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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犁马

2023-02-04王剑宁

雪莲 2023年12期
关键词:毛子黑马阿爸

【作者简介】王剑宁,全国公安机关作家协会会员,新疆作家协会会员。多年从事文学创作,至今在《民族文学》 《啄木鸟》《滇池》《湖南文学》《文学港》《今古传奇》《雪莲》等文学杂志发表小说多篇。现居新疆伊犁。

骏马要看一双眼睛,勇士要看走过的脚印。

——哈萨克族名言

1

早春的天气好得很,天空蓝得如同赛里木湖的水,空气透着醇香,刚挤的奶子一个样子,鲜得很。

居马拜从毡房后的草梁子上过来的时候,木汗远远就听见了枣红马清脆的马蹄声,却硬是低着头,装着没看见的样子,心里却欣慰得很,看来,这老小子虽然混蛋,却还没有忘记今天是个啥日子呢。

居马拜下了草梁子,远远瞅着木汗石头般倔强的背影,心里也嘀咕着,看来,老家伙的气还在肚子里呢。这么想着,居马拜不免有些踌躇。他太了解木汗的脾气了,这家伙一旦犟上了,公牛一个样子,很难回头的。但枣红马却没有犹豫,任凭主人勒紧马缰绳,仍然不管不顾,打着响鼻,向前硬冲。毡房侧面的拴马柱上,大白马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咴咴”低叫着,迎候着枣红马的到来。

居马拜苦笑了一下,心想,这辈子不管咋样,就是看在这两匹马的面子上,也得和老小子纠缠下去了。

居马拜翻身下马,缰绳放开,枣红马立刻窜了出去,眨眼便到大白马的跟前了。两匹马“咴咴”嘶鸣着,双双立起,马蹄交错,似是在拥抱。随即又面颊相贴,好像在亲吻。半年多未见,两匹马竟如同生离死别了一般。

居马拜看着两匹马亲昵的样子,眼泪珠子差点就掉了下来,心里不觉多了些愧疚。

居马拜的枣红马是匹母马,木汗的大白马是公的,两匹马都是纯种的伊犁马。大白马身材高大健硕,从头到脚,白得发亮,如同天山上洁白的雪花。枣红马虽也有着同样高大的身材,却略显窈窕,棕色的毛发蓬松柔顺,显得风情万种。大白马的目光刚毅炽烈,枣红马的神态却透着羞怯,两匹同样叱咤风云的伊犁马此时含情脉脉,相依相偎,就连一向唐布拉的石头般强硬的居马拜,此时都不免被感动了。

居马拜不仅深深地叹了口气,幽深的目光投向了木汗宽阔的背影。

木汗依然在自顾自地忙碌着。阳光才骑在山尖子上的时候,木汗就起来了,手背着,腰弓着,羊圈里去了。回来的时候,手里就牵着只体态硕大的羯羊。

每年的这个日子,木汗羊都是要宰的。在木汗的心里,这个日子重要得很,羊不宰不行。他也相信,不管咋样,这个日子到了,居马拜都是要来的。木汗甚至暗暗发誓,如果老东西连这个日子都不来了,那他和他的情意,就彻底伊犁河里掉进去了,从此啥都没了。

居马拜站在木汗的身后,轻轻咳嗽了一声。

木汗却还是装作没听见的样子,闪亮的英吉沙手里抓了刀子,卖弄般上下翻飞,工夫不大,那只大羯羊的皮就完整地被剥下来了。居马拜偷偷瞄了一眼,羊皮上一点肉没带,皮子完好,没有半点划痕,不仅暗暗点了点头,这老小子岁数虽然大,牧人的手艺还是精熟得很。居马拜不得不暗自承认,就是现在,在他们这片牧区,木汗的那身牧民的功夫,也是无人能敌的。

到了晌午,肉熟了,木汗大手一挥说道,来嘛,吃肉,说着话,递给居马拜一块,自己也抓起一块,默默吃了起来。

居马拜羊肉接了,却没有吃,只是静静看着木汗,突然发现,这么多年过去,木汗也变了许多,宽阔的额头皱纹纵横交错,如同喀拉峻大峡谷般深刻。鬓角的头发也被风霜染白了,像冬季挂了白雪的红柳。特别是目光里,似乎也少了少年时的锋芒。居马拜有些忧伤,暗暗叹道,岁月不饶人呢。

木汗吃了几口肉,突然停了下来,沮丧地说,你说,这好好的肉,为啥现在味道就吃不出来了?

居马拜看着木汗,还是没说话。脑子里想着年轻时木汗吃肉的样子,心里的忧伤变得更浓了。那时候,木汗的饭量极大,一次可以吃下一只羊羔子肉呢。

算了,不吃了,后山走吧。

说着话,木汗猛地站了起来,缓步走到大白马身边,用手轻抚大白马的鼻梁,轻轻说道,今天这个日子嘛,咱们可啥时候都不能忘记呢。

居马拜发现,此时的大白马,眼里竟然含满泪花。旁边的枣红马也安静了下来,深情地看着大白马,像是在安慰着自己亲爱的伙伴。居马拜心头颤动,眼睛也湿了。他知道,居马拜的话是说给大白马的,也是说给他的。

两个人骑着马,来到了后山。

此时,日头已经挂在西天山的峰头,晚霞落下来,如火如荼,染红了后山的草地。靠阳的草梁子上,一座坟堆静静立在那里。天地之间,暖风习习,芳草萋萋,青柳垂首,悲思不息。

木汗和居馬拜翻身下马,跪在了那座坟堆旁,良久都没有直起身来。大白马和枣红马也垂着头,站在主人身后,低低地嘶鸣着,像是在哭泣。

终于,太阳落在了山后,苍茫中,一首遥远的牧歌袅袅升起。

2

那座坟墓里,安睡着的,是一匹曾经叱咤风云的伊犁马,名字叫布尔兰拜,哈萨克语,意为“风”的意思。

天就要黑了,居马拜直起身来,拍了拍木汗的肩膀,轻声说道,起来吧,该走了。又说,咱们不能太悲伤嘛,毕竟,这日子还长着呢。

木汗却依然跪着,嘶哑着嗓子说道,你嘛,先走吧,我一个人,这个地方再呆会儿。不然,夜里睡不着觉呢。

居马拜还想劝,看了看木汗悲伤的背影,话就咽回去了。他了解木汗此时的心情,知道咋劝都是没有用的。

居马拜又深情地看了看那座坟堆,揉了揉眼睛,转身牵了枣红马,默默向山下走去。枣红马有些不情愿地被居马拜牵着,边走边回头,关切地看着大白马。此时,大白马依然肃立在那里,动也没动。

天黑了下来,风停了。

居马拜走了后,木汗拍了拍大白马的脊背,大白马立刻听话地草地上卧了。木汗坐下来,依偎着大白马,腰间的酒壶取了,仰头喝下一口,对大白马说道,现在,就咱们两个剩下了,有啥想说的,就说吧。大白马像是听明白了,轻轻地摇了摇尾巴,眼窝里的悲伤,更浓了。

木汗喝着酒,渐渐有些醉了。

此时,月亮已经升了起来,星河浩瀚,博大深邃。月光皎洁,落在远处的峰顶,那座雪峰就变得格外醒目。醉眼朦胧中,木汗似乎看见了一个苍老的身影,正从雪峰上走下来。那个身影虽然显得有些疲惫,却仍然高大的很,脚步也特别的有力。不久,木汗看清楚了,那是阿爸的身影。

阿爸留给木汗的印象,始终有着伊犁马的影子。

在木汗很小的时候,阿爸就对木汗说过,记住,你嘛,是马背上生的呢。见木汗不答话,就拍着他的小脑袋假装生气地又问,嗯,记住了吗没记住?

