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码头
2023-02-05王汉英
王汉英
一
父亲搬到县城较晚,搬来的地方就叫上码头。距离八九十年代的老县政府仅几步路。枞阳人称这里为“老大街”——包括老县政府、庙巷里、大会堂、县委党校、农行、报刊亭、凤凰山……一些老名字。
父亲搬来之前,老县政府已迁离旧城区近十年,老大街越来越冷落。父母住在这里,和老县政府的木板楼隔窗相望。对面已是院落凋敝,院落外的巷道麻石条石缝里长出许多野草,有人便在麻石条路边拓展出两畦菜。青碧的嫩叶上,常有鸟雀落脚来吃。倒是木楼院外的一溜数十来棵大香樟树浓荫越过马路,树底下常有四五人或下棋或打牌。浓荫覆盖的还有邮政的报刊亭,是全县最丰富的杂志阅读点,各种时尚的杂志报亭都有,常有小孩来蹭看,一呆一个下午。头发全部花白的报亭管理员,性情温和,随你怎么看书看报,他总是笑眯眯的。其实他很年轻,小孩子都称“白头发叔叔”。
报亭隔壁小朱阿姨的女儿,是上码头所有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娃。书念得极好。小朱阿姨戴特别厚的镜片,头发卷曲蓬乱,衣服宽大,门牙有缝,因为高度近视,看人会身体前倾。
小朱阿姨在农行边摆个烟摊,到夏天就添个冰柜,捎带点日杂。常见空啤酒瓶成箱码好堆在柜子边。她具体叫什么名字我们不知道,这上码头附近的人,老的少的都叫她“小朱阿姨”。仿佛她天生就是阿姨。
烟摊是露天的,一年四季,无论风霜雨雪,还是月黑风高,小朱阿姨悬在烟摊前的那盏灯熄得最晚。她女儿一直在那个烟摊的小柜台上写作业……从小学到高中,灯光映着那孩子小小的一帧剪影,把整个上码头都衬得无比静谧。但凡节日,上码头这一块过早地进入夜晚,路上行人几无。但小朱阿姨烟摊的灯仍在亮着,她从不歇业。一家三口就着小饭桌,热热闹闹地吃夜饭。
上码头的夜真静啊,掉根针都听得见,倘若有人赌气离家出走跑到这里,虽被窜出的野猫吓得瑟瑟发抖,好在小朱阿姨小烟摊还在,烟摊上方的黄光还在,怦怦跳的心就落下去,松一大口气。
小朱阿姨的丈夫是环卫工,黄马甲几乎天天穿在身上,个子非常高,所以我父亲他们都喊他“大个子”。“大个子”对人特别客气,但据说犟劲上来,也会大吼几声。晚上偶尔见他喝点酒,红着一张黝黑的脸,跟路过的熟人一一打招呼。
无论周围东家长,西家短,车声、人声、狗吠,蚊咬,小朱阿姨的女兒会自动屏蔽,埋头温书。小朱阿姨虽高度近视,生活能力却一点不含糊,她女儿身上每件衣服都合身,脚下的白球鞋鞋边刷得白白的,那鞋子似乎从来没黑过……这一家三口,犹如散落在上码头麻石条缝隙里的野草,生机勃勃。
我每次傍晚走过他们烟摊前,那画面就让我的心“笃”的一下,在小朱阿姨的烟摊前,谁好意思说出“颓废”这个词,简直脸红。他们一家三口泥沙俱下热气腾腾的生活几乎全部为我们所见。
小朱阿姨的女儿后来考进人大。据说那一年高考,题目难,考完数学,那孩子出考场,就哭了,说没发挥好。“大个子”夫妇二人轻描淡写,给孩子递棒棒糖吃……“人大呢,还没发挥好。”后来这一句成为枞阳家长们教育自家娃不上进时对比的金句。
上码头拆迁开始后,我父亲也搬走了,小朱阿姨的小烟摊不知可还在农行边?我好久没见那孩子了。但深夜的上码头,小朱阿姨一家三口点亮的那盏灯,真令人印象深刻,是枞阳最动人心魄的光。
二
老县政府是行政机关大院,县政府搬走了,空出的空间便留给闲人和鸟雀……反而有了园林的幽静。小木楼有前后二进,前院楼前有两株很老的蜡梅,两米高,梅枝遒劲,也没人打理,自顾自开落。一到寒冬,便清香逸远,醉人得很。尤其是下雪天,无人修剪的梅枝落满雪花,老政府的园林味显得更幽。
小木楼后一进有简易砖砌花坛,月季在五月开得红艳,都爬上了院墙,横七竖八的荒草长得半人高,芭蕉叶半黄半绿。小木楼也能上去,几年前还有机关在这里办公。小木楼楼板踩着“咯吱咯吱”响……每回去母亲家,我便将车停在木楼前的一棵梅花树下。下雪在这里赏梅,忍不住就会发痴。想想木楼里的那些窗口,曾经的人声鼎沸,如今还会有人记起这里的梅花吗?偶尔也会往木楼上面走去,单纯是为了听旧时光的回响——静得怕人,我只会走几步,便不敢再往上走,恰好,窗口一阵风吹来,心里一凛,便一溜烟疾步走出木楼,就听见母亲在家喊吃饭了。
下雪天,父亲早早烧好木炭炉,“突突”冒热气的是肉烧生腐,但这道菜只有用枞阳方言来说才入味,这就是著名的家常菜“生腐突炉子锅”。这道菜的“突”字简直像密码,外乡人听得只抓头,枞阳人都心领神会,无论离家多远,只要有“生腐突炉子锅”上桌,一旦对上“突”字暗号,席间,岂止把臂同欢,必要称兄道弟,热泪盈眶,仿佛亲人相见,立马浮一大白。“突”这个字,是枞阳最温暖的动词。
这上码头老街,因为父母居住的这一段光阴,对我而言,毗邻的老木楼,旧石巷,蛟台里,小邮局,卤菜店,黄家煎饼……都是亲切到生出感情的一部分。
2017年,上码头拆迁,父母迁居到山水云间的新房。他们住的老房子不久后消失,我竟连一张相片也未拍下,真是遗憾。想起母亲拎着香油走过的老街拐角,父亲的生腐突炉子锅。一摸脸,居然有什么东西,咦,一滴泪沾上手指。
那两株梅也不知可被人挖走了,木板楼最后的风景是梅香。找食吃的野鸟还飞来吗?都搬走了,连个食物残渣也没有,雪地里能找到食物吃吗?
