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锡伯往事与满语

2023-02-01王梅芳

满族文学 2023年5期
关键词:察布查尔锡伯伊文

王梅芳

王梅芳

每当我们嚷嚷要去西塔吃饭,老妈总是来一句:“可不能吃狗肉啊。”沈阳西塔是朝鲜族特色饮食一条街,除了冷面,还有狗肉著名。老妈是满族人,什么都忘了,只记得这一条。每年也要说几次,这句话算是给我们传承她仅存的民族文化。

当我一想到满族文化,就想到更大的满文化传承者:锡伯族女子伊文兰、锡伯族学者吴元丰。微信语音找伊文兰聊天,她人已离开沈阳在北京儿子家,准备过些日子回新疆。问及原因,她说:“告老还乡,这次要在新疆常住了。”提起她告别了二十年居住的故乡沈阳,她还是很伤感的。我便自责自己懒惰,没有经常联系她,以至于没有在她离开沈阳的时候送送她。她说:“你来新疆吧!也方便,沈阳飞乌鲁木齐,转机飞伊犁,再到察布查尔,一天的时间就够了。”

同样是从沈阳到新疆察布查尔,清朝时,伊文兰的先祖走了十五个月。

伊文兰的先祖从沈阳被迁徙去新疆察布查尔,是遵照朝廷的命令去戍边驻防。那是清乾隆二十九年(1764 年)农历四月十八日,经过筛选的二十岁至四十岁能骑善射、骁勇善战的锡伯族官兵1020 人,连同眷属3275 人,被拔往新疆伊犁戍边。

临行之时,来自辽宁各地锡伯人齐聚位于沈阳市北市场的锡伯家庙,祭奠祖先,焚香祈祷,数千人泪飞如雨,抱着亲人不撒手。沈阳到伊犁到底有多远?什么时候再回来?能不能回来,谁也不知道。这种生离之痛,深深地嵌入了西迁人的基因中。三声炮响,哭声戛然而止,队伍毅然决然地从盛京(今沈阳)西门外西塔出发,往万里之外的伊犁走去。牛车和马车,拉着家当,人在车后面走,风餐露宿,幕天席地,从漠北蒙古高原徒步穿越沙漠、雪山、大河、高山,一切意想不到的意外,难不倒锡伯人,因为他们是鲜卑人的后代,游猎的基因早已锤炼了他们的强壮和刚毅。

十五个月走完整整三千四百公里的路程,这一行军速度是十分快的,但对带着家眷的锡伯官兵来讲,不知道克服了多少艰辛,付出了多少血汗。这期间,因寒冬冰雪,无法行进,锡伯人在乌里雅苏台扎营休整数月,又因为遭遇洪灾,他们在阿尔泰山北面绕道穿行,才艰难翻过阿尔泰山,进入新疆境内。明瑞将军预判的长途跋涉造成的人员折损没发生,路上他们还生了350 个孩子,加上还有送别亲人的,送着送着送到新疆了,一共5050锡伯人到达伊犁。

这条伟大的西迁之路,不但运送了戍边的将士和家属,还运送了老家沈阳的满洲文化和语言文字。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锡伯族学者吴元丰就是伊文兰在察布查尔的校友,1975 年高中毕业,吴元丰和他夫人郭美兰等六名同学一起被挑选到故宫博物院满文班继续学习了三年满语,毕业后一直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工作。吴元丰和郭美兰出差到沈阳,都到伊文兰在沈北新区的家做客,享用老同学伊文兰做的家乡美味,两家交往特别亲密。特别有缘分的是,吴元丰的老家是盖州熊岳,距离我的老家万福镇三十多公里,他是当时熊岳城五十一户西迁戍边户后代之一。他也曾到熊岳城去寻找本氏族后人,无果。我已答应他,下次有机会,我陪同去熊岳,再次寻找乌扎拉氏后裔。

20 世纪90 年代,吴元丰在北京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所藏满文档案中查到一份奏折,奏折是首任伊犁将军明瑞写给乾隆皇帝的,他提到:“闻得,盛京驻兵共一万六十千名,其中有锡伯兵四五千。伊等未甚弃旧习,狩猎为生,技艺尚可。”这说明了锡伯官兵从沈阳移驻新疆伊犁的真正原因。当时,经过清代顺治、康熙、雍正和乾隆四位皇帝的不懈努力,用了长达百余年的时间,最终统一了新疆天山南北,亟需有战斗力的官兵携眷驻防,加强西北边防,巩固统一局面。因而伊犁将军明瑞才向乾隆皇帝提出挑选辽宁锡伯官兵携眷移驻伊犁的建议,而且立即获得乾隆皇帝的批准,去完成戍边的神圣使命,并非民间所传的乾隆皇帝要对锡伯族分而治之。