木汗就仰起头,不解地问阿爸,马背上生的?咋可能?马背那么小个地方,咋能生下我嘛?

木汗这么问时,就见阿爸黑下了脸,眼睛望着草原深处,目光深沉地训斥道,说啥呢?你嘛,不知道嘛,就不要胡说。这马背大着呢,比草原还大呢。咱们草原上的人,啥都在马背上呢。

木汗见阿爸真的生气了,再不敢质疑,却仍然不解,只是偷眼看了看马背,心里暗想,阿爸这是疯话说着呢,马背再宽阔,咋能大过草原嘛?

木汗模模糊糊记得,自己小的时候,路都不会走呢,阿爸就把他抱上马背,说道,今天嘛开始,你的家嘛,就在马背上了。说着话,把缰绳木汗手里给了,拍了拍马屁股,自己就转身走了。

木汗直到今天都没咋弄明白,那时候自己岁数小得很,从没单独骑过马,个头马肚子还够不着呢,可马背上骑了,竟然一点没有害怕。马走起来,晃动得厉害,自己小屁股虽然磨得生疼,可仍然马背上坐得稳稳的,像是天生就会骑马一个样子。

对此,阿爸自有说法,这个嘛,有啥奇怪的?咱草原上的人,娘肚子里嘛,就开始骑马了。不信,你阿妈跟前问问。

木汗就跑到阿妈跟前问,阿妈却只是笑着回答,嗯,你阿爸说的对着呢,咱哈萨克人,天生和马缘有呢。血肉里,马的骨头有呢。生下来,就和马的魂在一起呢。

木汗还想再问,阿妈拍着他的小脑袋说道,这个嘛,不能着急呢。去吧,你阿爸跟前去了,你就慢慢啥都知道了。

后来,阿爸就开始带着木汗在草原上放牧了。有次,阿爸牵马站在草梁子上,马鞭指着远处又问木汗,你嘛,再看看,这草原到底大嘛不大?

木汗坐在马背上,抬头看了看,却只看到了草坡上吃草的牛羊,就翻身马背上站了,往更远里看,仍是无法看到尽头,只得沮丧地说,嗯,这草原嘛,大得很呢,我嘛,可能永远也走不出去呢。

阿爸笑了,随后点点头说道,你嘛,一半嘛说对了。一半嘛,错了。咱们草原嘛,的确大着呢。可再大嘛,咱哈萨克人只要马骑了,就大不到哪去了。知道嘛,咱哈萨克人的马,那可不是一般的马呢。

见木汗不理解,阿爸指了指天空,又说道,你如果能像它一个样子,翅膀长了,就啥都明白了。

木汗顺着阿爸的手指望去,看见高远的天空中,一只苍鹰正静静地盘旋着。木汗更加迷惑了,大声喊道,阿爸,你嘛骗人呢,鹰翅膀有呢,才能天上飞了。咱们人,哪能长出鹰那个样子的翅膀嘛?

阿爸更加大声地笑着说道,你嘛,目光蚂蚁一个样子短浅呢。知道吗?咱们的马,天马呢,跑起来,风一个样子,跟飞着没啥两样呢。

木汗仍是不信,疑惑地问阿爸,马虽然四条腿有呢,可毕竟翅膀不是,跑得再咋样快,又怎么能像飞着一个样子呢?

阿爸却只是笑,没再说话。

3

天马,那是不是说,就是在天上跑的马?

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木汗都弄不明白,伊犁马,为啥要叫做天马?对阿爸的话,也多了许多的怀疑。直到有一次看了阿爸赛马,木汗才惊讶地发现,阿爸的话,不是说着玩呢。

木汗很小的时候,就听阿妈说过,你阿爸嘛,可是草原上最厉害的骑手呢。阿爸也时常自负地说,咱就是眼睛闭了,放个屁的工夫,他们就追不上了。木汗因此从小就对阿爸崇拜得很。对阿爸骑马的本事,更是深信不疑。

那还是木汗第一次观看阿爸赛马。

阿爸骑的是匹大白马,鬃毛白得像天空中飘着的云。这匹马虽然体长背阔,但除了四肢显得强壮些外,其他的看上去都平常得很,与其他的马并没啥两样。放牧时,木汗也骑过那匹白马,却没有发现白马有啥神奇的地方。白马总是温顺得很,目光也很柔和,走起来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就是跑着,也是不急不躁,低调得很。木汗就暗暗替阿爸担心,这样的马,能赢吗?

比赛开始前,木汗看见,这次参赛的骑手,个个都强壮得很,挺胸收腹,气定神闲,目光炯炯,瞅一眼就知道都是一流的骑手。他们坐下的马,也异常高大,响鼻打着,不停地踱着步子,早已做好了冲锋的准备。再看阿爸,白马骑了,那些骑手堆里立着,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木汗不禁为阿爸担起心来。

枪声响起,比赛终于开始了。木汗盯着阿爸,心一下子就嗓子眼里去了。

木汗发现,其他的马号令听到,一下子就窜了出去,马蹄飞扬,草泥溅起,跑得飞快。可阿爸的白马,却还是不紧不慢,人家的马屁股后面跟着,不急不火,没啥事一个样子。阿爸呢,则像是在巴扎上转悠着呢,轻松地牵着缰绳,看不出想要超越的样子。

木汗闭上眼睛,心里骂道,阿爸这是丢人呢,这个样子,咋好意思说自己是草原最牛的骑手嘛。

比赛到了最后两圈,变化出现了。阿爸突然从马背上抬起屁股,腰弓着,脸贴近马头,像是说了句啥,就见大白马猛然发力,四蹄扬起,如风般向前冲去,真跟飞了起来一个样子。

等到木汗睁开眼看时,大白马已经跑在了最前头。那样子,威风凛凛,犹如神助,真有天马行空的气势。也就在那个时候,木汗觉得,大白马真就是天马呢,翅膀虽然没有,但一样会飞呢。

后来,木汗长大了,骑着马,在草原上放马飞奔时,那种腾云駕雾的感觉就变得更加真切了。

在木汗看来,辽阔的草原,就是浩瀚的天空。风起处,浩荡的牧草翻飞,如同天空中滚动的云彩。马蹄扬起,掠过草尖,驾风而去。这个时候,木汗觉得自己就是在天空飞着呢。马给了他翅膀,给了他自由飞翔的激情。他的思绪也翅膀般长了,飞过唐布拉,掠过特克斯河,翻过乔尔玛,在一个更加广阔的世界里游弋着,寻觅着。

那种飞翔的感觉,只有真正的哈萨克骑手才能拥有。

4

那个时候,木汗还发现,阿爸对大白马的信任,超出了自己的想象。有时,甚至到了令人不可思议的地步。

有次,阿爸问木汗,知道吗?在草原上,啥最厉害?木汗想也没想就答道,这个谁不知道,狼嘛。

阿爸却撇着嘴说道,狼?你嘛,眼珠子没有呢,咱草原上,最厉害的,是马。狼娃子,在马的眼睛里,不过就是偷鸡摸狗的下贱东西。

木汗睁大眼睛说道,你嘛,胡说呢,马咋能斗得过狼嘛?

