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良渚那一夜
2023-02-01焦冲
焦 冲
买票时我租了一部语音导览器,进园时刚好三点半,再过半小时即停止入园。初冬时节,加之疫情期间,园内人迹罕至,目力所及,一派萧瑟。顺着烟蓝色的一条柏油路前行,两边是一人多高的蒲苇,业已干枯,在辉煌而落寞的夕照中闪烁着无人问津的斑驳梦呓。阳光尚有些微热度,沉静地落在身上,带着不易察觉的分量。田中只剩一撮撮稻茬,散落的树木巨人般陷入沉默,忧郁的光辉笼罩四野,静得几乎能听见阳光流淌的声音。
良渚古城遗址公园,这是我第二次来。第一次是在大学毕业前两个月,和当时的男友。那次游玩并没有给我留下多少印象,只记得油菜花泛滥,在浩荡的春风之下仿佛要涌出园区。我们没有认真游览,而是走马观花,商量着北上事宜。我们俩的老家都在北方,尽管在杭州上了几年学,还是没能习惯南方的气候和生活,一致决定毕业后去距离老家不远的北京工作、打拼,赢得属于我们的房子和幸福。
但,两年多以后,我们便分了手。原因在于他想结婚当爸爸,尽快稳定,哪怕换个压力小的城市也能接受;而我根本没做好当人妻和妈妈的准备,想在事业上有所起色后再考虑婚姻,更不想离开北京。僵持了没多久,他主动提出分手。他解着恨地说,不用找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你那也叫事业?不过是糊口的工作,你早不是当年我所认识的清纯小女生了,你已经被这个大城市的纸醉金迷蒙了心窍,承认吧,你就是想多玩几年,找个有钱人养你。
他只说对了一半,我的确想多玩几年,不甘心就此做个家庭主妇,但金钱从来不是我衡量异性的标准,我只在意脸孔、身材和气质,还有更重要的——感觉。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有时可能只是一个清澈的眼神,或者薄嘴唇上一抹羞涩的笑容,抑或是鬓角直直的短发,光看照片不行的,必须四目相对,电光火石,再进行深入内心的谈话。只有兼具好看的皮囊和有趣的灵魂,爱情才会产生,若只有美好的皮囊,搞一夜情还不错,顶多做个性伙伴;若只是幽默风趣,博学多才,但其貌不扬,则只限于聊聊天喝喝酒,聊得再多喝得再多,我也无法对其产生欲望,不可能酒后乱性。在酒精面前,我始终能控制住自己。
如此挑剔的我其实长得并不惊艳,起码不是通俗意义上的美女,但也说不上丑,好在拥有黄金比例的好身材,加之后天的努力锻炼,至今仍前凸后翘,曼妙婀娜,比很多年轻小姑娘还要性感。靠着勾人的身段和冷峻、直截了当、绝不拖泥带水的性格,在和前男友分手后,我经历了不少风流韵事。我很清楚,当自己贬低它们的时候根本不是真心话,看似没有拿那些过往当回事,甚至带着一丝奚落和嘲讽,实际上它们一直是我生活的主旋律。对我这种自私、独立、疯狂的女人来说,事业、家庭、孩子从来不是我想要的。
爱情才是你的命。
你一直在追寻的是一种可以容纳自己的疯狂。
以上言论出自“真夜”,某种程度上和某个阶段内,她几乎是我最亲密的朋友。我知道她身份证上的名字,但我们俩习惯称呼彼此的网名。我们相识于某个类似于树洞的情感论坛,在那里有很多都市女性分享感情经历以及在恋爱中遇到的各种问题,希望得到局外人的开解和建议。我是因为被某个男人先拉黑而忿忿不平才匿名发了帖子,真夜先是在帖子下面回复,接着给我发站内私信,随后加了QQ——当时微信尚未被开发出来。她在网上跟我说了不少,大意是既然选择去爱就别怕会受伤,况且我的情况算不上被伤害,毕竟我肯定也这样对待过其他男人,这次不过是渣女遇上了渣男。她分析得没错,但我不服气。
你要真觉得被侮辱了,那你会从此放手,不再去爱吗?
