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事业
2023-02-05何荣芳
何荣芳
1
陈阿香家的门楣上挂了一块匾,题着“甜蜜事业”几个字。字是汤老师的手迹,虽然不够清新飘逸,却一语双关地展现了陈阿香的业务。如今,匾额字迹犹新,陈阿香已经老矣,大家都称她陈阿婆了。
陈阿婆七十岁的人了,她个头中等,因为黄金比例不对,上身长下身短,所以给人印象还是偏矮。
她出行喜欢带一把灰白相间的鹅毛扇,遮太阳,挡雨,扇凉。她的鹅毛扇因为用得太久,白毛变成了灰色,灰毛变得更灰,灰土土的像出土文物。陈阿婆摇着鹅毛扇,一路走,一路和熟识的人打招呼。
陈阿婆经营着一家米酒铺。她的米酒铺在顺安老镇西街,自家的房子,和左邻右舍的一样,白壁黑瓦马头墙。左邻有李大胡子的米粑铺、张矮子的豆腐坊;右邻是王婶的面馆、兰子的裁缝店。
陈阿婆家的米酒好吃,老镇上独一无二,关键是做米酒的酒粬是她亲手做的。每年蓼花映红老镇周围的河滩时,陈阿婆就开始做酒粬了,过了白露,她就不再做,不是没有蓼花了,是此时的蓼花已经不够甜。陈阿婆做酒粬的独家秘籍,不只是放蓼花和半边莲,只有宋中医知道那里面含了甘草和木冬。人们爱到米酒铺里来,关键是陈阿婆还兼职做媒婆。
陈阿婆每年都要促成几对婚事,业绩最好的一年,她让八对男女结成了秦晋之好。几十年下来,到底做成了多少媒,陈阿婆自己都数不过来了。
但是最近两三年来找她这个老媒婆成就好事的,就像干鱼肚里寻胆——突然少见了。一则时代变了,现在的年轻人倘若真对某个异性有好感,手机上发几条信息,意思也就一清二楚。
身边真找不到合适的,婚姻介绍所到处都是,街旮旯里有,网上也有。二则,陈阿婆自从把兰子介绍给汤老师后,对自己进行的“甜蜜事业”有点心灰意冷,不太积极了。但她心里隐隐还有个愿望,希望兰子跟汤老师离婚能离成,她想再给兰子做一次媒,让她再成一次婚。
2
兰子闹离婚的消息,是隔壁面馆王婶告诉陈阿婆的。
每天午后生意消停下来,两个女人喜欢坐在高高的廊檐下,一边摘菜一边闲聊,电视节目,小道消息,张家长李家短,烩菜一样搅和。说话的往往是陈阿婆,王婶成了捧哏的那一个。
陈阿婆喜欢显摆她家的米酒好,也显摆她做成的媒。
你福气好,眼光好,做的媒没有错。王婶说。
那是啊。说到兴头上,把鹅毛扇横搁置腿上,扳着指头,正要给王婶一一列举,突然像断电的复读机,一下寂静了。她看见刺眼的太阳底下,汤老师穿了件破旧的红格子西服和一条灰色大裤衩,趿了双鲜红的拖鞋,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过来,一本正经地扯着脖子扭着脸,阅兵似的看着老街一侧的店铺。陈阿婆忙抻腰起身,端了屁股下的马扎,急急地跨进屋里,垮啦一下关上厚重的木板门。
嘻嘻嘻嘻,陈阿婆听到汤老师的笑声了。不用说,他已经到了裁缝店,看到了兰子。没到五分钟,陈阿婆就听到了噗噗的拳头砸在肉身的声音,還听到兰子咬着牙恨声恨气地骂:你这个孬子!怎么不去死!我这罪要遭到哪一天?!
