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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德话的形成与发展

2023-01-25汤云航

河北民族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热河官话承德

汤云航

(河北民族师范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河北 承德 067000)

汉语方言复杂,仅方言大区就有七区八区或十区之多,还有难以计数的方言片、方言点。汉语方言的复杂不仅表现在种类繁多,还表现在彼此之间的差别较大,不仅方言区之间通话困难,就是同一个方言区内部的通话也不是畅通无阻。虽然普通话的推广极大地化解了这种交际隔阂,但是依然存在着同样是说普通话,南腔北调并存,北方有“齐东野语”,南方是“鸟语花香”。在汉语方言杂陈的情形下,由于地理、历史等诸多机缘,相距北京200公里的塞外山城承德,得天独厚,一枝独秀,不管是识文断字的知识分子,还是引车卖浆的村民百姓,只要是当地人,都能够说一口相对标准的普通话,徜徉其中,普通话声声入耳,成为中国国家通用语言——普通话的天然话吧。承德方言在汉语诸多方言中距离普通话的标准最近、差别最小,这实在是让许多人感到不可思议和值得承德人骄傲和自豪的。

现代汉语标准语、中国国家通用语言——普通话不是政策法规上的冰冷法条,不是字典、词典、教科书上的权威文字,也不是只应用在播音员、主持人嘴上的标准“人造语言”,而是生长在中国地上鲜活的客观存在的自然语言。普通话虽然法定“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但是从普通话现实呈现的语音面貌而言,其最自然最标准的生长之地、应用之地在承德。独特的历史地理条件和自然人文环境成就了承德,在语言层面使承德话呈现出迥异于汉语其他方言的独特语音面貌,并且一直延续至今。承德话自然天成,鲜活可感,校园语言和社会语言高度一致,相对规范标准,是祖先留给承德的最好也是最后的文化遗产,同时也是承德贡献给中国和世界的最大、最有价值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由于“普通话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的法定地位和半个多世纪的推广,使得北京的语音就是标准音的观念根深蒂固、理所当然、舍此无它。不用说普通人士,即便是专业学者有的也认为这是无需讨论的。但是,只要他们到了承德地,见了承德人,听了承德话,对于承德话接近普通话的规范标准程度无不感到惊奇异常,这种现象实在应该引起学界的高度关注。同时,由于承德话作为承德人的母语是在承德人无意识的状态下习得和使用的,就像鱼不知水是由于鱼生活在水中一样,以至于承德人司空见惯、习焉不察,没有得到特别的体察和注意。虽然许许多多的承德人都认为承德话高度接近普通话,甚至许多人认为承德话就是普通话,但是,大多是凭语感来评断,对其形成的源流却说不出所以然来;有的虽然也试图解说,但不是空泛无据,就是不合学理。本文通过史料的梳理,讲述承德话高度接近普通话的成因以及承德方言形成发展背后的故事。

在承德,一直有这样一种说法:先有山庄,后有承德。承德是由于避暑山庄的建立而后聚集人口形成的,因此,从历史上看,承德是一座移民城市。历史上的承德人怎样说话,现在已经无从知晓,但是,我们依然可以从承德的移民史料推测出承德话形成的缘由和大致面貌。游汝杰说“人口的迁徙也就是方言的迁徙,方言跟着它的使用者流动,这是显而易见的。”[1]145研究承德方言的发展历史,应该依据语言自身演变情况和影响语言演进的外部因素,如人口聚集情况和行政区划变化、区域地位变化等情况来进行。根据我们的研究,汉语承德方言的形成与发展可以分为以下四个时期。

一、第一时期:汉语幽燕方言——清初以前的承德人和承德话

承德历史悠久,早在2-4万年前的旧石器晚期就有原始人类活动,承德域内各县区均属于红山文化范围。大约到商朝,承德域内是土方氏族。周朝之后,北方少数民族如山戎、东胡及其后裔分支等逐渐占据承德地域。辽金时期,因战争掠夺或租佃等原因,汉人迁居此地,与少数民族参错杂居。明时为兴洲卫,明代洪武、永乐初年,为蒙汉分治,撤卫迁所,内移兵民,其地交给蒙古诺音卫,一直到清初变为“蒙汉分治”瓯脱地、蒙古游牧地。

