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贡·席勒:审视赤裸的自我
2023-02-05健均
健均
席勒1917年创作的风景画《干洗房》。
埃贡·席勒(Egon Schiele)是一个饱受争议的奥地利画家,他早慧、早熟、早逝,在世时已经小有成绩,一度被认为是奥地利画家克里姆特的衣钵继承者。但在克里姆特死于西班牙大流感的半年多后,他也因为同样的瘟疫去世了。可能是因为“继承”衣钵的时间过短,死后很快就被淹没,在艺术圈里沉寂了很久。
1950年,维也纳收藏家、眼科医生鲁道夫·利奥波德重新发现了他,便开始大规模收藏他的画作,直到20世纪70年代,利奥波德出版了席勒的作品目录,他才重新被世界艺术界认可。利奥波德收藏的220多件席勒画作也成为2001年建成的利奥波德美术馆的核心藏品,某种意义上,这个馆就是为埃贡·席勒而建。
集中看原作的最大好处就是能够快速了解一个艺术家的风格。很多人在欣赏艺术时会对艺术家的风格和它好在哪里不甚了解。其实,如果你觉得某个画家的风格你看不懂,那是因为他的作品你看得不够多;如果某个画家的风格“好在哪里”你看不出来,那是因为你对别的画家的作品看得不够多。艺术欣赏的“捷径”不是去死记硬背艺术史,而是要多看,并且尽量看原作。
2019年,笔者维也纳之行的最大收获之一,是看到了非常多的席勒的作品,因为,他的画在奥地利以外的很少看到。并且,利奥波德美术馆的收藏又多又好,他最精彩的自画像和风景画系列大多在这里。
看过埃贡·席勒照片的人都不得不承认,他非常帅,小时候的席勒,更可以说是个标准的美少年。但是,他的眼神里始终有着阴郁之气。这些“阴郁之气”在他的自画像中,弥散到了全身,變成了“鬼魅之态”。我本人最喜欢他的自画像系列,这些作品给观者情感的冲击力最大,是利奥波德美术馆里最吸引人的作品。
从画派的地域性来说,埃贡·席勒属于克里姆特领导的“维也纳分离派”;从艺术风格来说,他属于“表现主义”。那么,何为“表现主义”呢?表现主义就是强调绘画从心出发,表现画家的主观情绪和心理感受,造型和色彩并不写实,而是变成了画家表达心情和哲思的工具,经常使用夸张、变形、扭曲和荒诞等手法或元素。表现主义以表达恐惧、混乱、焦虑、悲观、惊悚、伤感等负面情绪为多,如我们熟悉的蒙克、劳特累克、克里姆特都属于广义范畴里的表现主义。
席勒创作的前期画,自画像比较多,如果要做个分类的话,可以分成头像自画像、裸体自画像和双重自画像。画自画像的画家不在少数,有些画家更是把自画像画成了代表作和“自传”,其中我们最熟悉的自画像大家是丢勒、伦勃朗和梵高。刚接触艺术时,我以为爱画自画像的人应该是比较自恋的,看得多了也就知道大多数情况下并非如此。一个很主要的技术原因是“练习”,画自己省钱,不用雇模特,也可以想画就画,没有时间约束,同时也不像“订件肖像画”那样,需要根据雇主的要求进行“毫无修图痕迹”的美化,大可以实实在在地画,无须讨好谁。
席勒作品中的自画像和肖像都极有特点,画中人物的手部通常画得很长、手指近似趾骨且分开、关节突出、手部指向画面一侧。
席勒在自画像领域的大胆深入,是有时代背景的。毕竟,那时弗洛伊德的本能理论、人格结构理论(本我、自我、超我)已经产生了,思想领域的学术成果,自然也会传递到艺术领域,更何况,弗洛伊德与席勒都在同一座城市——维也纳。
如果我们用“一眼识别”的方式来总结席勒的“画风”,那就是——他把人都画成了“鬼”——这是非常“表现主义”的(蒙克笔下的人物也有类似的感觉),他画的自己甚至更像鬼——扭曲的姿态、狰狞的表情、嶙峋的身体、修长的手指、暗淡的色彩、旋涡的笔触……整个人都充溢着一种带有死亡气质的颓靡,将人本性的“阴暗面”给予了充分的外化。
这些人物形象来源于爪哇皮影戏,而肢体语言则借鉴了舞蹈,扭曲夸张的姿态则学习了日本浮世绘……从其他领域汲取灵感,已经成为艺术创新很重要的手段。他还去医院观察病人和死人,去精神病院观察精神病患者,虽然是“表现主义”,但他的创作依然来自生活。