不会的!还没等我回答,她给出答案,继续道,就算你能过一段规矩日子,可之后还是会忍不住寻花问柳,这就是你的本性,你耐不住寂寞。
难道你不会?我反问,夕阳还拼了老命发光发热呢,何况我正当年,就算心如止水,生理上也受不了。
我不会。她回复,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从来没谈过恋爱,也不想谈。
我不信,为什么?
我太平凡了,甚至可以说丑,爱情这么奢侈的事注定不会发生在我身上。
发你照片,看了我才相信。
不发,想看就见面。
我觉得她这人挺爽快,有点意思,于是约好了见面时间和地点。她并不像自己声称的那么普通,跟丑几乎搭不上边,只是另类些罢了。她整个人瘦瘦的,小小的,皮肤白白的,有着江南女孩小家碧玉的长相。后来得知,她的老家就在余杭区,但她很久没回了。和人聊天时她习惯趴在桌子上耸肩缩头,脸微微扭向一边,眼神似看不看,自我保护得有点过度。她这种姿态,在人人主动营销自己的时代里确实很难被注意到。此后,我们经常聊天,偶尔见面,随着对她的了解加深,我相信她真没谈过恋爱,也几乎不会有男人想要和她在一起。但这并非因为她长得不够漂亮,打扮得不性感,原生家庭不幸福,而在于她太喜欢读书,善于思考,活得太过于形而上……她热爱的那些与庸常不相容,与日常生活相悖。她想安安静静地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就得以付出俗世的男欢女爱为代价。
其实我也喜欢看书,尤其走出象牙塔之前,俨然十足的书呆子。嗜书如命有两个目的,一个非常功利,就是为了成绩,为了考上心仪的大学,将来能找到一份好工作;另外就是想用知识武装自己,那时的我还相信腹有诗书气自华,还一厢情愿地认为有男生会因为欣赏我的才气而喜欢我这个人。直到大学快毕业,尤其是进入社会,我才开窍,意识到人——尤其是男人,都是视觉兽,甚至用下半身来思考,再多的知识,再傲人的才华也抵不过一张漂亮的脸蛋。包括和我相处了好几年的前任,他除了觉得我的身材和脸蛋不错以外,还有更务实的打算——和我结婚,为他生孩子,完成他的家庭梦想。
你为什么爱看书。我问过真夜。
书能让我思考,当我全身心地投入阅读时,我能无比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感觉到生而为人的全部尊严。她脸上洋溢着骄傲和自信,无比虔诚地说,那一刻我会觉得自己无比强大,不管之前遭遇过多少屈辱、不公和荒诞,都毋须计较。
她说的正是我以前的想法,或曰信仰,可现在我已背叛了它,所以听起来觉得刺耳,不由得奚落道,再重要也不能当饭吃,人这辈子,说到底还是吃喝拉撒最重要。
我对物质生活没多高的要求,她道,我从小过得还行,但后来着实过了一段苦日子,所以生活稍微好点我就能满足,我没什么野心,对赚钱没多大兴趣,可能成为有钱人要付出的代价和妥协太多了吧。我真心觉得,人活着得有点精神追求,那能维持内心的平和有序,如果目标只在于获取安逸舒适的感官享受,那活得和动物没什么区别……
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远方和诗。我打断她。
她轻蔑地一笑,别用那种烂大街的流行语概括我特立独行的深刻。