这份奏折让西迁后人吴元丰感到自豪。之所以怀疑分而治之,锡伯人的祖先曾与乾隆的祖先努尔哈赤发生了激烈的“九部之战”,被战败后,逐渐编入满洲八旗,成为职业军人,担负起保家卫国的使命。

沈阳的北市场并列了两座家庙,西侧的太平寺为锡伯家庙,规模小,一看就是来自民间;东侧的实胜寺为清皇太极建的家庙,也叫皇寺,建筑宏伟,庙里的不是和尚是喇嘛,信奉的也是藏传佛教。意味深长的是,强悍辉煌的东侧满族,自己语言和文字居然也被弱小的西侧锡伯族给保留了下来。天上哪一块儿云彩能下雨,还真不是能看出来的。这就是宿命,仿佛老天都安排好了一样,当时光覆盖乾隆以及他的子孙统治的“帝国”,被时光掩埋的事件被误解、误读时,这群从锡伯家庙出发的西迁锡伯后人从遥远的西北边陲走出来,走到历史的前台。他们最后成了能够解读清廷密藏满文档案,洞悉清朝历史秘密的人,成了现在清史档案文献方面最有发言权的研究者之一。

什么样的原因造就了这样的结果?

辽宁的锡伯人到达新疆伊犁后,“锡伯营”是伊犁驻防八旗的组成部分,是军政合一的组织,人口相对集中和独立,不与外人通婚,与先前移驻辽宁地区相对分散的状态截然不同。此外,伊犁“地处极边,形势四塞”。锡伯营驻防地在伊犁河南岸一带,北边是河,南边和东边都是山,地理环境相对封闭,为留存满语创造了条件。当地锡伯族人至今保留本民族语言文字和风俗习惯,其语言和满语基本相同,二者有复杂的历史渊源。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国内满文人才极度匮乏之时,锡伯族人加入了维系满语文的教育和传承的队伍中。

他们一边开渠引水、垦荒种地,一边拉弓射箭、上马打仗,也特别注重学习,“锡伯营”八个牛录都建立了学校,有完善的教学体系,以满汉双语教学,每个家庭都十分重视教育,以培养出有文化的人才为荣。民国政府成立后仍保留“锡伯营”八旗建制,继续履行戍边屯垦的使命,保持相对的独立性,因而得以保留原有的教学传统和自己的语言文字。因此,他们有一个令人震惊和意外的集体爱好:人们业余时间用满语抄写中国古典文学名著。

满身杀伐之气的戍边将士,放下武器,变身锄草耕种的农民,还能变身安静地阅读和抄写满语的古典文学名著的读书人,这三种角色的转换实在令人感到震惊。伊犁河南岸的锡伯族村庄里,几乎家家户户都珍藏着满文手抄本《三国演义》《水浒传》等古典名著。把名著手抄成一部书法巨作,这需要多长的时间?何等的意志和精力?《三国演义》有64 万字;《水浒传》有100 万字,由首至尾,用小楷造就浩大恣肆的奇观,这些名著成了书法、满语的载体,他们也从文学中得到应有的快乐和教义。

这些锡伯人的阅读与抄写是群体性的,也是日常的。阅读与抄写成为他们消磨休闲时光的一件事儿。于是,满语就活泼泼被一代又一代的锡伯人阐释、传承。吴元丰清晰地记得自己的父亲就不倦地抄写过《封神榜》《说岳全传》《三国演义》等小说。他说那是没有媒体时代锡伯人的娱乐方式。上世纪80 年代,伊文兰丈夫阿吉肖昌也有手抄锡伯文古典名著的经历,那时候,手抄古典名著的爱好随着社会的发展已经淡去,肖昌抄写锡伯文的《红楼梦》是卖给出版社的,手抄一回目可以卖到2 元8 角,一本《红楼梦》120 回,可以赚到336元,是那个时代惊人的业余收入。此外,肖昌还为出版社抄写了《锡伯族中草药》等锡伯文图书。

这个爱好当时看来并无大用,但是,他们一直在坚持。如同他们把荒漠变良田一样,而我的震惊,正是他们这样的日常。这日常的力量,使所有的居住在察布查尔的锡伯人成了“满语专家”。应和了庄子那句话,“无用之用,方为大用”。