以他20岁时的作品《坐姿裸男(自画像)》来说:画中的“自己”瘦骨嶙峋,黑黄枯瘦的皮肤更像是尸体,没有脚,也看不到手,用很别扭的姿势抱着头,似乎是在表达痛苦或者是缺乏安全感。虽名为“坐像”但没有画凳子,人悬在空中,有着强烈的不稳定感,背景是一片虚无,裸体孤零零地斜歪着,孤独且不安。画面的线条犀利、色彩阴沉,加之黑色的画框,像是困住肉体的牢笼——他似乎剥去了表象,抵达了人性的底层。这样的画,用的不像是画笔,而是解剖刀。
席勒说:“如果我将自己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我会看到我自己,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不仅仅是发生在我身上的,而且还包括以我本身的能力所能看到的东西,这也是我的一部分,形成我神秘物质的部分,到现在为止我所意识到的部分,对自己深入了解的部分。”
席勒生于离维也纳不算太远的图尔恩,爸爸是图尔恩火车站的站长,他家就住在火车站的二楼。15岁时,席勒的父亲去世,给了他很大的冲击。“死亡”一直是他作品中挥之不去的气息和主题。这也是他总是把人画成“鬼模鬼样”的原因之一——所有活着的生命中,都包含着死亡的本质。他很喜欢一句话:“万物都是活着的行尸走肉。”他本人亲历了“一战”,这也是“死亡”主题的重要来源之一。
他的自画像有个很经典、很“席勒”的特点,就是手部通常画得很长、手指近似趾骨且分开、关节突出、手部指向画面一侧(不会画成指向前方的“前缩距透视法”),看起来不仅古怪,还像是某种神秘的手势(他在拍照时,也会做出类似的手部姿势)。这样的画法一方面是形成了标签式的细节,另一方面则与“病态”的面部一起形成了特殊的“语言”。
与以往画家不同,席勒还画裸体的自画像,裸体的他摆出各种“奇奇怪怪”的姿势。有一些裸体自画像中,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私处。这种裸露器官的自画像,也正是他另一个重要的绘画主题——性,在自画像中这样大胆地表达“性”,在任何时代都是非常惊人的,还很有可能会被扣上“暴露癖”的帽子。当然,即使画家真的有某种心理障碍,我们既可以认为这是一种性的坦荡,也可以把这些举动解读为挑衅——“我不怕你,我藐视你”,在艺术领域,这样的表达可以被包容。
其实,席勒很多的自画像,从“外形”上已经不怎么像他了,所以很多自画像并不一定是对着自自己的形体写生,而是对着自己的内心写生。埃贡·席勒的画如同心理学的词典一样,阐述的心理学现象是丰富、直白而又深刻的。
提到维也纳,大家首先想到的是金色大厅新年音乐会,想到的是古典音乐圣地,其实维也纳除了优雅贵气的一面,还有其生猛的一面,这里曾是出了名的“性都”。根据资料记载,1908年时,维也纳曾有5万名卖淫女。所以,这里出了着迷于性题材的克里姆特、席勒,也出了对于性有着深入思考的弗洛伊德。
“性”和“死亡”是席勒一直创作的主题,恰好也应和了弗洛伊德的“生本能”与“死本能”理论,席勒的画是这两种本能的统一。
席勒少年时就曾经在性方面表现出很强的欲望,甚至有个传闻说他曾经对自己的妹妹产生过性冲动,电影《埃贡·席勒:死神与少女》很含蓄地暗示了这一点。
席勒16岁时考到了维也纳艺术学院,在学校里跟随克里姆特学画,“性”“死亡”“生命”也是克里姆特最爱的主题,这些偏好自然也影响了席勒。在校期间,他还认识了另一位奥地利大师——柯克西卡,并看过梵高、蒙克等人的画展。在艺术风格上,他一开始还是模仿老师克里姆特——装饰性强、表达含蓄、注重美感……但很快他就找到了個人的风格,他笔下的“性”和“死亡”更加直接、更加扭曲、更加黑暗、更加生猛、更加不安——如同一头发了情的困兽,他对欲望的表达毫不掩饰。
