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服袴褶废止年初考
2023-01-30周翔
周翔
(山西大同大学云冈学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9)
“袴褶”,又名“绔褶”、“裤褶”,是一种由上褶、下袴组成的套装。褶,为广袖或窄袖的短袍,颜师古注《急就篇》曰:“褶谓重衣之最在上者也,其形若袍,短身而广袖”。[1](P144)袴,即裤,应指长裤,《晋书·五行志》云“为袴者直幅为口,无杀”,[2](P826)即不将宽大的袴口缝窄,故又称大口袴。
袴褶本为“虞旅之贱服”,[3](P368)即下层劳动者与士卒、小吏、侍从所穿的服饰,自汉魏之际,士人及高级将领偶有穿着,以示随性率意或求行动灵便。文献中最早出现“袴褶”一词,《三国志》注引虞溥《江表传》所载东汉末年江东集团重臣吕范诣见孙策时,便穿着袴褶:“范出,更释褠,著袴褶,执鞭,诣閤下启事,自称领都督”。[3](P1310)至两晋、南朝,军中及帝王仪仗亲卫穿袴褶成为定制,《晋书·舆服志》记载:“袴褶之制,未详所起,近世凡车驾亲戎、中外戒严服之”,[2](P772)南齐时,“上(齐武帝)以行北诸戍士卒多褴缕,送袴褶三千具,令(王)奂分赋之。”[4](P849)贵族狩猎时也常穿袴褶,如西晋杨济随晋武帝出猎时,便“着布袴褶,骑马执角弓在辇前”。[2](P1181)南朝贵族乃至皇帝也穿袴褶,如宋后废帝“常著小袴褶,未尝服衣冠”。[5](P189)当然此时袴褶并未成为朝参正装,只是贵族日常休闲时所穿的燕服。
一、袴褶式样及早期演变
袴褶为短衣及长裤的搭配。从六朝墓葬出土陶俑及模印画像砖穿袴褶人物形象来看,三国吴墓及两晋墓出土陶俑所穿褶衣多为右衽短衣,袖口较窄,袴管不甚肥大,膝盖处不加束带(图1)。东晋晚期至南朝,墓葬中穿袴褶的人物形象发现较多,常见于模印画像砖及男女陶俑(图2),褶衣的衣袖明显加宽,出现扎束袴管的情况:由于下身所穿的大口袴宽松肥大,行动不便,故用绳在膝盖处扎束,以提高并束紧袴管,便于行动。这些穿袴褶的人物多为武士、侍者和低级官吏,其中武士、伎乐、侍从所穿褶衣的袖口仅比手臂稍宽,袴口较阔,多加束带;低级官吏所穿褶衣多为广袖短衣,袖口宽阔,袴管多不加束带。除此之外,高级贵族及官员所穿袴褶也应为广袖衣及阔腿裤,有时为求行动方便,也会扎束裤管。《南史》记载宋文帝太子刘劭作乱前,赐萧斌、袁淑等人袴褶,“就主衣取锦,裁三尺为一段,又中裂之,分斌与淑及左右,使以缚袴褶。”[6](P699)即用3尺长的锦带扎起袴管。《陈书》记载陈宣帝去世,始兴王陈叔陵在灵前刺杀太子陈叔宝,长沙王陈叔坚夺下陈叔陵的刀,将其拉至柱旁,“以其褶袖缚之。”[7](P495)可知陈叔陵当时身穿广袖褶衣,可以用宽而长的袖子将他的双手反绑在柱子上。
图1 东吴两晋墓葬出土袴褶俑
图2 南朝墓葬出土画像砖穿袴褶人物形象及袴褶俑