1947 年,新疆锡伯族有志之士对满文进行了必要的改进,根据现代锡伯语的特点,适当增减了一些字母,改造成现在的锡伯文。锡伯文是在满文基础上改造的文字,必然具有满文的继承性和延续性。当北京、东北的满族人、锡伯族人都被汉语同化之后,满语人才非常稀缺,但是,海量的满文历史档案和文献,成为躺在深宫无人识的天书。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政府紧急性地全国寻访精通满语的人才,竟发现这群居住在遥远的西北边陲的锡伯族人,还在使用与满语文十分相近的锡伯语言文字。于是,有一部分锡伯族青年携带着一份增值的文化资本被请到北京,请进了故宫博物院,开始从事清宫珍藏满文档案工作,与其他同事们一起,把浩如烟海的满文档案整理编目,翻译成汉文出版,成为后人解读清代历史的一把钥匙。满文,因此不同于一般“死语言”,或“死文字”,在学术研究领域有其独特的地位和作用。

事到如今,包括当年下令锡伯官兵携眷移驻伊犁的乾隆皇帝,谁能想到,满语文一脉单传,传者竟是锡伯人。这个日常爱好,使边地孤独的生活获得了意义,这意义构成了现在。像一棵生长期漫长的果树,在两百多年后结出了果实。这件事儿说明只要种下了种子,一定会在适合的时空里开花结果。

吴元丰说:“当时使用满语的还有达斡尔族、蒙古族,鄂温克族,环境使然,现在都不会了。满语虽然在民间使用越来越少,只剩察布查尔一块儿满语‘飞地’。但是,近几年以来,中央民族大学、人民大学、黑龙江大学、内蒙古大学等高校都开设了满文课程。为研究满语文及其文献培养人才。我自己回到新疆察布查尔,讲锡伯语,年轻人笑我讲的是清朝语言。”他一笑,没错啊,自己长期从事满文档案工作,不知不觉地将清代满文书面语融入了自己的口语中。

一次戍边大移民拉开了生命迁徙的帷幕,它与中国新疆历史上的大动荡相互对应,让大西北广袤的荒凉边地开始染上了东北地区层层人间烟火。却从此与东北渺无音讯。

240 年之后,西迁者的出发地沈阳,沈阳市教育学院中文系的锡伯族老师韩启昆,望着家谱发呆。

韩启昆小时候,大爷每年农历四月十八,都要把又宽又长的家谱挂在桌沿上,指着上面的人名告诉孩子们:“我们家的第六代人达林和第八代人瓦力海就是在乾隆二十九年奔赴了新疆。”早期锡伯族人多以蒙古语命名,编入满洲八旗后越来越多以满语命名,到清中叶,东北地区首先出现了汉语名字,而新疆地区锡伯族家谱出现汉名比东北地区晚五十年到七十年左右。那么,自己家谱记载的西迁到新疆的亲人生活得如何?问遍了亲人没有人知道,老人们说,族人西迁之后就回来了两个活物,一个是图伯特,一个是一只大黄狗。图伯特回来住了几天又回新疆了,之后的事儿没有文字记载。

韩启昆很好奇这件事,在心中念念不忘。

1954 年,韩老师到北京出差,想到了中央民族大学会聚合各民族的学生,他就去看看学校有没有新疆来的锡伯族的学生,学生处处长,说真有三个新疆的锡伯族学生,于是,处长把三个学生叫来了,他们来自新疆察布查尔,对于自己从哪里来并不清楚,提起西迁的历史,并不太清楚。韩老师说:“这么的,你放假回家乡找你们的县长,他一准知道这件事儿,帮我找从沈阳迁过去的韩氏族人。”三个学生回去之后,真去找了县长,察布查尔不大,解放初也就不到三万人。是《西迁之歌》的作者管兴才在察布查尔找到了达尔扎的后代,按沈阳韩老师留的地址写信回来,新疆察布查尔的锡伯人才与沈阳的老家建立了联系。血亲中断了260 年之后,1981 年10月,借到新疆开会的机会,韩启昆见到了远在西北边陲的亲人。这是锡伯族大西迁之后,东北人第一次来新疆探亲。韩启昆成功地将东北锡伯族与新疆锡伯族家谱对接,引发了西北、东北两地寻亲认宗旋风,北京的吴元丰也来了,和韩老师一起,按照家谱上的记载,到北市场寻找西迁出发地:锡伯家庙。

当时,北市场是一片棚户区,他们找不到家庙在哪里。但是,最大的坐标是皇寺庙。韩老师他们不甘心啊,继续找。最有可能的地方是一家校办小工厂,韩老师拿着铁棍到处敲,终于,敲到木板的声音,在工人的帮助下,木板起了出来,果然是半块锡伯家庙的匾额,继续找,又在另一台机床下面找到了另外半块匾额,自此,大西迁的出发地找到了,新疆来人跪在地上开始哭,终于回来了。

