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的稻草人
2023-01-16关山
关山
他迷恋过一个女人。她留着和他差不多的短发,皮肤是和他差不多的麦色,模样个头也和他差不多。她从他面前走过来,又走过去,有时抱着一捆麦秸,有时拉着一小车粪肥,从没看他一眼。在她抬手用衣袖抹汗时,他紧盯着她微微透红的脸,想递过去一块软和的什么东西给她当毛巾。这么好看的女人,应该有一块像样的毛巾。她在用力拉车时将唾沫吐在手上,有时吐在他脚下。有一回,她还在他背后不远处一个土堆边小解。他背对着她,听到她发出的声响,他感觉自己在燃烧。
有风吹到他的脸上,燥热,微辣。
那段时间他每天都会看到她,看她从一个女孩子变为一个女人。她的肤色变浅,身上拥有的颜色也增加了——有时给嘴唇抹上红,有时给头发加一绺黄。——一朵花在盛开。他笑得愈加灿烂,感觉自己身体的某处部位将要开出花来。她哼着小调从他面前走过,脚步咚咚作响。有时她直接跑起来,带着一股小风,吹到他身上,有香味的风。——一朵花在奔跑。
这天,她的身边多了一个男人。他看到这个人的时候,心里怦怦直跳。如果他们仔细听的话,会听到一面鼓的響声。
他端详着这个男人。男人的面部藏在幽暗的皮肤里,看不清五官;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恶心的味道,像是烟酒,又不单纯是烟酒。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混合发酵,经由男人的嘴巴吐出来,他们走过的整条小路都臭了。
“不,不。”他听到自己这样说着。他们从他身边走过,像是没有听到。她依在那个男人身边,挽着他的手。他细长苍白的胳膊缠着她的脖子,如一条蛇盘踞。
“啊,不,不。”他感觉有小雨落下来了,一阵再小不过的雨,从自己的眼睛里落下,浇湿自己。
很久也没再见她。她像是被收割的庄稼,被运走、加工,成为摆上餐桌的米粒。
他想,自己的头发一定凌乱,否则不会听到风经过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自己的衣服也可能有破洞了,虫子们进进出出。他甚至感觉自己的嘴巴已经掉在地上,好久也没有要说话的想法。他的眼睛经常闭着,在白天也陷入昏睡的迷雾。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必要睁开眼睛,再多来几回雨,自己也就要烂掉了。他的耳朵倒是一直灵着,比之前更灵。他听得到蚱蜢振翅、蚂蚁搬家,甚至能听到空气中花粉浮动的声响。他的耳朵如同能伸出去一般。一米,两米,一里地……他将耳朵伸到她居住的那个村子,又伸到她后来搬去的那个城。他听到各种嘈杂、喧闹,听到欢笑和哭声。他在这些声音里仔细分辨,哪一缕是她发出的。那些夜半孤零零的哭声,有的像是她的声音。
他一直站在这里,他不知道自己除了站在这里还能做什么。
直到这天,他耳朵里完整地灌满她的声响——她说话的声响、走路的声响、擤鼻涕的声响。他睁开眼睛,被一道刺目的强光灼伤——眼里不知何时被塞进了碎玻璃。他硬忍着刺痛看向她。
她回来了——声音变得沙哑,可能是被哭声伤到了;人瘦成稻草,脚步声却沉重。这些多出来的沉重定是来自她的体内——那颗心脏。她经过他时,停了一下,叹了口气,走过去了。
“不不。”他再次叫起来,这次的声音不是从他嘴里发出的——他已经没有嘴巴了——是经由一个在路边晒太阳的老人发出的。
“‘不不是什么意思?”她扭头问老人。
“你看这个小伙子多好呀,他一直看着你呢。”老人指了指他。
“他自己为什么不和我说呢?戳在这里,像稻草人一样。”她“哼”了一声。
“我本来就是个稻草人啊。”他想这样说。
“他怎么是稻草人呢?”老人说,“我看着他长大的,不过这些年,他确实像个稻草人了。他把自己藏在稻草里,连自己也骗过了。”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