许是淡季的缘故,并不见观光车和工作人员,好在语音导览器在身,不断提示着我所处的景点。良渚古城遗址,是长江下游地区首次发现的新石器时代城址,始建于公元前3300 年,古城四周遍布水网,独木舟为当时的主要交通工具。经过古城外围的水利系统,便进入南城墙和东城墙两个景点,据考证,几千年前,良渚古城的普通居民住在外围,贵族住在主城中央。高达四五米的城墙如今已成平地,只是某些地方还遗留着用来做地基的石块,任岁月侵蚀,始终守在这里闲看人世沧桑,世道轮回。
离开城墙遗址,抵达钟家港。钟家港河道是贯通良渚古城南北的主干道,河道两岸分布着许多良渚时期人工修筑的台地。考古学家在钟家港河道附近发现了石器、玉器、骨器、漆木器等半成品,和制作这些器物的工具,证实了此块遗址区域分布着多种专业手工作坊,亦是工匠们的生活区域。因此,公园的规划者通过多组钢网人形雕塑,展示了玉石加工、漆器制作、陶器烧制等手工艺作坊的生产过程,同时复原了良渚先民夹河而居的生活景象。
雉山是钟家港的下一站,为古城内海拔三十多米的一座小山包,整座山被毛竹覆盖,苍翠,繁茂,其间一条石板砌成的小径通往山顶。凤尾森森,凉气盘桓于脖颈,抬头只见一带青红色的天空,宛如一条小路,竟令人有天旋地转之感,分不清上与下,天与地。登上山顶的观景台时,夕阳已衔入远山,余光留恋天际,在几片柔软的暮云上染出一抹淡红。近处的树木、植物、远处的楼宇、房子等建筑全成了黑色镶金边的剪影,犹如一众信徒,膜拜着即将燃烧殆尽的夕阳。一架客机从容划过天际,留下长长的白线,渐渐消失于天尽头。
小时候,每当放学时恰好遇到日落,我都会站在兰泉河的桥脖子上静静地欣赏,直到天色黯淡才跨上自行车往家赶。偶尔也会看见客机像白鸟一样穿过云层,当时只觉得神秘,充满遐想,思考着客机里坐的是什么人,有没有其他东西,太阳究竟沉到何处,那个我触碰不到的时空是否存在着与现实世界大相径庭的梦幻家园。直到现在,拥有了科学知识的我依然对雨雪雷电等自然现象保持着敬畏之心,毕竟大自然从来不会欺骗我们,欺骗我们的往往是我们自己。如果真有时光机器该多好,我多想做回那个懵懂的,对万事万物充满好奇的小女孩,我多希望成年后的自己依然能葆有当时的天真和勇气啊。
然而,那不可能。人总归要长大,现实会让你摒弃一切幻想。混在北京的这几年,我换过五六个工作,搬过七八次家,尤其是和男友分手后的那一年里过得相当糟糕:失过业,被人骗过、算计过、辱骂过,住过地下室,以泡面为生过。直到在一家广告公司找到一份文案工作,才总算稍稍稳定,虽然工资算不上多高,依然过着不穷不富的日子,可到底能够租个一居室,吃穿上也比之前强了些,更有机会到各大城市出差,踏实做了几年后,升任部门主管,还有了闲钱吃大餐、出国游、住五星级酒店。在最艰难的日子里,我也没有想过要离开,倒并非相信坚持能带来什么——说出来可笑,只是因为这里的男人整体素质稍高,更容易遇到我想要的“爱情”。
事实证明,前任是唯一想和我结婚的男人,在他之后遇到的那些都不曾和我认真谈感情,更不可能踏实过日子。当然了,那从来都不是我的目的,我想要的只是一见钟情的干柴烈火、你侬我侬,就算这把火终究会将一切烧成灰烬,可到底燃烧过。爱情最神奇的地方就在于不管受过多少伤,心碎过多少次,可当它来临时,我依然能够重整旗鼓,全身心地投入。情事萌发的第一个信号是如此美妙,充满诱惑,仿佛冬日阳光照在脸上;好像走在街上,忽然被店里传出的旋律击中灵魂;犹如眼前的世界瞬间从黑白变成了彩色。
那是因为你还有几分姿色,还年轻,再过几年,三十五以后还能这么玩吗?真夜指出。
有的男人就喜欢熟女,一般还都是小鲜肉。我反驳,尽管自己也觉得无力。
哼。她冷笑两声,那不是软饭男,就是恋母的,你受得了?
别总说我,你呢?怎么打算的?就这么与书为伴,清心寡欲一辈子?
