热气里升腾、扩展,一直让我垂涎欲滴。
时间能带走许多东西。不知道从何时起,村庄长大了,变样了,人们屋前舍后的刺槐树易植成香樟树、桂花树,说是刺槐花虽好,但刺槐树过于肆虐,尤其是那不守规的刺儿,容易让人不安。在远离村庄的公园里,也很难见到这些刺槐树,大抵也应是这般缘故。想那刺槐树只能生活在远离人居的山野了。
在城里菜市场,我见到了刺槐花,连忙凑过去,价格不菲,我忽然担心起它的来由,卖主向我保证是纯天然食材。走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嘴含新鲜的刺槐花,找不到当年好奇的味蕾,也找不到让我狂欢的田间小道,但我有信心,一定能做出母亲当年煎的槐花饼来。
原载于《新安晚报》2021年6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