(一)清初以前北方少数民族活动地,主体语言是不同时期的胡语番声

康熙十六年九月,纳兰性德等扈从出喜峰口,进入今承德宽城境内,作《出塞》诗,用诗化语言咏叹了承德古今:古今山河无定据。画角声中,牧马频来去。满目荒凉谁可语?西风吹老丹枫树。从前幽怨应无数。铁马金戈,青冢黄昏路。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纳兰氏所说的山河无定、鼓角争鸣、牧马频来,非常形象地描绘出当时承德的历史地理面貌。如果说纳兰氏所写过于诗化,那么,下面所引述的《钦定热河志》《承德府志》相关记载,则非常具体明确。

“承德府属全境,自慕容燕都龙城,始有建置可言。越晋以前,上溯周秦,虽邻界北边,总未入内地疆域,为州郡所不及。”又云:“如承德府本境,则周秦为东胡地。汉为匈奴左地,武帝时为塞地,后入乌桓。后汉初为乌桓地,后属鲜卑中部。魏为鲜卑轲比能地,后与素利弥、加厥机诸部杂居。晋初,为鲜卑段氏地,北境为宇文氏地,后并入慕容氏为前燕地;苻坚时为秦地,属幽州;慕容垂复国后,为后燕地,属幽州,冯跋时为北燕地。北魏为安州广阳郡燕乐县地,北境库莫奚地,后并入库莫奚。北齐、周、隋、唐因之。辽为中京道泽州滦河县及北安州地。金为北京路兴化县、宜兴县地,大定府神山县地。元为上都路兴州、兴安县、宜兴县地,大宁路惠州地。明初为兴州卫,后废入诺音卫。本朝初内属,雍正元年设热河厅,十一年改设承德州,乾隆七年罢州,仍设热河厅,四十三年改设今府,此承德府本境之建置沿革也。”[2]卷五十五“长城以外,古为引弓之国,建庭卓帐,迁徙无常。自北魏及辽、金、元始有郡县之可名。我朝定鼎燕都,诸蕃内属,设厅分治,规划周详,迨改设府县以来,蔚为一大都会。”[3]卷三

明时为蒙汉分治,确保边塞安全,“汉家御虏无奇策,岁岁烧荒出塞北。”[4]每到秋冬之际,派遣丁壮,深入口外边地烧荒。[5]“令每岁七月,兵部请敕各边遣官军往虏人出没之地,三五百里外,乘风纵火,焚烧野草。以绝胡马,名曰烧荒。”[6]明代陈第《塞外烧荒行》云“年年至后罢防贼,出塞烧荒滦水北。寒风刮地人骨开,冰雪连天马蹄仄。枯根朽草纵火焚,来春虏骑饥无食。”[6]《卢龙塞略 》载:“景泰八年(1457年),兀良哈(今喀喇沁蒙占)蒙古入居大宁(内蒙古宁城县),自大宁前抵喜峰口,近宣府皆为其地,其民徙于滦河畔牧马。”明代唐顺之《度潮河》诗描写当时景象是“几处穹庐移就草,数家瓯脱曲依泉。”所以,《承德府志·序》云:“明永乐时弃与三卫,文物不及者二百余年。”及至清初,承德还是“名号不掌于职方,形胜无闻于地志”,承德域内成为瓯脱地、蒙古游牧地。清康熙帝《芝径云堤》定景诗云:“万几少暇出丹阙,乐山乐水好难歇。避暑漠北土脉肥,访问村老寻石碣。众云蒙古牧马场,并乏人家无枯骨。”乾隆《绿毯八韵》云:“绿毯试云何处冣?最惟避暑此山庄。却非西旅织裘物,本是北人牧马场。”乾隆《野店》诗云:“昔原蒙古游牧地,今作齐民耕凿场。”[2]蒙古人和蒙古语成为当时承德域内的主体民族和主体语言。至今承德县区的许多地名还是蒙古语的译音,这些地名词也就成为记录这一历史事实的活化石。如今隆化县之十八里汰,义为泥塘;滦平县之虎什哈,义为黑色核桃。

(二)周边汉族人群渐次进入承德,汉语幽燕方言成为承德方言底层

承德辽时属中京道泽州滦河县及北安州地;金时属北京路兴州、兴化县、宜兴县地,大定府神山县地;元时属上都路兴洲、兴安县、宜兴县地,大宁路惠州地。其时汉人汉语的使用情况,虽史无明载,但推测有汉人在此活动和汉语在此使用,当不是虚妄之言。其间接的佐证材料如下:

