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我们如何评估企业生命力

董立

在自然界，参天大树是旺盛生命力的象征。陕西黄帝陵的轩辕柏、安徽黄山的迎客松，这些知名的古树早已成为地标性的景点，被一代又一代的游客所崇敬和赞叹。而在人类社会，没有单个个体的生命可以与参天大树相比较。

人类社会的生命力更多地体现在延续不断的社会组织上。近三百年来现代社会的兴起和繁荣，其实就是一部传统组织向现代组织转型、现代组织不断发展壮大的历史。很多类型的现代组织都有着悠久的历史：现存最早的大学诞生于11世纪的意大利，最早的报纸诞生于17世纪的瑞典，最久的现代医院诞生于18世纪的英国，等等。

如果把目光进一步聚焦在商业组织上，现存最老的企业诞生于6世纪的日本，最老的银行诞生于15世纪的意大利，最老的证券交易所诞生于17世纪的荷兰。而在所有的现存上市公司里，历史最久远的可能要算创办于1715年的葛兰素史克；在所有《财富》500强的公司里，最年长的代表是可以追溯到1781年的纽约银行。

然而，少数长寿明星的高曝光率，可能掩盖了同时存在的另外两方面事实。

一方面，大型企业基业长青的平均年限在下降，甚至业内领先的重量级企业也越来越难以保持辉煌。随着颠覆性创新概念的风靡，企业年限也成为一个常被讨论的话题。以过去半个多世纪以来的美国大型公司为例，标准普尔500指数的成分股，在20世纪50年代到21世纪10年代间，平均每年的更替率约为4%，并且在20世纪90年代末期互联网泡沫破裂时和2008年金融危机前后达到高峰值。

同時，该指数成分股的平均入选年数也从20世纪70年代末期的30～35年，下降到了21世纪20年代的15～20年。预计到2027年仅能保持在12年左右。在《财富》500强上榜企业中，也存在类似的变动趋势。在20世纪50年代和21世纪10年代之间，《财富》500强榜单的年平均更替率约为6%。事实上，1955年首次评选出的《财富》500强企业中，仅有52家仍然位于最新的榜单上，其余90%的企业都已经被兼并、破产或业绩大幅下滑。

另一方面，长寿企业也并不一定总是处于发展壮大之中。这方面典型的例子来自日本。在全球超过200年历史的5000多家“老字号”中，日本独占3 000多家，包括历史最悠久的“金刚组”。但这些日本的“老字号”多为家族传承的中小型企业。更有意思的数据来自日本的上市公司，截至2017年，东京证券交易所上市公司从上市到退市的平均年限是89年。相比之下，纽约证券交易所上市公司的平均退市年限是15年，伦敦证券交易所更是低至9年。在2000～2017年，日本上市公司的平均市值仅增长了70%。与此相比，同期美国上市公司的平均市值增长了170%，而中国上市公司的平均市值更是增长了440%，从不足日本企业市值水平的一半到超过后者六成。事实上，在2017年全球市值前100的上市公司中，只剩下2家日本公司。

一边是美国式大型企业越来越短的旺盛周期，一边是日本式长寿企业缓慢的增长，我们如何来看待当代中国大型企业的生存和成长？

自2021年起，《中欧商业评论》提出了“生命力”这一概念来衡量中国大型企业的长期生存和成长能力。我们的“生命力”调研和评选以过往三年的年报和其他公开信息为基础，努力从战略、组织、人才三方面来更全面地评估企业的未来前景。

2022年，我们进一步把“生命力”具体化为“企业生命力”（corporate vitality），即现代企业作为一种商业组织所具备的长期生存和发展能力。首先，企业是以营利为主要目标的社会组织，是商业性机构（business enterprise）。因此，“企业生命力”必然包括企业作为商业机构的生存发展力，即它的盈利能力。这种盈利能力既涵盖可以直接观察到的中短期盈利现状，也包括虽不能直接观察但可从某些迹象中推测的长期持续盈利能力。同时，企业是一种社会性组织（social organization），是现代社会最常见的“科层制组织”之一。那么“企业生命力”也必然包括企业作为社会组织的生存发展力，即它对组织成员的管理和动员能力。这种能力又包含两个层面：组织整体层面上的结构和治理，以及组织成员个体层面上的培养和动员能力。