阿爸笑了笑说道,小的时候,我嘛也和你一个样子呢,觉得马斗不过狼。毕竟,狼是吃肉的嘛。可后来真的遇见了狼,我才知道真正的伊犁马嘛,不是一般的厉害呢,就是狼群,也得让着三分呢。

那还是阿爸十八岁的时候,有次出去找一只丢失的羊羔,正往回走,经过一片深草时,就第一次狼群遇见了。阿爸说,当时,大白马走得好好的,突然就停了下来,头歪着,耳朵扑腾着,像是在倾听着什么。大白马这个样子,很少见。

阿爸立刻警觉起来,四下观察。正是秋季,草高得很,没过了马的膝盖骨,阿爸眼虽尖,却啥也没发现,就定定神,抖抖缰绳,想继续往前走,但大白马却依然立在那里,动也没动,马鬃都竖了起来。

阿爸预感到了危险,悄悄抄起了马鞭。这时,大白马猛地转身,向远处的山梁跑去。到了草低处,阿爸回头看去,顿时汗就下来了。身后,一群狼正围追过来,六匹有呢。

阿爸说,当时,他的心就凉了。这么多的狼,今天自己的命肯定是没有了。

草原狼的厉害,牧区的人都是领略过的。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狼只要现了身,下死心动手了,就绝不会轻易动摇。而且,狼不但凶狠,耐力也强,一旦目标锁定了,就拼命追击,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此时,大白马却异常镇定,步伐轻巧,径直向那座山梁跑去。

阿爸很快就感觉到了,大白马跑得虽快,却并没有使出全力。按常理,遇见狼群,再凶悍的动物,都不敢轻视,都不能不拼命逃避。可大白马却并不慌乱,与狼群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跑得很轻快,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看到大白马这个样子,阿爸的心也定了许多。阿爸是相信大白马的,没有充分的自信,大白马绝不会这个样子。

但阿爸还是担心得很。那座山梁,阿爸去过,正面看着不高,可梁子顶上去了,就可以看见,那边是道悬崖,深不见底。上去了,退路可就没了。

狼显然也是知道这些的,就围而不攻,跟着大白马上了山梁子。

狼之所以厉害,除了有可怕的狼牙外,更厉害的,是狼的战术。狼只要下了决心打围,必然已经对周围的地形做过充分的勘查。在这个基础上,狼会精心布置战术。行动起来,也是很少失手。

至于狼和马哪个更厉害,阿爸清楚得很。

如果是一两匹狼遇见了,马是不怕的。马的蹄子不是一般的厉害,可以踢断狼的肋骨。真的打起来,狼也未必是对手。可三匹以上的狼群遇见了,马就不是对手了。何况,今天大白马遇见的,可是六匹真正的草原狼呢。

阿爸出生在草原,又在牧区长大,几乎天天都在和狼打交道,对狼了解得很。

刚看到这群狼,阿爸就瞅出来了,这群狼,不是一般的草原狼。真正厉害的草原狼,心理素质特别好,绝不上来就拼命,而是边追击,边找寻对手的破绽。一旦对手的破绽发现了,才会下狠手。这群狼,一开始就呈扇形展开包围队形,追击的速度也不是很快,显然早已做过周密的部署。这样的狼,才最可怕。

大白馬依然轻快地跑着。很快,就上了山腰。这时,阿爸发现,狼群的包围圈也开始缩小了。

阿爸说,当时,他甚至都看见了狼得意的表情。显然,狼已经预感到了胜利的到来。毕竟,再往上跑,可就是悬崖了。到了那时,大白马就是真的翅膀长了,也飞不过去。

狼群的包围圈越缩越小,追击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快到山顶的时候,意外的情况发生了。正在飞跑的大白马猛地停了下来,一个急转身,竟然正面对着狼群,不再退却。马鬃随风舞动,威风凌凌,一副居高临下视死如归的样子。

阿爸大惊,不知道大白马要干什么。再看狼群,显然也是出乎意料。跑在中间的头狼低叫一声,紧急停了下来。其他的狼得到命令,也立刻停止了追击。群狼诧异地盯着大白马,似乎也在猜测,这匹马究竟想要干什么?

就在群狼惊魂未定时,大白马突然跃身而起,向狼群飞奔而去。

阿爸说,当时,大白马的速度快得惊人,又是从上向下俯冲,真就跟飞着一个样子。狼群大惊,一时乱了阵脚,等到反应过来,大白马已是冲破围攻,急如狂风地冲下山梁,很快就隐没在草原深处,只留下一道白色的影子。

阿爸每次讲这个大白马战胜狼群的故事时,脸上都是一副激动而又崇拜的神情,好像大白马根本不是一匹马,而是神。

这时,木汗看着阿爸,想着当时大白马犹如天神般的样子,也总是激动不已。

5

更让木汗惊心动魄的,是阿爸给他讲过的另一个故事。

那时候正打着仗呢,一对毛子兵进了牧区。毛子兵的头儿,是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军官。这个军官样子和善得很,话也不多,眼睛里的光,却毒得很。别的毛子兵只对圈里的羊感兴趣,军官却一眼就瞅见了远处山梁上立着的大白马。

阿爸军官眼里的光瞅见了,心里就咯噔一下。

毛子兵进来的时候,阿爸最先想到的,就是大白马。阿爸从柱子上解开缰绳,在大白马的屁股蛋子上重重拍了一巴掌,大白马就撒着欢儿跑走了。阿爸心里这就安稳了许多,只要大白马没啥事儿,毛子兵咋折腾,就随他去吧。但阿爸没想到,大白马却并没有跑远,还是被那个军官给发现了。

那个军官显然是个厉害的骑手,隔着那么远,这家伙竟然一眼就看出了大白马不是一般的马。

军官招招手,叫来十几个毛子兵,又指了指远处的大白马,毛子兵们便心领神会,翻身上马,散开队形,向大白马悄悄围去。阿爸的心沉了下去,这群毛子兵,看了就知道都是训练有素的骑手,不简单呢。大白马显然也看见了围上来的毛子兵,却依然立在那里,似是心有挂念,不忍离去。

阿爸知道大白马的心思,赶紧挥了挥手,示意大白马快走。大白马发出一声嘶鸣,却依然站在那里,死也不走,阿爸甚至看见了大白马眼中视死如归的目光。这时,毛子兵的马队已经围了上去。阿爸急坏了,大吼一声,不走嘛,我就先这里死了。说着话,阿爸抽出靴筒里的短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大白马似乎听懂了阿爸的话,急得团团转,最后无奈地转过身,飞奔而去。

毛子兵一声呼啸,立刻猛追过去。毛子兵的马,都是乌拉尔马,这种马速度快,耐力强得很,一般的马,不是对手。阿爸只从乌拉尔马奔跑的姿态,就看出这些马不好对付,心里的担心更重了。

大概一个时辰的工夫,毛子兵回来了,却没见大白马的影子。

后来,阿爸才知道,那些乌拉尔马虽然了得,却不是大白马的对手。毛子兵原想把大白马开阔地方赶了,再凭借马多速度快将大白马围住,最后拿下。可大白马就是不上当,顺着山腰,专往山石堆里跑。毛子兵的乌拉尔马速度虽也不弱,包围圈却咋也无法形成。最后,大白马凭借地形熟悉,从容地甩开了乌拉尔马的围追,消失在了远处的松林之中。

毛子军官知道情况后,脾气没发,笑得却更欢了。阿爸从毛子军官的笑声里,听出了更大的危机。

果然,毛子军官收住笑,冷冷地指了指阿爸。立刻,几个毛子兵扑上来,将阿爸捆了,塞住了嘴,绑在了拴马柱上。毛子军官断定,只要阿爸在手里,那匹大白马就一定还会回来。这家伙早就看出来了,大白马和阿爸的感情,不是一般的深。

果然,那天后半夜,大白马回来了。

大白马是从另一侧的山梁子过来的。显然,大白马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那座山梁,背对着毛子睡觉的毡房。山梁后面,是看不到头的松林。如果被发现了,就可立即脱身。