《辽史·地理志》云:“太祖天赞初南攻燕、蓟,以所俘人户散居潢水之北。”“太祖伐大諲譔,先得是邑,迁其人于京西北,与汉民杂居。”“太祖下扶余,迁其人于京西,与汉人杂处,分地耕种。”

欧阳修《新五代史·四夷附录》云:“阿保机,亦不知其何部人也,为人多智勇儿善骑射。是时,刘守光暴虐,幽涿之人多亡入契丹,阿保机乘间入塞,攻陷城邑,俘其人民,依唐州县置城以居之。……又谓坤曰:‘吾能汉语,然绝口不道于部人,惧其效汉儿怯弱也。’”

宋哲宗大安五年(1089年)出使辽国的苏辙作《奚君宅》诗云:“奚君五亩宅,封户一家田。故垒开都邑,遗民杂汉编。”

“辽国共分五道:上京道、东京道、南京道、西京道、中京道。据今人研究:人烟稠密的是南京道和西京道,而在此两个道居住的主要是汉民。中京道的汉民也有一半左右。即使在契丹的发祥地上京道和东京道,也有不少汉民居住在那里,他们有的是因避中原战乱而逃到那里的,也有的是在战争中被掠走的。东京道的辽东一带自不必说,即使上京道的黄龙府的居民,也都以汉语为各民族的通用语,汉人数量之多可见一斑。”[7]24

金灭辽后,女真族兴起,辽时与契丹人杂处的以幽燕地方为主的汉人说汉语自不必说,即便是金人,也在辽人受汉人汉语影响的基础上,愈发浸濡汉俗汉语,其间,汉人胡化或胡人汉化或兼通胡汉双语者同时存在,如:宋代许亢宗《行程录》记载当时黄龙府(今吉林农安县)的民族用语情况说:

当契丹强盛时,虏获异国人则迁徙、杂处于此。南有渤海,北有铁离、吐浑,东南有高丽,靺鞨,东有女真、室韦,东北有乌舍,西北有契丹、回纥、党项,西南有奚,故此地杂诸国风俗:凡聚会处,诸国人语言不能相通晓,则各为汉语以证,方能辨之。是知中国被服先王之礼仪,而夷狄亦以华言为证也。[8]249

汉语成为族际之间的交际语言,可见汉语影响之大。公元1153年,金海陵王从上京(今黑龙江阿城县南)迁都到中都燕京,北京正式开始成为一国之都。《金史·世宗本纪》云:

[大定十三年]四月,上御睿思殿,命歌者歌女直词。顾谓皇太子及诸王曰:“朕思先朝所行之事,未尝暂忘,故时听此词,亦欲令汝辈知之。汝辈自幼惟习汉人风俗,不知女直纯实之风,至于文字语言,或不通晓,是忘本也。”

以上所引材料,虽然不是明确述说承德的汉人汉语情况,但当时承德在其境域之内,离燕京不远,其地有汉人汉语且汉语影响一部分金人通晓或改习汉语,当不是虚妄之测。记述承德本地这方面的史料很少,但我们在《承德府志》中找到了一条资料:

《承德府志》卷六十“杂志”“奚风俗”条引《陆游家事旧闻》云:“楚公佃,字农师。……楚公使北时,馆中有小胡执事甚谨,亦能华言。”由此可见,当时当地确有“华言”,“华言”与胡语相对称,而且胡人已有胡汉双语者。

明初至清初,承德境域是“蒙汉分治”的蒙古游牧地,蒙古语成为主体语言,即便有汉人汉语参错其中,也不是本地的主体或优势语言。此时承德的汉人是幽燕之人,所使用的汉语是辽金以后形成的汉语幽燕方言,由此形成现代承德方言的底层。但明初的撤卫迁所,内移兵民,其地变成瓯脱地,承德的演进出现了二百余年的历史断层,基本清空了汉语底层,出现了汉语使用的空白期。

