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 伯
2023-01-16汪菊珍
汪菊珍
敬义堂南房临河,一排十二间。西端是我家,东端是一家小店。小店里有一个中年男人,胡子拉碴,模样有点儿可怕。店里的木头柜台在西南角,没有玻璃移门。货物放在柜面上,几包香烟,三五根蜡烛。柜台里面靠墙有两个坛,一个酒坛,一个酱油坛。
东河沿人家的油盐酱醋一般都到街上买,其次是万安桥头的小店,所以这个店的货色少。大多数人家只在灶头的油锅已热,突然发现少了酱油时,才让孩子一路小跑去这个店。或者是男人在田里淋了雨,晚餐时想喝个老酒,也去这个店买。又或者是晚上,哪家缺了洋油(火油),也到这个店里买个蜡烛。
我去这个店的时候,大约五六岁,基本是晚上。这时,店里的人多,男女老少都有。一盏放在柜台角上的油灯,很小,只照得到柜面和柜台下很小的一圈地面。至于八仙桌旁边太师椅上坐着的老大哥和柜台对面长凳上的人,只能隐约照到一个轮廓。从他们的声音里,我才能分辨出长凳上坐着谁——一般是三房里面的财伯和石洞门口的阿牧伯伯。
财伯六十多岁,板寸头发,晒不黑的那种白脸。他眼睛大,鼻子挺,国字脸方方正正,笑起来脑门上的皱纹一道道的。他身子太高了吧,坐长凳上总是把腿弯曲起来,放在凳下。他说话缓慢清楚,声音洪亮。比说话更加响亮的,是财伯的哈欠——“哇”,人家会吓一跳。随即,他把两手抚在下巴上,让接连不断的哈欠声轻一点儿。
阿牧伯伯说:“眠床在叫你了,赶紧回去吧。”财伯不回答,他从腰后的裤带里抽出一个带烟袋的湘妃竹烟杆——烟盅白铜,烟嘴漆黑,烟袋靛青色。又从上衣口袋掏出火柴。嚓,火光一闪,照亮了每一个人的脸。大家看着他烟盅里的那星暗火,听着他吸烟的咝咝声,好像闻到了烟丝的香味,不再说话。
最后,财伯的烟盅发出几声空响,他就拿着烟盅敲在石板地上,笃笃笃。也不管烟灰里有没有余火,敲完后财伯总把脚踩上去,转一下脚尖。当时,我很怕烧坏了他的鞋,甚至伤及他的脚,而财伯不慌不忙地收起烟杆,另起一个话头说起来。第二天去小店,地面固然清扫过,但总能看到殷红的石板上那道烟灰的痕迹,弧形,焦黑,财伯的脚尖磨出的那个黑点也很分明。
财伯说的话,好些很奇怪,我一点儿也不懂。很久以后才知道,那是“野话”。难怪他说的时候,总会朝我看一眼。——说出之后,他可能明白了过来,这是不该当着小女孩说的,但他看我不明就里的样子,就继续说下去。殊不知,他以为太小了的我,虽然不懂,但把他说过的话,包括当时听这个话的情景,全都存在了脑里。
忽然,从小店后门进来一个矮墩墩的老妇,她就是财伯的老伴,人称财大妈。她快人快语,进来总是带着笑。她手里捧个茶杯,靠着八仙桌站着,吱吱,喝几口,放在桌上,然后静听一会儿。待明白了刚刚大家的话题,她就插进来几句,场面顿时活跃起来。
这个财大妈,眼睛很大,脸盘俊俏,时常来我家,和我外婆商量事情。她忘性大,来时带的茶杯和扇子,去时总会忘记一样。于是再来,再去。有时,她见我给外婆敲背,取筋脉,她也要求我做。和我外婆不同,财大妈的肩背厚实,敲背不过累点儿,取筋脉可是很难。
财大妈到来,财伯不再说那些小儿不宜的野话,而是改成了田地里的事,尤其是天气。财伯预测天气有一套,而且用了押韵的话。我记住了几句:“雨打五更头,晒煞老黄牛。”“雨夹雪,不肯歇。”阿牧伯伯常来我家坐,他农事上也很在行,经常和人争论,但这会儿在财伯面前,显得自愧不如的样子。老大哥坐在太师椅上,很少说话,听到这些,就看向财伯,也隐隐露出赞许的神情。
财伯和财大妈的家,就在小店后面,朝西的两间。南间大门北间窗,全是结实的木头,上下有封板,中间有格子,显得古色古香。他们有个在杭州上班的儿子,逢年过节才回来。这个儿子的脸俊朗白皙,他不怎么爱说话,也很少跨出门槛。但他知道《红楼梦》,偶尔会讲个大观园和林妹妹什么的。
他們家有一个孙女,叫美丽。名如其人,她模样好看,脾气和顺,对我这个比她小的,一点儿没有架子。我和她玩得开心,也跟着她叫财伯“阿爷”,叫财大妈“阿娘”。财伯经常带着我们,在他们家门前青石板道的地上做游戏。一次,财伯从田里背了甜粟来,用甜粟秆子的青皮做了两个精巧的灯笼,一个送给了我。
意外的是,他家小儿子结婚时,美丽姐姐要回水路头的自己家了。我这才知道,财伯和财大妈是半路夫妻,美丽姐姐的父亲是财大妈和前夫的儿子。财大妈再醮到东河沿,水路头的儿子留在那里娶了妻,生了好几个孩子。他们养不过来,就把美丽姐姐送到这里抚养。
不要看财伯人高马大,去世却比较早。他最后躺在堂前,我去看过一眼。白帷前摆着他的遗像,眼神睿智,一脸慈祥。美丽姐姐坐在财伯的脚头灯旁边,一声声叫着“阿爷阿爷”,哭得伤心。那时,财伯的小儿子已经生了一个儿子,眉眼特别像财伯,自然也特别漂亮。他爬在美丽姐姐膝上,也一个劲儿叫着“阿爷”。
[责任编辑 王彦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