但大白马虽然聪明,却还是低估了对方的诡计。

毛子军官鬼得很,十分善于琢磨马的心思。白天的时候,毛子军官就做了精心的部署,他知道单凭速度,乌拉尔马不是大白马的对手。他便指挥士兵在阿爸身后不远处挖了个很大的陷阱。他已经预料到,以大白马和阿爸的感情,大白马定会回来。而且,大白马一定会从后面那道山梁过来。

果然,大白马中了计,被困在了陷阱中。

毛子军官逮住大白马后,并没有为难阿爸,只是笑着对阿爸说,这么好的马,你跟着,只是一匹放羊的马。我跟着,可就是匹真正的战马了。随后,就强行牵着大白马走了,消失在了另一片卷着烟尘的土地。

阿爸看见,大白马走时,眼里都是泪光。

大白马被抢走后,阿爸不吃不喝,整天在山头的一块石头上坐着,悲伤地望着远处,动也不动。牧民们就劝阿爸,毛子毒着呢,大白马被抢去了,咋可能回来嘛。可阿爸咋也不听,就那样坐着,像是也变成了一块石头。

第七天,阿爸终于体力不支,昏了过去。

牧民们把阿爸抬回毡房,劝阿爸,你这个样子,不对呢。大白马就是回来了,你没有了,大白马可咋办?

阿爸听了,竟然就坐了起来,一大碗奶茶喝了,脸上的红光就回来了。阿爸活了过来,却啥话不说,又去了山顶。此后,阿爸每天都是这个样子,茶喝完,就在山顶那块石头上坐了,眼睛看着远方,动也不动。牧民们远远见了阿爸倔强的背影,都哀惋地叹着气。半年后,还是不见大白马的影子,阿爸终于不再去山顶了,却总是低着头,很少说话。

冬天的一个夜晚,下着雪,阿爸早早就睡了。

自從大白马被抢走后,总是早出晚归的阿爸突然变得特别嗜睡。睡了,就不起来,精神头也差了许多。后半夜,阿爸在睡梦中,听到了一声嘶鸣。那是阿爸再熟悉不过的嘶鸣。阿爸立刻翻身而起,冲出了门。

外面,雪已经停了。

阿爸看见,苍白的雪地上,站着大白马。大白马看见阿爸,眼泪就下来了。阿爸抱着大白马,眼泪也下来了。大白马的身上,伤痕累累。显然,一定经历了不可想象的苦难。谁也不知道它经历了什么?怎么摆脱毛子的控制的?但是,大白马最终还是回来了,回到了它的家。

阿爸讲完这个故事后,眼里早已含满了泪。木汗在阿爸的泪光里,似乎看到了大白马的影子。阿爸就这样活在他和大白马的故事里,活在马背那宽广的岁月里,活在马蹄飞奔的烟尘中。

阿爸到底是在啥时候变成另外一个人的呢?木汗现在想来,好像就是在大白马死后的日子里。

6

那时,阿爸已经七十岁了。

阿爸老了,腰身虽然还是比一般人显得强壮些,沧桑却写在脸上。大白马也老了,马背还是那样宽阔,但马蹄上却没了过去的桀骜不驯。有时候,木汗远远看见阿爸牵着大白马从草原深处走来,一个老人和一匹老马,背后是终年挂着雪的西天山,脚下是广袤的草地,总会产生一种恍若隔世的幻觉,好像阿爸是从遥远的乌孙古国走来的。而那匹老马,早已浓缩成了一个古老的传说。

那时,草原上新鲜的事情也开始不断出现着。

有一天,阿爸看见一个年轻人骑着摩托车回来了,样子神气得很。那是阿爸第一次知道,世界上除了马,还有这样两个轱辘的东西能跑得这么快呢。

阿爸就问木汗,你说,这东西,能比马快吗?

木汗犹豫着说,看那样子,快着呢。

阿爸听了,嘴角挂着不屑说道,那是放屁呢,草原上嘛,能跑过马的东西,还在娘肚子里,没出生呢。

又过了几天,阿爸和那个骑着摩托的小伙子吵了一架。

那天,阿爸看见小伙子骑摩托了,在一群年轻人的围观下,正得意洋洋地在草地上转着圈。车轱辘碾过草地,压出深深的辙痕。阿爸看着看着,脸就黑了下来。

阿爸拨开人群,指着骑摩托车的小伙子喊道,你,过来。

小伙子听见了,一个漂亮的急刹车,阿爸的跟前停下了,轱辘溅起的草泥,打在了阿爸的脸上,怪声怪气地问阿爸,您老人家,也想骑骑?

阿爸看着小伙子染成黄色的头发,没好气地说道,你这个样子在草原上遛弯,草能受得了吗?

小伙子却不屑地说道,草原嘛,马能跑,摩托车就能跑嘛。又说,何况,马的速度,能比过摩托车吗?您老人家嘛,眼睛还在过去留着呢,跟不上时代了。

阿爸气坏了,怒吼道,你说啥呢?你那东西,咋能和马比嘛?

小伙子嘻嘻笑着说,不信,咱比比?

阿爸正想迎战,回头看了看大白马,就硬是忍住了。大白马老了,生命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他不想让大白马再无谓的耗费有限的体力了。

阿爸低着头,啥也没说,牵着大白马,走了。

木汗看着阿爸孤独的背影,心里有些酸楚。阿爸真的老了。如果是在过去,阿爸早就大白马骑了,和那个小伙子比试了。木汗也坚信,大白马肯定会赢。在草原上,一匹天马,是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战胜的。可现在,阿爸却显得无力迎战了。

晚上,阿爸躺在炕上,却久久不能入睡,只是不停地叹着气说道,这草原上,摩托车多了,草原从此就不是草原了。

木汗听着阿爸的叹息,心里也难受得很。毡房外,大白马也不停地打着响鼻。显然,大白马也睡不着呢。

第二天,阿爸的好朋友居马霍加找了来,脸黑得像黑崖子山的黑石头。

阿爸问,咋了?

居马霍加悲伤地说,哎,真是想不通呢,我那巴郎子嘛,昨天信来了,说是再也不回来了。

阿爸惊讶地问道,不回来了?为啥嘛?

居马霍加叹口气说道,巴郎子说了,草原上的日子嘛,啥意思没有,就是外面死了,也不回来。

阿爸不解地问道,啥意思没有?草原咋了嘛?咱们祖祖辈辈不都是草原上活着吗?咱牧民离开了草原,能行吗?

居马霍加也摇着头长吁短叹,就是嘛,咱牧民,世世代代都马背上活着呢,离开了草原,马没有了,羊也没有了,那日子还叫个日子嘛?

那天晚上,阿爸和居马霍加酒喝了很多。后来,就喝醉了。木汗听见,阿爸的毡房里,传出了苍老的歌声,是那首哈萨克牧民最喜爱的《黑走马》:

小伙儿不跳黑走马

英俊潇洒哪里来

姑娘不跳黑走马

爱的心房谁打开

婚礼没有黑走马

欢乐气氛哪里来

优雅舞姿着人迷

甜蜜爱情如花开

来来来黑走马

咱们一起跳起来

阿爸和居马霍加酒喝着,歌唱着,声音浑厚而沧桑,穿破毡房,在草原的夜空久久回荡着。木汗被深深感动了,走出毡房,看见那匹大白马正草地上默默立着,凝神听着那首古老的牧歌,眼睛里,早已经泪光闪闪。木汗抱住大白马,抚摸着它的额头,也是满目热泪。远处的雪峰,在那首千年传唱的歌子里,变得更加深沉。那天以后,阿爸显得更加沉默了,又山顶的石头上坐了,背影更加苍老了。

此后,更让阿爸伤心的事情发生了。

入秋后的一天,牧区派出所所长赛力克来到了阿爸的毡房。阿爸沏了奶茶,赛力克却没喝,只是不停地叹着气。

咋了嘛?你这个人,从前不是这个样子嘛,到底是啥事情有?阿爸奇怪地问道。

赛力克看看阿爸,有些艰难地说道,有个事情嘛,想给你说,可就怕你受不了呢。

说嘛就说,你这个样子,哪像个警察?我嘛,老是老了,可骨头还硬着呢,经得住折腾呢,你嘛,只管说!阿爸有些焦急地责怪道。

赛力克端起奶茶,狠狠喝下一口,这才下决心似地说道,是这个样子,这几年嘛,草原上盗采雪莲和贝母的事情,您老人家应该是知道呢吧?

