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泉行吟：情为何物

王陵萍

一

得知我要去石家庄鹿泉参加全国报纸副刊年会，铜陵学院的刘教授给我讲了他爱人与鹿泉的故事——

鹿泉那时叫获鹿，是一个县城，战争时期，我岳父刘治珠和岳母张秀英，由山西老区根据地派往河北石家庄开展革命工作，他们将刚出生的女儿刘美华寄养在获鹿一谷姓农户家，养父母给起了个名字叫谷喜梅。1949年华北干部南下时，已经6岁的刘美华死死抱住养父母，说什么也不肯随亲生父母走，养父母只好抱着她赶往石家庄火车站，硬是在火车启动时从窗口塞了进去……嗨，车上车下那个撕心裂肺的哭喊啊……60多年过去了，直到今天，刘美华还一直对人说她的故乡在河北，在鹿泉。

我是在日落时分到达美华大姐的襁褓之地鹿泉的，果然，抬眼就看见她记忆中宛若盏盏红灯缀满枝丫的柿子树，隔着60多年的时光，我仿佛看见一个荒寒的农家院落里，一个6岁的小姑娘正努着小嘴吸溜柿子的快乐模样。但眼前目光所及的地方，都是高大富丽的建筑，都是暖气融融的家园，更远的天际处，那看上去并不巍峨的山峦，听说就是著名的太行山时，我清楚地听见我怦怦的心跳声，脑海里迅速闪现出“母亲叫儿打东洋，妻子送郎上战场”及用乳汁和生命保护革命后代的“太行乳娘”等一幅幅蒙太奇，我的耳畔响起一支歌“兄弟姐妹都是英雄胆，父母就是太行山”……

当晚，顾不上旅途劳累，我急切地翻阅着会议赠送的丛书《走进鹿泉》，果然，在《红色鹿泉》這本书的第81页“儿童团长张麦收”这篇，我惊喜地发现了刘教授岳父的名字：儿童团长张麦收在站岗放哨时被敌人抓住，同时被抓的还有他的父亲。

敌人威逼小麦收只要说出区农联会主任刘治珠藏在哪里，就放了他父子，当敌人的屠刀刺进他父亲的肚子时，小英雄一声惨叫，昏倒在地，醒来后面对敌人沾满鲜血的大刀宁死不屈，冲上去和敌人拼命，英勇牺牲，年仅13岁。我立刻拨通刘教授电话，询问他岳父可曾说过这故事。

刘教授回答：“说过，很多次。每次说都很动容，说小英雄将他藏在了一个猪圈的高粱秸里，说太行山没有孬种，都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汉！”

二

当战争的硝烟散去，鹿泉，这个因“鹿”而得名，因“泉”而神奇的冀之古邑，开始向每一个走进她的人，展现她美丽多彩的面貌和文化厚重的底蕴。

或许因为美华大姐对鹿泉的深切依恋和绵长的怀想，鹿泉的历史传说人文风景，总让我品读出情深义重的内核。有关鹿泉这个名字的诞生，流传甚广的是白鹿刨泉的民间传说：韩信带兵攻打赵国。大军驻扎在这一带。正逢旱灾，大地干裂，百姓和士兵都为缺水所困，出去找水的士兵全都一无所获，于是，韩信派出屡建奇功的得力干将胡申前去寻水。胡申骑着白龙马从日升到日落，翻山越谷，还是遍寻不着。想到韩信元帅对自己的信任和期望，胡申面对群山扑通跪下：愿以性命相许，保佑我主帅找到水源。韩信梦中听得胡申禀报水源已找到，大喜过望，醒来却见一只白鹿在帐外守候，指引韩信策马来到一座山脚下，两只前蹄急切地在地上刨着，韩信弯弓搭箭，白鹿无影，雕翎箭下已是水珠迸射……白鹿泉边的一棵柏树下，胡申大将已自缢身亡。