北方十六国至北魏平城时代流行窄袖长身的胡服与长裤的搭配,在山西大同、宁夏固原等地北魏墓葬壁画及陶俑皆见此类鲜卑服形象。北魏孝文帝迁洛后,汉式袴褶开始在北朝流行,文献记载,北魏正光年间,孝明帝曾赏赐柔然首领阿那瓌“绯纳小口袴褶一具……紫纳大口袴褶一具”,[8](P2300)北魏洛阳一带的墓葬中,小袖袴褶和广袖袴褶俑皆有出土。小袖袴褶与十六国及北魏平城的胡服有一定相似性,皆为窄袖衣和长裤的搭配,但北方胡服比褶衣长,下摆多至膝下,且不拘于左衽、右衽的交领或圆领、对襟、大翻领等襟领式样,鲜活丰富,充满生机。从陶俑塑造情况来看,北魏平城出土胡服俑着意表现衣料的厚实与人物的丰壮,孝文帝迁洛后的北魏小袖袴褶俑在一定程度上延续了这一塑造风格,如杨机墓出土武士俑(图3-1),身材魁梧,面容圆阔,上身穿翻领窄袖短衣,下穿大口袴,裤管扎束于膝下,褶衣的大翻领与武士丰壮的身型是鲜卑风俗与审美的延续,短衣及大口缚袴则明显受南朝服饰风格的影响,北魏元邵墓所出击鼓俑,身形清瘦,穿汉式袴褶,头戴鲜卑式风帽,[9](P219)也体现了南北服饰元素在北魏洛阳的融合消化。北魏洛阳出土广袖袴褶俑,则多为身材纤瘦,容相柔和,瘦骨清像,如同为杨机墓所出的广袖袴褶俑(图3-2),身形瘦削,衣着薄软,仪态闲适,颇有南朝士人风度。自北魏晚期到北齐、北周,穿袴褶的陶俑在黄河流域较为常见(图3),石椁线刻、墓葬壁画及石窟中也有此类形象,以广袖褶衣为主,宽袖者次之,罕有小袖者,穿袴褶者包括门吏、文吏、武士及礼佛贵族的侍者、属官或孝子故事中的人物等。
图3 北魏晚期及北齐、北周墓出土袴褶俑
二、北朝隋唐朝服袴褶
北魏时期,袴褶曾一度作为群臣朝贺之服,《资治通鉴》记载:“魏旧制,群臣季冬朝贺,服袴褶行事,谓之小岁;丙戌,诏罢之。”[10](P4315)北魏袴褶作为朝服时间短暂,考古发现也罕有着朝服的高级官员形象,宁懋石室线刻官员皆头戴笼冠,身穿曲领朝服,类于汉以来的传统服饰,并非文献记载的“服袴褶行事”,龙门石窟宾阳洞及巩县石窟帝后礼佛图中,穿袴褶者为武士、侍从,帝王官员皆为褒衣博带式的冕服、朝服。
至隋代,袴褶在官服体系中应用开始普遍,《隋书》记载,除了骑吏、典签书吏、卤簿戟吏等低级官吏外,文物百官从驾出行时也穿袴褶,“袴褶,近代服以从戎,今纂严,则文武百官咸服之”,[11](P235)“百官行从,唯服袴褶”。[11](P279)帝王及百官的弁服,即乌弁搭配袴褶,“凡弁服,自天子已下,内外九品已上,弁皆以乌为质,并衣袴褶。”[11](P266)此时袴褶应已被正式纳入舆服体系。考古发掘出土隋墓陶俑或石葬具线刻皆可见头戴梁冠或笼冠,身穿褶衣(或外罩裲裆),下着大口袴的低级文吏、武士形象,一些褶衣比南北朝时有所加长(图4)。
图4 隋代墓葬出土袴褶俑及石棺线刻袴褶人物
唐代舆服制度大量吸收了北周、隋代以来的旧制,并在服色、材质、穿用场合等多个方面加以规范和细化,作为官服的袴褶也逐渐发展成熟。《新唐书》记载了唐代武官、卫官公服袴褶之制,各品级官员所穿袴褶的衣料、色彩皆有变化,五品以上穿细绫及罗袴褶,六品以下穿小绫袴褶,三品以上官员的袴褶为紫色,五品以上为绯色,七品以上为绿色,九品以上为碧色。[12](P521)
自初唐至盛唐,皇帝多次诏敕规定百官朝服、公服穿着袴褶。贞观二十三年(649年),“令百官寮朔望日服袴褶以朝。”[13](P960)文明元年(684年)七月诏:“京文官五品已上,六品已下,七品清官,每日入朝,常服袴褶。诸州县长官在公衙,亦准此。”[14](P1953)玄宗先天二年(713年),“敕文武官朝参,应着袴褶珂伞者,其有不着入班者,各夺一月俸。”[13](P960)开元十九年(731年)六月敕:“应诸服袴褶者,五品已上通用绸绫及罗,六品已下小绫。”