我们将“企业生命力”的概念分解为两大维度：“商业维度”（作为商业机构的生命力）和“社会维度”（作为社会组织的生命力）。具备强劲生命力的企业需要至少在其中一个维度上——甚至同时在两个维度上——表现优异。

在商业维度上，我们主要考察企业的竞争力，以及它为提高或保持竞争力所做的准备。前者主要包括企业的中短期业绩表现，后者则是企业在战略上的部署。前者是可直接观测的，它主要体现在企业的收入、利润和市值方面。中短期的业绩可能反映了企业以往商业战略的有效性，或可能来源于企业所不能控制或预见的外部因素。在国内的市场环境中，中短期业绩水平还有可能取决于企业所能获取的经济地位和相对应的资源禀赋。

另一方面，长期战略的效果发生在未来，因此是当下无法直接观测的，我们能够观测和评估的是对战略的部署和安排。它主要体现在两方面：对风险的控制策略（抗风险能力）和对前瞻性活动的投入（创造和把握未来机遇的能力）。在中短期业绩和长期战略这两者之中，前者是企业能够持续生存的起点，后者则代表了其未来增长的潜力。

一些处于成熟行业的老牌企业可能具有亮眼的中短期业绩，甚至垄断性的市场地位，但其对于经营风险的识别和控制并不积极，也没有在固有商业赛道之外未雨绸缪布局第二曲线。而一些处于新兴行业的成长型企业，可能在中短期业绩上并不出众，甚至尚未盈利，但其对市场风险非常重视，对产品研发投入巨大，因而可能在未来具有巨大的商业潜力。因此，我们在衡量企业作为商业机构的生命力时，需要综合考量中短期和长期两端，以及它们互相之间的平衡。

在社会维度上，我们对于企业的考量落脚于其在组织整体层面和成员个体层面上的综合表现与平衡。作为一种现代社会的科层制组织，企业需要处理好的组织问题既包括总体规模的增长，也包括高层治理的架构，以及整体协同的效率。领导层的构成需要兼顾稳定和开放。稳定的领导层对组织了解更深、合作更久、目标更长远；开放的领导层则带来了新的视野、知识和管理，这对于企业生命力的自我更新是必不可少的。另一方面，员工和管理层则是构成企业的基本单位。对员工和管理层的选拔、培养、激励，决定了企业人才的单兵作战能力和作战士气。在组织和人才这两者中，整体层面的组织是骨架，是团队配合能力，个体层面的人才是血肉，是單兵作战能力。选拔、培养、激励，这是个体层面的生命力，整合、派遣、指挥是整体层面的生命力。

一些大型企业可能具有非常庞大的组织规模和稳定的高层团队，但对全体员工的培养和投入不足，人均效率也不高。而一些中小型企业可能花重金吸引了非常优秀的人才，但这种高薪高能模式是否可以持续，还要取决于组织骨架增大之后的驾驭能力。所以，我们在衡量企业作为社会组织的生命力时，需要综合考量组织整体和人才个体这两个层面，以及它们互相之间的平衡。

根据以上对于“商业维度”和“社会维度”的区分，我们将“企业生命力”进一步落实到四大类20项具体指标中。在“商业维度”的一端是业绩类指标，它基本反映了一家企业的市场地位，包括近年来的营收和盈利水平，是我们能直接观察到的短期过往表现。具体而言，业绩类指标由5个变量构成：近3年平均营收（a1）、近3年营收增速（a2）、近3年平均净利润（a3）、近3年平均毛利率（a4）、近3年平均年末市值（a5）。可见，这里的“业绩”不仅代表了企业在短期内创造收入（a1）和利润（a3）的绝对总量，也考虑了它近期内的收入变化趋势（a2）、获利能力（a4），以及资本市场近年来对该企业盈利能力的评估（a5）。一家企业的该类指标得分越高，表示它在短期业绩这一方向上所体现出来的生命力越强。

在“商业维度”的另一端则是战略类指标，它主要反映了一家企业在风险控制和前瞻性部署方面的策略，是对该企业能否抵抗风险并在中长期持续发展的间接判断。具体而言，战略类指标也由5个变量综合而成：资产负债率（b1）、流动比率（b2）、非负面舆情比例（b3）、近3年平均研发投入比（b4）和高管数字化密度（b5）。不难看出，本模型中所讨论的“战略”意在衡量企业对于财务风险的把控能力（b1、b2）、对社会合法性风险的重视程度（b3），以及在产品研发（b4）和数字化转型（b5）这两个关乎企业未来发展的关键领域上的投入。一家企业的该类指标得分越高，表示它在中长期战略这一方向上的潜在生命力越强。

