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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子无悔

2022-06-20陈世旭

湖南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小影老潘花痴

陈世旭

老潘凡事都有先见之明:

“伢儿你莫憨,世上没有后悔药吃的。你这一脚走错了,搞不好就是一辈子,退不回来的。不是悔棋!”

在江洲,轧花厂厂长老潘下棋无敌手。他让花痴一个车,花痴还是走不赢。花痴不信邪,没事就找老潘杀一盘。老潘每次都说:“杀一盘可以,先讲好,落子无悔。”花痴每次都发誓:“当然,悔棋是小狗!”但常常眼看着要赢了,关键一步总是出错。本来憋足了一口气,下到这时候,已是心跳加速,手发抖,子一落,听见老潘哈哈一笑,发现自己错了,不由分说把已经落下的棋子抓起来,老潘不让:“落子无悔!”他急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行行行,你悔吧悔吧。不过就只能悔这一回,绝没有二回!”

老潘什么都看得,就是看不得眼泪。二回看到眼泪,还是让。

花痴偶尔赢一回,就得意得不晓得自己几斤几两,“呃”的一声爆发出大笑。他的笑跟所有人都不一样,嘴巴张得老大,不断往上抻脖子,有节奏的“呃呃呃”,一声比一声高,跟鹅叫一样。

老潘拉下脸子:

“你是鹅啊!”

花痴“呃呃呃”得更厉害了,根本收不拢嘴。

在轧花厂,老潘和花痴特别接近,有点像父子。原因有三个:

一个,是师徒。两人原来在江北一家街道工厂,厂子散了,听说江洲办轧花厂,需要技工,就跑来了。图的是有月工资,粮食定量差不多高一倍。

二个,形象都各有明显特点。老潘永远是昂首挺胸,衬衫雪白,领上的扣子把颈掐得格外紧,像是出操。轧花厂跟分场平级,他的样子比总场的黄场长还像总场场长;花痴并不痴,就是老斜着眼,一副痴相,想诗,天才在思考。一分场二队的陈志只是二队的“鸡屎分子”,花痴可以讲是江洲的“鸡屎分子”。

三个,老潘和花痴都喜欢全厂大会。老潘可以过作报告的瘾,花痴可以过笑话人的瘾。老潘最佩服的是总场的黄场长。黄场长每次来轧花厂都要讲半天亚非拉风起云涌,老潘听得最认真,侧着脸,眼巴巴地盯住他,生怕漏掉一个字,恨不得连咳嗽都要记住。黄场长没来,老潘就开大会自己讲,昂头,瞪眼,挥手,顿脚,一招一式着力模仿黄场长。没等他过足瘾,坐在下面人堆里的花痴就打断他:

“请潘厂长先给我们讲讲明白,什么是亚非拉?”

“小学你总上过吧?世界有五大洲,应该晓得的吧?亚非拉就是五大洲里的三大洲。”

老潘顿了一下,眨眨眼,举起巴掌,一个一个地扳着指头历数那三大洲:

“一個亚洲,一个非洲,一个拉洲……”

花痴标志性的“呃呃呃”一泻而出,一声比一声高,根本收不拢嘴。

老潘气得脸发乌,又无可奈何。

气归气,散了会,还是喊一声:

“夜里去杀一盘!”

棋盘上,花痴只有苦脸,没有“呃”。

老潘对花痴根本恨不起来,遇到好事,他头一个想到的还是花痴。

县里来了推荐上大学的名额,去的是大城市名校。去年是两个,都给了总场广播站。今年只有一个。总场决定下面企业和农业各推一个人做预选,二挑一。企业推的是轧花厂的花痴,农业推的是良种站的杨小影。

“如果只能去一个,那就杨小影去,不用挑。”

花痴毫不犹豫。

杨小影老家跟花痴一个县,有个亲戚在江洲良种站当兽医,六九届初中毕业,学校组织去老远的北大荒插队,家里找到这个亲戚,让她来了江洲。花痴跟她是在县文化馆的文学培训班认识的,培训班结束,两个的诗都在专区文化馆的内部刊物发表。那时候全国还没有公开的文学刊物,写了诗还印成了铅字的就特别惹眼,在场里出了名。正好大学给的是中文系名额,总场就决定在他们两个中挑一个。