我不知道,过一天算一天吧,老到行动不便了我就跳海喂鱼。
在这句洒脱而又略显心酸、无奈的豪言壮语说出两个多月后,真夜突然恋爱了。这个消息让我大感意外,但当我看见乔光时就明白了之前一再声称看透了男人,对爱情和人性不抱有任何幻想的真夜为什么会轻易被征服,为何义无反顾地深陷其中。乔光有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美,一张脸称得上英俊,眼神虽然温和,可左脸上一道蚯蚓似的伤疤散发着危险的气息。那是他少年时和人打架留下的,真夜难掩欢心地对我说,第一次见他时我就被吸引了,那个刀疤在枝叶间透出的阳光下就像是闪闪发光的勋章。这次轮到我对她嗤之以鼻,我真不愿承认这么狗血的事发生在你这样的女人身上,这难道不是所有偶像爱情剧里最爱用的情节吗——男人不坏,女人不爱。
他对我很好,真夜道,跟他在一起,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我指的是我妈活着时。
我明白真夜的意思,在她妈去世之前,她有着几近完美的成长时光。父母都是有知识有涵养的中学教师(就是在他们的影响下,真夜才会那么喜欢读书,我猜测),收入稳定,感情融洽,且懂得尊重孩子的想法和个性,不溺爱,不打骂,甚至把真夜当成大人和朋友般相处。真夜十三岁那年冬天,她妈因为车祸去世,半年后,她爸再娶,很快她就有了个弟弟。她在家中的处境每况愈下,就算有爸爸在,依然无济于事,除却经济上的制约,更多的则是心灵上的折磨。她不愿相信之前对自己和妈妈那么好的爸爸为何没用多长时间便将感情转移到了新的女人和孩子身上,甚至忘记了妈妈,不断忽视着女儿的存在。她对爸爸非常失望,只得紧闭心门,将所有精力用在功课上,以期考上大学,离家远远的。填报志愿时,她选择了很远的北方城市,可爸爸拒绝给她出学费,她是依靠舅舅的资助和勤工俭学才读完本科的。自从上大学,她就再没回过家,也没有和爸爸联系过。
可我们已是成人,偶尔重温旧梦,享受一番就够了,不必眷恋,最终还是得向前走。
你什么意思?她道,你是说我和他长不了?
这可是你说的。我谨慎措辞,你开心,你快乐就好,何必问以后。
她想了想,方直视着我的眼睛道,你觉得我配不上他,觉得他跟我在一起另有目的。
你误会了,我真没这个意思。我赶紧否认自己的真实想法。
我偏不信邪,我要和他好好处,处不来也处,处一辈子,叫你们看看。她志在必得。
看来不是我一个人这么想。我嗯了一声,不再多说,我理解她现在的心情,毕竟我们都是女人。我也曾为爱痴狂过,也曾以爱情的名义对抗过世俗和命运,结局自然是惨败。
自从真夜恋爱后,我们俩便不再像从前联系得那么频繁,很少再对着手机屏幕傻笑着聊天,即使有,也是她带着几分炫耀撒狗粮。从她的朋友圈中可以看出两个人打得火热,乔光和她住到了一起,隔三岔五她就会晒照秀恩爱,合影自然少不了,其次还有他送给她的花和巧克力,为她做的饭,一起养的小狗,甚至买了戒指套在两个人的无名指上。看来是我看走了眼,想不到长着渣男嘴脸的乔光竟然是个居家好男人,照这样发展,也许很快会谈婚论嫁。我本可以祝福她,但我没有那样做,直到现在我仍然认为对任何一位女性致以恋爱或是新婚的祝贺都是虚伪的最高境界,尤其是女性之间。
走下雉山,暮色四合,夜像口黑锅严丝合缝地扣了下来。月亮还没出,四周黑魆魆的,只有城市里的灯火在夜风中闪烁着寒意,遥远而微弱。等到适应了眼前的黑暗,我继续向前,抵达古城中央,也就是最高统治者栖身的处所——莫角山宫殿区。大莫角山是三个独立土台中规模最大的一个。如今树皮铺陈的区域,代表着曾经挖掘出的房屋遗址,根据推测,就是曾经的良渚国王居住的宫殿位置。而分布于大莫角山、小莫角山和乌龟山之间的沙土广场,是良渚先民一层土、一层沙相间夯筑而成,极有可能是举行祭祀仪式的场所。
语音导览器里的声音持续介绍着,王城的出现,强调了权力中心场所,明确了社会阶层差异。整个良渚古城对空间秩序的规划,意味着这里不再仅仅是一个原始的部落,而已经呈现出早期国家的形态。然而,就是如此高度发展的文明,却在大约4300 年前突然消失了。对此,考古学界有五种不同的解释:洪水说、战争说、台风说、瘟疫说、陨石撞击说……接下来,导览器中的女声将这五种可能的情况进行逐一分析,听起来有理有据,皆能自圆其说,可正因如此,才都是推测,并非真相,因为生活从来不讲逻辑。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尚有诸多灾难和意外难以预料,尚有很多谜团难以用科学解释,何况刀耕火种的上古社会?