2000 年,在政府的协调下,工厂搬出,2004 年家庙修复竣工,恢复了锡伯家庙本来的面目。韩启昆撰写了许多锡伯文化研究文章,编辑了许多锡伯文化研究书刊,影响带动了一批人研究锡伯文化。2010 年,集锡伯族研究之大成的《中国锡伯人》,由辽宁民族出版社出版了。总主编正是韩启昆和那启明,他们联络全国锡伯族同胞,经过十余年辛勤劳动,终于编著出200万字的著作。

2000 年,沈阳市沈北新区政府,与新疆的察布查尔政府协商,为传承东北的锡伯族文化,从察布查尔请来了舞蹈家伊文兰及导演、小提琴演奏家阿吉肖昌夫妇。

沈北新区的大营子村是伊文兰先祖图伯特的出生地,伊文兰是西迁的锡伯英雄图伯特的第九代后人。图伯特十岁时随着父母西迁,四十七岁主持修筑了察布查尔大渠而成为英雄,五十五岁借进京朝见嘉庆帝之机回盛京探亲,是西迁的锡伯人中唯一在有生之年回过故乡沈阳的人。

伊文兰回到村里就忍不住失声痛哭,这是他们祖辈魂牵梦绕了二百多年的故乡,曾经骨肉分离的疼痛沿着她们的血管流淌了二百多年,现在她带着九代人的牵念回来了,激动得喜极而泣。可是与她的激动形成对比的是,村里人不解地看着她,问她,你为什么而哭?村主任看着伊文兰说:“你跟我的姑奶奶长得太像了,细高个,大眼睛,脸的排面都一样。”伊文兰去见了村主任的姑奶,果然长得像,村里还有小姑娘跟伊文兰长得像,不得不感叹基因的力量,血缘的力量。这一点让伊文兰更加激动。

图伯特的青铜雕像矗立在蒲河边上,静静地看着伊文兰在哭泣。

是啊,她为什么哭?

我的先祖从山东闯关东来东北二百多年了,前几年,我也回到了山东龙口,可是,没有要哭的感觉。

吴元丰说:“锡伯族在康熙年间移驻辽宁各地,迄今生活了320多年;又一部分锡伯族从辽宁移驻新疆伊犁,迄今生活了250多年。锡伯族唯一的家庙完整地保留在沈阳,当年西迁的锡伯官兵及其家眷从沈阳整队起程,在生活新疆的锡伯族人心目中,沈阳永远是自己的第一故乡。所以,哭才是西迁的锡伯人之常情。”

伊文兰的先祖图伯特是东北爷们儿,为了锡伯人在当地的生存,决定开凿水渠,引伊犁河水,扩大耕种面积,并在大西北实现了水稻的种植。他说服父老乡亲,对伊犁将军松筠立下军令状:“渠不成,灭九族!”这样的锡伯西迁精神,在今天的中国仍然有榜样的作用。是啊,图伯特的肉身消失了近二百年,他主修的察布查尔大渠还在浇灌着伊犁的土地,养育着几万各族人民,他的精神仍在锡伯人的血液中。锡伯人曾用一年多时间走完数万里行程,这一次,用七年时间修成了察布查尔大渠,使伊犁河南岸的荒原变成了阡陌纵横的良田。当年遭贬来新疆伊犁的林则徐,倡导修了又一条阿齐乌苏渠,灌溉伊犁河北岸的大量土地。这样,图伯特和林则徐为伊犁河谷地区农业的持续发展提供了成功经验和有利基础。

伊文兰故乡的村里人都姓伊,他们都是伊拉里氏的后人,很多女性跟伊文兰的相貌长得也像,这让她心生温暖。但是,当地这些同宗同族的人看见她,就像看见一个客人,只有客气,没有她想象得那样激动。现在经济条件好了,很多西迁新疆的锡伯后人,都会在农历四月十八日锡伯族的西迁节上回到沈阳祭祖。他们在替先祖完成回家看看的遗愿,回到遥远的故乡,情感都跟我一样,到了锡伯家庙就跪地痛哭。相隔了二百多年的泪水重叠在一起了。

伊文兰夫妇来了沈阳之后,助力沈北新区政府恢复建立了锡伯文化体系。夫妻俩到沈北的两所锡伯学校,从二年级开始教孩子们学习锡伯语言和锡伯舞蹈、锡伯乐器。可是,由于没有语言环境,又不是升学考试的项目,孩子们只能在课堂上学,每周两堂课,放了寒暑假,再开学,还在学的锡伯语,也忘得差不多了。反倒是教孩子们射箭,却在国家级的比赛上获得了一些奖项。可见,种子是种下去了,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如今,在沈阳生活了二十年的伊文兰回故乡察布查尔了,沈阳再一次成了她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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