二、第二时期:塞外京腔地——清朝的承德人和承德话

“清朝是北京话形成并作为通用语使用的时代。”[9]“京旗满洲人员从康熙朝中后期即18世纪初期,已经普遍进入满汉双语阶段。”[10]而且作为北京旗人身份象征的具有旗人特点的“旗人汉语”——北京内城话开始形成,并且参与了现代北京话的建构。康熙十年(1671年),取消了专事翻译的通事一职。康熙帝谕令兵部:“今各满洲官员既谙汉语,嗣后内而部院,外而各省将军衙门通事,悉罢之。”[11]通事的取消,说明满洲官员汉语水平已经达到了交际无障碍的程度。雍正六年(1728年),雍正皇帝训谕官员必须掌握官话,责令闽粤两省设立正音书院,专门教授官话。俞正燮《癸巳存稿》之“官话”条载:“雍正六年,奉旨以福建、广东人多不谙官话,著地方官训导,廷臣议以八年为限。举人生员巩监童生不谙官话者不准送试。”到乾隆中期,不仅汉语的使用范围扩大,满人的语言环境也发生改变。满族人博赫于乾隆三十一年(1766年)辑录的《清语易言》序曰:“清语者,我国本处之语,不可不识。但旗人在京与汉人杂居年久,从幼即习汉语。长成以后,始入清学读书,学清语。读书一二年,虽识字晓话,清语不能熟言者,皆助语不能顺口,话韵用字字意无得讲究之故耳。所以清语难熟言矣。”[12]说明此时北京满人的满语环境已经消失,满人儿童先习汉语,后学满语,满语已成“后天之学”。以至于日本学者安藤彦太郎认为:“在中国,最擅长说北京官话的是旗人。在清朝的300年期间,满族逐渐忘掉了满语,说起了洗练的汉语,所谓旗人,逐渐变成了上流阶级的代名词。旗人的话逐渐被视为北京官话的楷范。”[13]“北京满族日常说汉语起于何时,我们只能从欧洲传教士和朝鲜使节的日记中确知一二。那便是康熙晚年约当四十九年至五十一年左右,这时满族既能满语也能汉语,但通常使用汉语。”[14]康雍乾一百多年的时间,既是满人满汉语言转换的完成时期,也是现代北京话语音系统的形成时期,还是现代承德人和承德话重新聚集和形成的重要时期,三者时间上的高度重合,意外地使承德由明时的瓯脱地成为清时的塞外京腔地。

(一)清旗人进居域内,北京官话移植承德

清旗人进入承德,其来源和缘由不一,时间也有先后次第,但主要集中在康雍乾嘉即清朝前期和中期,北京话随之移植承德。其主要路径有[15]:跑马圈地,占产立庄:始于康熙九年的口外圈地,使皇庄、王庄、官庄、旗地遍布长城口外,这些皇庄、王庄等大都演化为后来的自然村落;守护行宫,落户承德:清朝康乾嘉三帝北巡秋狝,或避暑山庄,为“致远欲休群畜力”“以省行营驼载之劳”,“从康熙十六年(1677年)第一次北巡到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140余年,累计建行宫48处。其中关内15处,关外33处。康熙年间,行宫总数19处,乾隆年间增至29处,嘉庆末年实数31处,其余先后裁撤。”[16]426其中,承德境内包括驻宫和尖宫31处,这些行宫大都是康熙和乾隆年间修建。看守这些行宫的官吏,由内务府由京城拨出,守护兵丁由八旗汉军充任。看护行宫的兵丁,携眷当差,大部分人在承德留居落户。八旗驻防,留居承德:热河驻防属于畿辅驻防。雍正元年(1723年)六月开始在热河、喀喇和屯、桦榆沟三处驻京城兵八百名,乾隆时期增至两千名。最初,驻防官兵三年轮替,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以后,改为长期驻防,携眷当差。至今承德市双桥区之南营子、陕西营、下营房、滦平县之红旗营、蓝旗营等地,即是当时兵营所在地,现在仍沿用此名。驿站官兵,就地落户:清代陆路驿道经过承德域内的有四条,在承德域内建有宽城、南五十家子、鞍匠、热河、波罗诺、土城子、郭家屯、王家营、红旗营、十八里汰、唐三营等多个驿站,这些驿站官兵,后来大都落户成村。[17]分丁拨户,投亲靠友:关内满族人,由于人口日增,有些庄头将子孙或壮丁分迁到关外承德一带圈地内居住。如《宽城县民族志》记载,宽城满族自治县孟家岭、黄崖子乡和峪耳崖镇之袁氏祖先就是从玉田县分丁拨户而来。此外,宽城县下河西之鞠姓、龙须门之张姓、板城、大石柱子之苏姓等,均是正黄旗、镶黄旗之分丁拨户而来。还有一些满族是投亲靠友而来,如隆化县步古沟镇李姓满族和太平庄乡白姓满族都是从长白山而来;丰宁县后营子乡吴姓满族由沈阳而来。

