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史笔与文笔的较量
——以黄、吴《柳敬亭传》为例
2023-01-17国淑雅
国 淑 雅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0)
柳敬亭是明末清初的一位说书艺人,生于明神宗万历十五年(1587),卒于清康熙十年(1671)左右,一生中经历了犯法流浪、变姓说书、勤学苦练、誉满金陵、入幕宁南、遭遇巨变以及重拾旧业。钱谦益、张岱、徐缄、魏耕、孔尚任、吴伟业和黄宗羲等人对柳敬亭皆有记述,其中以黄宗羲和吴伟业的《柳敬亭传》(以下简称黄传和吴传)最为集中完整。以今人眼光审视,这两者各有优长,且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该时期传记文学发展的两种不同走向——文笔与史笔,这一区别在他们对柳敬亭形象的塑造、事件的取舍和两传的作文之法等方面表现较为突出。
一、黄传和吴传的人物刻画
黄宗羲和吴伟业皆采取传统传记文学最常见的人物出场方式,即“……者,……”,其后引出柳敬亭犯法逃匿与改姓说书这一经历。但传记中对人物的描写存在很大差异:
黄传:年十五,犷悍无赖,犯法当死,变姓柳,之盱眙市中为人说书,已能倾动其市人[1]131。
吴传:年十五,犷猂无赖,名已在捕中。走之盱眙,困甚,挟稗官一册,非所习也,耳剽久,妄以其意抵掌盱眙市,则已倾其市人。好博,所得亦缘手尽。有老人,日为醵百钱,从寄食。久之,过江,休大柳下,生攀条泫然。已抚其树,顾同行数十人曰:“嘻!吾今氏柳矣!”闻者以生多端,或大笑以去。后二十年,金陵有善谈论柳生,衣冠怀之,辐辏门,车常接毂,所到坐中皆惊。有识之者,曰:“此固向年过江时休树下者也!”[2]1055
柳敬亭本姓曹,后改姓柳,这已经成为当时文人的共识,如孔尚任在《桃花扇》第十齣中借柳敬亭之口道出“我柳麻子本姓曹,虽则身长九尺,却不肯食粟而已”[3]。余怀也认为“柳敬亭,泰州人。本姓曹,避仇流落江湖,休于树下,乃变柳”[4]62。在吴传中,作者更是用相当长的篇幅讲述柳敬亭换姓的过程,尤其是“久之,过江……”一句连用“过、休、攀、泫、抚、顾”等动词,活生生刻画出一副亡命天涯人的哀怒情态,“嘻,吾今氏柳矣!”一句更尽然体现出柳敬亭复杂茫然的内心活动。此外,作者还有意识地提及他的数十位随从,他们听到柳敬亭自比于江边柳后轰然大笑,其反应与柳敬亭形成了鲜明对比,饱含“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的意味。20年后,一位说书艺人名满金陵,有人认出此人竟是当日抚柳而叹的那位少年,情节设置颇有戏剧性,时间点不断跳跃,已具备了小说叙事常见的艺术手法。而黄传对此仅以“变姓柳”3字概括,不言其他。
写到柳敬亭入幕府,宁南侯相见恨晚一事,黄吴二人分别作如下描述:
黄传:宁南南下,皖帅欲结欢宁南,致敬亭于幕府。宁南以为相见之晚,使参机密。军中亦不敢以说书目敬亭[1]131。
吴传:左兵者,宁南伯良玉军。噪而南,寻奉诏守楚,驻皖城待发。……进之,左以为此天下辩士,欲以观其能,帐下用长刀遮客,引就席,坐客咸震慑失次。生拜讫,索酒,诙啁谐笑,旁若无人者。左大惊,自以为得生晚也[2]1056。