花痴相信自己以后的机会比杨小影多,杨小影发表的那首诗,其实是他写的。另外,他向杨小影发过誓:如果她的钻石戒指掉进了海里,他立刻就会跳下去——这个典故出自他们一起看过的一本外国诗集。

这些都是老潘不知道的。他完全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小姐不急丫鬟急。何况最后哪个被选上并不是他说了算,决定权在总场。

花痴不争,总场省了事,不必挖空心思费口舌了。他们本来就想推荐杨小影。她在良种站表现出色:一个城市长大的女儿家家,来场不久就给猪、牛做人工授精,一点不忌讳,光荣事迹上了省报。但花痴会写诗,场里上下都晓得他是才子。

杨小影走了,花痴一面继续熬夜写诗,都是写给杨小影的情诗,一面等她的回信。每次收到信,都要高兴好几天,眼也不斜了,人也不痴了,走路像踩棉花。

慢慢地回信稀了,从开始的一个礼拜,到十天,到半个月,到一个月,到快要放寒假了,去信问她哪天回家,他好去市里接她。

信石沉大海。

花痴望眼欲穿,脸色蜡黄。下棋心不在焉,有魂没魄,刚开局没走几步就要悔棋。老潘看得心痛,说,莫造孽了,我准你几天假,去跑一趟。

在大学校园转了半天,好不容易问到杨小影的宿舍,同寝室的女生告诉花痴,吃过晚饭就没见杨小影,应该是上晚自习了,至于在哪间教室,不知道。晚自习教室不固定,学生想上哪间上哪间。

幢幢大楼,间间教室,都灯火通明,一片人头。花痴走了几个楼道就泄气了。只好回到宿舍楼,在下面的林子里等着。

下自习的学生先先后后回来,站得脚软的花痴终于看到了杨小影的影子,吊在一个络腮胡子膀子上,大概因为快到地方了,走几步就停下来“呜噜呜噜”啃一顿。

花痴在暗影里背靠着树,眼睛一阵阵发黑。

在县文化馆的培训班,头一回跟杨小影搭话,虽然知道她也是自己的江北老乡,舌头还是一个劲在嘴里打转。回到洲上,夜里约出来散步,在屋场后面的机耕道走过来走过去,他始终提心吊胆,生怕手膀子碰到杨小影,会以为他揩油。杨小影上大学,他送到火车站,送到车上,帮她把行李放好,下车前想跟她拉下手,终是缩回。他后来一封接一封给她写信,一封比一封火热,把所有色情的想象、露骨的动作都用花哨的语言包装起来。她没有他词多,回信只能含蓄地称他“口头革命派”!3CE9BC42-4A6E-415B-996C-0BE41FB7771D

当初要是知道杨小影这么贱,他哪里犯得着那么胆战心惊,哪里轮得到这个络腮胡子开荤!

从大学返回,花痴一头栽在床上。老潘好几天没有他的音信,跑到宿舍来寻。

“年轻人要心怀天下,眼望全球,打倒帝修反,支援亚非拉!怎么能这样鼠目寸光,坐井观天?”

想想花痴是鸡屎分子,不吃这一套的,一听他讲亚非拉就要“呃呃呃”,改成了跟鸡屎分子沾边的文词儿:

“天涯何处无芳草?”

“十步之内,必有芳草!”

老潘小时候读过几本老书,把记得起来的都搜肠刮肚翻出来。看看花痴没有反应,自己肚子里的墨水有限,干脆不装鸡屎分子了:

“看你有模有样,原来是绣花枕头,外面溜溜光,里面一包糠!娘老子养你这么大,白养的?你自己一肚子才学,都打算拿去喂狗?杨小影再了不得,哪里是天仙,值得你在一棵树上吊死?”

花痴没有在一棵树上吊死,因为马上就有了另一棵树。这棵树虽然也不是天仙,但是比杨小影清纯,甜,小鸟依人。

江北老家的县,已经升格为地级市了。老潘的满女圆子在市里上技校,寒假,到洲上来看父亲。之前她也常来,就是个小黄毛丫头,花痴没有在意。忽然之间换了个人,有凹有凸,亭亭玉立。花痴来老潘屋里下棋,她搬个板凳安安静静坐在旁边,低垂着长睫毛,间或轻叹一声。回数多了,花痴警觉,每回她叹气,都是自己走的那步是臭棋,不由刮目相看。

老潘很快就看出眉眼,忽然想起什么,“呼隆”一下站起:

“我去车间看看!”

