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中的多元感知建构
——电影《香水》中的主题意象分析
2023-01-20班笑阳
班笑阳
(北京电影学院 文学系,北京 100000)
《香水》是2006 年上映的一部影片,虽然故事以一个杀手的视角展开,但它绝不仅仅是一部犯罪类型片。时至今日,我们仍然在讨论它,是因为它对人性的挖掘之深,哲学隐喻的维度之广,都让人感到震撼。
主人公格雷诺耶出生在巴黎某海鲜市场中一个混合着恶臭和腥味的摊位,他一出生就被母亲遗弃。他虽然出身低微,却有着惊人的天赋——可以分辨各种气味。他爱上了青春少女的体香,为了把这种香味保存下来,他最终走上了杀手的道路。
杨义先生说:“叙事作品之有意象,犹如地脉之有矿藏,一种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密码之矿藏。”[1]意象在电影中具有基于客观的物体形象阐发另一层隐含寓意的属性。并且,意象在电影中的所指并不是固定的,而是通过镜头、剧作、蒙太奇等手法显现出不同的意义,成为阐释主题的关键叙事元素。
电影的本体首先是视听语言,《香水》的视听设计十分独特,它在视觉和听觉之外开发了一个新的感知呈现——嗅觉感知。本文将从视听层面分析导演是如何使用多元感知建构去表达影片的主题意象的。
一、自我的存在——气味
海德格尔作为存在主义奠基人,提出“个体就是世界的存在”。在影片中的巴黎底层世界,一个孤儿的命比纸还薄,他如何能感受到自我的“存在”?不过,格雷诺耶与旁人不同,他拥有超凡的嗅觉,从出生起,他就可以通过气味确认世间万物的存在。
电影开场,格雷诺耶躺在襁褓中,被孤儿院里的孤儿们围观着。孤儿们在观察着格雷诺耶,他们不知道他是死是活。其中一个孤儿将一根手指伸向格雷诺耶的鼻子,看他是否还有气息。突然,这根手指被格雷诺耶的小手握住,他将手指拽到自己的鼻尖上嗅着。导演让虚焦的手停在婴儿的鼻孔前,用特写交代手指和格雷诺耶鼻子的关系。格雷诺耶作为一个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婴儿,探索周围世界的方式不是靠语言,不是靠视觉,也不是靠听觉,而是靠嗅觉。
随着格雷诺耶的长大,他更是将嗅觉天赋发挥到极致。导演用视听语言进行了嗅觉的多元感知塑造,镜头简洁流畅,细节丰富,充满想象力,让观众身临其境地感受到格雷诺耶用嗅觉认识世界的方式。
当格雷诺耶最想要的女孩罗拉被父亲带走时,他利用自己的嗅觉判断出了罗拉父亲逃跑的位置。导演特意给了格雷诺耶的脸部一个特写——他站在山坡上嗅了一下,接下来,导演用了一个360 度全摇的长镜头,镜头在崇山峻岭间飞速穿越,表现出格雷诺耶嗅觉的速度和维度。导演用镜头的速度感模拟嗅觉,以刻画格雷诺耶的嗅觉速度快、范围广,而且极其准确,让格雷诺耶对嗅觉的想象生动地呈现在画面中。之后,镜头跟着罗拉,她的帽子掉了,气味传了出来,这时候,罗拉回头,画面变为升格。这其实是格雷诺耶对罗拉的想象,对罗拉身上气味的想象,他对罗拉身上的所有的美的感知,都浸透在画面中罗拉回眸的一瞬间。
视听语言可以通过这样的视觉想象向观众呈现嗅觉对周围空间的丈量和探测。用镜头语言呈现想象,用想象呈现嗅觉,导演巧妙地将镜头语言和嗅觉融合在一起,在多元感知的设计上,这是一次成功的尝试。
格雷诺耶对自我的存在的迷茫也是用“气味”表达的。他在去往格拉斯的路途中遇到了一个全无气味的洞穴。格雷诺耶在洞穴中安静地躺着,不知过了多久,他享受着从未有过的平静。他再次梦到了他第一个误杀的女孩,女孩像之前一样转过身,不过,对面的他却变成了透明人的样子,明明他就站在女孩面前,女孩却看不见他。这时,格雷诺耶猛然惊醒,他不停地嗅闻着自己的身体,却什么也闻不到。
格雷诺耶用气味认识世界,而他闻不到自己身体的气味,代表着他不存在,所以,梦中那个女孩回过头也看不见他。此时,镜头特写了格雷诺耶颓丧的脸,他躺在石头上痛苦地仰望着,“他意识到自己的一生对他人都无足轻重,他怕自我被忽视、被淹没。”随着一个大全景,苍茫的大地上,孤身一人的格雷诺耶看上去是那样渺小,他翻山越岭,朝着格拉斯前行,旁白说“在那里,他不仅要告诉这世界他的存在,并且他还是非常重要、出类拔萃的”。