后面一句,好像就是特意骂给陈阿婆听的。陈阿婆的胸腔一下就被堵住了,塞了一堆卵石,堵得结结实实。
她赶忙又开了门,推出王婶,又颠颠地跑到对面拉出宋中医,叫他们快去把汤老师给制服了,要不兰子要吃亏了。
裁缝铺里的战争很快平息了,王婶过来告诉陈阿婆,兰子说要离婚。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但如果兰子要跟汤老师离婚的话,陈阿婆会举双手赞成,如果两只脚举起来也能算数,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加上去。
汤老师起初看上的不是兰子,是刘小翠。
七八年前,汤老师师范才毕业,常和刘小翠来陈阿婆这喝米酒。他们挑陈阿婆后院葡萄架下的石凳坐下,伏在石桌上慢慢搅和碗里的米酒。
一张石桌,两张石凳,那是陈阿婆做石匠的相好亲手凿的。汤老师和刘小翠的一碗米酒,能从太阳花绽放吃到太阳花闭合,能吃到蜗牛从地面石槽边一直爬到头顶上的葡萄藤上。
那时老镇刚刚放过一场露天电影《甜蜜的爱情》,汤老师一时兴起就给陈阿婆的米酒铺题了一块匾额叫“甜蜜事业”。
陈阿婆自然做了现成的媒人。
陈阿婆去了刘小翠家一说,卖肉的刘师傅夫妻笑得两眼只剩下一条缝。陈阿婆又去了当教体局领导的汤局长家,汤局长捧了一杯茶,自顾自地摇着脑袋,噘嘴吹着杯口水面上的茶叶。
声言儿子的婚事由儿子自己做主的小学校长高梨花,一听说女方是刘小翠,立即翻书似的翻掉脸上开明的一页,惊诧莫名地瞪起漂亮的眼睛,问陈阿婆有没有搞错?你要把一个屠户的女儿介绍给我儿子?一个中学文凭的丫头也想进我们汤家?
高梨花的干预并没有消退汤老师恋爱的热情,他不仅继续和刘小翠来往,还强硬地和父母顶撞,忤逆得让高梨花提前进入了更年期。
对儿子婚姻百般阻挠的高梨花,除了晚上限制儿子的自由,白天也加紧了看管,时刻紧盯着。这天高梨花在陈阿婆米酒铺的后院,捉了儿子和刘小翠私会的现行,汤老师拉着小翠逃之夭夭,高梨花一腔怒火机枪一样扫向陈阿婆。
她骂陈阿婆为了蝇头小利不择手段,和刘屠户狼狈为奸。陈阿婆不懂高校长嘴里倒出来的成语,只听懂了“为奸”,立即丢了舀米酒的木瓢,和高梨花当街对骂起来。这时高梨花就不像是高校长了,完完全全一个市井泼妇,半条街的人都被轰动了,一起围来看热闹。陈阿婆虽然音量大,但不善于吵架;高梨花骂人的气势远胜于陈阿婆,加上不时搬用成语这种重型武器,陈阿婆被她骂得体无完肤。落了下风的陈阿婆,当着街坊邻里的面受辱,自尊心大大受挫。
心里窝了一口气的陈阿婆,特意去肉案上买肉,就对刘师傅说了高校长的一通坏话。说我见过厉害的女人,没见过那么厉害的女人,她要是成了你家女儿的婆婆,你女儿定是跌在茅坑边上——离死(屎)不远了。你家小翠若是弱了,那是鸡蛋碰石头,不是对手;若是过硬,那是癞蛤蟆箍蛇,天天要拼命。陈阿婆认为自己也没有造高梨花的谣,也就如实地说了一下和那种婆婆相处的情景。
结果,高老师的初恋就这样骨化形销了。
受到打击的高老师后来就出现状况了,穿着打扮颠三倒四,看见姑娘就兴奋异常,大声与之搭讪;有时看着姑娘嘿嘿傻乐,笑得让人毛骨悚然。宋中医说,他这是患了躁郁症,可能还患有“钟情妄想型”的精神分裂症。大家被宋中医说得一头雾水,问到底得了什么病?宋中医漫不经心地答:花痴。
患了花痴的汤老师吃药后虽然又能上黑板讲课了,但一到老巷子里桃花灼灼之时,就又不正常了,他走在老街的石板路上,大声地自言自语,撵得姑娘满大街乱跑,还被老镇派出所抓过挨了一次电棒。高梨花何曾丢过这种脸啊?加上爱子心切,急火攻心,不久就离世了。
后来,心怀愧疚的陈阿婆,就把兰子介绍给了汤老师。
3
午后,陈阿婆和王婶又坐到了檐下闲聊,陈阿婆摇着鹅毛扇,王婶择着韭菜。
兰子今天好像没来。尽管裁缝店关着门,陈阿婆还是压低了说话的音量。
许是又被汤老师打伤了。王婶说。
陈阿婆心里咯噔一下,又撂进了一块大石头。
给汤老师和兰子做媒,她是诚心诚意想帮他俩的,谁知道,好心就办了坏事呢?