清康熙、乾隆、嘉庆时期的木兰秋狝和避暑山庄,更是对承德的语言影响巨大,起着时时刷新、与北京话同步发展的作用。陈宝森先生说:“清朝300历史,皇帝北巡、木兰秋狝占有突出地位,贯穿‘康乾盛世’始终,是清朝历史的一件大事。自康熙十六年(1677年)第一次北巡开始,到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143年中,康、乾、嘉三帝坚持北巡124次,木兰秋狝92次。其中:康熙帝自十六年(1677年)始至六十一年(1722年)46年中,北巡56次,秋狝41次;乾隆帝自六年(1741年)始至六十年(1795年)54年中,北巡49次,秋狝40次;嘉庆帝自元年(1796年)始至二十五年(1820年)25年中,北巡19次,秋狝11次。”[16]424木兰秋狝是清廷的一次次武装野营拉练和训练,但从语言传播角度看,也未尝不是一次次北京话的巡展和传播。

避暑山庄是清之“夏都”。据统计,康熙皇帝共到今承德地域55次,驻留3760天左右。乾隆皇帝自康熙五十七年(1718年)8岁随胤禛第一次来避暑山庄,至嘉庆四年(1799年)崩卒,活了88岁,实际执政64年,一生与承德避暑山庄有着80年的缘分,其执政后来承德53次。嘉庆皇帝自嘉庆元年(1796年)第一次侍奉太上皇乾隆到承德,至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崩卒,共19次进入承德。咸丰皇帝从咸丰十年(1860年)八月十七日至咸丰十一年七月十七日(1861年8月22日),为躲避英法联军,以木兰秋狝为名,移驻避暑山庄,驻留将近一年时间。清帝每次来避暑山庄,虽曰避暑,实际“综理万机,与宫中无异”。不仅皇室眷属随行,而且部院大臣一整套办事机构人员也随之涌入承德。许多经常随皇帝来避暑山庄的王公大臣在山庄之外都建有府邸,各级官员随皇帝来到热河,大都带着眷属和使役,如此众多上层机构和人员汇聚承德,除了办理军国大事之外,自然也要生活和消费,所以承德迅速成为一大都会,朴趾源《热河日志》描绘“热河…繁华,不减京城。”北京话也自然移植承德,对此,赵杰先生说:“承德是北京的陪都,皇帝和清廷办理国事,经常往返于京承之间,大批满族旗人为看守陪都落户于承德及滦平等地,因此承德……成为今天地道的北京官话。”[18]

既然承德话是京腔的移植,为什么后来承德话与北京话还有所不同?这是由随后的承德地位变迁所带来的语言环境变化所决定的。清道光帝开始,清帝就不再木兰秋狝和避暑山庄。咸丰皇帝从咸丰十年(1860年)八月十七日至咸丰十一年七月十七日(1861年8月22日),为躲避英法联军,避难承德,已与过去皇帝巡幸承德不可同日而语,驾崩避暑山庄后,慈禧太后以同治皇帝名义发布谕旨:“谕内阁:热河避暑山庄停止巡幸已四十余年,所有殿亭各工,日久未修,多有倾圯。上年我皇考大行皇帝举行秋狝,驻跸山庄,不得已于各处紧要工程稍加茸治。现在梓宫已恭奉回京,朕奉两宫皇太后亦已旋跸,所有热河一切未竟工程,著即停止。”[19]卷一至此,清朝皇室与王公大臣不再巡幸和光顾热河,承德的政治地位陡然下降,与朝廷和京城的人员往来大为减少,从昔日的辉煌“夏都”沦落为闭塞无闻的塞外边城。辛亥革命后,承德满人衣食无着犹如“弃民”,地位的衰落,身份的歧视,与京城的疏远,淡化了旗人身份的特殊心理,致使优越身份地位象征的话语中京腔京味逐渐消退。与此同时,承德与京城的语言环境也发生了重大变化,京师人海,五方杂处,言庞语杂,承德日渐闭塞,纯粹单一,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与北京话区别开来。但它远离了京城的繁华与庞杂,受其它方言的影响较少,反而在相对封闭的环境中形成了保留和使用北京音系的承德话。