“瘟疫说”这一猜测让我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在医学已经如此发达的当代社会,尚有许多不能攻克的疑难杂症和病毒,比如癌症、埃博拉病毒等,若史前人类碰上必将是灭顶之灾。但那时候人们对自然还处于迷信、崇拜和敬畏阶段,并不会大肆破坏,应该不会出现太致命的病毒。说到底,任何病毒不过是人类对自然破坏的结果。如果站在地球的角度看,也许人类才是自然界的病毒,而瘟疫、地震、海啸、台风、战争等各种天灾人祸不过是地球的免疫功能在起作用。人类的进化程度确实高出其他生物,但还不至于成为主宰,在地球眼中,我们和其他生物没有区别,不过是碳水化合物而已,如果非要说有,那就是更聪明,更坏,更顽强,更贪婪,更自以为是吧。
正当我深入思考时,语音导览器停止了工作。我检查一番,无论如何摆弄,都不再出声,不知哪里的问题,也许没电了。巨大的寂静突然包围了我,让我不知所措,甚或有些害怕。偏偏下一站反山王陵,正是良渚时期国王和贵族们下葬的地方。现在所看到的反山王陵,是修复后的样子,为保护遗址不受侵害,专家门还在这里一比一还原了十一座墓葬的出土情况,再现了1986 年考古发掘时的情景,而真实的墓坑位于展示区下方八十厘米处。上次和男友来参观时虽是大白天,置身墓坑旁边,依然感觉阴森森的,于是拉着他赶紧撤了。
我打开手机地图,希望找到一条可以绕过反山王陵直通大门口的路径,可语音提醒总是重复着“当前GPS 信号弱,无法定位”。事实上我比较清楚,想通往出口,必须经过反山王陵,虽然不必面对那些墓坑,但它们就在路边。事到如今,我只好硬着头皮前行。周围好像更黑,更加死寂了,只有眼前的路反射着手机电筒的光芒。墓坑就在左手边,就算我刻意不去看,它们也尽收余光之内。阵阵阴风顺着衣领往脖子里钻,令我脊背发凉,汗毛倒竖。我想起小时候,放学回家时总会经过两三片坟地,有一次无意中撞见一簇蓝绿色的磷火飘忽、跃动,一个黑影(据爸爸说多半是野兔)在坟头间蹦蹦跳跳,遂吓得再也不敢一个人走。
愈是恐惧,愈心急,愈慌不择路。短短的一段路我直觉走了很久,可仍没绕出去,路边的高坡上一直是墓坑遗址。莫非遇到了鬼打墙,我害怕极了,冷汗出了一身,呼吸开始变得急促。我在心里骂着真夜,尽管死者为大,可我还是要骂她,怨她。如果不是她,我不会阴差阳错来到杭州,也不会搞什么故地重游,就不会大半夜困在此处。
在真夜和乔光恋爱半年多之后的某天傍晚,她突然给我打来电话。平常联系都是微信,除非紧急的或几句话说不清的事才打电话。我犹豫了片刻才接听。从声音能听出她心情不好,她没有寒暄,直接问我有没有十万块。但凡涉及到钱,我皆会小心谨慎,就连和家人、亲戚也是如此。我问她,你想干嘛?她说,借给我,行不?我说,你借这么多钱做什么?她道,那你甭管,借不借?痛快点。我说,我拿不出那么多。她道,有多少?我说,顶多五万吧。她略显失望地说,五万八?凑个整数,六万,行不?她还真会打岔,我的心一软道,好吧。她道,我会尽快还你,两个月之内,最迟不超过三个月,然后给你写个欠条。
在我将六万块借给真夜一个多月后,不时有陌生电话打给我,上来就问我是不是机主,又问我认不认识何晓晗——真夜的真实姓名。这些电话来自催债公司,他们说何晓晗网贷了三十万,还差十二万没还,而她换了手机号、微信号,玩起了失踪。但他们有她的通讯录,知道我是她的好朋友,便想从我这里得到她的讯息。我说不知道,然后一一拉黑这些号码。如果不是催债公司的人我根本不知道真夜换了住处,但我知道她换了手机号和微信号,因为她重新加了我,可她对现状只字未提,只说很快就能还我的钱。我不太好意思跟她主动说话,好像我在追着她要钱一样,可我还是得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于是跟她接通语音。