[15](P665)开元二十五年(737年),御史大夫李适之建议“冬至、元日大礼,朝参官及六品清官服朱衣,六品以下通服绔褶”,[12](P530)天宝年间,御史中丞吉温建议“京官朔、望朝参,衣朱绔褶,五品以上有珂伞”。[12](P531)由以上史料可知,自太宗到玄宗时期,袴褶在官服体系中的地位逐步提高,尤其到玄宗时期,“屡敕百官朝参应服袴褶,而不服者令御史纠弹治罪。”[13](P1017)先天二年及开元二十五年,玄宗两次规定百官朝参有不穿袴褶者,罚一月俸禄。
唐代墓葬壁画、陶俑屡见穿袴褶的人物形象,多为低阶官吏及侍从、武士。初唐墓葬壁画中较典型的穿袴褶人物形象是贞观五年(631年)李寿墓壁画中的步行仪仗人物,以第一过洞西壁壁画为例,仪仗队列中为首两人皆穿袴褶:上身为绯色广袖短袍,下摆及膝,外罩裲裆衫,腰束革带,下穿白色大口袴,袴管上提,以细带系扎于膝盖下(图5-1)。此二人为仪仗队列中的领队,《唐李寿墓发掘简报》认为此二人为典军或副典军,[16](P73)唐代亲事府和亲事帐内府各设典军二人,副典军二人,为正五品上、从五品上的武官。[12](P1307)贞观八年(634年)戴胄墓墓道第二天井下东壁壁画绘有两名仪卫武士,皆身穿广袖红褶及白色大口袴,拄刀侍立。[17](P41)神龙二年(706年)懿德太子李重润墓墓道东壁仪仗图壁画后排站立一排低阶官吏,皆身穿红色褶衣,下穿白色大口袴,裤管未扎束。[18](P85)神龙二年章怀太子李贤墓墓道西壁“客使图”中绘有三位似为鸿胪寺典客令或典客丞的导引官员,皆身着红色广袖褶衣,下着白袴,袴管未提起扎束(图5-2)。唐墓出土袴褶俑数量极多,如永徽元年(650)郝凤墓、永徽六年(655年)孙则墓,[19](图版八-3)麟 德 元 年(664年)郑 仁 泰 墓,[20](P49)万岁通天元年(696年)康文通墓,开元十二年(724年)惠庄太子墓,开元二十八年(740年)唐睿宗贵妃豆卢氏墓,天宝三年(744年)豆卢建墓以及无纪年的初唐墓如荥阳市周古寺唐墓M7,[21]长 沙 赤 岗 冲 唐 墓,[22](P75)河 南 三 门 峡 商 务区中学唐墓M9等等皆出土以陶俑、瓷俑、三彩俑形式表现的穿袴褶文吏、武官、侍者形象(图6),武周时期至开元年间头戴鹖冠的三彩袴褶武官俑尤为精美。从这些陶俑的衣着塑造情况来看,褶衣的长度多已过膝,出现了圆领褶衣,袴管有肥有瘦,式样鲜活丰富。此外,葬于宝应二年(763年)四月的高力士墓石门线刻拄鞭武官,穿圆领广袖褶衣,下摆及膝,手拄鞭,下身穿缚袴,此为现已发掘唐代高级墓葬中所出较晚的一例穿袴褶人物形象(图5-3)。
图5 唐墓壁画及线刻穿袴褶的官吏、武士图
图6 唐代墓葬出土袴褶俑
三、唐废朝服袴褶年考
《旧唐书》记载,唐代宗时,归崇敬以百官朔望朝服袴褶非古,上疏云:“按三代典礼,两汉史籍,并无袴褶之制,亦未详所起之由,隋代已来,始有服者。事不师古,伏请停罢。”[14](P4015)文献中未明言归崇敬上疏请废袴褶的具体年份,只可根据前文记载玄宗、肃宗山陵,归崇敬参掌礼仪,任膳部郎中,及后文记载代宗大历初年归崇敬出使新罗,推知其上疏时间应模糊在代宗宝应年间至大历初年。