导演通过呈现格雷诺耶通过气味认识世界、确立自我存在,表达了一个底层的小人物面对如何证明自我存在这个命题的迷茫和恐慌。为了证明自我存在,他甚至愿意踏上一条糟糕的、通向深渊的不归路。
二、爱的方式——谋杀
正如英文片名“Perfume:The Story of a Murderer(香水:杀人犯的故事)”所说的那样,影片讲述的是一个杀人犯的故事。格雷诺耶杀害了十几个女孩,只为将她们的味道制成香水。听起来他似乎是个无恶不作的杀人恶魔,但影片并未对他进行道德审判。格雷诺耶从小生活在备受折磨和孤立的环境中,这让他没有发展出社会化的是非观念,加上他是通过嗅觉认识这个世界,因此,占有气味这一行为是他的理解中对外在世界的“拥有”。在他制作出可以征服世界的香水之后,只要他愿意,他就可以拥有全世界至高无上的权力、数不尽的金钱和众人的膜拜,然而,他却跌跌撞撞地走上了回巴黎的路,旁白说道:“只有一件事情香水做不到,就是无法使他如常人一般——爱与被爱,那就让一切见鬼去吧。”至此,我们可以理解,他对那些女孩的谋杀,其实只是他想要拥有爱的手段。
影片中的第一次杀人事件,建构了整部影片的第一个戏剧情境,对人物的心理动机进行了细腻的刻画,给人物命运的走向埋下了一个伏笔。格雷诺耶跟在女孩身后,女孩发觉被跟踪后猛地转头,却被身后的格雷诺耶吓了一跳。她问格雷诺耶是不是要买点水果,格雷诺耶抓过女孩的手,深深地嗅闻起来。女孩害怕地跑开,格雷诺耶却意犹未尽。这时,天空开始放烟花,这其实是对格雷诺耶心理的一种外化,见到这个女孩,他如同心底盛开了一朵烟花,短暂而美丽,而这恰如他跟女孩之间命运的暗喻,正是因为美好却短暂,格雷诺耶才要通过留住女孩体香的方式,永久地留住这种美好。
第一次谋杀实际上可能是一次意外,后面的谋杀则是目的性十分鲜明的。格雷诺耶在影片中说话极少,因为他缺乏教育,对词汇的使用非常有限,习惯了通过气味而非语言去认识一切;还因为他特殊的成长环境,他是一个被异化的人,一个底层的劳动力和不值钱的商品,在这种环境中长大的他,也将身边的一切异化,所以,他把对女孩的爱的冲动,理解成对于某个物体的“占有”。
格雷诺耶的谋杀是冰冷的,但导演没有展示任何血腥的场面,反而特写了女孩们美丽的躯体,和格雷诺耶虔诚的神态。在格雷诺耶终于追到他最着迷的女孩罗拉所住的旅店时,他刚要下手,罗拉就睁开了眼睛。镜头推向罗拉的面孔,她眼中没有一丝的惊恐,反而流露出丝丝情意。第二天,罗拉的父亲推开了她房间的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金色的圣洁的光辉,管弦乐队奏出恢弘的乐曲,罗拉的身体以一个优美的姿势趴在床边,画面呈现出油画一般的质感,似乎这不是一个案发现场,而是一座艺术殿堂。
格雷诺耶在犯案后从未陷入任何道德的压力和谴责,全片中他几乎没有情绪,但当他站在审判台上,只用一个带着香水的手绢就让众人顶礼膜拜时,一筐杏子意外落了一地,那味道让他再次回想起第一次见到卖杏子的女孩的场景。在这次想象中,她第一次深情地看着格雷诺耶,将他拥入怀中。格雷诺耶流泪了,在他杀害那些女孩的时候,因为他对生命的漠视,他的内心毫无波澜。而此刻,在众人狂欢的广场上,他却哭得不能自已。至此他理解了,谋杀虽然让他得到了女孩的气味,却将他与爱永远地隔绝开了。
导演对格雷诺耶谋杀行为的解读是寓言式的,在导演的精心安排下,这些谋杀似乎失去了罪恶感,而成为某种圣洁的仪式。这种病态的“爱的方式”,是格雷诺耶的悲剧,也象征着一种普遍发生的悲剧——人们总是以爱之名,用残忍的手段占有或摧毁着爱的对象。
三、欲望的载体——香水
“道具是与电影场景和剧情人物关联的一切物件的总称”[2],电影中的道具作为一种既可主观构建,又可客观观赏的实物,是隐喻和象征主题的最好载体。它可以以四两拨千斤的方式具象和升华主题。
“香水”是影片中最重要的道具,但它在影片的前部却没有出现。从格雷诺耶出生的鱼市,到成长的孤儿院,再到做工的制皮铺,画面中的每一处都显得特别肮脏。人们的衣服污迹斑斑,地上也是泥泞不堪。为了体现鱼市的恶臭气味,影片使用了大量的特写镜头,镜头对准了腐烂的鱼类、肮脏黏腻的地面、沾满了污垢的身体……这些镜头增强了视觉冲击力。