这才得知她已不在北京,乔光也已离她而去。我问她贷那么多款干什么,她说是乔光用她的身份证贷的。我说,你是不是傻,就算两个人再怎么好,钱上也要分清楚。她说,当时我也犹豫过,可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我想连人都是他的,还分什么你的我的。我冷哼一声,他贷那么多钱做什么?她道,说要做生意,可钱到手没多久就人间蒸发了,我找遍了他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找到,这才发现他的很多东西都是假的,包括名字。我忍不住奚落道,可他对你的感情是真的呀!她道,真个屁!打一开始就在给我下套,他就是个大骗子,是个惯犯,我不是第一个受害者。我问,你怎么知道?她道,我报警了,从警察那了解的。
我叹息一声,沉默片刻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就这么躲下去?她好像是头一次在我面前表现出软弱和无助,长出一口气,我觉得我山穷水尽了。我接着问,你在哪儿?她道,我舅舅家,只说是休年假,回来看他们,他们不知道我的事。我只得宽慰道,天无绝人之路,不要因为一个渣男就被打倒,等过过风头,你再出来找工作。她冷笑一声道,工作?我哪有心情工作。顿了顿,她用一种认命般的口吻说,是啊,我是得找工作,你放心,欠你的钱我会还上的,等我赚钱了,第一个就还你。我明白她多心了,虽然我确实惦记着她何时能还钱,但我刚才真是出于关心,是为了给她打气才那么说的。我只得说,我不着急。
我又跟她联系过几次,她不但没能振作起来,而且情况愈来愈差,有气无力的口吻,翻来覆去说的都是消极厌世的话。比如有一次她说,有时候我会想,人活一世,看似漫长,实际上真正快乐的不过短短几年,爱,也不过短短的几年,不管是快乐、痛苦、甜蜜还是折磨,最后都会跟着肉体消逝,可是日月星辰、山川河流却生生不息,而我们大多数人,比如我这样的,连一点足迹都未曾留存,一点一滴的成就都没有过,来过跟没来过没有多大区别,怪不得人刚生下来都要哭,那是不情愿呢。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好像抑郁了,但我没往深处想,因为就在那个瞬间,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的钱极有可能要不回来了。
此后,我再没跟她联系过,一方面对她比较失望,有点生她的气,最主要的原因还在于我进入了水逆期。首先,工作上出现了麻烦,新上任的主管对我颇为不满,以我身处职场多年的经验判断,我和她属于气场不和,互相看不顺眼,压根不是一类人。我做得再好,再努力,即使天天加班,她也不会欣赏我。我考虑着跳槽,四处投简历,面试了几个后才发现职场永远是年轻人的天下,像我这种超过三十的已不受青睐。可谓铁打的岗位流水的员工,没有招不到人的工种,只有找不到活儿干的人。职场失意的我正需要男人温存一番,或是谈谈感情解解压时,却再没碰到过合适的,甚至连稳定的性关系也不复存在,平时相处得还不错的两个炮友皆弃我而去,一个改弦上岸,准备结婚,一个移情别恋,另结新欢。
再次得到真夜的消息,她已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就在我难以忍受主管、愤而裸辞两天后的晚上,刷朋友圈时赫然发现真夜有条新动态,大意是此条为何晓晗的舅舅所发,声称其外甥女于两日前跳楼自杀,经抢救无效,于当日死亡,并于今日火化,若各位与她有未尽事宜,可与他联系,后面留了手机号。
我将这条状态反复看了几次,仔细琢磨虽在情理之中,可还是不能相信,无法接受。那一晚我没睡好,不断做梦,梦中全是真夜。一会儿她说,我走了,对不起,你的钱我还不上了;接下来的梦里她又说,谁的钱不还也会还你的,我知道你是个财迷,把钱看得比友情还重要;随后她变了一副脸孔,得逞般大笑道,我在假装自杀,只是为了掩人耳目,躲避欠债,你可别告诉其他人……什么?你的钱?你就惦记着钱,你怎么不关心关心我,要是你多联系我,开导我,也许我就不会想不开。跳楼可疼了,落在地上那一刻整个身子支离破碎,骨头咔咔响,就像粘着胶带的玻璃掉在水泥地上,你能想象吗?