一去老半天。

全国恢复高考。花痴问圆子,我想去考,你说呢?

“只要你觉得好就好。”

圆子什么都听花痴的,花痴想做的事她没有不赞成的。

技校毕业,圆子进了市里的国营工厂。花痴还在洲上,一到周末,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盘棋不知要悔几回。二天一早就跑去码头等圆子。圆子从江北搭最早的一班渡船,早饭前就到洲上了。

接到圆子,花痴到点上班。他的业务是写材料、出墙报、刷标语等等,工作有弹性,地点不固定,别人不会盯着,反正不在这里就在那里。只有他自己知道,圆子来了,那天的轧花厂只有一个地方能找到他,就是老潘的宿舍。

一长排平房,一半是职工宿舍,一半是办公室。老潘住的那间,跟办公室隔壁,壁上开了门,方便老潘夜里起来用电话。门平时关着,除了老潘自己,没人会随便推开。上班的時候,老潘总在车间里转,花痴坐在老潘办公室,代他接电话。看看外面一时安静,他“噔”地起立,走向那扇门,没走到,门就从里面开了。圆子尖着耳朵,早就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快得就跟有狗在咬后脚跟。

花痴一头钻进去,像只饿虎,要吃人,却不知从哪里下牙。圆子一步一步后退,退到床铺,无路可退,一屁股跌在铺上,低下头,不敢看花痴。白嫩的脸,红得要冒血,一弹就破,等着被花痴蹂躏。花痴却战战兢兢拖过身后的椅子,在圆子面前坐下,膝盖把圆子的膝盖夹住,伸出两个巴掌,捧起圆子发烫的脸,一点一点往自己面前移动。额头碰到额头了,鼻尖碰到鼻尖了,花痴的勇气也耗尽了。

两个人就那样面对面地顶着,头上滚雷,心里滚油,世界静得像深井。老潘推门,进门,退回,关门,两个人一点没有知觉。

送走了圆子,花痴下了班依旧来找老潘下棋。再不像以往,各摆各的棋子,老潘拉个架子,冷冷坐定,看着花痴把两边的棋子摆好,突然问:

“你是真的?”

花痴抬起头,眨巴着有点灰色的眼睛,嘴巴张得老大,好半天,说:

“是真的。”

下棋就是双方互相猜心思,棋盘上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对手,两个人心里都明镜一样。

“圆子是我心头肉,你晓得的。”

“晓得。”

“那你就跟我讲句硬话。”

“哪一句?”

“落子无悔!”

“当然!悔棋是小狗!”

花痴已经提到喉咙眼的心又落回去,一抻脖子就要“呃呃呃”。

“莫呃,我是说真的!”

“我也是真的。若是假的,天打五雷轰!”

花痴赌咒发誓。

老潘早就看中了花痴,直肠子,软性子,有才有貌,之前看他跟杨小影好,心里辣痛,只不能说。后来他跟杨小影黄了,跟圆子好了,这是天意,命中注定。

“如果是真的,就早点领证。”

老潘比花痴还性急,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了。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圆子是城市户口,你要她嫁到乡下去?”

回老家办事,告诉老太婆,老太婆急了。

“你懂什么?这伢儿终非池中物,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老潘也就是跟老太婆打个招呼,并没有让她同意的意思。

花痴很快就证明了老潘的眼光。

跟圆子领了结婚证,自己家里一堆兄弟姐妹,没有空房子,花痴回来就在圆子家住。老潘平时都在洲上,节假日也很少回家。圆子的两个哥哥都成了家,各自单位都分了房子,母亲轮流住两个儿子家,帮着照应。