《新唐书·归崇敬传》记载:“代宗幸陕,召问得失,崇敬极陈:‘生人疲敝,当以俭化天下,则国富而兵可用。’时百官朝朔望,皆服袴褶,崇敬非之,建言:‘三代逮汉无其制,隋以来,始有服者,事不稽古,宜停。’诏可。”[12](P5035-5036)广德元年(763年)十月,吐蕃大举入寇,进逼京师,代宗出幸陕州,吐蕃劫掠长安,焚烧闾舍,被郭子仪疑兵所惑,撤离长安,十二月,代宗自陕州出发返京。[10](P7151-7157)从《新唐书》记载来看,归崇敬请罢袴褶在代宗幸陕时或之后不久,即应在广德元年末。
《册府元龟》记载:“唐归崇敬为膳部郎中。肃宗宝应元年,以百官朔望朝服袴褶,上疏云:‘案三代典礼,两汉史籍,并无袴褶之制,亦未详所起之由,隋代以来,始有服者,事不师古,伏请停罢。’从之”。[23](P6762)文称肃宗宝应元年,即公元762年,宝应实为代宗年号,肃宗自上元二年(761年)九月去年号,称元年,以建子月为岁首。次年(762年)四月肃宗驾崩,代宗即位,改元宝应,至宝应二年(763年)七月,改元广德,同年即为广德元年。据《册府元龟》记载,则归崇敬上疏废袴褶时间应为762年,即代宗宝应元年。
以上三则史料记载时间虽略有差异,但大体不出代宗初年(762年至763年)。宋王溥《唐会要》、王应麟《玉海》与元马端临《文献通考》则皆称袴褶废于唐德宗贞元十五年(799年)。
《唐会要》记载:“(贞元)十五年四月,膳部郎中归崇敬以百官朔望朝服袴褶,非古礼,上疏曰:‘按三代典礼,两汉史籍,并无袴褶之制,亦未详所起之由,隋代以来,始有服者,事不师古,请罢之。’奏可。”[15](P545)
《玉海》记载:“贞元十五年四月,归崇敬以百官朔望朝服袴褶非古礼,隋代始有服者,请罢之。奏可。”[24](P1580)
《文献通考》记载:“(贞元)十五年,膳部郎中归崇敬以百官朝服袴褶非古礼,上疏云:‘按三代典礼,两汉史籍,并无袴褶之制,亦未详所起之由。隋代以来,始有服者。事不师古,请罢之。’奏可。”[13](P963)
以上三段史料对袴褶废除一事的记载与两唐书及《册府元龟》文字大体相同:提议废袴褶之人是归崇敬,其上疏时所任官职为膳部郎中,上疏内容即袴褶当废原因也为“未详所起之由,事不师古”,相差较远的唯有其上疏时间:代宗初年与德宗贞元十五年相差30余年。学者研究袴褶的文章、著作中,对代宗、德宗两朝废除袴褶的记载皆有采用。
归崇敬,字正礼,苏州吴郡人,《旧唐书》记载其卒于德宗贞元十五年(799年),享年80岁,《新唐书》则称其卒于德宗贞元十五年,享年88岁,《册府元龟》记载归崇敬于德宗贞元中去世,时年88岁,《吴郡名贤图传赞》中也称其88岁去世。关于归崇敬生卒年,傅璇琮《唐翰林学士传论》中称:“又据《新传》,归崇敬卒于贞元十五年(799年),年88,则生于玄宗先天元年(712年)”,文后注释中注明:“《旧传》谓年八十,似不确,现据《新传》。”[25](P295-296)依此,归崇敬生于先天元年(712年),卒于贞元十五年(799年)。