汤老师和刘小翠分手后,还是爱来陈阿婆这喝米酒。花痴正犯着时,喝完米酒他不爱给钱,嘻嘻地傻笑着离开。陈阿婆不心疼米酒钱,她心疼汤老师,不为别的,就为汤老师有情有义。
汤老师啊,我给你介绍一个姑娘你可愿意噻?陈阿婆问这话时,汤老师又知道付钱了。他付了钱正准备起身去学校上课时被陈阿婆拦住了。
嘻嘻。汤老师笑,笑得跟发病时一样。陈阿婆心里惊了一下,以为他又犯病了。
如果漂亮的话,我可以见见。汤老师说。汤老师说话时,斯斯文文的,这说明他还是正常的。
陈阿婆寻思,汤老师身上有个病根,老镇上的姑娘不会有人愿意嫁的。要替他找个人的话,还是应该去乡下。
陈阿婆特意回了一趟娘家,娘家侄媳妇说,村里的姑娘不是在外面读书,就是在外面打工,哪里能看到大姑娘?陈阿婆每次买菜,都喜欢跟挑担子的菜农闲聊,问他们是哪里的,村子里可有好看的待嫁姑娘?打探了半年也没有打探到合适的。
那年冬至前,苦菜圩的白嫂来陈阿婆这里买酒粬——苦菜圩人有个习惯。
冬至这天用米酒炖鸡驱寒滋补——陈阿婆见白嫂神情蔫蔫的,就问她过得可好。白嫂叹口气,说男人生病呢,拖了好几年了,还要供女儿读书,日子能好到哪里去?陈阿婆问她男人生的什么病,女儿多大了。
白嫂不愿意说男人的病,只说女儿兰子属鼠的,已经十八了,就在老镇上读高中呢,成绩还不错,明年就要考大学了,考上大学不知道拿什么供她哩。
嗨,既然供不起,还不如给她找个婆家算了。
我也是这么说呢,可我那丫头心气硬,就是要读书呢。白嫂买了酒粬走了,陈阿婆却长了心思,知道她家有一个已经十八岁的女儿。到了周末,陈阿婆拎了酒粬去乡下卖,去白嫂家讨水喝,端了茶杯长长短短地跟兰子说话。陈阿婆觉得兰子不仅长得好看,性格也温柔,又知书达理,应该能配得上汤老师。
那年高考过后,陈阿婆打听到兰子落榜了,又特意去了苦菜圩的白嫂家。给兰子找个婆家吧?我给她介绍一个端铁饭碗的。
陈阿婆说了高老师的情况。大学毕业到镇中学当老师,还培养了一个中考镇状元,是个好老师。
陈阿婆重点说他家条件好,他妈虽然不在了,但他妈挣下的家底还在。陈阿婆也讲了汤老师的花痴病,这种重大情况,陈阿婆却把它当作边角料处理了。花痴病算个什么病呢?不就是想要老婆吗?娶了女人,花痴病也就好了,就像姑娘痛经,结了婚也就不痛了。
兰子和高老师见面的地点就在陈阿婆后院的葡萄架下,硕大的月亮笑盈盈地挂在碧蓝的天空。那样的环境是容易出爱情的,何况汤老师那时腼腆得像個高中生。兰子也听说了汤老师有花痴病,兰子知道自己就是治疗他花痴病的药。
兰子初嫁时,陈阿婆说话的声音在老街上响了八个高度。她笑嘻嘻地迎接每一道扫向她的目光,大包大揽地接受每一句赞扬,她治好了汤老师的花痴病,功高盖过宋中医。她让兰子一个乡下丫头成了城里人,过上了比老镇许多家女儿都滋润的日子,那简直是一只老鼠从糠箩跳进了米箩里。
如果故事到这里就能圆满的话,陈阿婆就不会处处躲着兰子,就不会心坎上压了石头过日子。
那天陈阿婆已经收拾干净桌椅,正蹲在地上洗大盆里的一摞碗勺,屋里突然一暗,一个人影堵在了大门口。今天的米酒已经卖完了,陈阿婆说。