第一次色调转变在香水店,整个画面由黑色变成了金黄色,店里富丽堂皇,色彩明亮,充满魔幻又灯火通明的空间。此时,格雷诺耶正在远处的街区,他被吸引而走了过来。整个段落的镜头虽然短而碎,但导演通过剪辑构建了肮脏的街区和富丽堂皇的香水店之间的空间关系,并使用平行蒙太奇的方式加强了两者的对比。
当香水师捧着一瓶香水出现的时候,香水从画面右边走向画面左边,先是在后景出现,之后穿过前景的花瓶,神秘而又隆重地映入观众的眼帘。“香水”的整个出场极其具有仪式感和神秘感,香水师双手捧着香水的样子如同捧着一件祭奠神明的供品一般,让香水显得弥足珍贵。
在这一刻,香水不仅仅是香水,而是贯穿了整个故事的关键——欲望。它不仅代表着格雷诺耶的欲望,也代表着世间的欲望,对人们有一种灵魂上的引诱。
不论在东方还是西方,思想家们都反复地声讨欲望,认为欲望是痛苦的来源。老子的《道德经》中说:“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但反对和规劝人们克制欲望的声音越大,反而越说明人是无法脱离欲望的。人们对格雷诺耶所犯下的罪孽愤怒至极,但当他把香水滴在身上时,他便成了欲望本身,一场审判瞬间便成了朝拜。人们看似厌恶欲望,其实身在其中无法自拔。
众人对格雷诺耶的朝拜是一场具有仪式感的盛宴。在此之前,人们很难想象,一个犯罪题材故事的高潮时刻竟然可以有这样的逆转。通过这场盛宴,故事脱离了现实主义的创作,而是拔高了一个层面,用超现实主义的手法处理了这个段落的情节。对格雷诺耶的审判,如果只是就事论事,沉溺于现实情节上的逻辑争议,便失去了这个故事应有的深度和意义,因为,此时的香水可以暗喻的东西太多了,权欲、金钱欲、肉欲……一切可以驱使人们的欲望都可以依托于这瓶香水去呈现,而这才是创作者的哲学高度。
在这场戏的空间内部,我们看到的是某一个人与人群的对抗,对抗的结果是这一个人征服了所有人。这是一种极具宗教色彩的隐喻,格雷诺耶散播的不是香水的气味,而是欲望的味道,而这种满足欲望的来源却是罪恶。这也让我们反思,欲望之于人类到底意味着什么?答案留给观众去思考。
四、欲望的幻灭与轮回——自毁
世间的宿命轮回,概括成一句话,就是生于何处,便死于何处。花朵生于土壤,凋零回归土壤。格雷诺耶和他的嗅觉天赋也是一样,生于这片鱼市,也终归会在这片鱼市消亡。这个段落的设计与影片开头首尾相接,前后呼应。格雷诺耶来到出生的鱼市,把香水倒在自己的头上,等待命运的审判。在香水从格雷诺耶的脸颊滑满全身的时刻,导演运用了光影的处理,使格雷诺耶整个人都如沐圣光。暖光的处理使得格雷诺耶在光晕里如同一个天使,召唤着周围的生命。继而众人蜂拥而上,格雷诺耶消失了,只剩下一件包裹身体的衣服和鞋子。第二天,人们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继续生活,只留下一个留有余香的香水瓶。
格雷诺耶用自己的天赋,满足了世间所有的欲望,却迷失了自我。他最想拥有的就是爱,却以杀戮的方式来“得到爱”,自然也离爱越来越远,最终走向自毁之路。欲望这条道路的尽头是毁灭,人类虽然不停地用各种方式和教义强调着欲望的罪孽之处,却永远不会停止追逐欲望,享受欲望得到满足时的窃喜。
人们残忍地分食了格雷诺耶,就像他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将女孩们杀害一样,都认为自己是出于内心纯粹的爱。正如旁白所说:“他们满心都是圣洁的幸福光辉,有生以来第一次,他们觉得自己所作所为,乃是源自内心纯粹的爱。”这样虔诚的态度,和残忍无比的画面对照起来,讽刺意味十足,预示着人们无法从欲望的轮回中解脱。
总的来说,电影《香水》创造性地运用视听语言,建构起了嗅觉感知,极大地拓展了表达层次,给观众身临其境之感。本片通过气味、谋杀和香水这三个意象,表达了自我存在、获得爱的方式和欲望这三个主题;通过展现主人公格雷诺耶用气味确立自我存在,用谋杀获得爱,用香水支配欲望,最终被欲望吞噬走向自毁的过程,表达了对人性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