花痴和圆子两家总动员,找各种路子,让花痴尽早回城。

结果路子就在花痴自己脚下。

跟圆子的如胶似漆多少影响了花痴的复习,他最大的功课,是欣赏圆子。夜里打开书,书上尽是圆子的身体,一阵阵心烦意乱。干脆一把熄了灯,蹿到床上,跪在圆子的大腿中间,打着电筒,一点一点地映照圆子的身体,一根茸毛一丝夹缝也不肯放过。历经青春期的煎熬,终于能够这么尽情、这么清晰、这么不必任何顾忌地零距离欣赏一个女孩的身体,这让他整个人漂浮了起来,像是在云里雾里。传说中的仙境,应该就是这样了吧。影影绰绰中不时闪出杨小影的眉眼,心里微微一酸,杨小影的身体倘若也是这样妙曼可人,他就愚蠢地错过了。曾几何时,杨小影塞满了他的心,堵得他六神无主,茶饭不思,但那只是一个遥远的渴望,遥远得近乎空洞。而现在,他对异性的全部想象和渴望,都在圆子身上得到了满足。杨小影很快就消失在九霄云外。3CE9BC42-4A6E-415B-996C-0BE41FB7771D

花痴考上了江北老家大专的中文系。他就填了这一个志愿,图的是跟圆子在一起。圆子求之不得,她一天到晚都想腻在花痴怀里,花痴要考到外地,她会愁死。

老潘说,好,上大学过日子两不误。

收到大学录取通知,随即办了结婚酒席。双喜临门。

老潘事先给花痴准备了一瓶凉白开,让他应付场面。花痴不喝酒。从头到尾他都一直清醒着,意气风发。没有公开办喜事之前,花痴和圆子小心在意,提防怀孕。现在可以酣畅淋漓,放开手脚了。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花痴觉得自己登上了人生幸福的顶峰。

花痴没有想到,不是冤家不聚头——大学开学没有几天,看到了杨小影,就在中文系当老师。

杨小影开的是写作课,第一单元:诗歌。第一课:《诗的朦胧美》。第一节:爱情诗。

“最能体现诗的朦胧美的是爱情诗。”

“先讲一首,《诗经》里的《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应该是中国最早的朦胧美爱情诗了。诗所描绘的画面隐隐约约,‘伊人的形象无从捕捉,但让人思绪无穷。”

“第二首,唐朝李商隐的《无题》:人离别,花凋残,云鬓改,月光寒,春蚕吐丝,蜡炬成灰,别恨,苦涩,伤感,乃至绝望,远隔情人绵绵不尽的相思,由一连串沉郁的形象构成一个有机整体,成为诗的感情形象,使读者产生强烈的心理反应和体验,以至冲动。”

“第三首,介绍一首没有公开发表的诗,一位目前还不怎么出名的青年诗人的习作。”

杨小影说着,转身板书:

绿叶之下的喘息

布满月光的温馨

在一片清冷里

等待浪漫

谁有幸见识它的娇媚

谁有幸触及它的柔嫩

谁有幸探寻它的幽深

谁在暗处喃喃私语

咀嚼一段凄凉

“诗题为《花蕊》,诗中却看不到‘花蕊,但读者却完全可以由环境的营造、气氛的渲染接受诗人暗示的复杂信息……”

面对一教室跟自己年龄不相上下的学生,讲台上的杨小影一如既往地口齿伶俐,声音还是那么诱人,不时来点小幽默,就像当年在农场先进分子讲用会上讲人工授精。不同的是少了青涩,多了老练;少了老套,多了新潮。顾盼流转之间,根本就没有发现花痴的在场。而花痴从一开始就目瞪口呆,一直没缓过劲来。

《花蕊》的出处是花痴写给在大学的杨小影的信。那首诗比杨小影板书出来的长得多,反反复复咏叹“花蕊”。

灵感来自杨小影。有一回夜里散步,夏秋之交,月色撩人,棉花结铃前的花开得正盛。两个人走到棉花地,杨小影低头去嗅花香,忽然发现一边的花痴用手指拨拉花蕊,惊叫:别碰,那是花的生殖器官!

杨小影在大城市那个名校毕业,本来定了留校,忽然变了,分回到老家这个大专。在外面转了一大圈,本以为前程无量,却转回了头。其中缘故,学院里有许多说法。毕竟不是把知识分子喊作“鸡屎分子”的洲上,这里人说话都很文明:观念超前——特别是性观念。