影子不说话,阴嗖嗖杵在门口。陈阿婆抻着腰,笨拙地站起来。兰子披头散发,抱着不满一周岁的女儿,阴着脸,正恶狠狠地瞪着她。
屋里坐吧。这又是怎么啦?陈阿婆惊异。
兰子仍然不说话。兰子的衣摆扯碎了,一只眼睛乌得像大熊猫的眼,脖子上也有淤青。陈阿婆心疼地哟哟叫着,心里明白一定是两口子干架了,一边去拉兰子的胳膊,想让她在靠背椅上坐下。
兰子使劲一摆胳膊,扯了陈阿婆一个趔趄。兰子就是不说话,看人的目光中有了汤老师的疯劲。
陈阿婆奓开双臂,不知道如何是好,兰子却一扭身,抱着女儿跌跌撞撞地走了,丢下陈阿婆站在那里半天动弹不了。
一个小时后,陈阿婆终于打听到,汤老师停了两年的花痴病又犯了。他当街剥兰子的衣服。睡觉,睡觉,他说。兰子的脸红到颈脖子,一边流着泪一边和汤老师扭打。兰子给汤老师挠了个大花脸,汤局长不高兴了,虽然他没有来找陈阿婆理论,但他教训兰子的话也由街坊邻里传了过来。
他说,兰子,你吃着我们的,喝着我们的,就该好好照顾我儿子。兰子一气之下就把女儿送到苦菜圩,她自己找了师傅学了裁缝,盘下了门面开了店铺。而汤老师在桃花不开的季节,也时常满大街乱跑,上身穿着他结婚时穿的红格子西服,下身穿了件大裤衩。看见女孩子他就撵过去,吓得满大街鸡飞狗跳。
4
陈阿婆,替我照看一下铺子。宋中医突然从中药铺里跑出来,抓了急救的药箱往巷口跑。你跑啥子嘛?陈阿婆举着鹅毛扇声音打雷似的撵着宋中医。
汤老师出事了。宋中医扭着细细的脖子回头说,脚却一刻也没有停歇。陈阿婆和王婶惊得面面相觑。肯定是谁打电话叫宋中医了,你快过去看看吧。陈阿婆推王婶,王婶只得丢下手中的韭菜,在身上擦了擦,撵着宋中医去了。
陈阿婆猜,汤老师不是打人了,就是被人打了。老天爷,不要再让他打兰子哦。陈阿婆站在自家的廊檐下,看着对面宋中医的药铺慌乱地摇着鹅毛扇,越摇越热。陈阿婆只从冰箱里端了一碗米酒,刚走廊檐上的马扎上坐下,王婶就急匆匆跑回来了。不得了了,汤老师摔死了。她脸上惊骇的神情和被撵的兔子似的语调,让陈阿婆也紧张起来。
陈阿婆手里蓝边碗的米酒晃了晃,倾斜了一地。莫瞎港(讲)。
哪个跟你瞎港(讲)了?回子巷口广告牌下躺着呢。
陈阿婆便想起了那块广告牌上的女明星,半裸着身子,举着一杯牛奶,老远就含情脉脉地看着你。
我跑过去时,老远就看见一群人围在一辆破旧的面包车前。挤进去看了,地上一摊血,人已经被120拖走了。王婶叨叨叨地说,陈阿婆筛糠似的抖。
开面包车的司机,给芳子花店送了一包货物,顺便在漂亮的店老板面前多聊了一会,饱了一顿眼福,回到车边时发现车前躺着一个人,上身一件皱巴巴的红格子西服,下身一件败了色的棉布短裤。
司机朝地下躺的人踢了一脚,骂道:“想碰瓷你也长长眼睛,找一个有钱佬去碰。”地上的人没有反应,扒拉那人的脸面一看,七窍都在流血哩。司机吓得半死,号叫着跳到街口,抖抖索索地打了报警电话。
警察来勘察了现场,说汤老师是自己从广告牌上摔下来的。
汤老师的意外,让陈阿婆阴云厚重的心空裂了几道缝隙,她替兰子看到了阳光。