(二)汉族流民和移民,日久变成新土著,成为承德主体民族,其初始阶段略显分异的方言逐渐向当时当地的官方语言——北京话靠拢,日久与旗人所使用的语言合流,遂形成沿用至今的承德话

清初,为维护蒙古的稳定,清政府实行蒙汉隔离政策。其后,有春来秋返的“雁行人”,即当时所称的“流寓者”“佃民”。康熙皇帝对口外垦植是持积极开放态度的。其诗《口外设屯耕植聚落渐成》云:“沿边旷地多,弃置非良策。年来设屯聚,教以分阡陌。”康熙五十一年五月,“上谕:山东民人往来口外垦地者,多至十万余。伊等皆朕黎庶,既到口外种田生理,若不容留,令伊等何往?”[3]雍正时期,迫于灾民就食的巨大压力,更是“借地养民”,雍正曾指示户部:“惟开垦一事,于百姓最有裨益,……凡有可垦之处,听民相度地宜,自垦自报,地方官不得勒索,……不得阻挠。”[19]卷一百五十五乾隆皇帝“不禁民迁听谋食”,乾隆八年,指示关隘官弁,“如有贫民出口者,门上不必拦阻,即时放出。”[19]卷195清朝廷的放宽边禁政策,使得内地迁居蒙古和热河境内的汉族移民数量大增。乾隆在其御制诗中曾多次对此吟咏。如其《詠古二首》云:“口外东自八沟,西至土城子一带,皆良田。直隶、山东无业贫民出口垦种者,不啻亿万,此汉唐宋明所无也。”“热河本无土著,率山东、山西迁移来者。”“口外隙地甚多,直隶、山东、山西人民出口耕种谋食者,岁以为常。今中外一家,口外仍系内地,小民出入原所不禁。一转移间,而旷土游民兼得其利,实为从古所未有。”乾隆《山村即景》“筑场纳稼先《豳风》,南北寒暄协纪中。多是晋齐流寓客,安居朔塞故乡同。”乾隆《博罗河屯行宫叠旧岁韵》“流来内地民,日久成土著。”[2]

承德境域内的汉人大多从直隶、山东、山西而来,其初来时自然会带来各地的方言,使承德当时的语言状况略显纷异,但是,来源地的方言都属于北方方言,彼此之间的差别不是很大,这些流寓者定居下来成为新的土著后,置身于塞外京腔的语言环境中,为了更好地生存,自然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向当地的语言学习靠拢,久而久之,经数代更替,其由方言向当时的北京话转移也就是自然之事,承德话也就自此形成。

(三)清朝推广北京官话,承德人学习北京官话

清入关完成满汉语言转换后,即推广北京官话。《钦定学政全书》卷六十五《雍正六年议准》记载:“查五方乡语不同,而字音则四海如一,只因用乡语读书,以至字音读惯,后虽学习官话,亦觉舌音难转。应令该督抚学政,于凡系乡音读书之处,谕令有力之家,先于邻近延请官话读书之师教其子弟,转相授受,以八年为限。八年之外,如生员贡监不能官话者,暂停其乡试,学政不准选送科举;举人不能官话者,暂停其会试,布政司不准起文送部;童生不能官话者,府州县不准取送学政考试。俟学习通晓官话之时,再准其应试。通行凡有乡音之省,一体遵行。”“雍正六年,奉旨以福建、广东人多不谙官话,着地方官训导,廷臣议以八年为限,举人生员贡监童生不谙官话着,不准送试。福建省城门设立正音书馆。十三年,奉旨展限四年。乾隆二年,弛其令,令州县与士民相见,及教官实心教导,保荐时列入政绩。十年,裁福建四门书馆。四十八年,通政司行文各直省,本章俗字字典所无,难以翻清,嗣后随本音释揭送内阁,以便翻译对音。嘉庆十一年,奉旨:上书房行走者,粤东口音于授读不甚相宜。谨案《诗》《书》执礼,孔子皆用雅言,不用齐鲁音,而经史多有方言,学者贵知之。然必立一雅言为之准,而后方言可附类而通也。”[20]369