以上所引史料皆称归崇敬上疏时任膳部郎中。膳部郎中,“官名。隋尚书省礼部有膳部侍郎,唐、宋礼部有膳部郎中与员外郎,掌陵庙祭祀所用牲豆酒膳”。[26](P371)关于归崇敬任膳部郎中的时间,《旧唐书·归崇敬传》记载,“会玄宗、肃宗二帝山陵,参掌礼仪,迁主客员外郎。又兼史馆修撰,改膳部郎中。”[14](P4015)可知其任膳部郎中在玄宗、肃宗去世后。①但在《旧唐书·礼仪志》中,却有这样的记载:“贞元十五年四月,膳部郎中归崇敬上疏:‘东都太庙,不合置木主。谨按典礼。虞主用桑,练主用栗,重作栗主,则埋桑主……’”此明显为《旧唐书》两处记载彼此冲突,以兵部尚书身份致仕的归崇敬不会在他去世当年以膳部郎中的身份参与太庙祭祀礼仪修改。《新唐书》中归崇敬上疏“东都太庙不当置木主”在代宗大历(766)之前,此处记载应正确。《旧唐书》载玄宗、肃宗二帝山陵时间:玄宗“以广德元年三月辛酉葬于泰陵”,[14](P235)肃宗“宝应二年三月庚午,葬于建陵”,[14](P263)可知归崇敬任膳部郎中不早于宝应二年。《册府元龟》记载:“代宗永泰中,归崇敬为膳部郎中。”[23](P44)永泰年号共使用两年,即765年至766年,永泰二年十一月,改元大历。大历二年(767年)二月,“以新罗王金宪英卒,国人立其子乾运为王,遣其臣金隐居请加册命,诏以仓部郎中归崇敬兼御史中丞,持节赍书吊册之。”[23](P11180)大历三年(768年),归崇敬以仓部郎中、御史中丞的身份出使新罗。由以上记载可知归崇敬于大历二年前已改任户部所属的仓部郎中,又据前所述,归崇敬初任膳部郎中不早于宝应二年,又其改任仓部郎中不晚于大历二年,即可推知其任膳部郎中的时间应在宝应二年至大历二年(763年至767年)之内。
据两唐书归崇敬传,除代宗末年“坐史给禀钱不实,贬饶州司马”外,归崇敬一生致力于礼法、文教、仓储出纳,仕途平稳,升迁顺利,“德宗立,召还,复拜国子司业,稍迁翰林学士、左散骑常侍,充皇太子侍读,又兼晋王元帅参谋,封余姚郡公……迁工部尚书,仍前职。”[12](P5038)据此可知,德宗时归崇敬未任膳部郎中。
《唐会要》《玉海》与《文献通考》称膳部郎中归崇敬于德宗贞元十五年上书请罢袴褶,前文已述贞元十五年即归崇敬去世当年,若依此三则史料记载,归崇敬应是在请罢袴褶后不久去世,且是死于膳部郎中任上。但前段已述德宗时归崇敬未任膳部郎中,又《旧唐书·归崇敬传》记载:“(归崇敬)累表辞,以年老乞骸骨,改兵部尚书致仕。”《旧唐书·德宗纪》:“(贞元八年)秋七月……以翰林学士归崇敬为兵部尚书,致仕”,[14](P375)“(十五年四月)乙未,特进、兵部尚书归崇敬卒。”[14](P390)《新唐书·归崇敬传》称归崇敬“年老,以兵部尚书致仕。卒,年八十八,赠尚书左仆射,谥曰宣。”[12](P5038)结合以上史料,可知归崇敬确在贞元八年已以兵部尚书身份告老致仕,贞元十五年去世,并非卒于任上,更非卒于膳部郎中任上。
故此,《唐会要》等称贞元十五年膳部郎中归崇敬请罢袴褶的记载当属有误,《唐会要》成书最早,应是误将归崇敬去世时间当作其上疏请罢袴褶的时间,《玉海》、《文献通考》因袭其文。又《旧唐书》对罢袴褶时间语焉不详,《新唐书》记为广德元年末代宗幸陕时或之后不久,《册府元龟》记为肃宗宝应元年,又据前文所论,归崇敬任膳部郎中时间在宝应二年至大历二年之间,故《册府元龟》记载或有谬差,由此,本文依《新唐书》,归崇敬请罢袴褶时间,应为广德元年末。
四、余论:袴褶“服妖”
代宗初年,安史之乱平息,唐人的文化心理从求新向复古逆转,服饰夸张、等级混乱、不合礼法的现象也被斥之为“服妖”,人们回过头来看初唐、盛唐时对服饰乱象的包容,甚至认为这是安史之乱的先兆。《新唐书》称:“其后安禄山反,当时以为服妖之应。”[12](P531)以袴褶为服妖,古已有之。东晋时人认为:“为袴者,直幅为口,无杀,下大之象也。寻而王敦谋逆,再攻京师。”[27](P344)即是将大口袴视为臣下做大的象征及王敦之乱的预兆。