梦中惊醒后又过了两个多钟头,我拨通了真夜舅舅的电话。我说自己是何晓晗前公司的HR,代表公司来表示慰问,顺带核实一下她的死亡情况。对方说,没有遗书和遗言,她的选择对我们来说很突然,我和她舅妈都看出她有心事,但没想到这么严重,至今我们也不知道她为何自杀。我安慰他几句,接着让他把死亡证明通过微信发给我,说公司需要走个流程。挂了电话,我在微信上跟“真夜”主动说话,随后死亡证明发了过来。我道谢,并让他节哀,然后将那张证明和网上的标准版仔细对照,确定是真的。
失业,没人爱,六万块平白无故打了水漂,我的心情瞬间跌至谷底,很想找个出口发泄,于是收拾背包,订票,决定出门旅行。预定机票的热门城市里有上海、杭州、成都、重庆等,鬼使神差之下,我选了杭州。我明白这是潜意识在作祟,杭州是我待了四年的城市,不光有我和第一任男友的记忆,还因为真夜的老家也在那里。我很想告诉自己忘记真夜和她的任何事,忘记那六万块,可我做不到,至少不可能马上做到。出发时,我特意带上了真夜写给我的欠条,白纸黑字,上面不仅签着她的大名,还有身份证的正反面复印件。冥冥中我希望能用上它,就算无法兑换成金钱,我也想让真夜的舅舅有所了解,也许我想要的只是一个说法吧。
我也曾想过回老家,但我不想让父母担心,也不想被其他亲戚“关心”婚姻大事,胡乱猜测我的私生活。另外,每次回到故乡,都让我有一种被时间和空间捕获的感觉,仿佛我的前半生自始至终被困在原地,曾经实现的逃离被如此轻易地剥夺,成年后为了梦想而打拼到头来终究变成了一场梦。的确,我不是那些在北京买房买车、结婚生子甚至拥有了北京户口的人,他们貌似如鱼得水,游刃有余,好像一生下来就属于那里;我也不是我的弟弟妹妹那些同辈们,他们像父辈一样扎根在兰泉河,满足于日常的琐碎,没有更多的梦想和欲望,安心、笃定地过着小日子;我把自己活成了一个边缘人,我哪里都不属于。
如此这般,我来到了杭州,除了戴口罩、扫码、测温之外再无其他限制地四处游荡。没想到竟然第二个晚上便被困在了郊区的遗址公园内,且紧挨着上古时期的陵墓。如果不是出于自尊,真想疾呼救命。我靠树坐下来,闭上眼,睁开眼,再闭上,再睁开,迫使自己冷静。刹那间,我感觉自己被压缩在一个密实的空间内。眼前忽然变得明亮,一个个良渚先民站了起来,他们穿着麻布衣裳,男人们多在水田里劳作或是打磨玉器,女人就在旁边生火,烹煮食物,沧桑、朴实、憨厚的脸庞里偶尔闪现一抹生之欢愉。
人间烟火气最能抚慰人心,这群几千年前的人类个个面容鲜活,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早已灰飞烟灭。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生活的本质就是活着本身:呼吸、饮食、天气,其他的——工作、名誉、金钱,甚至友谊和爱情都毫无意义。不管世间有多少苦难、阴谋、残酷、荒诞,毕竟冥冥中还存在着某种推进人世发展的“规律之手”,因而人世中的“阶段性文明”即便不可避免地含有不公正乃至污垢,个体生命仍应保持对生命的珍视,这珍视里最根本的就是对俗世生活中琐碎、微小乐趣的主动享有。也正因此,生物才得以繁衍不息。
这时,身着丝绸的国王在神甫人员的簇拥下,手持玉钺下达命令,所有人全都停下手中的活计,朝着我走来,满脸怒容,仿佛我是个入侵者。我吓得无法动弹,眼睁睁看着他们潮水般涌来,渐渐逼近,快到跟前时竟然合成了一个人,而那张脸正是真夜的。她张牙舞爪,妄图掐住我的脖子……
我大叫一声,胡乱挥舞着手臂,同时听见一个声音道,别怕,你怎么在这儿?
我定了定神,意识到有人正用手电筒照着我的脸,于是抬手挡住光束道,你是谁?
对方移开光束,笑道,你迷路了吧?