各种说法无从证实,但证据是明摆着的,杨小影的毕业论文题为《美的内涵就是性的内涵》,论证:我们关于性的观念隶属于一种已成为过去——或者正在成为过去的世界观……承认性与美的一致,承认美的内涵就是性的内涵,承认性在审美活动中的正当地位,是现代人的正当追求……艺术的最大功绩和特权就在于它烧毁了与平庸的实在相连的所有桥梁。人们在文学和艺术中对性的排斥,除了有意識的性虚伪之外,与认知能力的局限也不无关系,等等。据说这本来是她为自己的人体摄影集写的序言,给她拍照的是艺术系的一位画家。她写这个振振有词的序言,是为了让出版社接受投稿。只可惜这样有胆量的出版社一直没有找到。

所有这些,在这个江北小城,说惊世骇俗并不为过。虽然因为地处长江上下水码头,这里人觉得自己见多识广,绝不至于落伍,但敢于公开张扬的最多就是女孩叔叔头、男孩大裤脚之类,女人公开场合绝不敢多露一寸肉。这样一丝不挂堂而皇之地印成画册,打死也不可能!那跟卖身有什么区别?说婉转些是“前卫”,说直接些就是“不要脸”。

杨小影不是那种漂亮得抢眼的女人,她不讲究穿着,不刻意打扮,不咋咋呼呼,但在一群女孩中,你很容易把她辨认出来。她喜欢看书,喜欢动脑子,总有新鲜的想法,尤其是,她会让你觉得比你自己还懂你。花痴刚认识她的时候,很有几分胆怯,怕她看不起自己。但那次在大学的林荫道上,他对她的神秘感碎了一地:原来她的不俗不过是闷骚。

花痴不想单独见杨小影。覆水难收,过去的就让它过去。那次从大学回来,他再没有给杨小影写信,就算绝交了。朝思暮想的风流都被雨打风吹去。很长一段时间他就指着背诗过日子——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就会来临!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何况杨小影并没有欺骗过他。之前她并没有许诺过他什么。她给过他桃花梦,但那也许是他的一厢情愿。她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而他,“快乐的日子”很快就来临了。并且那快乐是充分的,充分得让他早就没有了多余的怀恋,更别说亲切不亲切了。如果一定要说遗憾,只能怪自己无知——跟圆子有了床笫之欢后,他知道自己曾经错过了多么好的好事!

杨小影也没有主动找过花痴。对她来说,花痴是早已翻过的一页。她的生活已经有了也许她自己也记不清的眼花缭乱的篇章。他们现在是师生。也许恰恰因为有过那么一页,比一般的师生更加一本正经。上课的时候她从不特别看他。课外,花痴远远见到她就会绕道。他每天一早蹬个单车来上课,吃过中饭在学校宿舍午休,下午接着上课或参加必须参加的活动,一结束就蹬车回家,没事就直接回家吃中饭。总之能不在校就不在校。免得尴尬。

然而,那个中午,岁月静好没有任何预兆地结束了。3CE9BC42-4A6E-415B-996C-0BE41FB7771D

除非谁有好事,男生寝室的门很少关上。杨小影一侧身从门缝闪进,背一下把身后的门靠上,一只手拍着胸口,一只手伸出一个指头竖在嘴唇上。

不远的操场,校运动会热火朝天。这里哪怕楼塌了也不会有人注意到。

同寝室的人都去了操场。花痴对体育没兴趣,又不好意思开溜回家,猫在宿舍写诗。杨小影像一颗突然掉下的炸弹,把他炸得晕头转向。所有的怨恨,所有的压抑,所有的矜持,瞬间土崩瓦解。

一切回到原点,杨小影惊叫制止花痴拨拉花蕊,就像是昨天夜晚的事。

杨小影像飘然而入一样飘然而去,把花痴留在眩晕里。刚刚发生的一切,像是一个《聊斋》故事。

窗外阳光白炽,操场上的喧闹变得极远。房间里浮动着女性的气息,草席上留着清晰的体液。一切都证明,这个中午他经历的并不是一个白日梦,而是一次实实在在的生命活动。

再次幽会,是在圆子家里。

“真美!”

杨小影看着一屋子大大小小的圆子的照片,由衷感叹。

一有空花痴就给圆子拍照,每次一堆胶卷冲印出来,花痴都会把圆子搂在怀里,两个人反反复复地挑选,拿去放大,然后让圆子以各种姿态、各个侧面、各种表情定格在从堂屋到卧室的墙上、台子上。

“别看她,看我!”

花痴早已浑身着火,血脉偾张,手忙脚乱。

“我喜欢优秀的男人。”

终于平静下来,杨小影说。

“是说我吗?”