在“社会维度”的一端是组织类指标，它主要反映了企业整体上的规模、治理和效率，是企业作为社会组织在整体结构上的生命力体现。具体而言，组织类指标包括5个变量：近3年高管稳定度（c1）、高管多元化程度（c2）、近3年平均员工人数（c3）、近3年员工增速（c4）和近3年人均营收（c5）。在我们的模型里，“组织”不仅代表了企业的绝对人员规模（c3）和规模变化趋势（c4），也考虑到了公司治理中高层团队的稳定性（c1）和开放性（c2），以及在这一规模和治理条件下的组织效率（c5）。一家企业的该类指标得分越高，表示它在组织整体发展这一方向上所体现出来的生命力越强。

在“社会维度”的另一端是人才类指标，它主要反映了一家企业的人才激励政策和人才建设制度，是衡量企业作为一种社会组织是否能够很好地发挥个体成员价值的指标。具体而言，人才类指标也由5个变量加权而成：近3年营收薪酬比（d1）、近3年员工人均薪酬（d2）、近3年高管人均薪酬（d3）、近3年薪酬平衡度（d4）和管培生制度（d5）。这些变量涵盖了企业对于人才的激励水平（d2、d3）、激励效率（d1）和激励平衡性（d4），以及企业在高潜人才培养方面的制度化程度（d5）。一家企业的该类指标得分越高，表示它在发挥员工价值这一方向上的潜在生命力越强。

本次评选的入围企业需满足三个条件：主要业务在中国大陆，至少在A股、港股、美股中的一地上市，截至2021年末上市满3年。在此基础上，我们选取了2022年5月31日收盘市值最高的700家企业入围，其最低市值约为220亿元人民币。对于所有入围的700家企业，我们都计算了它们在这20项具体指标上的分数，然后分别加权得出它们在四大类指标上的得分，得分越高表示在这一方向上的生命力越强。我们进一步将每一家企业的四类指标得分定位到一个“企业生命力坐标”中去（图1）：坐标的Y轴代表作为商业机构的生命力指标，它的上端和下端分别是“市场地位”和“战略”，X轴代表作为社会组织的生命力指标，它的左端和右端分别是“组织”和“人才”。然后，我们把一家企业在这四类指标上的坐标依次用直线相连，这将得到一个“企业生命力四边形”。这个四边形的空间含义就是综合衡量两大维度之后的企业生命力：四边形面积越大的企业，它的生命力越强。我们以这样计算得到的四边形面积大小来排序，入围企业中的前500名就是最终上榜的企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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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总体来看，本年度“企业生命力500强”的上榜名单中包括388家A股上市公司、94家港股上市公司和18家美股上市公司。从控股方性质来看，国有控股上市公司有219家，占44%，非国有控股上市公司281家，占56%。在行业分布上，我们将比较受关注的互联网、汽车和电子制造单独列出，这500家上榜上市公司分布于总计15个主要行业和100多个细分行业。500强中原材料行业的企业最多，达到67家，占13.4%。上榜企业按数量排名前十的其他行业分别为信息技术（58家）、金融（54家）、医疗健康（54家）、电子制造（44家）、工业（43家）、日常消费品（34家）、公用事业（33家）和房地产（20家）。

在榜单前十名中，有8家国有控股公司和2家非国有控股公司。按行业，前十名里有金融4家、能源2家、互联网2家、工业1家和通信1家。国有控股的大型银行和石油公司在榜单头部占据了非常显著的地位。在榜单前25名中，国有控股公司达到18家，非国有控股7家。另外，前25名中包括金融8家、工业4家、房地产3家、消费品3家、互联网3家、通信2家、电子制造2家、能源2家和汽车1家。在榜单前100名中，国有控股公司超过一半，达到56家，非国有控股44家。按行业划分，前100名中入围企业最多的前5个行业是通信金融（18家）、工业（12家）、信息技术（10家）、房地产（8家）和互联网（8家）（图2）。

【注：本次评选的上市公司财务数据来自东方财富Choice及各公司年报，舆情数据来自企查查，部分高管数据来自CSMAR数据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