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绿色环保看家族企业的决策动机

马骏

提到家族企业，大众对其的第一印象都是神秘又陌生。神秘之处在于，家族企业往往信息透明度不高、治理结构不够正式，在人事、决策过程中充满了“人治”，相对封闭且保守。很多大型跨国公司都有富豪家族的背景，但人们似乎很难准确地说出某家公司的家族背景，甚至一些大财团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左右地区和国家经济（如三星集团市值大约占韩国GDP总量的四分之一）。而陌生之处在于，大众对家族企业内部如何运营、管理并不知晓，其与非家族企业有什么异同也不甚了解。

由此，家族企业给人一种刻板印象——封闭、保守、任人唯亲、“一言堂”“治理水平落后”等等。近年来我国频繁出现的夫妻互撕（当当网事件）、父子反目（双汇集团事件）、兄弟相残（大亚集团事件）等家族企业内部冲突问题，加深了人们对于家族企业的负面印象。

然而，故事的另一面是，家族企业是世界范围内最具普遍意义的企业组织形态，世界范围内最成功、历史最悠久的公司都具有很强的家族色彩和控制背景，近年来广受推崇的隐形冠军、专精特新企业大部分也都是家族制。

因此，家族企业并非如传统观点所认为是一种封闭落后的组织形式，反而具有很强的生命力和组织韌性。尤其是在面对风险、危机和压力时，家族企业具有超出一般组织的生存能力，其特有的家族情感、家族责任、家族联系能够凝聚和团结组织成员，甚至可以牺牲一时的经济利益来帮助企业渡过难关。例如，不少家族企业在面对财务危机时，核心家族成员会将创业初期积累的财富用于危机处理，同时在一段时期内降薪或不领工资。

家族企业由“家族系统”和“企业系统”两个模态组成，故家族企业兼具家族目标和企业目标，前者包括家族控制、家族声誉、品牌形象、跨代传承等，后者主要关注企业的经济效率和利润增长。这两类运行逻辑有时相互矛盾，有时相互促进、相辅相成，因而在战略决策上表现出一些与非家族企业不同的特征。

我们在调研中发现，在全球可持续发展目标和中国“双碳”目标引导下，不少长三角的传统制造业企业已经开始转变生产理念和经营方式，将环保和绿色生产转型作为企业可持续发展的必由之路。这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家族制企业，这些企业在能源节约、绿色办公、环保投入和绿色创新方面都比非家族企业表现得更加积极。

那么，为何会出现这种现象？背后有哪些驱动因素？家族企业绿色创新有哪些可借鉴的成功经验？这些是我们研究中关心的核心问题。

绿色创新战略是企业将环保意识和责任主动纳入日常生产经营中，并进行绿色技术、产品、过程等的创新，是一种可持续发展战略。由此，绿色创新包含两个属性，一是创新，二是绿色环保。

就创新属性而言，传统观点认为，相比非家族企业，家族企业往往相对保守，对传统产品和工艺技术有着强烈的守旧情感。由于创新活动具有高风险性和不确定性，需要很强的资源承诺和投资时域来获得易于观察到的创新产出和结果，这就要求家族企业更多地引入外部资金、资源以及合适的人才，可能会削弱家族对于企业的控制权和影响力。为了避免这一潜在损失，家族企业的决策将趋于保守，创新意愿普遍比非家族企业低。

而对于绿色环保属性，家族企业却表现出比非家族企业更强的环保意愿和绿色绩效。有研究发现，为实现家族目标（如家族声誉、品牌形象、家业长青等），家族企业往往具有更加长期的投资视野和耐心资本，这一可持续特征与环境保护所关注的长期承诺存在目标一致性。

由此，家族企业往往更加关注环保问题，环境绩效也更优。全球厨卫经典品牌科勒家族遵循“为美好环境而设计”的原则以及可持续发展理念。集团高管认为，“作为家族企业，科勒始终重视长期性的益处，这个益处是对企业、环境和社会的通盘考虑”。为了实现这一目标，科勒通过技术研发、设计创新、工艺提升、循环利用等方式减少资源消耗，提升绿色效能，并设定了2035年科勒全球所有业务实现“净零温室气体排放”的目标。