花痴嘚瑟。

“当然。但你不是唯一的。那年在黄山迎客松,遇到过一群外宾,最前面的国家元首,目光特别亮,扫过围观的人群时,我们对视了一会。他注意到了我的凝视。”

“我的天,我真不知道我是天大的幸运,还是天大的不幸。”

花痴一声叹息。

“无所谓幸运还是不幸。爱是没有边界的。”

即使在最形下的时候,杨小影也喜欢往形上说事。

“你爱她吗?”

杨小影坦然地面对着圆子从各个角度对完全敞开的自己的注视。

“不知道……”

花痴吞吞吐吐。

“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吧?”

杨小影噘着嘴唇,声音轻柔,性感,像娇嗔,又像呻吟,绵软的手在花痴身上游走:

“其实没有什么不好说的,我知道你爱她,像爱我一样。这很正常。所有的美好都值得去爱。”

花痴把早年为杨小影写的《花蕊》从回忆里打捞出来重新润饰了一番,寄给了外省一家诗歌名刊。他在诗坛已经颇有名气,发表很顺利。

学院里有的是好事者。那期刊物一出来,就有人来恭喜花痴:原来你就是杨老师欣赏的青年诗人啊,那就别跟我们朦胧了,“花蕊”是不是就是杨老师?

花痴起先假装听不懂,被追问得实在混不过去,忽然“呃”的一声爆发出大笑,不断往上抻脖子,嘴巴张得老大,有节奏的“呃呃呃”,一声比一声高,跟鹅叫一样,根本收不拢嘴,反而让一帮人不知所措。

圆子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一个陌生女人的存在。起先是跟自己不同的体味,然后是长长短短的毛发。她把跟花痴过日子几乎当作了一种神圣仪式,不管花痴把家里弄得怎么邋遢,她都会收拾得一尘不染。下午下班回家,她头一件事就是收拾给花痴午睡弄乱的床铺。但近些日子,她中午回来也发现床铺是乱糟糟的。

“今天在家赶稿子,瞌睡了。”

花痴支支吾吾。

“哦。”

圆子并没有追问的意思。

晚上,花痴越来越多地打夜作,明明知道圆子在等,就是趴在灯下不动身。圆子睡觉,蜷作一团窝进他胸口,一会就发出鼾声,已经成了习惯。之前是一种甜蜜,现在却像是一种负担了。勉强上了床,极力复制当初的激情,却力不从心,怎么也复制不到位。

“有点累。”

花痴咕哝。

“我知道。”

圆子对花痴永远只有心疼。

二天晚上,圆子铺了两个被筒,枕头一头一个。

“为什么?”

“烦你了。”

圆子笑着瞪他一眼。

男人真不是东西!花痴心里一揪:欺骗这样一个女人真是罪过。她崇拜他,敬重他,相信他,一心一意伺候他,把他当活菩萨一样供着,她没有做错一丁点事情。如果有什么错,那就是心里太干净了,干净得没有一点杂质,没有一点世故,没有一点猜疑。她的人生应该丽日晴空,应该碧波荡漾,应该繁花似锦,她就是他歌吟過的花蕊,不容脏手触碰。

“我知道你爱她,像爱我一样。这没有什么不好。所有的美好都值得去爱。”

花痴想起杨小影的话。这样的话,圆子能接受吗?他或许应该跟圆子交心,圆子那么爱他,应该能爱他所爱的一切,他不会离开她,不会放弃这个家,他会跟先前一样对她好,甚至比先前更好。她什么也不会失去,只是她爱的人多了一个爱人。他性格懦弱,心里藏不下任何秘密,像这样的秘密,更藏不住,藏下去会要他的命!但他迟迟下不了决心。

断然的决定是突然触发的。杨小影接到邀请,去参加大学母校的一个研讨会,买了明早的火车票。花痴一下蒙了,不顾一切地一把抓住杨小影:

“不行!”

花痴像是掉了魂,好像杨小影这一走,就是生离死别,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好在是在楼梯拐角,上下没有人。

“就一天会,大后天就回来了。”

“明天白天你无论如何不能走。改签!明天晚上还有一班车,你后天一早可以赶上会。求你!”