克里姆特非常欣赏席勒,不仅常带着他一起创作、帮他介绍画商,甚至跟他交换画作,后来还把自己17岁的模特维拉妮·诺依齐介绍给21岁的席勒。维拉妮很快与席勒陷入爱河,两个人前往席勒母亲的故乡克鲁姆洛夫,没过多久他们因为画少女模特“不检点”被赶走,随即搬到维也纳西部的小镇纽伦巴赫,在这里继续“不检点”的席勒又惹上了著名的官司——因为“诱拐一名14岁未成年少女”而被拘捕,并被没收了126幅“色情画作”。最终,“诱拐”的罪名没有成立,但是因为未成年人可以进入的画室内有 “色情画作”,而被判入狱3天,加上之前已羁押21天,一共坐了24天牢。虽没有严重的后果,但也成了他一生的“丑闻”。
席勒父亲当年的死就是因为染上了梅毒。父亲的死亡给了他很大的影响,除了丧父之痛,还有就是将“性”与“死亡”联系在了一起。梅毒在身体表面的症状也应该给席勒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他画的裸体,大多有着粗粝和有棱角的线条、坚硬且震颤的笔触、凌乱且不安的色彩——这些看起来都像是人身体上的伤口,而造型是扭曲的、嶙峋或臃肿的、变形的,总之不会是健康的,再加上诡异的手势……这都是很有表现力的手法。这些手法始终在表达着他对于性、疾病和死亡的理解。
因为大胆地表现“性”,而且是赤裸裸的性,所以他被斥为“色情画家”而饱受批评,他死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消失在主流艺术的视野里。按照现在的概念来看,他的画其实不太“色情”,大范围可以归入“情色”的范畴。“色情”的作品是诱发观看者的性冲动,没有也不追求其他的效用;而“情色”的作品虽然也描绘性活动,但刺激观者的感觉要大大弱于引发观者的思考。毫无疑问,埃贡·席勒的作品是偏向后者的,他用直白甚至夸大的描绘,来直面人性中的爱欲深渊。
利奥波德收藏的220多件席勒画作成为2001年建成的利奥波德美术馆的核心藏品。图片中的作品为席勒1918年创作的《家》。
他画的“性”不算太“欲”,不呈现肌肤的欢愉,也不容易刺激观看者的身体冲动,相反,它们总是给人一种很丧的感觉,甚至是一种濒死的感觉。在中文的语境里,用来形容男欢女爱有个词叫“欲仙欲死”,虽说这个词用来解释席勒的画不算特别恰当,但他的画确实呈现了这种“赴死”之感,或者是性爱前的焦虑、性爱后的茫然……然后又加上了对于生命、性和死亡那种很丧、很颓的态度。
不知道埃贡·席勒有没有看过罗丹的雕塑,罗丹也是喜欢表现“性”的艺术家。罗丹有大量的裸体雕塑,扭动的身体摆出各种“奇奇怪怪”的姿态,很多姿态让人联想到性,但他有时候会给雕塑起一些低调的名字,去中和雕塑中赤裸裸的姿态。
当然,裸露也不都意味着性,古希腊、古罗马时期就用裸体来体现身体美学。利奥波德美术馆2012年10月举办“1800年至今裸体男子”展览,集中了300多件表现男性裸体的油画、照片、素描和雕塑,这一展览对于赤裸或者仅穿泳装的观众免费,这一政策引发了很大的轰动和争议,这也成了利奥波德美术馆建馆以来最成功的一次展览。
如果你不喜欢席勒画的“鬼魔鬼样”的人,或许会喜欢上他的风景画。他在风景画中,也总是使用黑灰黄等颜色作为基调,这与他的人像画是有共同之处的,不同的地方在于,在总的色调一致的基础上,他喜欢把屋顶、墙壁、街道、小河都画成五颜六色的几何色块,不是抽象画,但有抽象画的简约之美。他特别爱画房屋的外墙壁、屋外晾晒的衣服,各种色彩搭配在一起,像音符一样,和谐而又灵动,非常美。而且,他的风景画虽然也主打暗色调,但大多数给人的感觉并不晦暗,而是像童话世界一样,画风非常适合改成动画片。
他的风景画借鉴了瑞士画家霍德勒的风格,也有老师克里姆特的影子,很具装饰性,现代且不落俗套。笔者去奥地利旅行时,在萨尔茨堡居住的酒店房间里,就用了席勒的风景画来装饰,效果很好。
有一个有趣的小细节也要提一下。席勒很喜欢把签名画成一个类似于中国印章的样子。席勒很喜欢用“拥抱”来表现情感,比如他的代表作之一《死神与少女》。
