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朵
2023-01-16胡炎
胡炎
多年后,云朵依旧忘不了1947年那个秋夜。那个晚上秋月高悬,大耳朵失踪了。在无数个梦里,云朵看到大耳朵在夜色中不停地回头,就像正在经历一场身不由己的梦游。他被月光裹胁,走向了未知的远方。
云朵知道,她留不住大耳朵。大耳朵心野,他说过,他早晚要出去干大事。在此后的時光中,云朵常想:我的大耳朵到底去哪儿了呢?这个疑问贯穿了她的余生。田间地头、荒村古道、陵园墓地……她几乎把能走到的地方全部走了一遍,但那个谜,始终没有解开。
有一天,她的双腿再也迈不动了。晨光中,她对儿子说:“盼归,你该去找你的爸爸了。”静夜,石榴树下一地碎月光,她说:“盼归,打听到你爸爸的消息了吗?”
后来,她终于绝望了。她佝偻着腰,拿拐棍指着雾霭沉沉的黄昏,说:“大耳朵,你这个浑货,你是被旋风刮走了吗?”
好多次,她看见大耳朵了。——即使在她已经老态龙钟的时候,梦里的大耳朵依旧是年轻时的样子。嚯,他可真帅,高挑个儿,宽肩窄腰,鼻直口阔,两只威风凛凛的大耳朵被日光映得赤红剔透。她捣着碎步追上去,嘴里叫着:“大耳朵,你这个冤家啊……”但是,辽阔的夜色铺天盖地降下来,大耳朵转眼便不见了。
有时,她也会做噩梦。她在梦里醒来,全身都在颤抖。她又听到了那些传言,那些传言在大耳朵出走不久便甚嚣尘上,有的说大耳朵当了土匪,有的说他八成是到蒋介石的队伍里当了兵,后来逃到了台湾……她觉得无地自容,那种羞耻感让她窒息。每及此时,她便会咬牙切齿,狠狠地在心里说:“他死了!他早就死了……”
她也多次想到过死,尤其是儿子被人取笑、欺负的时候,她几乎要崩溃了。可她放不下盼归,更放不下大耳朵。她诅咒过他,但这不是她的真心话。她希望大耳朵活着,她一辈子都相信大耳朵活着。大耳朵怎么会去当土匪?怎么可能跟老蒋?他一定是冲撞了不干净的东西,鬼迷心窍,把自己给弄丢了……她一遍遍地对自己说:“大耳朵是个好人!”她又一遍遍地对盼归说:“你爸爸是个好人,咱们一定要活着找到你爸爸!”
很多时候,云朵坐在河边,望着水波里晃动的太阳和白云,痴痴地笑。恍惚中,她在青石板上洗衣,大耳朵呢,忽然从水里一个猛子钻出来,溅起巨大的水花,手里举着一条活蹦乱跳的白鲢鱼。在他硕大的耳廓上,晶亮的水珠一串串滴落……对呀,大耳朵一定是在河里捉鱼呢,没准还能抓到一条“火头”——他说过,这鱼最补身子了。在秋天的玉米田里,站着一个个用来吓唬麻雀的草人。云朵坐在田埂上,眼里的草人忽然就走过来了。在她愣神的时候,那草人摘下头上的草帘子,冲她憨憨地笑起来。“大耳朵,你这个坏家伙,你是装作草人故意吓我呢,把我的魂都吓掉了……”云朵仿佛听到了自己欣喜的欢呼。在后来的岁月里,大耳朵会从羊群里跑出来,从山崖下飞上来,从树上的老鸹窝里跳下来,从麦秸垛里钻出来——身上、头上挂满了淡黄色的秸秆……他就像是一个顽皮的孩子,躲在岁月里的某一处和她捉迷藏呢。
“大耳朵呀,我等着你哩。”春天,云朵对着柳树说。柳丝在春风中摇曳,多像自己年轻时那一头乌亮的秀发啊!可是,柳树一年年绿着,自己的头发却白了。
“大耳朵呀,回来吧,我不怪你。”夏天,云朵对着远处的大山说。在蒸腾的烟岚里,大山像是迷迷糊糊睡着了,大耳朵想必也睡着了吧。她得把他唤醒,他睡得实在太久了。
“大耳朵呀,看看咱的盼归吧。你瞧瞧,他长得多像你呀!”秋天,云朵对着村头的老槐树说。老槐树一声不吭,可它当年一定看到大耳朵往哪儿去了,它怎么就不托个梦呢?
“大耳朵呀,就算你嫌弃我、和别的女人过日子了,我也不恨你。你就给我捎个信,说你活得好好的,我就知足了。”冬天,云朵对着雪花说。纷扬的雪花中,她似乎看到大耳朵立了功,成了大英雄,穿着一身军装,要多英武有多英武。她欣慰地说:“我的大耳朵有出息,是全家的荣光呢。爹要是知道你成了大英雄,九泉之下也要大笑着喝上几碗苞谷烧吧。自然,大英雄就该有更好的女人,我知道配不上你,我就指望盼归有个好父亲,也能跟着你光光彩彩的……”
1997年秋,云朵靠在村头的大槐树上溘然长逝。头一天晚上,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各种声音萦回不绝。她听到老槐树在风中发出的沙沙声,听到草叶在脚下的窸窣声,听到山路上的砾石滚下山崖的嗒嗒声,听到河流的呜咽和秋虫的鸣叫,甚至听到了流星划过天际的尖啸声……到了后来,她听到一个女人自己同自己的争吵声:“他活着!——他死了!——他活着!——他死了!——他活着!他活着!他活着!……”
第二年春天,烈士陵园里出现了一个名字:大耳朵。云朵的坟上,草木葳蕤,一束红花向着天空,随风摇曳。
天很蓝,云很白。
[责任编辑 易小元]