汤老师最终还是死了,在医院抢救了一个多月,到底没能从鬼门关里抢回来。陈阿婆发誓,这回一定要给兰子找个好男人。都说做红媒添十岁,只要兰子后半生能够快乐,陈阿婆减掉十岁也愿意。陈阿婆发誓,给兰子找一个好男人,以后就再也不操心别人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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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阿婆开始暗自为兰子张罗。
陈阿婆去超市买日用品,去菜市场买菜,去亲戚家吃席……一张嘴准要问有没有40岁左右的单身男人,人要好,经济上要宽裕,长相也不能差。陈阿婆走在街上,遇上住在别处的熟人,也会替兰子问问。说来也是巧,一天,心不在焉的陈阿婆下门口的台阶时崴了脚,一跛一跛地去对面买膏药时,就遇到了一个熟人。
陈阿婆,你还是这么硬朗?
一个男人坐在宋中医看诊的桌子边,一只胳膊搭在桌上的脉枕上。这人精神萎靡,皮肉松弛,两只眼袋都快占了脸盘的半壁江山。他站起身递给陈阿婆一根烟,任她疑惑地瞅着,含笑不语。
陈阿婆接过烟。做媒婆的,遇到的喜烟多,也抽,但没有瘾。瞧我这老瞎子,只觉得面熟,想不起来你是谁了。陈阿婆说。
我是老罗啊,西街的罗有保,你还给我和凤子做过媒呢。
陈阿婆一拍大腿,哦了一声,心里骂着自己:真是该死,怎么把罗有保给忘了呢?陈阿婆便和罗有保说话,称赞他有本事,开物流公司挣了大钱。又替半年前病逝的凤子惋惜,宽慰罗有保,说去的已经去了,缘分只有那么长。家里没有女人就不像个家,趁着还不老,赶紧找一个。
罗有保说,遇到了几个,都是冲着钱来的。怕了,也就不找了。
陈阿婆说好女人还是有的。膏药也不买了,拉着罗有保就往自己家里走。
罗有保一听说陈阿婆要给他介绍兰子,乐得两眼眯成了两道缝。他催陈阿婆早点给他好消息。
陈阿婆不好意思涎着脸去找兰子,但又不死心,她举了鹅毛扇遮住盛夏的骄阳,去了一趟苦菜圩。
我跟你说,这个罗有保是我们顺安老镇的能人,这回一定错不了。陈阿婆欠身坐在白嫂对面,鹅毛扇横在膝盖上,一只手抓了张纸巾不停地在肥厚的脸上擦。
这个罗有保对凤子好得没得说,那是整个老街都知道的事。凤子喜欢吃螃蟹,他每次出差回来都买一大网兜螃蟹带回来。凤子嘴巴厉害,生气了骂起来人来也锥子扎人一样狠,他不生气,还笑呢。可惜凤子没有福气。白嫂抓了两把熟花生放在陈阿婆面前的茶几上,很有兴趣地听着。陈阿婆接着说,罗有保那人脑子又活,本来是修车的,现在搞物流,买了块地皮有小学校运动场那么大,用来做停车场。大卡车一停就是几十辆,家里的钞票只怕是比超市里的纸还多。汤老师家虽然底子也好,但跟罗有保现在比起来,那还不是池塘里的一滴水?白嫂笑微微地直点头。兰子这只属鼠的,这回真的是要由糠箩跳进米箩里了。
白嫂对罗有保的情况很满意,让陈阿婆先把人带给她看看。两天后,罗有保开车载了陈阿婆就来了,不仅带来了很多礼物,还给白嫂塞了一万元红包。
白嫂收了红包。