雍正六年开启的清代推广官话运动,一直延至乾嘉朝,虽然有些虎头蛇尾,后期效果不彰,但雍正时的“凡有乡音之省,一体遵行。”乾隆朝“保荐时列入政绩”考核,嘉庆帝提出“必立一雅言为之准”,说明清帝对于推广北京官话是有着比较清醒的认识。其措施对承德话的影响如何,无史料记载难以叙说。但到清末时,热河学堂开始学习北京官话确有物证。“2015年6月30日,滦平地方文史研究者袁舒森在马营子乡一农户家发现了一个古旧的三折牛皮‘护书夹’,夹内完好地保存着两张清朝光绪年间颁发的学业文凭:一张是热河警务学堂颁发的初等学生毕业文凭,一张是热河官话字母学堂颁发的卒业文凭。”[21]都是颁发给马营子籍学生许清浦的,说明在光绪末年,热河地区就已经学习推广王照的拼写京音的“官话合声字母”并进行考核。有清一代,承德人完成了从京腔移植到学习北京官话的转变。

三、第三时期:沿用京音、稍染周边——热河省时期的承德人和承德话

1911年辛亥革命后,当时的热河都统昆源上书袁世凯表示赞成共和,拥护民国,“于是加以中华民国大总统任命为热河都统。但是除将龙旗换成红黄蓝白黑五色旗,将衙门原来之兵刑工吏户礼六房经丞改为科长之外,其他并无改革,人民也没有耳目一新。”[22]1914年1月改为热河特别行政区,1914年7月设置热河道,1928年9月撤销热河特别区和热河道,改为热河省。1933年3月,日寇占领热河全境,沦陷于伪满洲国。1955年12月,撤销热河省,承德境域划归河北省管辖。这一时期,可以统称为热河省时期。

热河省时期较之清朝中晚期,承德境内人口数量并无重大变化,语言方面也无重大改变。如民国八年版的《隆化县志·风俗志第三》记载:“隆化,昔近蒙古,荒漠少人烟。清初始渐开辟,居民十九由山东、山西、直隶三省迁来,故礼俗、言语、谋生之道与口内大同小异。”其《方言三之三》云:“言语为京音,俗谚则山东、山西、直隶、奉天诸省所参杂。”[23]86-89但值得注意的有三点;

一是木兰围场开围放垦吸引了一批新的外来移民。木兰围场开围先后历经三次。第一次开围放垦是在同治二年(1863年),第二次开围放垦是在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第三次开围放垦,从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延续至民国六年(1917年),因开围放垦是“招佃展垦围荒,以济兵食”,“招募家计殷实素业稼樯之人”,因此许多外地流民也迁入围场。围场开围放垦后,不管是前来挂地占山想发财的“淘金者”,还是因走投无路前来谋生的佣工者,都使围场县的人口大增。毕宪明先生统计,围场县人口从光绪二十八年(1902年)的5965户、36399人口,到1949年,已增至54375户、228276人口。[24]29-45其外来者以山东人为多,笔者实地走访过围场坝下周边村落,许多村民都说其祖先是开围时从山东逃荒而来。其初来时自然带来山东方言,但很快就为护围官兵的北京官话所同化。

二是清东陵“后龙”禁地的开发催生了兴隆县。清东陵始建于顺治十八年(1661年),陵区以昌瑞山为界,分“前圈”和“后龙”两部分。其中“后龙风水”禁区覆盖今兴隆县西南和西北全域。辛亥革命爆发后,由于不能按期如数拨付银两,发放护陵员役俸饷,护卫东陵的旗人失去生活保障,遂于民国四年(1915年)解禁,进入了开垦和开发的时代。兴隆禁地的开发是土地垦植、森林采伐、采矿业和商业兴起并行并进的,吸引了数省(市)20多个县的居民迁居。民国五年(1916年)平谷、密云、怀柔、蓟县、三河、玉田、遵化等地农民移居“风水禁地”,开垦租种土地。民国八年(1919年)设立东陵兴隆山林垦采植总局,伐卖木材。民国18年(1929年)发现金矿,民国二十二年(1933年)在挂兰峪倒流水金矿建立采金所。[26]

兴隆自民国四年(1915年)开禁后,由于毗邻京津唐,其民大多来自周边县区,所以,较之承德其他县区,居民语言因来源不同,距今时间尚短,略显分异,尤其是比邻遵化县的区域,有比较明显的唐山音调,但与普通话语音系统基本相同,主要差异表现在声调上。