在黄传中,作者仅将柳敬亭入幕宁南侯一事如实叙述,人物思想动态与行动轨迹皆按现实情况推进,在此黄宗羲是客观讲述者。但吴伟业对此特别设置了一个场景,即在杜弘域的引荐下,柳敬亭第一次见到宁南侯。宁南侯有意试探柳敬亭的能力如何,便指挥侍者手持长刀引他就席,为的就是给他一记下马威。见此,一众宾客都手足无措,唯有敬亭嬉笑谈话,镇定自若,比较之下高低立见。于是,宁南侯以为自己得到了一位能士。作者通过巧妙的情节设置和场面描写,用对比手法突显了柳敬亭的临危不惧。吴传另有一处写到“左起卒伍,少孤贫,与母相失,请貤封,不能得其姓,泪承睫不止。生曰:‘君侯不闻天子赐姓事乎?此吾说书中故实也。’大喜,立具奏”[2]1057,这里写宁南侯因其不能得母之姓而暗自伤神,柳敬亭借书中先例提议宁南侯向天子请命赐姓,最终成功为宁南侯排忧解难。此时柳敬亭被刻画成一位谋士,而说书则成为辅助手段。宁南侯去世后,作者对柳敬亭复归贫困而意气自如的一系列描写,又将其贵贱皆宜的洒脱气势展露无疑。
综上,从对人物形象的刻画上看,吴传显然更加形象生动且富有个性,在完整叙事的基础上加入了人物的动作、语言、神态及心理等方面的刻画,还有对场面和时序的设置,这些都显示出吴传因文生事的文笔倾向。相较之下,黄宗羲依实人写实事的作传方式就更多地带有以文运事的史笔倾向。
二、黄传和吴传的事件取舍
黄传和吴传都是借助事件塑造人物,但两位作者在立传时存在事件选取和叙述的差异,因此传记中所呈现的叙事效果也不可同日而语。笔者以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清代诗文集汇编》(2010年版)与《吴梅村全集》(1990年版)为准,将两传中的具体事件以及每件事所用篇幅(标点符号不计)进行归纳(表1)。
表1 黄传和吴传所叙事件及所用字数情况统计
(一)事件数量
对于柳敬亭的经历,吴传记载9件事,黄传记载6件事,且两者有5件事重合。黄宗羲刻意删去“驰骑入军,斩杀数人”“为宁南谏,请君赐姓”“合于左阮,南宁遇难”和“善用权谲,解救陈秀”4事。不难发现,政治性是其所删4事的共同特点,也是柳敬亭在政治与军事成就上的集中体现。由此可见,黄宗羲对柳敬亭的政治身份是不太认可的。进一步讲,这种不认可的态度又可以通过传记对柳敬亭的身份的刻画和作者的不屑态度体现出来。
首先,从黄、吴对柳敬亭生平事件的取舍看,两人笔下的柳敬亭展现出不尽相同的身份特征。黄宗羲仅把柳敬亭看成一位技艺精湛的说书艺人,而吴伟业则将其视为擅长说书的政治人物,吴传中入幕南宁侯、驰入军营杀人、拟作文檄、为宁南侯解忧、促使左阮和解以及解救陈秀等事都是将柳敬亭视为政治人物展开叙述的。从黄、吴与柳敬亭的交往来看,钱谦益、吴伟业和柳敬亭3人的感情较好,因此吴传的真实性会更高。《柳敬亭之玩世》中还载有他们的日常:
明亡以后,梅村、牧斋等交重其人,而柳则时加嘲谑,牧斋等不以为忤焉。一日柳为梅讲三国故事,描写阿瞒状态,惟妙惟肖,牧斋戏之曰:“君真一世奸雄。”柳遽答曰:“否,我不过两朝百姓耳。”梅村、牧斋并为之色变,而柳又以他辞乱之,则吴、钱复笑如初矣。颠倒操纵,使吴、钱不能自主,柳亦奇士矣哉!至柳之卒,牧斋为之作疏墓葬地,而梅村为之作传,其遇柳亦可谓厚矣[5]93。
明朝灭亡后,3人互相讥嘲,甚至对关乎政治立场的敏感话题也毫不避讳。为钱、吴两人闻之色变时,柳敬亭又能够及时转移话题,缓和气氛。这不仅体现出柳敬亭掌控话语的能力,也体现出3人的深厚交情。此外,《桃花扇》中柳敬亭言“左宁南是我老柳知己,我曾托蓝田叔画他一幅影像,又求钱牧斋题赞了几句”[3]267,请钱谦益题赞亦是两人交好之证据。由于交往频繁,两人甚至在创作风格上都有些相似,《桃花扇》中的老相公就曾评价柳敬亭的《秣陵秋》“虽是几句弹词,竟似吴梅村一首长歌”[3]265。既然关系亲密,吴传的可信度就比较高。而入军杀人、请君赐姓以及调解左阮矛盾等事在黄传中没有任何体现,黄宗羲主要叙述了柳敬亭的说书经历,入幕南宁和拟作文檄两事虽提及他入幕南府后的一些作为,但最终目的却在于表现柳敬亭精湛的说书能力。宁南侯死后,柳敬亭重拾旧业。正因入幕期间他经历国破家亡之事,所以晚年技艺才更为精进。因此,黄、吴笔下的柳敬亭是以不同身份出现的,前者偏重于说书艺人,而后者则偏重于政治人物。