袴褶出现于汉魏之际,本是下层劳动人民与军卒为便于劳动、骑射而穿着的服饰,士人偶有穿着,即被视为违礼,此类现象贯穿汉魏晋南朝。如《宋书》用大段文字历数宋后废帝刘昱的荒谬之行,其“常著小袴褶”也属谬行之一,在15岁的刘昱被杀之后,皇太后称其“弃冠毁冕,长袭戎衣”。[5](P187)又如以袴褶为常服的南齐东昏侯萧宝卷被杀后,太后令曰:“身居元首,好是贱事,危冠短服,坐卧以之”。[4](P107)再如南齐“(吕)安国欣有文授,谓其子曰:‘汝后勿袴褶驱使,单衣犹恨不称,当爲朱衣官也。’”[4](P538)袴褶在其认识中是“驱使”所穿的服饰。北魏官员朝服穿袴褶,汉族士人见之以为笑柄,《梁书·陈伯之传》记载:“褚緭在魏,魏人欲擢用之。魏元会,緭戏为诗曰:‘帽上著笼冠,袴上著朱衣,不知是今是,不知非昔非。’魏人怒,出为始平太守。”[28](P315)元会即正旦朝会,诗中的“袴上著朱衣”可能是下穿袴,上穿红色公服的装扮,这种北魏朱衣可能较短,因此褚緭可看到衣下的袴,整体穿着效果类似袴褶,与前文提及的北魏“群臣季冬朝贺,服袴褶行事”的着装相同或相似,与正统汉式朝服迥异。褚緭作诗嘲弄“袴上著朱衣”,可见汉族士人对北魏怪异朝服的轻贱态度,而北魏统治者出褚緭为始平太守,可见其羞怒的心态。迁洛后的北魏统治者依然迫切强调其正统地位,这或许正是北魏曾罢除朝服袴褶的原因。
唐代宗废止朝服袴褶之后,唐代官服体系中的袴褶并未完全消失,归崇敬的奏疏只是提议袴褶不可为百官朝参之服,至于东晋、南朝时便广泛存在的军戎从驾、童仆小吏穿着袴褶的现象则不在归崇敬这位礼部要员的考虑范围之内。建中二年(781年),“尚父郭子仪病笃,上御紫宸,命谊持制书省之。谊冠远游冠,绛纱袍,乘象辂,驾驷马,飞龙骑士三百人随之。国府之官,皆袴褶骑而导前,卤簿备,引而不乐,在遏密故也。”[14](P4042)这里的卤簿仪仗中即有国府之官身穿袴褶骑马为前导。在一些礼仪活动中也偶尔恢复袴褶之制,如宪宗元和五年(810年),“诏以来岁正月藉田。太常修撰韦公肃言:‘藉田礼废久矣,有司无可考。’乃据《礼经》参采开元、乾元故事,为先农坛于藉田……三公、九卿、诸侯执牛三十人,用六品以下官,皆服袴褶。”[12](P359)但这仅是六品以下官员于藉田礼穿袴褶,且应未成常例,有唐一代,百官朝服袴褶的制度应未恢复。
综上所述,袴褶自产生以来,经历了短窄便利到宽松庄重的变革,也经历了从民间、军旅走入朝参典礼,又被剔除出朝服体系的曲折历程,从侧面映射了魏晋至隋唐以来服饰审美的演变与礼仪观念的变革。唐代宗时,安史之乱刚刚平息,吐蕃又攻陷长安,社会氛围与文化心态迅速发生变化,求新求异开放包容之风有所消减,士大夫对传统汉家礼乐的追思和推崇达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高度。袴褶“未详所起之由”、“事不师古”,且最初是庶人、仆役与军卒等“驱使”所穿,属自下而上流行的服式。归崇敬谨于礼法,他在安史之乱后提出废除“事不师古”的非传统朝服袴褶,正是唐代士大夫在经历了政治动乱后对礼乐变革与治乱兴衰的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