席勒在官司结束后不久,带着维拉妮回到维也纳。后来他认识了工作室对面楼的一对姐妹——她们来自一个中产阶级家庭,显然比作为职业绘画模特的维拉妮地位要高很多。席勒于1915年决定与姐妹俩中的妹妹埃迪特结婚。至于“老情人”维拉妮,他写信给她,希望继续与她保持情人关系。维拉妮并没有被爱情绑架,她毅然决然地离开了他。
在维拉妮离开的那年,席勒创作了《男人与女人》。画面上的两个人,其实就是他自己(死神)和维拉妮(少女)。画面中,两个人似乎躺在一些岩石上,岩石看起来也像是赤裸的肉身,岩石缝隙里长出黑色的杂草,两人身下则是白色的床单。两个人都穿着衣服,拥抱也只有上身接触,女人看起来比较主动,男人略有些被动,他的腿甚至伸出了床单,而眼睛有点心不在焉地看向画外。
女人的手臂大部分被男人的衣袖挡住,露在外面的部分,看起来像骨骼一样细,男子的手还是席勒最经典的长手指、粗关节、指向一侧的诡异手势。整个画面的颜色暗淡且线条凌乱,两个人看起来都很病态、绝望……整幅画看起来如同一曲爱情的挽歌,是对他与维拉妮情感终结的缅怀。
1917年,席勒收到了维拉妮因感染猩红热而死的消息,他立即就把要参加展览的《男人与女人》改名为《死神与少女》,他画了那么久的“死亡”,在他爱过的女人身上应验了。
也许逐渐在艺术圈站稳脚跟,使得他的世界观发生了变化,促使席勒的“叛逆性”减弱,所以他才会决定选择一个更“适合”的人步入婚姻,享受稳定的家庭生活。结婚仅短短的3天,他就被征召入伍。因为本身的才华,他只在维也纳附近的俄罗斯战俘营里负责一些文职性的工作,其间还可以在工作之余继续创作。
我们从埃贡·席勒这段时间的行为和作品感觉到,他变了,变得更加像一个“常人”。结婚对于埃贡·席勒是个标志性的转折,婚后绘画风格发生了很明显的转变,当然,他真正的缪斯女神维拉妮离他而去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再也没有懂他的模特激发他的创作灵感了。他画中的妻子不是那种深陷欲望的裸女,而是衣饰鲜亮、举止得体的淑女,他的画减少了绝望和躁动,画面的犀利感减少了、完成度提高了、颜色更丰富鲜亮了、装饰意味更强了,甚至不再把他一直关注的“死亡”和“性”作为主题。从世俗的观念来看,他的画更为温和、主流,更容易为大众接受,当然也就少了锐度和力度。
1918年,他画下了《家》,原本只画了他和妻子埃迪特的裸体,画的过程中听说妻子怀孕了,他又在画面上添了一个可爱的孩子,变成了赞美家庭价值的“全家福”。这幅画一反席勒对于生命悲观绝望的常态,前所未有地“温馨”和“好看”。
我记得自己看到这幅画时,一时间产生了很复杂的感受:有感动、有难过,也有很大的遗憾。感动的是,他似乎从男孩长成了男人,在画里表达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感,一个曾经的叛逆小子,开始在乎天伦之乐了。难过的是,这幅画是一幅带有诅咒般的“遗像”。
1918年发生了全球性的瘟疫“西班牙大流感”,克里姆特因感染瘟疫于当年2月份去世,席勒还亲自给他写了讣告,待到深秋时,他怀着孩子的妻子埃迪特因感染流感去世,3天之后,席勒也死于同一传染病。也就是说,这幅假想的“全家福”,仅存于想象的世界,并没有来得及成为现世的、真实存在过的一幕。
遗憾的是,席勒晚期的画作随着他的心性和艺术的双重成熟,而走向了“衰落”。它们开始“好看”了,不再“激怒”大众了,主题变得世俗而又平庸起来,当然也就不再表现欲望的挣扎和人性的深渊。这样的埃贡·席勒可能会有更多的受众,可能会有更多商业上的成功,甚至有可能从千夫所指的“渣男”变成人见人爱的“暖男”……但那再也不是震撼过我们的席勒了。
席勒畫了“一辈子”的死神这时候出现了,他似乎也不满意席勒与他渐行渐远,决绝地结束了席勒的年轻生命,定格了自己在他作品中的“崇高”地位。
(责编:马南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