神奇美丽的鹿泉地名，与白鹿泉水一样流淌了上千年。鹿泉有文字记载的历史达4000余年，隋朝时设立鹿泉县，唐朝时因在此擒获安禄山，改称谐音获鹿县，石家庄曾是获鹿县下辖村庄。1994年撤县设市，2014年撤市设区。

近年来，鹿泉区委区政府以白鹿奋力刨蹄出泉的姿态，以“壮士断腕”的决心与信念，不断挖掘鹿泉悠久丰厚的旅游资源，向世界展示一“鹿”走来，“泉”是风景的山水画卷。

丰富优质的石灰岩资源，赐予了鹿泉这块土地流淌千年的甘洌清泉，也让鹿泉在追求经济效益的发展中，失却了清秀的容颜。20世纪七八十年代，鹿泉的小水泥厂亦如白鹿泉水“飞珠喷射”，快速发展的水泥企业，让鹿泉赢得华北地区最大的水泥生产基地桂冠的同时，也让人尝到“鹿泉人均二两土，白天不够晚上补”的苦涩滋味。

“君子弃瑕以拔才，壮士断腕以全质。”走进鹿泉，走进金隅鼎鑫水泥有限公司，我看见高大的厂房白墙上巨大的红字标语“政府好帮手 城市净化器”，看见洁净的厂区大道上的绿树红花，我看见蔚蓝色纵横交错的生产流水线，看见国家工信部颁发的“国家绿色工厂”等众多荣誉奖牌；走进君乐宝乳业集团，我看见绿草茵茵的优质牧场，看见人性化饲养的各色奶牛从检测、消毒到挤奶的全过程，看见“让祖国的下一代喝上好奶粉”的企业座右铭；走进神玥软件、科林电气、西部长青等支撑起的“绿色GDP”的四梁八柱里……我当然就看见了鹿泉关停并转移百家水泥厂的果敢，看见鹿泉创业优化升级的智力结晶，看见鹿泉着力打造“绿水青山·多彩鹿泉，都市桃花源·活力新鹿泉”的豪迈激情。

三

远远就看见一座巍巍的炮楼灰色的砖墙周身刻有红色的“土门关”字样。苏东坡的“千峰石卷矗牙帐，崩崖凿断开土门”的意象，只能在想象中找寻了。然关门楼正匾上至今刻着的“三省通衢”的醒目大字，昭示着它是山西、陕西从古驿道通往华北的必经之路，是历史上的咽喉要地。

怎么也不敢想象，我们一路走过的散发着热豆花、蓼花糖、熟梨糕等生活甜香气息的土门关驿道小镇，在铁血江山杀戮历史中，竟然步步惊心：公元229年，“秦始皇病死后置尸车中，密丧不发，经石邑土门关返咸阳”；颜真卿满怀悲愤写下的《祭侄文稿》中两次提到土门关……最广为人知且证据确凿的是《汉书》和《史记》都有记载：土门关是韩信创造世界战争史上三万胜二十万辉煌战例——背水之战的古战场。晚年来鹿泉定居的金元诗人元好问曾写道：“土门西边井阱渡，野日荒荒下汀树。

秋夏众壑会鹿泉，浩浩湍声泄余怒。”可见，当时土门关这一带有宽阔的河流，韩信命令士兵背水列阵，既是迷惑赵军，让他们以为是自断退路自取灭亡，也是在激励自己的军队“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这是身经百战、足智多谋的韩信作为我国古代杰出军事家的大智大勇。

我们入住的国山宾馆对面就是韩信当年的屯兵处——抱犊寨。同仁们三三两两利用午休时间坐索道去登山怀古。抱犊寨因古时山下村民抱牛犊上山避乱而得名，山如刀削斧劈，只有南北鸟道可通山顶。抱犊寨现建有全国最大的山顶门坊南天门，当然，也有全国最大的韩信祠。站在高高耸立的烽火台上，凛冽的寒风将我们的头发吹成猎猎战旗，韩信井、韩信点将台以及依山就势蜿蜒起伏的青砖长城，再一次激起我对古代那位战神用兵如神的想象：原来，在列背水阵前，韩信已令两千轻兵，人手一面红旗，攀登藏匿在这抱犊寨。