究竟哪种更接近历史真相?结合以往学者对柳敬亭的记述,会发现一个比较有趣的现象。钱谦益作为吴伟业和柳敬亭的好友,曾作《为柳敬亭墓葬地疏》,其中写柳敬亭“奋袂以登王侯卿相之座,往往于刀山血路骨撑肉薄之时,一言导窍,词组解颐,为人排难解纷,生死肉骨”[6],这与吴传的描述较为接近,对柳敬亭的书写带有一种诗化色彩,极尽夸张,评价很高。张岱也有《柳敬亭说书》一文,对其说书时的刻画微入毫发,全篇描写柳敬亭技艺如何高超,而对其政治经历都只字未提。余怀的《板桥杂记》也仅以“后入左宁南幕府,出入兵间”[4]62概括,就连号称实事实人且有凭有据的《桃花扇》也仅记载了柳敬亭的一些说书经历,并未过多涉及政治。柳敬亭在《桃花扇》中涉及几件小事(表2)。
表2 《桃花扇》中柳敬亭相关事件及出处统计
由表2可知,柳敬亭只是一位技艺高超的说书艺人,因技艺精湛受到社会上层人物的关注,才得以参加一些政治活动,进而留名史册,但讲他能够左右历史的发展进程终究是夸大事实了。实际上,柳敬亭本人并不知书,也不亲文墨,黄宗羲也明确指出“钱牧斋尝谓人曰:‘柳敬亭何所优长?’人曰:‘说书。’牧斋曰:‘非也,其长在尺牍耳。’盖敬亭极喜写书调文,别字满纸,故牧斋以此谐之。”[1]131可知,钱、吴二人明知柳敬亭不善文辞,却出于一己私心夸大其历史作用。在黄宗羲看来,这违背了实录的作传原则,也正是他在文章末尾提到“柳言其参宁南军事,比之鲁仲连之排难解纷,此等处皆失轻重”[1]131的具体体现。出于此考虑,黄宗羲在传中大篇幅地删减这类私心吹捧的不实描写,只保留了那些相对真实的事件。若比较黄传和《桃花扇》中柳敬亭的事迹,会发现两者重合颇多,因而黄传的描述较符合柳敬亭的实际。
(二)事件类型
从黄传与吴传选取事件的类型上可以看出,前者注重展现时代变化,能够自觉地将传记人物与其背后的历史轨迹相结合,而后者在此方面则稍显不足。黄宗羲有意将人物经历与国家兴衰相联系,如宁南侯出场时提到“宁南南下,皖帅欲结欢宁南”,左良玉每到一处都有人意图与之交好,仅此一句便足以体现他势头正盛的现状。柳敬亭仅作为宁南侯的使者奉命前往金陵竟也备受重视,这同样间接地透露出宁南侯当时的地位。倒数第二段宁南死前,作者也点出国之将变的动荡局势。反观作者所删去的柳敬亭入杜将军府中斩杀数人、谏宁南侯请君赐姓和调解左阮关系等事件,多是突出柳敬亭的才智勇猛与一些无关国事的私人恩怨,却未过多涉及国家兴衰。作为史传文学首屈一指的大家,司马迁提出“非天下所以存亡,故不著”[7]2407-2408的立传原则,他认为传记要能原始察终,主张对人物事迹做到实录,在此基础上展现社会的整体状况,并尽可能地把握事件的未来走向。由此可见,黄宗羲对人物事件选取的标准与中国传统的史传书写原则不谋而合,他具备以小见大且以个人经历反映时代变局的历史眼光,对史笔的理解和运用比较到位。
与之相反,吴伟业的关注点在柳敬亭本人,写他逃亡变姓、拜师学艺、颠沛流离以及声名鹊起。不可否认,传记中也有几句描述提到了当时的社会背景,如在柳敬亭学有所成,辞师还家时,吴伟业指出当时正逢敌寇入侵,社会动乱,但目的在于阐明柳敬亭南下的原因,若不记此事,与下文的衔接便十分突兀,所以此处为求表达通畅非写不可。再者,文中还提到左良玉驻守皖城时曾大摆宴席一事,但吴伟业的目的只是想借此为柳敬亭造势,刻画他震慑宾客的英姿。这两处所提到的历史皆是作为文章线索而出现,吴伟业并不重视它们的历史意义,也没有就此预示历史走向,仅将其作为背景稍稍提及。因此,吴传的事件取舍皆以刻画人物形象为参考依据,更侧重于文笔的发挥。