三是热河省建立后,东北地区人员来承较多,东北官话的语音语汇影响承德话。1933年日寇占据承德,随后热河省归伪满洲国管辖,热河与东北的往来渐渐多起来。据1935—1946年在承德市四条胡同、草市大街、头条胡同居住的韩步青先生回忆,“四条胡同内无工、无商、更无农,绝大多数是城市居民。居民以满汉两族为主,当时满族通称旗人。旗人多为老住户,占人口半数以上;汉人多为外来租房户。……长期以来,满汉族同住一起,互相同化,后来相互通婚,血统交融。旗人绝大多数不懂满语、满文,满汉文化习俗相近,已无明显差异。……古时候,承德的军政要员与商人大都来自口外,民国至日伪时期大都来自东北三省,当时省、县各级军政要员大多数是东三省人。伪满时期,铁路、公路开通,大量的铁路工人、汽车司机、各种技工从东三省涌入,四条胡同也来了不少东三省人住家。他们给承德带来现代文化和先进技术。”[24]82东北人的进入,给承德带来了一些东北方言的语音语汇。随便翻开一本汉语东北方言词典,许多东北方言词语承德人也在使用。

在清末和整个热河省时期,承德话虽然受到周边地区尤其是东北方言的一些影响,但主要是延续清晚期开始的京腔京味的消退,保留和使用着北京官话。而这一时期正是汉民族共同语“国语”的语音标准——“北平音系”的确立和推广时期。保留和使用北京官话的承德话与确定北平音系为国音标准的“新国音”不期而合,为后来的承德话高度接近普通话奠定了基础。

四、第四时期:高度接近普通话语音标准——河北省时期的承德人和承德话

1955年7月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决议,撤销热河省,原热河省所属承德市及承德、平泉、青龙、兴隆、滦平、丰宁、隆化、围场等八县划归河北省,是为承德的河北省时期。

1956年2月6日,国务院发布《关于推广普通话的指示》,“汉语统一的基础已经存在了,这就是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以北方话为基础方言、以典范的现代白话文著作为语法规范的普通话。”

现代汉语共同语的名称由“国语”改称“普通话”,并“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明确普通话的语音标准、“以北方话为基础方言”明确普通话的词汇标准、“以典范的现代白话文著作为语法规范”明确普通话的语法标准,使现代汉民族共同语——普通话具有了准确科学的完整定义,成为现代汉语标准语。其中,语音标准延续了民国时期国语运动确定的“北平音系”,明确表述为“以北京语音为标准音”,并且明确了“北京语音”的内涵是“北京音系”,也就是北京话的声、韵、调系统, 而不包括北京话里的土词土音。承德话在新的历史时期,又一次与普通话标准音“北京音系”不期而合,从而形成了现代承德话高度接近普通话标准音的独特语音面貌。

热河省建置撤销,承德划归河北省管辖,与新中国普通话推广的时间基本一致,表明承德话是与现代汉语标准语标准音同步进入到规范标准时期。承德尽管语言基础条件优势明显,但是,推广普通话工作始终是按照国家的推普工作要求和节奏稳步推进。经过几十年的持续不断的工作,尤其是教育文化的普及和推广普通话,使得承德域内的普通话得到了高质量的普及。带有方音特点的发音错误和发音缺陷得到普遍纠正,语音面貌明显改观,许多方言词汇也渐渐被普通话词语所代替,从而形成了承德话语音高度接近普通话语音的特点。承德域内各县区市,均已通过了普通话普及的达标验收,特别是滦平县积极主动打造普通话文化,已经成为海内外有影响的普通话体验区,2019年承德滦平县被教育部、国家语委确定为首批国家语言文字推广基地。

总之,承德话的形成和发展,清初以前是以汉语幽燕方言为底层,后为明代的蒙汉分治、内迁兵民所清空;从康熙朝开始,口外圈地、行宫驿站、木兰秋狝和避暑山庄,京腔移植承德,成为塞外京腔地,是持续的北京话化;清晚期及热河省时期承德地位衰落,与京城交往减少,话语中京腔京味消退,意外地与民国时期确定的“国语”标准音“北平音系”和新中国确定的普通话标准音“北京语音”(北京音系)两度不期而合;新中国推广普及普通话以来,是自觉的越来越普通话化,不断地向普通话靠拢,非普通话语言因素逐渐消退。因此,呈现出承德话高度接近普通话的语音面貌,承德也就成为中国国家通用语言——普通话的天然话吧和体验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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