开始佯攻后，赵国的军队都往外追，韩信又往回跑。这时，藏在抱犊寨的汉兵就把红旗插到山下赵军的营垒。赵军将士回头一看，漫山遍野都是韩信的旗帜，立刻军心涣散，以为被打败了，这就是背水一战的真相——在兵力悬殊、地形不利的情况下靠智谋取胜。

所有的辉煌和悲怆都已成过往。作为古战场的抱犢寨，而今已成市民休闲旅游的抱犊福地。我以为，真正的人文风景，永远是人民向往美好生活的生动图景。从鹿泉对抱犊寨景区的游览规划主题来看，地质科普、楹联文化、山顶园林、文物古迹、登山健身等，这些都是这天下奇寨魅力无限的泉流。

四

公元1250年，年过花甲的元好问来到鹿泉定居，直至1257年他68岁时在白鹿泉病逝。

元好问与今天的鹿泉隔着一条700多年的时间长河，但鹿泉人显然对这位第一代元曲创始人和教育家遗山先生并不觉得遥远和陌生，作为金元易代之际的文坛巨匠，元好问这样一座中国文化史上的思想危峰和文化高标，因为他的《鹿泉新居》《游龙泉寺》等诗歌，让我想象到他风雨飘摇的一生最后时光的祥和图景。

元好问晚年在鹿泉的故事，如写春联、宴请乞丐、题扇、讲学等依然在民间流传，但故事中他住过的吕氏庄园和修建的野史亭我们并没有见到。采访期间，我们听到最多的是——

天南地北 老翅几回寒暑

只影向谁去

欢乐趣 迷绝多少儿女

天也妒双飞羽

君应有语 万里层云堪破

千山暮雪飞度

问世间情为何物

直教生死相许

奈何痴心难解离别苦

……

这是根据元好问16岁时写下的咏物抒情名篇《摸鱼儿·雁丘词》改编、毛阿敏演唱的《新雁丘词》。

比毛阿敏的演唱更撞击我心灵的，是在下聂庄一户农家小院里听到的丝弦：奔放激越又哀伤敦厚的唱腔，如同京剧花腔里的二黄，呈现一种旷世的苍凉。

据悉，根植于鹿泉的丝弦，源于元好问对元曲的倡导而兴盛，这野生野长的剧种，与这片土地的历史和命运紧紧缠绕，也唱出了这片土地的沧桑气质。1957年，鹿泉的丝弦剧团进京演出《空印盒》，多次受到周恩来、朱德、叶剑英、贺龙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接见，1960年，还被拍成电影在全国放映，让古老的丝弦剧种为全国人民所知，填写了丝弦史上辉煌的一页。

不知为何，那天在下聂庄，是遗山先生的千古绝唱，还是丝弦逼人肺腑的音腔？我清楚地记得我怦怦的心跳声，我的眼前反复迭现6岁的谷喜梅，被养母硬塞进火车的情景：小姑娘在生父怀里拼命挣扎着扑向车窗、呼喊着养女的名字拼命与火车赛跑的养母……听刘教授说，此后美华大姐就再也没回过她的这片血衣之地，年少时她自己没条件去，成人后忙工作，退休后倒是想去，却没有一点养父母的信息了……

问世间情为何物啊，问世间情为何物！我突然就懂得美华大姐为何一直认定鹿泉是她的故乡，我想起刘亮程的话：身体之外，唯有黄土；心灵之外，皆是异乡。鹿泉之于她，已经不仅仅是一个地理意义上的故乡，而是此生铸就的与她血肉相连的地方。

原载于《中国报纸》2021年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