听了这话,阿爸的脸沉了下来,一块阴云额头上挂了,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许久才喘着粗气说道,这个事情……知道呢……停顿了会儿,又艰难地问道,你嘛,警察嘛,你说,这些人,到底是咋想的?阿爸的声音很沉重,眼睛里透出痛苦。显然,这个问题,在他的心里已经憋了很久了。

咋想的?钱嘛!

钱……

阿爸猛地收住了声音,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呼吸越发急促,黑脸膛泛出紫红,粗大的喉结上下翻滚,许久,才山风海啸般地吼道,钱?钱是个啥东西嘛?咱哈萨克人,良心才是最重要的嘛。这草原,咱们祖先留下来的,那些雪莲和贝母,都是草原的孩子嘛,咋能这样糟践嘛?阿爸的声音愤怒而又悲伤,嘴角抽搐,眼珠通红,脖梗暴出青筋,发怒的狮子一个样子。

哎……赛力克也长出口气说道,您老人家不知道呢,您说的那些,可都是过去的想法了,现在的人,眼里嘛,只有钱呢。

钱……那么重要吗?

阿爸张了张嘴,却没有再怒吼下去,他極力地控制着自己,别过头去,将目光投向远处的雪峰。接近黄昏,夕阳西下,阳光洒在阿爸苍老的脸庞上,那些久远的历史,在阿爸沟壑纵横的皱纹里翻滚着,马蹄声声,羌笛悠悠,牧歌从雪峰飘下,余音袅袅,不绝于耳。

这次,得请您帮个忙呢。稍后,赛力克轻轻说道。

我,啥忙能帮嘛?阿爸的声音有些沙哑,显然,还没有从刚才的情绪中完全走出来。

是这个样子……

赛力克欲言又止,端起奶茶,慢慢喝着。随后,直起身,看着阿爸,又不放心地说道,不过嘛,说了,您可千万不能生气呢。

生气?

阿爸重重地反问道,生气啥用有嘛?世道变了,我嘛,也老了,再生气,说不准明天就天上走了呢。

嗯,那我就说了。

赛力克这么说着,却又拐着弯问道,您知道吗?咱这草原上,盗采雪莲和贝母最厉害的,是谁嘛?

谁?

居马拜。

居马拜?

是的。

阿爸猛地愣住了,面色由红转黑,嘴角抽搐着,目光充满怀疑,随后又变得呆滞。许久,才喃喃地自言自语道,居马拜,咋可能嘛,那可是真正草原上长大的孩子呢。声音苍凉,充满悲哀。

居马拜是阿爸收养的。

那还是毛子打过来的时候,为了保护马群,居马拜的父母将年幼的居马拜交给阿爸照看,连夜赶着马群进了山。不想,却中了了毛子马队的埋伏。居马拜的父母赶着马群奋力突围,却先后被毛子的火枪击中,双双毙命。那以后,阿爸就担负起了抚养居马拜的责任。

木汗和居马拜都是一个年龄,一起在草原上长大的。

木汗记得,从小,阿爸对居马拜就特别的照顾,甚至比对自己还好。奶茶喝时,居马拜的茶碗里,奶皮子总要比自己的多不少。宰了羊,阿爸也总是把最好的肋条肉留给居马拜,却不容许木汗多吃一口。对此,木汗没有任何怨言,因为阿爸早就对他说过,居马拜可是草原英雄的后代,咱们就是吃不饱,也绝不能让他饿着。

居马拜在阿爸的精心呵护下一天天长大了,英武挺拔,唐布拉的松柏一个样子。

后来,阿爸又将自己毕生的本事都传给了木汗和居马拜。在草原上,骑马打猎的本事,能与木汗比个高低的,只有居马拜。木汗也很高兴能有居马拜这样的兄弟,两个人虽然时常暗自较量,感情却深得很,亲兄弟一个样子。只是,两个人的性格却截然不同,木汗天马行空,恰似那拉提草原上空翱翔的猎鹰。居马拜却沉默寡言,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如同特克斯河的水,让人看不到底。但这却不妨碍两个人一同骑马放牧,时间在疾驰的马蹄下如风而去,他们也在宽阔的马背上成长为真正的草原汉子。

然而,令阿爸怎么也想不通的是,居马拜这个在马背上长大,根在草原上,血脉里翻滚着奶茶千年不变的余香,骨头硬的红柳一个样子的草原汉子,怎么会突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那天傍晚,阿爸独自一人去了后山。后山的崖缝间,有一个山洞。那个山洞,只有居马拜、木汗和阿爸知道。

赛力克所长说了,居马拜听到风声后,就躲进了山里,咋找都找不到。阿爸坐在山洞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神情木然地望着远处天空中盘旋着的一只山鹰,目光中充满疲惫。阿爸断定,居马拜一定会藏在山洞中。许久,阿爸收回目光,看了看那个黑暗的洞口,悲哀地想,居马拜咋就这么糊涂呢,这么藏着,能藏一辈子吗?

后半夜,月亮升起来了。如水的月光洒落在山梁子上,波光盈盈,如梦似幻。

借着月光,阿爸看见一个黑影从侧面的山梁子上走了下来,向洞口走去。那个黑影很高大,很矫健,一看就是个精壮的草原汉子。但步伐中,却少了些从容,显得有些凝重。阿爸只看了一眼,就知道那个黑影是谁了。

咋地,准备就这么藏着?

黑影猛地怔住了,静静地立在了洞口旁。阿爸的声音,他太熟悉了。他是在阿爸的呵護下长大的。阿爸把他扶上了马背,他在阿爸悠扬的牧歌声中成长成了草原上最优秀的骑手。

您,咋会在这里?

居马拜转过身来,慌乱地看着坐在石头上的阿爸。此时,月光挂在阿爸的肩头,仿佛洁白的雪。但阿爸的目光却并不寒冷,依然透出浓浓的期待。

你,到底为了啥?

阿爸的声音有些恍惚,似是在问自己,又似是在问居马拜。这个问题,阿爸已经想了许久了。从听了赛力克所长的话开始,阿爸的脑子里就都是这个问题了。这个问题,似乎已经变成了一个魔鬼,纠缠着他,折磨着他,令他痛苦不堪。他似乎已经有了答案,但却又不愿意相信那个答案的正确性。那样一个答案,咋可能是正确的呢?

为啥?钱嘛。

沉默了许久,居马拜终于说话了,声音有些发抖,却很坚决。显然,这么说时,居马拜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的。居马拜是知道的,这么一个答案,对于一个马背上出生马背上长大的老人来说,无疑是残酷的,是一个巨大的伤害。但是,他觉得自己必须这样说。他要改变自己,改变现在的生活。可要想改变,没有钱,行吗?

钱?