由中央统战部、全国工商联、国家工商行政管理总局、中国民营经济研究会私营企业研究课题组主持进行的第十二次“中国私营企业调查”（CPES）（2016年）数据显示，相比非家族企业，家族企业在绿色创新上表现出更强烈的投入意愿。

从外部压力来看，企业主要面临来自外部利益相关者对于自然环境保护和生产方式绿色化的压力，企业通过绿色创新战略来回应这些制度压力并获得必要的认可和合法性。

首先，家族企业面临的外部压力主要来自政府规制。一方面，家族企业由于其相对封闭的组织结构以及不够透明的信息披露，往往成为各级环境部门监管的重点。我们在调研中也发现，很多家族企业本身环保意识不强，更容易引起相关部门的关注。

但在很多情况下，绿色创新企业并不能获得由此带来的大部分社会收益，甚至有可能带来负的社会外部性，因而企业缺乏绿色创新的主动性，政府往往会通过强制命令型环境规制以其强制力引导企业选择绿色创新战略。

我们在常州一家制造业企业的调研中发现，由于其产品涉及能源和挖掘设备制造，厂房内外污染严重，多次被当地环保部门约谈和处罚，甚至一度关门整改。由于近年来订单量不断增加，为了保证生产和正常经营，企业按照相关部门要求，整治了厂房内部环境，安装和购买了环保设备，并引入了一位环保专业的博士，专门负责企业的绿色环保和转型。

无锡某K姓家族企业在创业早期是一家传统的机加工企业，近年来因为生产安全、环保以及污染问题被当地相关部门列为重点监管对象。由于外部监管压力不断加大，以及企业需要买机器扩大产能，因此从前年开始引入绿色生产设备和机器，同时加大了绿色办公力度（如厂房内零部件和垃圾分类、节水节电、推行无纸化办公），去年开始逐步转型为当地小有名气的绿色转型典型企业。

笔者在采访一些制造业企业主时，他们普遍反映：“近几年来政府抓环保抓得很凶，一个不小心就会被约谈甚至罚款，所以只能按照标准和要求进行生产和排污”。

其次，随着绿色环保意识的加强，消费者越来越关注企业产品的绿色特性，更倾向于选择环境友好型产品。当企业通过绿色创新开发出更多的绿色产品以满足消费者需求时，不仅能够形成产品的差异化优势，还能够塑造良好的绿色形象和声誉。

最后，同行业竞争者也会带到家族企业一些外部压力。一是竞争者的绿色创新活动会形成一种“模仿”压力，为了获得必要的社会认可，企业往往也会效仿竞争者进行绿色创新；二是绿色创新具有典型的“溢出效应”，良好的竞争环境使得企业能够转让和分享绿色创新技术、知识和经验，继而降低成本，企业也能够在这一过程中与竞争者构建良好的竞合关系。另外，来自企业所在社区、公共媒体等外部利益相关者也会对企业构成外部压力。

例如，在对常州本地的一家家族企业调研中，我们发现，该企业的主要产品是电机制造，但生产过程中产生大量噪声污染和环境污染，严重影响厂区附近居民的日常生活，多次被举报。由于家族企业与企业主个人的形象和声誉紧密联系，企业行为被贴上企业主个人行为标签，该企业主出入厂区时经常被附近居民冷眼相待，甚至被人身攻击。与此同时，部分海外合作者也因为生产安全和污染问题减少了订单，导致企业一度陷入生存危机。为了挽回企业在当地居民和海外合作者眼中的形象和声誉，该企业主动进行绿色转型，扎根绿色生产。

从内部动力来看，对于家族企业而言，最重要的是追求家族目标，如家族声誉、家族形象、家族长期存续等。他们能够容忍短期内财务绩效的波动或损失，甚至牺牲一定的财务绩效来保护家族成长目标。其次，家族成员（包括一代创业者、二代继任者等）往往比外部管理者享有更长的任期，也无需为自身雇佣关系和短期财务损失的风险过于担忧，因而具有更长的投资时域和长期导向性。