(三)叙事中见论断
作品一经形成,就不可避免地带有作者的主观意识,黄、吴二人对柳敬亭的态度明显不同。由于传记体裁不宜明显地展露主观情感,因此两人选取在叙事过程中隐晦地表达出作者的主观判断,展现个人态度。为达到这一目的,吴传采取了弱化的手段为亲友讳,黄传则借“有意味的形式”抒发个人论断。
采取弱化或是有“意味的形式”所达到的叙事效果差别很大,这在对柳敬亭犯法逃匿一事的书写中有明显体现。史籍皆未记载柳敬亭因何事触犯法律,余怀记载他是“避仇流落江湖”[4]62,《发幽录》记载“李公三才开府泰州,缉地方不法,长吏以逢春(柳敬亭原名)应,时年十七八岁一恶少年耳”[5]5。黄宗羲直接写柳敬亭“年十五,犷悍无赖,犯法当死”,少年时期已是官府缉拿的重点人物,可见他所犯罪行不小。根据吴、柳二人交情,吴伟业极有可能知晓柳敬亭出逃的原因,但吴传中仅用“犷猂无赖,名已在捕中”一句带过,无疑弱化了柳敬亭犯罪的程度,这当是作者有意为之。黄传恰与此相反,无论是对柳敬亭政治上的作为,还是宁南侯的相关事迹,黄宗羲都以客观态度叙述:
宁南南下,皖帅欲结欢宁南,致敬亭于幕府。宁南以为相见之晚,使参机密。军中亦不敢以说书目敬亭[1]131。
“宁南以为相见之晚”一句实际上隐含作者微辞,黄宗羲以一种“有意味的形式”隐晦发之,待后人自行意会。上述“有意味的形式”即为“……以为……”,这是传记文学中暗含深意的常用句式,在《史记》中出现最多,尤以《万石张叔列传》和《酷吏列传》最具代表性:
上以为丞相(石庆)老谨,不能与其议,乃赐丞相告归[7]2768。
郎官有谴,常蒙其罪,不与他将争;有功,常让他将。上以为(卫绾)廉,忠实无他肠……[7]2769
上以为绾长者,不忍,乃赐绾告归,而使郅都治捕栗氏[7]2770。
在“汉方南诛两越,东击朝鲜,北逐匈奴,西伐大宛,中国多事”[7]2767之际,丞相无所作为,只是谨慎行事,独善其身,却得到汉文帝的赞赏。司马迁对此心有微辞,但又不便直言,只好借助“上以为……”的形式隐晦表达。《酷吏列传》中这一形式的含义更加明显:
上以为(赵禹)能,至太中大夫。……用法益刻,盖自此始[7]3136。
武安侯为丞相,徵汤为史,时荐言之天子,补御史,使案事。……於是上以为(张汤)能,稍迁至太中大夫[7]3138。
义纵者,河东人也。为少年时,尝与张次公俱攻剽为群盗。……上以为能,迁为河内都尉[7]3144。
尹齐者,东郡茌平人。以刀笔稍迁至御史。事张汤……声甚於宁成。上以为能,迁为中尉,吏民益凋敝[7]3148-3149。
将赵禹、张汤、义纵和尹齐等人归为一类,以“酷吏”名之,司马迁的态度不言而喻,但汉武帝认为他们是有才之人。在此司马迁不仅表现出对酷吏一类人的贬斥态度,还借助他们隐晦地表达出对当朝统治者的不满。因此,“……以为……”便成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黄宗羲采用这一形式也恰有此意。为此,他特地写到当时宁南幕下的一批儒生,他们写文章一定要引经据典,还要反复斟酌,之后才敢行之于文,相当严谨。但宁南侯不予采用,反而是柳敬亭的市井行话处处迎合他心意,偏偏柳敬亭还是位不知书之人,也难怪黄宗羲感慨:“嗟乎!宁南身为大将,而以倡优为腹心,其所授摄官,皆市井若己者,不亡何待乎?”[1]131可见,他对左、柳二人皆有微辞,只是表达得隐晦,文章整体上保持了客观性。