答案终于得到了确认,阿爸仿佛如释重负般的深深地叹出口气。但在居马拜听来,阿爸的叹气声却如同雪崩般令他惊魂落魄,许久,才镇定下来。

钱?钱比咱草原的生命,比咱牧民的信誉还重要吗?

这次,阿爸的声音重极了,如同峰顶滚落下的山石,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居马拜的耳鼓受到了重击,心头突突直跳,脖梗的青筋暴突,目光散乱,差点昏厥过去。

重要,当然重要。这个年代,啥能比钱重要吗?

终于,居马拜大声吼了出来。他的声音尖利,破碎,如同一颗呼啸的子弹,击在远处的山石上,又被反弹回来,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嗯,知道了。

阿爸听了居马拜的话,似乎突然老了许多,缓缓站起了身,骨骼中发出沉闷的脆响。随即又转过身,面对着远处的雪峰,闭上了眼。但眼泪,仍然从阿爸爬满皱纹的眼角渗了出来。

走吧,跟我去自首,咱草原上的人,不能在没有光的地方活着。

居马拜再没说话,阿爸身后跟着,去了派出所。阿爸将居马拜交给了赛力克所长后,只是定定地看了居马拜一眼,就转身走了。阿爸的步子依然很大,但原本直挺的腰身,却突然弯了许多。

送走居马拜后,阿爸回到家,疲惫地躺在毡房里,直直地看着天窗外的那片天空,一动也不动。

晚上,木汗去叫阿爸喝茶,喊了几声,仍然不见动静,木汗吓得刚要喊人,却见阿爸摆摆手说道,我嘛,没事,躺躺就好了。阿爸的声音苍老柔弱,木汗听了,差点眼泪珠子掉了下来。

凌晨,阿爸终于睡着了。那个深夜,阿爸的毡房里,全是梦。

睡梦中,一棵草破土而出。转眼间,广袤的土地被绿色覆盖。风起处,一人高的野草绿浪翻滚。浪花深处,狂野的歌唱不绝于耳。那是一片最原始的草原,干净的没有丝毫烟尘。那些歌唱,自然而纯粹,远离了虚伪和贪欲。历史在那片草原上诞生,在那片草原上长大。走到今天,依然桀骜不驯,却又宽容大度。那才是真正的草原。那些历史,才是草原最真实的写照。

咴咴……

突然,毡房外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嘶鸣。阿爸被那声嘶鸣惊醒,梦断了。阿爸猛地翻起身来,顾不得穿鞋,疯了般冲出了毡房。

那声嘶鸣,是大白马发出来的。声音凄切,孤独,而又无可奈何。那是大白马在召唤阿爸。阿爸从大白马的嘶鸣中,听到了岁月折断的脆响。听到了离别的决绝。听到了最后的告别。

月亮亮极了。月光洒满了广阔的草场。天地之间,没有风,只有肃穆和悲凉。

毡房后,大白马俯卧在草地上,温柔地望着匆匆赶来的阿爸。圣洁的月光落在大白马的四周,幻化出天堂般的美好。大白马虽然老了,再也站不起来了,却依然显得雍容华贵,仿佛天堂中不死的神灵。

阿爸慢慢俯下身子,轻轻抱住大白马的头颅,深情地凝视着大白马的眼睛。大白马的眼睛里,绿色的草原无边无际,历史的云烟,养育着远行的信念。豪迈的激情,点燃了夏季的火热,融化了寒冷的冰雪。生命,在不屈不挠中繁衍,无惧灾难,战争和毁灭。

阿爸深情地亲吻着大白马的额头,眼泪慢慢涌出眼眶。

大白马回吻着阿爸,喉咙中发出几声低鸣,似是在劝阿爸,不要这个样子,生命都是有轮回的,不久的将来,我嘛,还是会回来的。

阿爸重重地点着头,不再哭泣。盛大的月光下,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依偎着陪伴了他一生的老马,就那样静静地仰望着天空,回顾着历史的岁月,倾听着岁月深处疾行的脚步声,让所有刻骨的记忆,镌刻在了草原历史的最深处。

直到现在,木汗还记得大白马走后,阿爸说过的那句话,从此,草原上最好的一匹马,没有了。

阿爸的声音庄重而又无限悲哀。木汗看见,阿爸的背影里,出现了少有的疲惫。曾经叱咤风云的阿爸,也如同一匹老马,再也没有了往日日行千里的气魄。

木汗凝视着阿爸的背影,心中一片悲凉。

7

入秋后,阿爸突然消失了。

起先,阿爸的消失,并没有引起人们太多的关住。在人们的眼中,阿爸的身上,充满着许多传奇的色彩。阿爸这样一个人的身上,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都是有可能的。

年轻的时候,阿爸曾经孤身一人进山,追捕一匹狡猾的独狼,十几天后,依然未见阿爸的身影,就有人说,阿爸一定是败给了那匹独狼,说不定,人已经在狼的肚子里了。又过了几天,人们惊讶地发现,阿爸高大的身影,出现在了山口一棵伟岸的松柏下。阿爸的肩头,扛着那匹独狼的尸体。独狼的尸体上,没有任何伤痕。

人们咋也想不明白,阿爸是怎么弄死那匹独狼的?问阿爸,阿爸总是神秘地笑着,却不作回答。直到今天,阿爸那神秘的笑,依然是人们心头一个解不开的谜团。

晚秋的时候,阿爸披着满身寒霜,出现在了牧道上。

阿爸回來的时候,人们惊讶地发现,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阿爸的头发竟然全白了。额头的皱纹,越发深了。宽阔的肩头,没有扛着什么战利品,只留下无限的落寞和空寂。眼睛里的光,依然深邃,却少了过去的桀骜和神气。阿爸就那样在人们的注视下,一言不发,默默走进了自己的毡房。随后,毡房里就传出了暴雷般的呼噜声。显然,阿爸累了,累坏了。

阿爸第二次出走,是在一个冬夜。雪正下着,纷纷扬扬,染白了整个草原。

临走的时候,阿爸轻轻叫醒木汗,重重地说道,我嘛,这次进山,可能就回不来了。我去找大白马的魂灵了。草原上,不能没有一匹真正的伊犁马。

阿爸的背影消失在大雪中的时候,木汗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

木汗没有劝阿爸,他知道,再咋劝,也是无法阻止阿爸出走的。别人不了解阿爸的心思,木汗却是知道的。在阿爸的内心深处,是草原辽阔的历史岁月。那些岁月,朴实无华,却博大厚重,充满真情。只有那样的岁月,才能养育出真正的天马。阿爸不能没有那样的岁月,他生命的全部,早已随着那些岁月远去了。他要找回那些岁月,找回属于那些岁月的烈马,找回天马行空的豪迈,找回真正自然的奶茶一个样子的生活。

阿爸这次出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有人说,阿爸是被狼给吃了。那匹狼,是独狼的后代,是替独狼报仇来了。还有人说,阿爸是被雪给埋了。这再厉害的人,咋能是大自然的对手呢。木汗和阿爸最好的朋友们,进山找过阿爸,但却没有发现任何踪迹。最后,人们不得不相信,阿爸是天堂里去了。在人们的心目中,阿爸是神奇的,也是圣洁的。阿爸这样的人,是应该进天堂的。只有木汗,始终觉得阿爸还在人世呢。只不过,是在他苦苦挽留和寻觅的那个世界里活着呢。

奇迹,是在随后的岁月里发生的。

那时,已是早春。广阔无边的大草原上,绿色恣意地蔓延开去,从牧人的毡房,铺向远处的山脚。所有的生命,在春天里探出头来。春天就像母亲博大的胸怀,哺育着生命,也孕育着许多让人意想不到的奇迹。