“真傻!”杨小影笑起来。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生命的每分每秒都应该是美好的。明天可以有一整个下午的甜蜜时光,的确不应该浪费。

那个下午昏天黑地。花痴在迷醉中横下了一条心:他不能忍受这种偷偷摸摸,跟他光明正大的本来就该是杨小影。3CE9BC42-4A6E-415B-996C-0BE41FB7771D

当天晚上,花痴没有任何过渡,直截了当跟圆子说:

“我们离婚吧。”

之前他像写诗一样反复构思过,怎样把心态、情绪、语气都调整到最适当的状态。后来觉得,一切都是多余的。说得再动听,也是跟人家绝情。干脆一刀两断,无非就是圆子一家要死要活的一场哭闹。

没想到风平浪静。

“只要你觉得好就好。”

圆子好像早已在等着这一天。她的回答,跟花痴打算报考大学跟她商量一样。

“我今夜去学校住。”

花痴说。

“好。”

圆子回答。

“明天你请二老回来一趟,我当面跟他们讲。”

“你不来也可以。我会跟他们讲。”

“我还是来吧。”

“随你。”

花痴最后一次走进圆子的家。仅仅隔了一个夜晚,他之前留在这里的一切都像水洗过一样没有了痕迹。他昨天来不及收拾的所有细软、书刊都细心地装在他最早带来的一个大旅行箱里了;他给圆子拍的所有照片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圆子不在。二老坐在饭桌两边。

老潘腰板挺得笔直,脸像出操一样板正。

圆子母亲在啜泣,见到花痴,“嚯”地站起。

“坐下。”

老潘喝住她,转头看着花痴:

“你什么都不消说,拿上东西走人就是。何时办手续,你自己跟圆子约好。”

“造孽啊,做过了啊,自己的骨肉都不要……”

圆子母亲抽抽答答。

“住嘴。”

老潘又一次喝住了她。

花痴当时神思恍惚,脑子里一团糨糊,走出曾经让他神魂颠倒的小窝,走下“叽嘠”作响的狭窄楼梯,走到灰暗的长长的弯弯曲曲的陋巷的尽头,他才猛然反应:圆子母亲哭诉的好像是圆子有了身孕。圆子自己从来没有说过。

花痴迟疑了一下,终是一跺脚,一头钻进大街上的人流。

这不是跟老潘下棋。跟圆子的这盘棋,一旦走到这一步,就真的落子无悔了——天打五雷轰也只好认了!

回到学院的杨小影,头一眼见到花痴,吓了一跳,才几天,他几乎变了个人:头发蓬乱,眼圈发黑,萎靡不振却目露凶光。

“你再不回来,我会死的。”

“花痴同学,你也太痴了。”

杨小影以为花痴纯粹是因为想她想成了这个倒霉样。

“我跟她提出离婚了。”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

杨小影蹙着眉头,噘着嘴唇,摇着头:

“不对,你这样很不对!对一个爱你爱得那么纯粹的女人,这样的伤害太惨了,你不觉得吗?如果你实在克服不了内疚,你该有别的选择。”

“什么选择?”

“离开我。”

“不行!决不!”

花痴嘴巴猛烈地抖着:

“我宁可离开她,决不离开你!我先爱的是你,我要娶你!”

“你错了。”

杨小影沉吟着说:

“我不会只属于一个男人。我不会嫁人,也不想生孩子。我就想随心所欲地活着。而且,我很快要离开这里了。”

“去哪?”

“南方一所大學请老师去办艺术系,他让我一块去。”

“给你拍人体的画家?”

“是的。”

花痴眼前一黑,眼泪随即就出来了。

“你这是干吗?你可以来看我的。他不会在意,我们可以相处得很好。”

“不行!”

花痴眼睛一阵阵发黑——杨小影吊在一个络腮胡子膀子上,走几步就停下来“呜噜呜噜”啃一顿。

“你是我的!我不跟任何人分享!”

“你看,我没有说错。现在你该懂你妻子了。”

杨小影把花痴的头,抱进自己深凹的乳沟,喂奶一样轻轻拍打:

“我和她是完全相反的两个极端。这本来是你的福气,一个好妻子,一个好情人,鱼和熊掌兼得。我不下棋,也知道‘双马饮泉是难得的好棋。花痴同学,你把一盘好棋走残了!”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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