是个年轻的男声,仿佛咬下一口脆生生的苹果,我只得承认道,对,找不到出口了。
跟我走吧,我带你出去。他说,我在这里工作。
眼下我顾不得分辨他是人是鬼,说的真与假,只能乖乖跟在他身后。很快,走出了陵墓区,经过一段大路,进入一处明亮的展厅。他让我随便坐,介绍道,这里是良渚生活原创馆,前面就是出口,你在这里待一会儿,我去看看看门的人在不在。我赶紧道,你别走。他转身冲我笑道,怎么?你害怕?我小声道,有一点。他笑笑,走向柜台。这里的布置很像书吧,书架和展台上摆放着许多与良渚文化相关的文创产品,柜台上则是简单的零食和饮品。他给我端来一杯速溶奶茶,放桌上后与我相对而坐,并道,喝点吧,压压惊。我注意到他左手的中指上戴着一枚类似玉扳指样子的饰品,色呈青绿,刻着清晰的神人兽面纹,正是良渚人具有标识性的文化图腾。
我连喝两口,身体里泛起一股暖意。对他道谢,抬头看着他清澈的眼睛,修长而密实的睫毛,干净、紧致的青春脸庞,不由得心动,呼吸不畅,仿佛自己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女生。那感觉和高中时偷偷喜欢隔壁班的一个男生如出一辙,他喜欢穿白衬衫,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喜欢打篮球,很少看到他做功课,可每次考试他都是年级第一。因为自卑,我从来没和他打过招呼,只是无数次在经过篮球场时驻足寻找他的身影。我的许多第一次都在诸多恋爱和暧昧中消耗殆尽,关于爱情我再也没有其他第一次可以留给下一个恋爱的对象。我曾以为我再也不可能体会到初次的感觉,没承想它竟这样不期而至。
有些生命如此独特,乃至于滋养了它周围的生命,从它那里似乎能得到完美的一切,仿若诞生。我望着他,暗忖。之后好奇地问,你为什么不回家?晚上又没有游客。
我喜欢在这里待着,安静,可以想通很多事,忘掉很多烦恼。
为赋新词强说愁,你那么年轻,又……我把“帅”字咽了下去,不想表现得那么饥渴。
年轻又能怎样?让人生难走的,不都是差不多的几件事吗?他道,你如果心情愉悦,生活顺遂,也不会一个人来这儿吧。
我没想到他能说出这番在我看来还挺有深意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回复,遂扭过头。落地窗外是巨大、纯粹、密不透风的黑暗,似乎马上就要穿过屏障涌到我面前。我转过头面对他道,说的也是,拿不起,放不下,人生常态嘛。
一枕清风梦绿萝,人间随处是南柯。
我没听过这句诗,但字字生津,光是听他背诵出来就有一种通透感油然而生。但我还是笑道,你的专业是古典文学吗?
不是。我学的是理科。
接着,我们俩又聊了不少,才得知他去年毕的业,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一开始只想暂时在这里做个过渡,没想到慢慢干下来,他竟然喜欢上了这份工作。基本不用和人打交道,每天就是看看店面,给客人调一杯咖啡或是奶茶等简单饮品,剩下的大把时间用来读读书,默默感受四季更迭,闲看春花秋月,日升月落。聊着聊着,我困劲儿上来,不住打瞌睡。他推开一扇落地玻璃门,对我说,我的床在那里,你要不嫌弃可以去睡,明早再出园。
那你睡哪儿?
我还不困,外面有椅子,等下我坐着睡就行。
我实在困倦,顾不得许多,进门后躺在床上和衣而卧。
想了想,冲着门外说,我需要关门吗?等我睡着了,你不会进来吧?
放心吧,我对你不感兴趣。稍顷,他又道,你别失望,我对所有人都没兴趣。
我没有关门,很快进入梦乡。梦中,我看到了还是小学生的自己:在初冬的黎明,背着书包,头顶星辰,内心完整,情感丰沛,充满力量、希望和自信,迈着步子不停向前。也不知走了多久,忽然一脚踩空,我吓得睁开眼,这才发觉天已大亮,自己躺在草地上,周身沐浴着阳光,旁边盛开着一株妖娆的彼岸花,花茎上套着一枚刻着神人兽面纹的玉质饰品。我拣起它,走向公园出口,路过良渚生活馆时发现玻璃门紧闭,上面贴着告示,说是室内景点一律关闭。带着疑惑继续向前,至出口,我想起了什么,从兜里掏出欠条,撕得粉碎,扔进了垃圾箱,然后头也不回地跨出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