不论对传主事件的取舍和事件选取的类型,还是对传主的态度,黄传都更具有客观实录的特点,史笔居多;吴传则包含主观夸张的成分,更多地偏向文笔。
三、黄传和吴传的作文之法
黄宗羲批驳吴传失之轻重,所以才为本不值一提的柳敬亭作传。简而言之,黄传告诉世人真正的作文之法,且其作文之法在文中也得到了充分体现,主要集中在以下3点。
(一)黄传作文之法
第一,记事简洁,这点主要体现在对事件的叙述上。以柳敬亭拜师莫君为例,两传存在明显差异。黄传对此记载为
久之,过江,云间有儒生莫后光见之,曰:“此子机变,可使以其技鸣。”于是谓之曰:“说书虽小技,然必句性情,习方俗,如优孟摇头而歌,而后可以得志。”敬亭退而凝神定气,简练揣摩,期月而诣莫生。生曰:“子之说,能使人欢咍嗢噱矣。”又期月,生曰:“子之说,能使人慷慨涕泣矣。”又期月,生喟然曰:“子言未发而哀乐具乎其前,使人之性情不能自主,盖进乎技矣。”由是之扬,之杭,之金陵,名达于缙绅间[1]131。
吴传对此记载则为
或问生何师,生曰:“吾无师也。吾之师乃儒者云间莫君后光。”莫君言之曰:“夫演义虽小技,其以辨性情,考方俗,形容万类,不与儒者异道。故取之欲其肆,中之欲其微,促而赴之欲其迅,舒而绎之欲其安,进而止之欲其留,整而归之欲其洁。非天下至精者,其孰与于斯矣?”柳生乃退就舍,养气定词,审音辨物,以为揣摩。期月而后请莫君。莫君曰:“子之说未也。闻子说者,欢咍嗢噱,是得子之易也。”又期月,曰:“子之说几矣。闻子说者,危坐变色,毛发尽悚,舌桥然不能下。”又期月,莫君望见惊起曰:“子得之矣!目之所视、手之所倚,足之所跂,言未发而哀乐具乎其前,此说之全矣!”于是听者傥然若有见焉;其竟也,恤然若有亡焉。莫君曰:“虽以行天下莫能难也!”已而柳生辞去,之扬州,之杭,之吴[2]1055-1056。
两传叙述同一件事,且都采用“生曰……,又期月,生曰……,又期月,生曰……”的叙述形式,但篇幅不一。黄传用了150字,吴传用了251字,后者的字数明显比前者多。可以发现,黄传的删减内容基本是解释和修饰用语,如第一部分删减的是对说书技艺炉火纯青的解释,第二部分删减的是对“子之说未也”的解释,第三部分删减的是对“子之说”的具体反应,第四部分删减的是由技入道的具体表现以及莫君惊起的动作描写。从史学角度出发,即使黄宗羲删去这些字句,也并不影响文本事实的呈现。但若从文学角度出发,这些是不可或缺的,从这一点上也能体现两者的史笔与文笔之分。
第二,以散文为主,韵散结合。黄宗羲对吴传删减的内容除了具有表解释和修辞的作用以外,还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即它们在形式上多以排比呈现:
取之欲其肆,中之欲其微,促而赴之欲其迅,舒而绎之欲其安,进而止之欲其留,整而归之欲其洁[2]1055。
吴传中的这段描写极为工整,前两句五言相对,后四句七言相对,同一位置词性相同,结构严谨。类似的表达不止一处,“目之所视、手之所倚、足之所跂”亦然。黄宗羲将这些排比句删去,形成了的句式长短不一,体现出以散文为主的特点,这也与传统传记文学的创作观念不谋而合。但黄宗羲也并非绝对地反对排比,在黄传的最后一部分,他形容听柳敬亭说书感受时写道:
每发一声,使人闻之,或如刀剑铁骑,飒然浮空,或如风号雨泣,鸟悲兽骇,亡国之恨顿生,檀板之声无色,有非莫生之言可尽者矣[1]131。
两个“或如”,句式工整,对仗得当,其后两句“骑”与“泣”以及“空”与“生”和韵。因此,黄传呈现出散文为主与韵散结合的句式特征。