这天凌晨,睡梦中的木汗被一声雄壮的嘶鸣声惊醒。从那声嘶鸣声中,木汗听到了亲情般的呼唤。木汗拔腿冲出毡房,立刻就被惊呆了。

不远处的山头上,立着一匹黑色的野马。这匹马头颅高昂,身材修长,伟岸异常。月光亮极了,洒在野马的身上,闪闪发光。夜风吹过来,野马的鬃毛随风飘起,如同飞扬的旗帜。野马的身后,是博大而深邃的星空。野马的身影镶嵌在那犹如海洋般的碧空里,真如天马行空一个样子,令人神飞魄散。

所有的人都被野马的那声嘶鸣惊醒了,纷纷走出毡房,张大着嘴巴,虔诚地遥望着犹如天神般的野马。

木汗慢慢向野马走去,内心充满感动。让所有的人都万分奇怪的是,野马竟然没有惊慌,也没有躲避。木汗走了过去,终于看清了野马的眼睛。野马的目光澄净而又安详,透出亲情般的温馨。野马散发出的气息,木汗十分熟悉。那是只有阿爸才有的味道。只有经历了草原旷日持久的熏陶,才会孕育出那样的味道。

此后,人们都暗地里说,那匹野马,是阿爸的魂变的。阿爸没有死,只不过是换了个样子回来了。

那匹大黑马出现后,草原上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淡泊和宁静。人们仿佛从大黑马的身上,看到了过去的影子。毕竟,草原上长大的人们,信仰是深刻在骨头里的。他们崇拜自然的力量,只有在没有太多欲望的草原上,才会有他们想要的生活。草原上的人们,需要这样一匹马的出现。他们敬畏那匹大黑马,其实就是对草原历史发自内心的留恋和热爱。他们不是不想改变,而是不愿变的失去了信仰。

只有一个人,一直远处站着,冷眼看着那匹大黑马。那个人,是居马拜。

8

那天,居马拜被阿爸送去派出所后,在拘留所被关了十五天。一匹自由奔跑的烈马,突然失去了自由,對居马拜的打击是巨大的。

从拘留所出来后,居马拜的内心下了雪般的冰凉。他并不憎恨阿爸,但阿爸代表的那些东西,他却无论如何不能接受。他觉得,那些东西,已经陈旧了。再那样坚守下去,无疑是可笑的。他决定改变。他相信只有改变,才是草原最后的出路。

大黑马出现后,和木汗一个样子,居马拜也立刻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那种只有阿爸身上才有的草原过去的气味。

居马拜的心头剧烈地颤动着,那种远古的气息让他无法安静下来,甚至十分恐惧。

阿爸在的时候,居马拜就是这个样子。即使阿爸对他再怎么好,他的内心,对阿爸的恐惧依然十分强烈。他害怕阿爸。他觉得,阿爸的目光像一支箭镞,总能射中他内心最虚弱的地方。

居马拜虽然只是远远看着那匹大黑马,但仍然觉得,大黑马犀利的目光,正在逼视着他。他的后背立刻冒出了冷汗。他的眼前,阿爸的影子始终在晃动着,那道野马般同样犀利的目光,让他无处遁藏,终日惶惶不安。

居马拜对大黑马的冷漠,让木汗十分不解。这天,木汗问居马拜,你嘛,这是咋了?难道,你不喜欢这匹马?

居马拜低着头,却没说话。

木汗叹口气又说道,这个,是你的不对呢。草原上,不能没有这样的一匹马。你和我,也是一个样子。

可这样一匹马,又能代表啥

居马拜终于抬起头来,又接着大声喊道,草原已经不是过去的草原了,我们的目光,应该往前头看嘛,不能只在过去留着。

木汗看着居马拜,顿了顿,悲哀地说道,也许,你的说法是对的。可你想过了没有,过去没有了,未来又咋能有嘛?

会有的。

居马拜说完,转身走开了。他坚信自己是对的,过去的确是存在的。但过去,却总是要改变的。不改变,又咋能有未来呢?

你,是在忌恨阿爸,还是在忌恨那匹马?

身后,传来了木汗痛苦的质问。居马拜没有回答,也没有停步。他不敢回头,过去的那些事情,早已不堪回首。

转眼,冬季再次来临,第一场大雪下过后,转场的日子也来临了。

阿爸走后,木汗继承了族长的位子。阿爸曾经说过,一个受人尊敬的族长,眼睛里,要始终装着草原上的每一棵草。木汗记着阿爸的话,他守护着草原,也用心守护着草原上的每一个牧人。人们从木汗的身上,看到了阿爸的影子,他们像拥戴阿爸那样,真心拥戴着木汗。

转场开始后,木汗马鞭扬起,转场的队伍就井然有序地出发了。

如同往日一个样子,木汗骑着那匹黑色的野马,在前面开路。断后的,依然是居马拜。那时,木汗和居马拜都已经成了家。几个月前,居马拜的妻子古丽也怀了孕。

出发前,木汗不放心,牵了那匹大黑马,对古丽说,你嘛,这匹马骑了,风雪再大嘛,也不会出事的。

居马拜却坚决反对,不行,我居马拜的老婆,咋样也不能骑这匹马。就是肚子里的孩子,也不答应呢。

木汗无法劝动居马拜,只好自己骑着大黑马,走了。

雪,没黑没夜地下着。转场的队伍进入江巴斯沟时,那里的积雪已有一米多厚。江巴斯沟地势险要,海拔从800米到3000米,落差极大。陡峭的山路被积雪覆盖,很难辨认,稍不注意,就会葬身悬崖。

木汗骑着大黑马前头走着,内心有些焦虑。但大黑马却显得异常沉稳,步伐矫健,如履平地。木汗起先还有些诧异,但接着就释然了。阿爸在的时候,年年都要经过江巴斯沟,对江巴斯沟,不也是这样了然于心吗?

接近正午时,雪终于停了。

这时,转场的队伍已经快要穿越江巴斯沟,往前再走,就是冬窝子了。所有的人都兴奋起来,牛羊的脚步声也变得异常轻快。木汗的心终于肚子里放下了,正要加快速度,大黑马却突然停下了脚步,异常警觉地注意着对面的山梁。木汗的双腿,清晰地感觉到了大黑马身体微微的颤动。

不对!

木汗的心立刻悬了起来,自从踏上转场的路途后,他还是第一次发现大黑马出现这样的异常。

牛羊们似乎也受了大黑马的影响,突然全都没了声响,恐惧地畏缩在了一起。山野里,静的怕人。木汗紧张地顺着大黑马的目光看去,却什么也没有发现,对面的那座山梁,雪很厚也光滑得很,并没有什么异样。木汗又抬起头来,看了看悬在山顶的太阳,猛然发现,太阳的周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阴影。阴影越来越厚,仿佛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陷阱。木汗的心,也跟着那个陷阱,塌陷下去。

随后,木汗听到了一声清晰的闷响。

那声音,是从地层下面隐隐传出来的,如同一个巨大的野兽,在喘着粗气,令人毛骨悚然。接着,木汗就惊讶地看见,对面那座原本平静的山梁,突然从中裂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顿时,山崩地裂,雪飞树倒,烟雾腾腾。

地震了。

当木汗意识到危险来临时,坐下的大黑马已经极速转过身去,向后疾驰。牛羊也很快反应过来,跟着大黑马,没命地奔跑,霎时乱作一团。

居马拜,跟上。

木汗奋力呼喊着,与居马拜前后呼应,带领人马急速后撤。他已经发现,大黑马奔跑的方向,是一个相对开阔的雪地,只有到了那里,才能躲开四周山顶呼啸滚落的巨石。否则,他们必将全部葬身谷中。

