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是用来怀念的
2023-01-16冷清秋
冷清秋
我小的时候,刘家岭有个哑巴,还有个瞎子。
瞎子不常看到,而哑巴天天就在眼皮子底下晃荡。
哑巴最常做的事情,就是蜷缩在离井台不远的山墙根儿等着。等什么呢?等着有人喊他给人家担水。哑巴比我大不了几岁,真论起来,我还得管哑巴叫叔。当然,我是不会管一个哑巴叫叔的。即使我叫了,他一个哑巴会答应吗?不会应答就不必要叫,这是我那时候的认知。我和哑巴的交流也很简单,只需要冲他一招手他就明白了,接过水桶便去井台打水。那时候刘家岭还没有实现自来水入户,而水井坐落在刘家岭小学后面。哑巴挑空桶去,挑两桶水回来,前后不过十几分钟。哑巴不会说话,干活儿却卖力,就像是他把不说话的气力都用在了挑水上。
哑巴当然不是白给人家挑水,每次叫哑巴去挑水的人家都会事先塞给哑巴一块红薯、一个玉米面饼子什么的作为酬劳。对,粗粮。虽然那时候改革的春风吹满地,但饿惯了的庄户人家对细米白面天生有着异乎寻常的拒绝力和忍耐力。虽然这拒绝不是真的拒绝,而忍耐主要是体现在对粮食的储存上——几乎每家每户都深深地掌握了过日子要细水长流的不二诀窍,粗粮搭配着细粮出现在家家户户的餐桌上,春去秋来难挨的日子流水一样就过去了。也只有到了过年那几天,大家才会忘乎所以地胡吃海喝一番。可一出正月,勤俭节约的好习惯便正式回归——为了全家不至于在新麦子下来之前断粮,我家正式实施一天两顿饭的计划。
一天两顿饭在那时候很平常。可正长身体的我总是觉得饿,望着一天天拔节长高的麦苗,恨不得撸一把塞嘴里嚼巴嚼巴咽了。三奶奶说半大小子赛过狼,我就是狼,可狼也怕饿啊!我经常饿得头晕眼花,根本没有力气干任何活儿。瘫坐在田埂上的我,就是在这时得到了哑巴慷慨无私的赠送。哑巴仿佛从天而降,在我面前晃着一块玉米面饼炫耀,这谁抵挡得住啊!我抓过饼子就朝嘴里塞,三两下就吞进了肚,差点儿没把我噎死。我艰难地向哑巴示意:“还有吗?”很遗憾,不用哑巴摆手我也知道他也没了。这之后,我和哑巴好像达成了某种默契。时不时地,我就从哑巴那里得到红薯、玉米面饼、玉米面馒头、红薯面窝头什么的。这些食物一次次悄无声息地进入我的肠胃,滋养着我茁壮成长,而我,对哑巴的态度也日渐友善。
这种默契和友善只存在只有我和哑巴两个人的时候,但凡有第三人在场,我的态度就会变得模棱两可似是而非。我以为哑巴明晓这些,可我的自以为是很快被打破了。
一天,我和几个伙伴约好去镇上补鞋。补鞋是借口——青春期的男男女女凑在一起说说笑笑,多么令人心情愉悦!最主要的是三大队的王二丫也在。王二丫不像很多女孩儿那样长得像豆芽菜,她那张脸白白嫩嫩,宛如发面馒头,笑起来两个小酒窝更是叫人乐意看。
“王二丫,你吃这么胖干吗?”我挤眉弄眼地问王二丫。王二丫怒不可遏地回怼我:“捏饿这么瘦干吗?”对,王二丫不说“你”,说“捏”。我一下就乐了。王二丫怼我,我很开心,我就喜欢让王二丫这样怼我。可王二丫并不打算好好地怼我,她一看见理发店的招牌就立马丢下我,嗒嗒嗒地跑到了街对面。
我再看到王二丫的时候是在大集上,头发剪成齐刘海儿的王二丫竟然骑在一头奇丑无比的毛驴上。毛驴昂着头得意扬扬的,王二丫也昂着头得意扬扬的。同样得意扬扬的,还有牵着毛驴的哑巴。看见这三份“得意扬扬”我就不由得来气,立即冲过去让王二丫下来。
我说:“王二丫,你下来!”
王二丫说:“凭什么让我下来?”
我看说不动二丫,便扭头对哑巴说:“叫她下来!”
哑巴却冲我笑笑,一言不发。好嘛,你给个哑巴说什么呢,十哑九聋他又听不见。
我干脆直接按住驴脖拽王二丫下来。
王二丫“哎呀”一声就被我拽下来了,落地的时候崴了脚。我开始以为王二丫是装的,但很快发现王二丫白嫩嫩的脚脖子肿了起来。哑巴一弯腰就把王二丫拦腰抱起来安放在驴背上……哑巴牵着驴,驴驮着王二丫,他們仨一起朝镇卫生院去了。
我能怎么办?只能呆呆地站着、看着,看着他们仨消失在大集上。
那之后我再没让哑巴帮我挑过一次水,也没再吃哑巴给我的任何食物,事实上哑巴好像也在刻意避开我。而奇怪的是,我就像是春天的小树苗不受控制地呼呼呼长起来了,一直长到了一米八。在个头儿长高的同时,我的学习成绩也开始有了起色。就在我考入省师范学院的那年夏天,王二丫和邻村的一个养鱼大户结婚了。我在王二丫结婚那天发现,一脸雀斑的王二丫矮墩墩的,很丑。我原本想把这一发现告诉哑巴,后来又觉得太无聊了,算了吧。如果我知道随后的半个月刘家岭会一直下雨,云水河会不断上涨,哑巴会下河救人而再也没上来,即便是无聊,我也会找到他和他聊聊。或者,我们还可以像以前那样胡乱比画点儿别的什么。
我说这些并不是因为哑巴是救人英雄,我得管他叫叔。
究竟为什么说这些我也说不清,我只是想说一下哑巴的大名:刘大弓。
毕竟忙忙碌碌中的人们都是善于遗忘的。
[责任编辑 吴万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