红包都收了,母女俩一定通过气了。遇到这样的好男人自然不会拒绝,除非她是孬子。陈阿婆想。
陈阿婆心里有了底,便去找兰子,谁知兰子的裁缝店竟然关门了。
6
王婶又坐在门口择菜了,这回还是韭菜。
沉默了会,陈阿婆到底忍不住,又说:这兰子,不知道現在可好?她用鹅毛扇指指裁缝店。已经秋凉了,鹅毛扇基本上发挥不了作用,但陈阿婆还习惯性地握在手上。
走了三个多月了,你还念叨。王婶仍然在择菜,头也不抬地应。女人投奔网友这样的事,在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时代,隔不了两天,就会被层出不穷的楼房涨价股市缩水官员被抓戏子劈腿……林林总总的新事情给中和、冲淡,但陈阿婆却被它折磨得吃不下,睡不着。她去过一趟苦菜圩,想通过兰子妈白嫂了解兰子的情况,却吃了闭门羹。白嫂的门铁将军把门,人却不知道去哪了。
兰子已经不年轻了,不该干这事。王婶知道陈阿婆心里堵得慌。
就是。怎么能跟着网友跑了?网上认识的靠得住吗?不像我,给她准备的都是知根知底的。
老街坊都在说,兰子说不定早就跟那个网友好了。
莫瞎说。鹅毛扇在膝盖上重重地拍了一下,陈阿婆不想让兰子受人糟践。她知道,兰子不是风流女人。
有人说,汤老师爱的一直还是那个刘小翠,兰子心里没有依靠,只有从网友那里找安慰。
陈阿婆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懂兰子的苦。
还有人说……
别说了,别说了。陈阿婆抬起屁股,准备回屋,一抬头却看见兰子妈白嫂拎了个手提包正朝这边走来。陈阿婆忙丢下马扎下了台阶迎过去。白嫂站到陈阿婆面前打开了手提包,拿出一沓钱来,我家兰子说了,这钱不能要,烦请你转交给罗老板。
你看,你这……我是真想将功赎罪呢,兰子却不领情。陈阿婆有点难过。
兰子说,她知道你心善,想帮她。过去的事让你别放心上。她和汤老师毕竟夫妻一场,人家尸骨未寒哩,她这个时候不能嫁人。
是哩,是哩,兰子想得周到。陈阿婆心里一暖,暖得那些搁在心里的石头都快像冰棍一样化掉。兰子这段时间跑哪去了?总也不见裁缝铺开门。陈阿婆和王婶都急于打听兰子的去向。
兰子回娘家了啊。兰子在苦菜圩承包了一块滩涂,和俺一起养鸭。
哦,这事哪是女人干的?你叫她回来,我把我的米酒铺交给她管。陈阿婆去拉白嫂的衣袖,好像这样就能拦住她娘俩去河滩上受苦。
白嫂抬头看看陈阿婆的米酒铺,“甜蜜事业”的匾额还笑微微地挂着,墙壁上却政府盖章似的用红漆圈了一个大大的“拆”字。
陈阿婆说,不碍事,新区那边有我的回迁房,到时候把匾额挂过去。我呢,到北京跟儿子享福去。
白嫂笑,不答话。
没过多少日子,推土机和挖掘机就轰隆轰隆开到了老街,从街西一直朝街东推进。哐当,哐当,哗啦,哗啦,老房子一片一片地倒下,腾起一阵阵尘雾。陈阿婆就站在尘雾里,攥着那把变色的鹅毛扇,遮住花白的头发,恋恋不舍地看着她的米酒铺和匾额上的“甜蜜事业”。
原载于《广州文艺》202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