我们发现，有明确传承意愿的企业主所在企业具有更强的绿色创新意愿。这意味着，为了实现家族的跨代控制和传承，企业主会更多地探索可持续成长的方案，而绿色创新不仅能够使企业的发展更符合环境标准，为企业带来无形的声誉资产，同时也为企业获得长期竞争优势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苏州某P姓家族企业就是一个典型案例，创始人意识到现有产品附加值低，不符合未来绿色生产趋势，尤其是近年来消费者对于绿色产品的需求普遍增加，故而早年间将儿子送出国攻读环境工程专业本硕，并让其在国外同行业内的一家跨国公司工作5年，然后回国接班企业。目前该企业每年的绿色研发投入都超过营业收入的4%，同时申请了多项绿色专利。

在参与环境治理的过程中，很多家族企业的初衷是为了实现财务可持续增长和家业长青，而在实践中，往往因为产业需求和可持续发展理念的有效契合而实现绿色转型。

90后潮汕创二代郑锐聪在接班父辈的企业后，不满足于沿袭家族传统产业（利润空间以及可持续发展性低），在稀土涂层产品领域开辟了一条新产业链，而这刚好契合了“碳达峰”“碳中和”的发展趋势，成为长期发展的绿色创新产业。

来斯奥集成家居股份有限公司总经理姚哲凡从父辈手中接过企业后，通过海外求学以及考察经历，大刀阔斧地进行传统业务升级，投入大量资金进行新材料研发和节能环保改造提升，这一转型既符合消费者对于绿色设计和绿色产品的需求变迁，同时也响应了当地政府节能减排和绿色发展号召。

我们在常州对一家制造业企业调研时也发现相似案例，一家L姓家族企业从事传统的煤炭机械设备制造业，厂房机器设备老化，污染严重，厂里工人每天下班后“一身黑”。

企业主有意让其儿子接班，但儿子每次去厂里都吐槽环境太差，不太愿意接手家族生意。为了让儿子接手家族生意，同时扩大产能并满足市场需求，该企业对厂房进行了环境改造，同时将传统的切割机器换成激光切割机，并申请了2项节能环保专利。经过三年的过渡，目前已经完成一二代交接班，该企业也申请了省高新技术企业。

就实际效果而言，相比没有绿色创新投入的家族企业，有绿色创新投入的家族企业在净利润、营业收入方面都有着更优异的表現（如图4所示）。限于数据，我们只能从短期盈利的视角审视绿色创新对于家族企业带来的积极影响，但从过往的研究来看，绿色创新对于企业长期竞争优势的获取也显而易见。

在面对环境污染问题时，家族企业不仅仅是环保压力的消极应对者，更是环境保护和绿色生产创新的积极推动者。

首先，家族企业需要在治理结构方面进行现代化转型，比如更多地引入具有绿色专业知识、技术和经验的外部董事和职业管理者，既可以削弱外界对其封闭保守的刻板印象，同时能够加强绿色环保和创新能力。尤其是，我们利用第十二次“中国私营企业调查”（CPES）数据发现，家族对于企业控制的意愿明显减弱了其进行绿色创新的动力，因而适时适地地进行公司治理改革是家族企业参与环境治理体系建设和推动中国式企业现代化的重要手段。

第二，提前布局家族二代的选择和培养。我国越来越多的家族企业开始规划或已经进入一二代交接班进程中，但如何顺利进行交接班，尤其是二代如何平稳过渡，是摆在家族企业面前的一道难题。由于生活经历、教育程度、价值观等因素的差异，一二代之间往往存在诸多代沟，家族二代是否认同并积极践行家族企业目标（如维护家族声誉、形象，建立与外部利益相关者的长期关系），直接关系到基业长青和家业长青。尤其对于绿色环保事业，其本身具有较大的风险和不确定性，短期内可能无法为企业带来经济收益。因此，选择合适的接班人并有意识地培养其家族精神意识、创新意识、环保意识是家族企业有效履行绿色责任的重要抓手。

【论文原文：《家族企业何以成为更积极的绿色创新推动者？—— 基于社会情感财富和制度合法性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