三
父亲退休以后常去的地方是县委老党校,县城的老年大学就在这里,是上码头的一部分。老年人在一起,除吹拉弹唱外,均好谈诗文、戏剧、书法,时政,其中高人不少。枞阳的退休人士与外地人不同,他们特别喜欢文化。
老桐城古时有四大名镇:孔城、练潭、汤沟、枞阳,文脉起源与长江有关。桐城派的发祥地,毫无疑问与上码头有紧密联系。
“辅仁会馆”就在那棵飘着梅香的老县政府地址上。“倪家大屋”在上码头,倪家大屋是安徽省第一所女子学堂。北山楼在上码头,是钱澄之从石矶江村麦元迁居到古镇枞阳之所,也是《田间诗学》《田间易学》著作地。
钱澄之先生在《北山楼记》里描写枞阳古镇“市景”——市有陶公祠,古城皇廟,居民千余家,贾贩驵马会,杂处其中。予居田间,去市仅十里,每过其地,必迂道山北以避尘嚣,盖厌之至矣。文中描述热闹繁华,竟有点像“清明上河图”。根据钱澄之所述,上码头背倚北山,南临枞江。父亲跟我说,枞阳古镇应是山川相映,虽为丘陵地貌,山还是很多,如达观山、北山、凤凰山、二龙山等;水多,有菜子湖流入长河龙口、莲花湖、月儿湖、老桐城八景之一枞川夜雨,即写古镇的自然景观。
我数次重读《北山楼记》,最喜欢其中的这一句:“登吾楼者,推窗而望,有绝壁,流泉,枯树,怪石,萝薜处隐隐似有人居,皆恍然坐宋元人图画中,忘其为市。”
“北山楼”应是上码头古镇中的一座园林,因为钱澄之是文学大家。绝壁,流泉,枯树,怪石,萝薜等都是园林元素,钱澄之的北山楼不造景,只引景入园。
其实,方学渐先生在《辅仁会馆碑文》里记载的“辅仁会馆”也是一座园林,“相与醵金卜地,于射蛟台下筑馆,曰辅仁……参政张公湻题期堂曰‘江滨邹鲁,章公曰‘安贫力学,倪公曰‘力追古谊,刘公曰‘嗜学不倦,德庆徐公曰‘为斯民表,司理周公曰‘一乡善士,工部刘公曰‘化行一乡,学台杨公曰‘素行可风,抚台周公曰‘高士,皆署扁于堂。缙绅过枞阳,必监集,父老子弟而训迪之。"
可以想见,那些高悬于辅仁会馆内的匾额,那些汇聚而来的饱儒高士,给枞阳带来了怎样的文化影响。“枞阳之民半出门下,江之南北咸敬慕之,有轻百里而执贽者。”“为辅仁者,人也。合天下为一人而后可语仁,故君子之当仁与天下共当之。”这辅仁会馆的影响,在人文地理上,现在叫“长三角一体化”,那时候没有这个叫法,但长江奔流不息。在长江的上游有“岳麓书院”,庐山有“白鹿书院”,枞阳有“辅仁会馆”。观枞阳地方志,种种文化痕迹提示,辅仁会馆的作用太重要,研究桐城派文脉的发源,必绕不开上码头这个重要的坐标。
实际上,在枞阳,我家的迁移经历了两个码头,一个是汤沟镇的桂家坝码头,另一个是枞阳上码头。我的身份信息里,长江是深深的印记。
如今父亲距离上码头已经很远,要穿过整个枞阳县城,才可以到达原来老政府木板楼的香樟树下。即使这样远,他也坐最早的一班公交车,常常跑回去看看,他的那一帮老朋友,会与他碰撞出无限新的信息,父亲跟世界又接上轨。他讲话的声音可真大,轰轰响,引人侧目。
“枞江夜雨势如倾,拂柳滋花尽有情。几个渔翁趁新水,江头无数棹歌声。”父亲喜欢这首诗,我问他哪一句好?他说“几个渔翁趁新水”。
是的,“新”字好,明人许浩在诗里下了一场雨,上码头一洗沧桑,仿佛一觉醒来,木板楼前的梅花又要开了。
选自《一条大河波浪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