第三,以作者叙事为主。黄传中的叙事性语言占全文字数的90%,但人物语言仅两处,一处为柳敬亭拜师莫君时,莫君对柳敬亭各个阶段状态的说明;另一处是柳敬亭奉命前往金陵后身居高位,被人尊称“柳将军”,昔日好友见此发出的感慨。余下皆是作者以第三人称视角进行的讲述。从呈现效果看,这种叙事视角能帮助读者置身事外,客观地把握事情的来龙去脉,且对事件保持清醒的自我判断。
(二)吴传作文之法
与黄传相比,吴传的作文之法则体现在以下方面。第一,间杂过渡。黄传中几乎没有过渡,但过渡在吴传中的运用较为突出,如在柳敬亭名满金陵和入幕南宁之间,吴伟业插入“未几而有左兵之事”[2]1056一句进行过渡和预告,以便引出南宁侯的出场,情节流畅。无独有偶,在柳敬亭为左良玉和阮大铖二人调解嫌隙不成后,吴传又用“后果如其虑焉”[2]1057一句预示了南宁侯的失败和不测遭遇,于是下段写“左丧过龙江关”便不觉突兀,柳敬亭为陈秀设法解困一事也就顺理成章。第二,使用倒叙。吴传呈现的故事发展脉络基本上是按故事时间进行的,但在传记的末尾处出现了一处倒叙。如倒数第二段“初生从武昌归,以客将新道军所来,朝贵皆倾动,顾自安旧节,起居故人无所改”[2]1057。为了与下文叙述柳敬亭晚年穷途末路但仍潇洒自如的状态作对照,作者特地将时间线拉回他初起发迹的时间点,两者比较,更加突出柳敬亭宠辱不惊与贵贱自如的风采。第三,以人物对话为主。放眼望去,人物对话在整篇传记中将近占用七成篇幅。每件事都是主体亲口向读者讲述故事而非作者为其代言,从而形成第一人称的限知叙述视角。这样一来,作者更容易将自己的主观感受投射到传记人物身上,让人物为自己说话,从而不知不觉地将情感传递给读者。
需要注意的是,黄传和吴传的史笔和文笔之分只是相对而言,其实吴传中也有史笔的运用。以柳敬亭缓和左良玉和阮大铖二人的关系一事为例:《明史》记载“福王立,晋良玉为……良玉之起侯恂,恂故东林也。马士英、阮大铖用事,震东林倚良玉为难,谩语修好,而阴忌之,筑坂矶城为西防。良玉叹曰:‘今西何所防?殆防我耳’”[8]。这就与吴传中的相关描写极为相似,可见吴传也是建立在史实基础上的艺术创造。而黄传虽偏重于史笔,但作者在描绘柳敬亭暮年说书时所用“习见习闻,每发一声,使人闻之,或如刀剑铁骑,飒然浮空,或如风号雨泣,鸟悲兽骇,亡国之恨顿生,檀板之声无色”[1]131一句同样令人感同身受,极具艺术张力,亦是文笔的一种体现。因此,黄传和吴传兼具史笔与文笔,只是黄传中的史笔倾向更加明显,而吴传中的文笔运用更为突出。黄、吴两人身处同一时期,在写作上却出现两种不同的走向,原因有二:首先,两人的文学观点不同。黄宗羲强调经术史籍的重要性,认为受业者必先穷经,兼令读史[9],因而他作文章讲究可据可依。吴伟业则取法盛唐各家和元稹及白居易,追求文辞清丽。其次,两人擅长的文学领域不同。黄宗羲的成就主要在史学,他曾编纂《明文案》,后扩编为《明文海》,史学成就很高。对史籍的人物选取,黄宗羲倾向于弘扬民族正气的移民忠烈,这也就能解释为何在他看来柳敬亭不足以入传。吴伟业的成就则主要在文学,尤以叙事诗见长,因此在传记中也带有比较明显的文学色彩。
综上所述,通过黄宗羲和吴伟业对同一位传主柳敬亭的记载,足以证明文笔和史笔的较量一直延续到明末清初,这个经久不衰的争论话题在明末清初又焕发出新的生命力。文史之争起源很早,相关作品也不计其数,但这场直接较量依旧具有不可替代的特殊意义,关键就在于它是同一时期的两位文坛大家为同一个人所作的传记,因此最具有可比性,其结果也最为直观。不管是研究传记自身的发展历程还是对明末清初文史之争的讨论,黄宗羲和吴伟业的这场较量都是不容忽视的重要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