终于,在大黑马的带领下,队伍脱离了暂时的危险。

木汗立在马上,喘着粗气,环视着四周,心略微放了下来。他们落脚的地方,是一个缓坡。地震造成的滑坡和雪崩,暂时无法危及这里,只要不再发生更加强烈的地震,他们就可以保住性命。

第一波地震过后,山谷中又恢复了那种安逸的平静。

木汗甚至看见,不远处的天空中,一只山鹰静静地盘旋着,显得极其安详,四周的蓝天白雪,也澄净如初,相安无事,仿佛啥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木汗被这种巨大的崩裂后的平静震慑住了。

大自然就是这个样子,发怒时,就毫不掩饰地发泄怒气。等到发泄完了,就该咋样就咋样了。虽然刚刚躲过劫难,木汗却十分喜欢大自然的脾气。藏着掖着,那不是西部雪山的风格,也不是他木汗的性格,更不是草原牧民的风格。

但暂时的平静,很快就被第二波地震打破了。

木汗最先发现,那只原本静静盘旋的山鹰,突然掀动翅膀,急速向山外飞去,转眼没了踪迹。随后,地层中再次传来巨大的声响。四周的雪山,顿时倾斜下去,天地浑浊,风声鹤唳。

这时,大黑马却静静地立在那里,动也没动。

木汗立刻就意识到,大黑马不是不想动,而是没有任何退路了。第二波地震过后,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裂缝。身后不远处,则是悬崖峭壁。如一座孤岛般,他们被困在了那里。人和牲畜缩成一团,没有任何腾挪的余地。

咋办?

这时,居马拜跑了过来,神色慌张地看着木汗,显然,已经乱了方寸。

稳住。

木汗拍了拍居马拜的肩头,安抚着他。虽然,他此时也很慌乱,但却不能表现出来。他记得阿爸说过,男人嘛,关键時刻,得稳住。稳住了,办法就有了。

木汗慢慢走到那道裂缝前,探头看了看。

那道裂缝很宽,足有十几米。也很深,黑洞洞的,看不到底。木汗的呼吸更重了,他深吸口气,收回了目光。

阿爸如果在这里,会咋样呢?

木汗的眼前掠过了阿爸的身影。他局促地想着办法。很显然,这个地方久留不得。如不然,再有一次地震发生,哪怕是很轻微的地震,他们这片立足之地,就会塌陷下去。即使没有地震,时间久了,雪落下来,他们就是不被饿死,也会被冻死。

办法嘛,只有一个了。

良久,木汗对居马拜说道,你看看,前面就是谷口,咱们只要从这里跑出去了,穿过谷口,也许命就保住了。

居马拜看了看谷口,又看了看面前的那道巨大的裂缝,没好气地说道,说得容易,这么宽的裂缝,咋过去?

木汗转过身,招呼几个骑马的汉子过来,又从中挑出一个人和马最精壮的,指了指那道裂缝说道,你,敢试一试吗?

那个汉子听了,脸立刻就白了。那匹马,似乎也预感到了危险,急速地向后退着。木汗却没说什么,他知道,这么宽的裂缝,一般的马,是咋样也无法越过去的。

木汗最后将目光投向了自己的大黑马。

大黑马很安静,目光也很从容。大黑马漫不经心地走近那道裂缝,看了看,摆了摆头,对着木汗打了个响鼻。木汗听懂了,大黑马已经做好了准备。

木汗翻身上马。

人们让开了一条道,木汗骑着大黑马,转身向后面的山梁跑去。到了坡顶,大黑马转过身来,发出声长啸,顺坡疾驰。接近那道裂缝时,大黑马一声长啸,腾空飞起,在人们的惊呼声中,竟然越过裂缝,稳稳地落在了对面。

稍作喘息,木汗再次扬鞭跃马,又从对面跳了回来,放声说道,就这个样子,一个一个过去。否则,就都得死在这里。大家相互看了看,默默地点着头。

第一个骑着大黑马过去的,是居马拜的老婆古丽。

原本,居马拜还是拒绝老婆骑大黑马的,但却被木汗一句话就给堵回来了,你嘛,就是不想救你的老婆,也得为她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嘛。

居马拜妥协了。

草原上的女人,到了关键时刻,比男人更加厉害。古丽骑了大黑马,笑着对居马拜说道,回去了,你的孩子就有了。

大黑马有了第一次飞跃的经历,这次更是心中有数,似乎很轻松地就飞过了裂缝,平安地将古丽和她肚中的孩子放到了对面,大家一片欢呼。

然而不久,木汗就清晰地听到了大黑马粗重的喘息声。

被困的,总共有十二户人家三十几个人,大黑马要想救出所有的人,必须往返那道裂缝六十个来回。那是需要巨大的气魄和足够的耐力的。

此刻,山谷中静极了,只有大黑马起伏的喘息声。

木汗心疼地看着大黑马,发现大黑马的背上已经渗出了层层细密的汗水。眼睛通红,似是要流出血来,显然已经拼尽了全力。还剩下三个人的时候,大黑马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挂着鲜红的血。眼里的红光落了下来,渐渐变得暗淡。

最后,只剩下了居马拜。

此时,所有的人看着大黑马,都轻声哭泣起来。大黑马疲惫地伏在地上,艰难地看着对面的居马拜,眼里满含深情。那是只有父辈才有的情感,含蓄,而又真实。

居马拜跪了下来。

那一刻,从大黑马的身上,居马拜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份情感的存在。虽然,他一直试图回避那份情感。他不想因那份情感的存在而放弃自己所谓的梦想。但现在,他还是被那份情感深深刺痛了。

居马拜拼命摆着手,示意大黑马不要过来。

这时的居马拜是真诚的,他的内心充满愧疚。他曾经无数次为自己辩解过,但最终还是难解内心的困惑。现在,他承认是自己错了。面对着一个化身为马的灵魂,他又怎么能不被感动?

大黑马最终还是站了起来。

木汗看见,大黑马原本强壮的四肢剧烈地颤抖着,黑色的皮毛已经失去了光泽,嘴角的血更浓了,眼里只留下一点星光。但它仍然站了起来,在居马拜痛苦的呼叫声中,拼尽全力跳了过去。

居马拜得救了。

那天,已经累得肝胆俱裂的大黑马并没有立即死去。人们用马车拉着大黑马,将它运回了冬窝子。木汗将大黑马安置在了后山的一个坡梁子上,趴在那里,就可以看见远处的雪山。

大黑马就那样趴着,每天只吃极少的干草,目光安详地投向远方。

那里,有它魂牵梦萦的家。一首古老的牧歌袅袅升起,广阔的大地饱经沧桑。牧歌渐渐落下,消失在了大地的深处。大黑马眼中的最后一朵亮光,也熄灭了。

入春的时候,草刚绿,大黑马走了。木汗痛苦地想,大黑马之所以迟迟没走,一定是为了再看一眼这片绿色的草原。

木汗将大黑马葬在了那片高高的绿草坡上。那里,所有的一切都是绿色的。天是绿的,阳光是绿的;水是绿的,雨露是绿的;山是绿的,突兀的崖石也是绿的。就连马背上的牧人,都被满山的翠草映成了绿色。这时,酝酿于绿色之中的风,便扑面而来了。因为生长于绿色之中,那些风就有了绿的精魂。绿风所到之处,所有的一切都变的脉脉含情。等到融进人们的胸膛的时候,那些尘封已久的心,就都被那些灵动的精魂占领了。

人们甚至相信:如果就这样活在那些绿色的风中,说不定他们的心,也会长出绿色的翅膀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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